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不會怪康祺說了這句話,康祺,永遠是爲她好,這她知道……
這幾日來,康祺一直寸步不離地伴在她左右,期間沈夫人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催他回去,他都沒走,後來索性把手機給關機了……
是怎樣的情意,才能讓他……一名代表正義和光明的解放軍戰士,在這麽敏感的時候還對她不離不棄?這份情意,她懂……
對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安慰,讓她在最無助的時候,最疲憊的時候,想到就算倒下了,也還有一個康祺在身邊,他會照顧她,會送她去醫院,就什麽也不怕了……
隻是,她已不敢奢求太多……
童知行的遺體焚化的時候,康祺和傑西都勸說她回家休息,然,無論他們怎麽勸,童一念都沒有答應。
媽媽走的時候,她就沒送,那是因爲不懂事,現在,爸爸走了,已經長大成人的她,怎麽可以再逃避?
隻是,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她曾親眼看着爸爸的遺體換上壽衣,那一條長長的解剖線如此強烈地刺着她的眼睛,好像有人用刀在她身上也這麽劃開一條線一樣,皮膚撕裂,鮮血淋漓,而這一刀,卻等同于是她親手給爸爸劃上去的啊……
都說人死了,身體會縮小。
童一念看着曾經高大魁梧的爸爸,如今靜靜地躺在那裏,身體幹癟枯槁,她才知道,那些爸爸總對她暴跳如雷的日子是多麽的幸福……
身後的小媽哭得驚天動地的,一如戲裏演的那樣,哀号聲抑揚頓挫,“老頭子……你怎麽這麽狠心……你怎麽可以就這麽丢下我們娘幾個就走了……你叫我們可怎麽辦啊……”
她的哭喪真的很誇張,每一句話都拖了長長的尾音,或許她真的很悲痛吧……
不管怎麽說,小媽這番哭喪裏所說的話,确實也是她想問爸爸的,爲什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連最後一點點盡孝的日子也不給她?
她在心裏一遍遍地對着他的遺體說,爸爸,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心裏的痛楚一陣一陣爆開,她閉上眼,多想像小媽那樣痛哭流涕一番,隻要哭出來是不是就好受很多?然而,無論她怎麽用力,她身體裏竟似水分蒸發了一般,眼淚恁是流不下來……
後來,他們把爸爸的遺體推進了那個恐怖的房間,門一開一合間,她看見了那個恐怖的爐子,而爸爸就要在那裏化爲灰燼……
突然之間,她産生了一種幻覺,仿佛看見爸爸活生生地在火裏掙紮的樣子,滿身是火,發出火焰炙烤着皮膚的劈啪聲,空氣裏全是焦臭味,爸爸在火裏翻滾,在火裏痛苦地扭曲,在火裏撕心裂肺地斥責她,“念念!爲什麽要燒死我!念念!救我!救爸爸!念念……念念,你爲什麽要害死爸爸……”
她忽然瘋了一般沖向那道門,瘋了一般地嘶喊,“爸!爸……對不起……對不起……是念念害了你……念念來救你……念念帶你回家……爸……”
她前進的步伐被阻止,兩隻胳膊都被人抓住,兩個聲音同時在她耳邊喊,“念念!念念!你清醒點!”
她無法清醒!她也不要清醒!她隻要爸爸!隻要爸爸活着回來!
“放開我!爸爸在叫我!在叫我去救他!你們聽見了沒有!是我!是我害死了爸爸!”她在康祺和傑西的桎梏中掙紮,已是失去了理智,瘋了般隻想掙脫他們,奔向那扇合上的門,在掙紮和使力的過程中,她整個人往地下墜去。
“念念!你不要這樣!你還懷着孩子!這樣會有危險的!”第一次,沈康祺用孩子作爲控制她情緒的武器,盡管他知道,這不是一個好辦法,卻是唯一喚醒她,逼她回到現實的辦法……
童一念怔住,孩子,她好像有很久很久沒想到這個孩子了……
可是,爲什麽要有孩子?爲什麽?
她無力地軟倒在地,雙手插……入自己的頭發裏,然後曲起手指,揪住了自己的頭發,嘴裏念着的隻是一句話,“陸向北!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念念!”康祺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從地上提起來,“我說過什麽?你都忘記了?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傷害自己!你這樣子,不是在我們所有關心你的人心上插刀嗎?一個陸向北,到底有多重要?你到底是痛苦童伯伯的去世,還是痛苦陸向北的欺騙?念念!你不能這麽自私!”
自私?她擡起迷茫的眸子,之前有莺莺說她自私,現在連康祺也說她自私了嗎?這話出自誰的口裏都可以,可不能出自康祺口裏啊!他可是是她最後的岸……
連傑西都看不下去,不斷給康祺使眼色,要他别說了。
但康祺置之不理,他今天非要把她給叫醒不可!
“是的!自私!就是這兩個字!你明明知道,我和傑西把你當親人一樣疼,你痛的時候,我們比你更痛!可是,你在乎我們的痛嗎?你隻是活在自己的痛苦裏,隻是想着陸向北怎麽怎麽傷害了你,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你被傷的時候,我們也承受了和你一樣的傷!可是你呢?根本就不在乎我們對不對?你在乎的,隻是你自己!隻是你自己的感受!隻是……陸向北!”他極不情願地提起這個敏感的名字……
她怔住了,委屈頓生,她怎麽會不在乎康祺和傑西?她也把他們當親人啊!咬了咬唇,小聲道,“我在乎你們的,當然在乎……”
“如果你在乎我們,就活出個人樣來給我們看!你自己說的,伯父走了,還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可是你打算怎麽去做?每天想着陸向北能做成什麽事?”
陸向北這個名字,永遠是一針強心劑,會讓瀕臨死亡邊緣的她忽然活過來,她眼裏光芒漸漸凝聚,恢複了生機與活力,雖然這活力更多的是憤恨,“誰想他了?我才不要想他!”
“好!”康祺滿意她這樣的反應,點着頭道,“你說你不想他,那我問你,如果童伯伯的被捕與陸向北無關,你會是這樣生不如死的樣子?你自己也說過了,不會!所以,童一念,你心裏打不開的結其實隻是陸向北,而不是童伯伯!你這不是自私還是什麽?”
“我……”雖然事實如此,但是她還是不願意去承認,她明明更悲痛的是自己害死了爸爸,怎麽會是想念陸向北?她永遠也不會想念陸向北那個混蛋!
“說不出話來了?是不是想否認?好!如果你說你不想陸向北,就證明給我看!證明的方法就是,精精彩彩地活着,活給他看,活給我們每一個人看!你知不知道還有多少事情等着你去做?墓地選好了嗎?安葬師傅找到了嗎?墓碑怎麽刻談好了嗎?童一念,這些事情你以爲有誰會替你做?隻有你自己去!你現在就給我正常起來,如果你不想童伯伯死無葬身之地的話!”沈康祺一邊說着一邊握住她的肩膀,防止她繼續往地上滑落。
傑西看着沈康祺,暗暗歎息,所謂的墓地墓碑安葬,這些事,其實康祺都已經做好了,這時候這麽說,也是爲了逼童一念,有時候,人是要靠逼的,不過,可憐康祺的良苦用心,也不知道,這一番付出,童一念是不是還會給回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