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聽器被韓卓随手丢進了飲料杯裏,此時正在被碳酸氣泡沖擊,發出細碎的“滋滋”聲響。白曦并沒有立刻開燈,他在黑暗中仔細分辨着對方的神情, 然後才小心翼翼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韓卓摸過遙控器, 把客廳燈光調到最亮, “想起來一些過去的事情, 所以心情不是很好, 抱歉。”
白曦想了想:“原來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 小星星就會消失。”
韓卓有些好笑:“我以爲你會問我, 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你會說嗎?”白曦泡了兩杯熱茶, “喏, 茉莉花。”
“當然, 你是我的雇主,也是我的學生,有權利對我進行背景調查。”韓卓坐在沙發上, “施天說得沒錯, 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待在地下倉庫, 六年……還是七年?已經記不清了。”
白曦明顯有些驚訝:“你?”
韓卓點頭, 坦白道:“這是一個不怎麽愉快的故事。”
在最初一批異能者剛剛抵達地球的時候, 他們的确有過一段相互幫助、相互扶持的美好時光, 但随着歲月流逝,紛争和矛盾終于不可避免地凸顯出來,而在“如何解決沖突”這件事上,有人選擇遠離,有人選擇暴力,也有人選擇背叛種族,和人類合作,地下倉庫也是在那時有了雛形。
在政府、科學機構、以及地下研究組織中,外星人的存在早就已經是半公開的秘密,人類渴求能夠擁有和他們一樣強大的能量,也羨慕異能者們神奇的自愈體質,而這種羨慕從一開始就帶着血腥和殺戮的氣息——因爲隻有通過大量個體的研究實驗,才有可能找出異能者共同基因的奧秘,用作生物、醫藥、甚至是軍事行業,那絕對是一筆龐大到無法想象的利潤。
金錢和權力是最可怕的魔鬼,也正是基于這個目的,人類和地下倉庫的統治者終于達成協議,追捕者們開始大量出動,源源不斷地把綁架來的異能者送往各處的研究室。
“你呢?”白曦問。
“我沒有參與過。”韓卓搖頭,“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在十一年前的夏天,本來想出國去找我的母親,結果卻被追捕者用麻醉針帶到了地下倉庫。”
在事情剛開始的時候,沒有人把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年輕人放在眼裏,他被随意關到了一處郊區監牢,準備在一周後和其他倒黴蛋一起送往研究所,不過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在當天夜裏,整座監牢就被人徒手拆成了一片廢墟,警報隻來得及響了一聲,就在拳頭下變得粉碎,被綁架的異能者們争先恐後沖破電網,在夜色的掩護下,分散逃向密林深處。
聽着他的叙述,白曦覺得自己有些頭皮發麻,不僅僅是因爲多年前的綁架案,也是因爲借由這件事,他才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了異能者在地球上的地位,哪怕擁有合法的身份,這個族群也可以随意被綁架,随意被消失,甚至連報警也無法做到,因爲警察局和研究所都屬于同一個政府,人類的警察永遠隻爲人類的利益服務。
就像之前韓卓說的,哪怕已經過了成百上千年,異能者也永遠隻是地球的客人,而唯一能把他們變成主人的方式,就是讓異能徹底消失,變成科研機構眼裏的廢物——所以老周的面館才會生意火爆,無論搬到多麽偏僻的角落,客人也依舊絡繹不絕。
“在想什麽?”韓卓問他。
“嗯……沒有。”白曦回過神,他放下手裏涼透的花茶,又問道,“你曾經在地下倉庫待了六七年,所以那天晚上的越獄,失敗了嗎?”
“其餘異能者都逃走了,失敗的隻有我。”韓卓回答,“施天當時也在,他命令所有的追捕者都來對付我一個。”
再度被抓回去之後,韓卓并沒有被送走,而是長久地留在了地下倉庫。
“訓練你做新的追捕者嗎?”白曦問。
“不止。”韓卓道,“和之前的管理者不同,施天在接手地下倉庫後,很快就組建起了一個龐大的科研機構,他想要的不僅僅是财富。”
白曦猜測:“還有權力?”
“異能者擁有比人類更加強大的力量,卻一直無法在地球上占據統治地位,一來是因爲人口基數太小,二來也是因爲居住太過分散,又早已習慣隐藏身份,沒有一個統一的領導者。”韓卓道,“施天就想成爲這個領導者,或者說,不僅僅是領導者。”
白曦搖頭:“我不懂,什麽叫不僅僅是領導者?”
“他的科研機構隻做兩件事,把異能者變得更加瘋狂,以及把普通人類改造成異能者。”韓卓道,“他想組建起屬于自己的軍隊,或者是更加不可告人的目的。”
白曦微微皺眉:“所以你在那裏的時候,也被……”
“在地下倉庫的五年,我被迫接受了無數次改造實驗,”韓卓笑笑,“那是真正暗無天日、地獄一般的時光,不過幸好,生命力夠頑強。”
同時接受改造的不僅是韓卓一個人,不過活下來的卻隻有他一個。更快的移動速度,更強大的能力,更緩慢的衰老過程,以及更優秀的自愈能力——在那段時間裏,施天和他的科研者們幾乎把韓卓當成了至寶,他們貪婪地在他身上進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殘酷實驗,欣喜地看着他逐漸強大,直至最後不可戰勝。
“在最後一次實驗後,我用一顆炸 | 彈結束了那家地下研究院,從此離開了施天的控制。”韓卓道,“他在剛開始時惱羞成怒,派出無數追捕者來對付我,不過後來卻逐漸改變了态度,變得像剛才電話裏表現出的那樣,對我有求必應,聽起來甚至有些卑微。”
“可以解釋。”白曦點頭,“你是他們唯一成功的試驗品,讓追捕者對付你并不是一個好選擇。”因爲無論是追捕者的傷亡,或者是韓卓的傷亡,對地下倉庫和施天而言都是損失。
“施天不願意讓追逐者和我作對,不代表我不會主動去尋找追捕者。”韓卓道,“在離開地下倉庫後,我曾經無數次從他們手裏搶人,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才會有越來越多的異能者前來尋求幫助,其中就包括你的父親。”
話題聽起來有些沉重,白曦單手環住他的肩膀,笑着晃了晃,“原來你才是超級英雄。”
“施天這次回來,一半是因爲我,一半是因爲你。”韓卓抱着他放在茶幾上,讓兩人面對面,“他的研究其實很失敗,想讓異能者變得更強大,這麽多年隻成功了我一個,至于想讓地球人變成異能者,更是一個也沒有。”
“所以我們以後要相依爲命了。”白曦雙手搭在他肩膀上,鄭重道,“一起摧毀邪惡勢力,拯救全人類。”
韓卓笑着搖頭:“這裏不适用電影台詞。”
“可我态度真的很嚴肅。”白曦拉着他站起來,“那我需要做什麽嗎?”
“你需要先學會控制自己的超能力。”韓卓捏捏他的鼻頭,“去吧,我要一杯威士忌,加冰。”
……
白曦蹲在冰箱前,雙手虔誠捧着玻璃杯,試圖讓裏面的酒液結出冰渣,結果過了整整五分鍾也未遂,反而還冒出了一股熱煙。
韓卓靠在廚房門口,似笑非笑看着他。
“我很緊張的。”白曦辯解,“你現在簡直像個監考老師。”教導主任曉得伐?
“OK。”韓先生配合地轉過身,留給學生作弊空間。
又過了三分鍾,白曦用手指戳戳他的脊背,心虛遞過來一坨棕色的冰,寒氣飛舞,宛若剛從零下三十度的倉庫裏取出來,賊硬。
韓卓陷入沉默。
“要體罰嗎?”白曦小朋友自覺伸出手,又強調,“但你要輕一點打。”
韓卓擡手在空中虛晃一下。
白曦閉上眼睛。
然後就落了滿手一閃一閃的小星星。
……
另一處高層公寓,劉春春正在哆哆嗦嗦給白曦打電話,但是沒有人接,于是他就更加擔心起來,繼續蹑手蹑腳、做賊一般蹲在浴室門口——裏面嘩嘩的水流至少已經持續了一個小時,而且聽起來完全沒有要停下的趨勢。
出門和對手談判,回來就黑着臉瘋狂洗澡,這種驚天動地的連貫情節經過思維發散……劉春春同情而又悲催地想,難不成是被人給非禮了?
假設實在太過驚濤駭浪,劉春春被雷得不輕,在門口背着手轉悠了三四圈,終于鼓足勇氣剛想要關懷詢問,浴室門卻已經被人大力拉開。
于是他猝不及防,尖叫一聲趴在地上。
王遠辰居高臨下,眼神狐疑。
……
這個晚上,劉春春花了很大一番力氣,幾乎說得口幹舌燥,才讓王先生勉強相信,自己真的不是一個變态偷窺狂。
“但是你依然吓到了我。”王遠辰斜靠在沙發上,指尖挑着一枚鑽石指環。
“真是太對不起了。”劉春春握住他昂貴的睡袍邊緣,舉手發誓,“我下次一定離你的浴室五米遠。”
“道歉就完了?”王遠辰解開自己的腰帶,沖他妩媚勾勾手指。
劉春春頓時淚流滿面,又要畫裸|體嗎,不然大哥你還是打我一頓吧!
“快點!”王遠辰眉頭一兇。
劉春春連滾帶爬扛來畫架,内心落滿凄風冷雨。
寄人籬下,生不如死。
過了一個小時,白曦終于發現了七個未接來電,于是把電話回撥過去,問他有什麽事。
“白哥,”劉春春抓緊時間控訴,“你不知道,這位王先生實在太過分了,不僅強迫我幫他畫畫,要是畫得不好,還要用寶石砸我。”
白曦正趴在地毯上,他把電話閑閑湊到韓卓耳邊。
“鴿子蛋那麽大啊,疼得要死。”劉春春持續迎風落淚。
“晚安。”韓先生按下挂斷鍵。
白曦沖他豎起拇指。
“你也該休息了。”韓卓看了看時間,“明天下班後,我帶你去個地方,絕對比小星星更加閃亮。”
“可我又不喜歡閃亮,”白曦翻了個身,繼續睡在滿地融融光暈裏,沖他彎着眼睛笑了笑,“隻喜歡你的小星星。”
在鋪滿純白羊毛地毯的客廳裏,黛西正靠在沙發上,認真注視着面前的兒子,目光深情,柔軟,甚至還有幾分慈愛——而在卸去妖娆的妝容後,此時此刻,她的整張臉看起來要比剛才柔和許多,如果足夠細心,甚至還能發現在那雙美麗的眼睛周圍,已經布滿了細細的皺紋。
“我已經老了。”她傷感地哭泣。
韓卓面無表情,伸手撕掉她眼角的皺紋貼。
……
長大後的兒子,是這個世界上最無聊的生物。
黛西發自内心歎了口氣,她終于妥協一步,從香煙盒裏抖出一支細長的女士煙,眯起眼睛吞吐煙圈:“說吧,誰要綁架你的客戶?”
韓卓回答:“是地下倉庫的人。”
黛西微微遲疑了一下:“你确定?”
韓卓點頭:“我确定。”
……
遠處傳來市政廣場的鍾聲,“铛铛”七下,宣告着夜色正式來臨。
酒吧街逐漸變得熱鬧起來,到處充斥着迷離的燈光、激情的音樂、擁擠的舞池,和一排排被注滿各色液體的酒杯,人們卸下白天一闆一眼的面孔,在這裏社交、放松、買醉、哭哭笑笑、吵吵鬧鬧,世界也在潑灑的紅酒裏颠倒。
酒保從客人手裏接過鈔票,卻看也不看一眼,就随手塞進了淩亂的抽屜裏,像是在對待最廉價的草稿。他喜歡的是寶石,事實上這條街上許多人,喜歡的都是寶石,閃着亮光的,璀璨奪目的,冰冷的,華貴的,像星星一樣閃爍,也像星星一樣遙不可及。
在這座城市裏,其實并不是隻生存着地球人,還有一大群……異能者,他們來自另一顆遙遠的星球,如果用人類的文字來表達,那裏應該被翻譯成“寶石和星辰”。
美好的名字,也是永遠都回不去的故鄉。
一千年前,一艘飛船在遨遊星河時發生事故,隻好選擇地球作爲緊急迫降點。有人因此喪命,可也有許多人活了下來,他們傷痕累累,艱難地從保護氣囊裏爬出來,慌亂而又迷茫地打量着周圍的陌生世界。
那是一片廣袤的草原,聞訊而來的遊牧者救了他們,不僅帶來了食物和水,甚至還幫忙掩埋了飛船的殘骸。從那之後,部族裏多了十幾頂帳篷,地球上也多了一群河外星系來的客人,他們隐姓埋名,努力而又小心地适應着周圍的一切,就這樣一代一代繁衍下來。初時還有詳細的文字記載,可随着歲月逐漸流逝,到了今天,已經沒有人能夠再說清楚,地球上究竟隐藏了多少異星人。
而所謂“地下車庫”,則是一個代号,更确切地說,那應該是一家非法科研機構,他們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追蹤着異能者,尋找着一切可能的線索,如同最狂熱的粉絲,卻擁有最殘忍的手段。
“你的客戶呢?”黛西把煙頭摁滅,“也是異能者?能讓地下車庫和你作對,他應該很出名。”
韓卓搖頭:“他是地球人。”
黛西睜大眼睛:“地球人?”
……
小車在夜色中疾馳,白曦蜷縮在後座椅上,滿身都是冷汗。他下午在總公司做完報告後,或許是因爲太緊張,又或許是因爲着了涼,總之胃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台冷冰的攪拌機,他默不吭聲,一個人在辦公室休息了将近一個小時,又喝了七八杯熱水,才覺得舒服了一點。
晚上還有飯局,白博陽并沒有覺察到兒子的異常,他隻聽說韓卓不在,就把自己的車調給了他。酒桌上當然要喝酒,雖然白曦已經盡量控制,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誘發了下了一輪胃痛。司機不敢大意,直接開車送他去了醫院。半個小時後,白太太坐在病床前,把白先生從頭數落到了腳。
白曦有氣無力,半睡半醒,做夢還在聽兩人吵架。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想睜開眼睛,卻又實在沒有力氣,黑甜的夢境如同柔軟的羽毛,一層一層溫柔地包覆上來,安靜而又舒适,讓他片刻也不想離開。
這個夢境很綿長,到處都閃着細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