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點上,童一念也是感激傑西父子的,到底還是有人念舊情……
賀子翔是最後才來的,一身的黑。
自從出事那天賀子翔給她打了個電話後就沒再有過任何聯系,想必自己兄長被抓,他也是忙得焦頭爛額。
賀子翔進來第一眼就看到了她,一身缟白,襯得巴掌大的小臉下巴尤其尖削,而那雙大眼睛,在蒼白臉色的映襯下愈加顯得空洞,仿佛那黑色的瞳孔裏,是兩汪無底的黑色深淵……
他心裏某根弦一動,有些遙遠的記憶被喚醒……
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也不過是個淘氣蛋的時候,有一次跟随家裏大人去吊唁,大人之間那沉悶冗長的對話讓他感到無聊至極,一雙眼睛不老實地左顧右盼,卻在角落裏發現一個小女孩,穿着一身的白,小小的臉,尖尖的下巴,一雙眼睛很大很漂亮,卻充滿了驚慌,那樣的神态,讓他想起了小兔子,被他抓住的小兔子就是這樣一副神态,一雙眼睛骨碌碌水靈靈,卻害怕極了……
當時,他就覺得有趣了。
他喜歡小兔子,喜歡這個小兔子一樣的女孩。
他剛想過去跟她搭讪一下,身形才不過微微一動,就被老爸給抓住了,還低聲吼他,“你給我老老實實站在這裏,别到處皮惹事!”
沒辦法,他隻能遠遠地繼續看着她,眼睜睜看着岑傑西走到她面前,給了她一個什麽吃的東西,她就咧着嘴笑了……
那一笑,讓他心裏極不舒服,小小年紀,他不懂這是什麽心理,隻是覺得如果剛才爸爸不拉住他,那走到她面前的一定是他,他也可以從供桌上偷拿個東西去給她吃,然後她就會對着自己笑,這笑容本來就該是屬于自己的!他有些憤然……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這女孩就是這家的長女,叫念念。
念念,他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
後來,在一些純家庭的宴會裏,會見到她,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可是,每一次他都覺得這個女孩和别的女孩不同,并且随着年齡的增長,這個不同愈加明顯起來。
一般的女孩,在這樣的宴會裏,總是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并且總不忘站在最打眼的地方,巧笑嫣然。
豪門女子,怎樣在公衆場合不着痕迹地展現自己的魅力,以吸引男士的注意,是從小就自覺學習的功課。
唯獨她,年紀倒是漸漸見長,身量也漸漸長高,模樣更是愈見漂亮,那雙空洞的大眼睛卻是沒變過。
無論是怎樣的聚會,她都隻會躲在角落裏,捧着一盤子吃的埋頭苦幹,吃完了,就坐在角落裏發呆玩手機,有時候,他發現她甚至捧着一本書在看。
這時候的他,總是會啞然失笑。
那樣的她,像遠離人間煙火的小精靈……
湊巧的是,高中的時候,她居然跟他念一個學校,他不過比她高一級而已……
那天,看着她不坐家裏的車,而是騎着一輛腳踏車,穿着校服風風火火沖向學校時,他正從車上下來,那丫頭呼啦一聲就從他面前沖過,發辮蓬松,兩眼發亮,雙頰因運動之後不再是蒼白的顔色,而是泛着自然的潮紅,還有沐浴乳的清香混合着出汗以後少女的淡淡體香随着她掀起的風侵入他的呼吸……
那一瞬,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明媚了……
于是,有了他向她的告白;于是,也有了他和傑西的一場生死戰……
事後,他被拎回去,老爸将他一頓暴打,隻差把他挂起來拿皮帶抽了,于是,青春期那一點點美好情感的萌芽,也被老爸給生生抽掉……
從此,漸漸走遠。
仍會在宴會上見到她,卻隻是觀望;依然覺得她與衆不同,卻不再走近。
她的身邊,永遠圍繞着傑西和沈康祺,還有那個叫明可的家夥,他跟他們,不是一個圈子的。
這并不是說,他不敢和他們較量,而是,她的眼裏似乎從來就沒有過他,她甚至不知道,在她的成長曆程裏,還一直存在着他這樣一個觀望者。
外有堅實的壁壘,壁壘的公主眼神根本不會留意到他,而作爲一貫高高在上的賀家二少,還不至于再讓自己去碰壁,畢竟,那隻是青春歲月裏一瞬間的萌動;畢竟,隻是一種覺得她與衆不同的情愫而已,還沒上升到愛,就連喜歡,也隻是那麽一點點。而這世上,最不缺的還是美女,男人,又是一種感官動物,所以,這感覺也漸漸淡了去,直到她結婚,終于徹底放下……
她瞪着空洞的大眼睛驚慌得像小兔子的模樣,她張着嘴在宴會的角落裏啃蛋糕不經意卻露出缺了的門牙的模樣,她漸漸長大,捧着手機在角落裏看小說,邊看邊偷偷抹淚的模樣,還有,她穿着淺碧色的小禮服,宛若降落凡間的精靈,氣質和眼神都和這紛繁的環境格格不入的模樣……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有些東西并不曾忘記,隻是像青春歲月一樣,被他掩埋在記憶裏而已,而這個世界,并不是所有的記憶都是煙雲,它總會在特定的時刻,且一定會有那麽一個時刻,從記憶裏跳出來,強有力地跳出來,達到震撼心靈的效果,甚至,比他自己預想的,還要強烈……
他緩步走向靈前,心,就像蜿蜒的海岸,有一波浪潮湧上來,輕輕拍打,又退下去,再湧上來……
凝視着靈前那張童知行的照片,他眼裏漸漸沉落暗湧,原本柔和的輪廓有一瞬堅硬,但轉而間,撚起三支香,恭敬地行了三個禮,再一絲不苟地把香插上。
童一念在前,領着小媽和一菱,在整個葬禮的第三位客人前跪下。
她也不知道,爲什麽她們三個女人會站成這種隊形,按理說,應該是小媽在最前面才是……
賀子翔挺拔地立于她面前,一改平日裏略帶玩世的笑,知此時說什麽也無益,索性連那句慣常的客套語“節哀順變”也沒說,節哀?若親者果真哀,又豈是一句“順便”能安慰得了的?
于是,隻點了點頭,一縷碎發随之落在額前,“下葬那天,我會來。”
童一念微覺驚訝,她和賀子翔的關系,隻能算是認識,他能在這風口上來看爸爸就已經讓她覺得極爲難得了,還會在下葬那天來?而且,他說的還不是一個疑問句,不是詢問她,下葬那天,需要我來幫忙嗎?而是紮實堅硬的一個陳述句,我會來!
擡眸之際,正好遇到他的眼神,他也低頭看着她,他眼裏有她看不懂的東西……
她想說,“謝謝,不用了。”
因爲她覺得他們的關系沒到這一步,然而,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賀子翔就邁步走開了,空留她,微張了嘴,一臉茫然和不解……
眼看着賀子翔黑色颀長的身影走了出去,她還沒反應過來,總覺得賀子翔這一趟來得好奇怪,甚至有來去如風的感覺,若不是她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會以爲是幻象……
“念念,起來吧。”有人攙住了她的胳膊。
她側目一看,是康祺,亦盯着賀子翔的背影,“念念,他怎麽會來?賀家的人,你還是少接觸爲好。”
她懂他的意思,賀家和童家一樣,都是“不夠幹淨”的……
她沒有答應好抑或是不好,童家和賀家一樣,她又有什麽資格去評說?若賀子翔不可接觸,那他們又還來接觸自己幹什麽?自己不也一樣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