然,每一次偷偷窺得她的容顔,每一次都會覺得她比上一次老了一些,内疚和歉然便會折磨得他當晚必睡不着覺……
無數次,他很想走上前去,請求他們的寬恕,請求他們再次接納他這個兒子,然而,他卻不能……
他那樣的身份,不允許他出半點纰漏,怕的就是任何蛛絲馬迹都會被人翻出他過去的身份,翻出他和潤男的關系,那麽一切就全部曝光了……
那樣的日子裏,他是一隻潛行在黑暗中的幽魂,見不得陽光,一旦曝光,他自己魂飛魄散不說,還會害得整個計劃都落空……
現在,他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陽光下了,他,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回到這個日思夜想的小巷,可是,那扇門,他能走得進去嗎?
近了……
越來越近了……
他一顆心開始狂跳。
他真的很少這麽緊張,即便真的有槍指着他的頭,他也不會緊張,生與死,于他,不過睜眼和閉眼之異;即便是在那些踩着刀尖行走的日子裏,他亦不曾緊張過,他早已學會越危險,越沉着……
然,在這樣陽光漫天的日子裏,行走在古香古色的小巷裏的他,卻緊張得手心冒了汗,心,更是七上八下……
終于,他的腳步停下,舉頭望着“梁家私房菜”幾個字的牌匾,猶豫不決……
時值中午,吃飯的人絡繹不絕,看起來生意很不錯,那他,究竟該不該進去?
徘徊良久,終是下了決心,邁步走進。
穿着藍底白花工作服的服務員小姑娘迎上來,問他是否有預定。
他說沒有,要了一個包間。
小姑娘便在前領路,把他帶入包間裏,拿出菜單來問,“先生是等人呢,還是現在點單?”
其實他這一路走來就在四處打量,這些年來,這飯店擴寬了不少。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小巷裏很多人家都搬了出去,住上了電梯洋房,這飯店周圍幾戶人家也不例外,如今,都被梁家租了過來,加以裝修,這私菜館真是像模像樣了。
他環顧這小包間,亦古香古色,從裝修到擺設都頗具清末的味兒,還不錯,符合那些附庸風雅的人口味。
小姑娘還等着他發話呢,他微微思索,道,“可以叫你們老闆娘過來一趟嗎?”
“先生有什麽事嗎?或許我可以幫您。”小姑娘以爲他真是普通客人。
他搖搖頭,又道,“跟你們老闆娘說,有位故人想見她……但是……别讓老闆知道。”
“這……”小姑娘顯然有些爲難。
他笑了笑,借過小姑娘手中的紙筆,唰唰寫了幾個字,折好,遞給她,“這樣吧,把這個給你們老闆娘,至于她看了之後怎麽樣,就不關你的事了。”
小姑娘蹙眉思考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答應下來。
紙條拿走了,他更緊張了,有點坐立不安,站起來在包間裏走了走,還是不能平複狂跳的心,于是,重又坐下,拿起茶杯給自己倒水喝,未曾想到,他握茶壺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他苦笑,把茶壺重又放下,五指在桌上輕輕敲擊着,想象若見了面,會是怎樣的情形,他又該怎麽辦。
終于,門被拉開……
門口站着他思念的婦人,曾經的滿頭青絲已染了風霜,整整齊齊地在腦後绾成一個髻,就和她當年一樣……
雖發染霜華,精神卻很好,一身黑底起暗紅色梅花的綢緞衣襯得她比從前富态,隻是,乍見他的瞬間,眼裏淚光湧動。
他一時也愣住,時光回旋,仿佛回到那些日子裏,他趴在桌前,看着她用木梳沾了水梳髻的樣子,并且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遞上一顆一顆黑發夾,很小很小的那種,最樸實無華的款式……
那樣的畫面,曾讓他在過去的近三十年裏,都認爲,那樣梳髻的女人是天底下最溫柔最美麗的,也是他珠光寶氣的親生母親所不能比拟的……
他還記得,每一次梳完髻之後,她都會抱抱他,然後給他去做早餐,不管他有多大,哪怕後來上了初中也是一樣。
住校後的他,回來後總是喜歡賴着和她睡,總是在睡醒之後看着她梳頭發,總會給她遞上黑色的小發夾,不管時光如何轉移,她總是喜歡用那樣的小發夾,而她,也總會在梳完頭發後抱抱他才去做其它……
他,則總會在她轉身之後,再叫一聲,“媽……”
她會笑着回頭,問他怎麽了?
他不知該怎麽說,隻會說,“沒什麽,就是覺得……媽,你真漂亮!”
她會很開心,明明很開心,還笑着罵他,“混小子,拿媽開涮呢!媽都老了!”
呵,在每一個孩子心裏,自己的媽媽永遠是最美麗的,不管她有多老……
他怔怔地看着門口,眼前是往事和現實之間畫面的不斷重疊分合,而她,亦怔怔地站着,雙眼含淚,雙唇微張,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空氣,仿佛在一瞬間凝固。
許久,他莫名其妙地,忽然說道,“媽……你……真漂亮……”
她的眼淚,驟然之間滾滾而下,沖進來,想要抱他,卻在半途停住,隻是捂着嘴哭泣,隻是哭泣……
他到底是坐不住了,站起來,将這個哭泣的女人擁入懷裏,亦紅了眼眶,一聲聲說着,“媽!對不起!對不起!媽……”
她泣不成聲,哭着劈頭蓋臉地打他,“死孩子!你還回來幹什麽?還回來幹什麽?你還記得媽呀?”
他知道,他的母親,不會遺棄他,一定不會!就如當年在他被人抛棄的時候将撿回家一樣,無論何時,當全世界隻剩一個他的時候,一定能将他再次帶回家……
眼淚,伴着她的淚水,蜿蜒而下,他撲通跪在媽媽面前叩頭認錯,“媽,對不起,孩兒不孝,現在才來看您,孩兒不求您原諒,隻要知道媽過得好就行,隻要……能讓孩兒再叫聲媽就行……”
他的話一出,她哭得更厲害了,眼淚斷了線一般,紛紛墜落,滴在他頭上,臉上……
她費力地拉扯他,想把他扯起來,“你這死孩子!給我起來!誰要你的道歉?想要我原諒,先把屁股撅起來,讓我揍了你的小屁股再說!”
他撲哧笑出聲來,當年調皮的他可沒少聽這句話,可是,近三十的男人,再聽到别人說要揍他的小屁股,怎能再憋住笑?于是,這眼淚便在笑容裏滾落下來……
聽得他笑,她惱怒地掐他的胳膊,隻是,曾幾何時,那細嫩的小胳膊竟然這般粗壯了?掐上去如同掐着一塊鐵一樣……
又是欣慰,又是惱怒,“長大了是嗎?長大了就欺負媽了?媽現在是打也打不動你了,掐也掐不痛你了,你還來氣媽幹什麽?”
“媽!你打!你打!”他站起來,目光四下裏搜尋。
“你找什麽呢?”她抹着臉上的淚問。
“桃枝兒啊!小時候那桃枝兒呢?打起來可疼了那個!”他故意翻找。
她含着淚笑了起來,“這裏怎麽會有?回頭我屋裏還收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