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韓先生的手感遠不及史蒂夫老師, 但在一個小時後,白曦還是沉沉睡了過去。他蜷在被子裏,眼睫上依舊挂着潮濕的水霧,看起來像是一隻委屈的小獸。
韓卓靠在旁邊,腦海中一直浮現出發生在貝甯診所裏的所有事,以及白曦在那時的表現——迅速、果斷、兇狠、準确的判斷力, 以及強大的攻擊性, 和平時的他相比,完全就是兩個人。
手機屏幕明滅,來電顯示劉春春。
“韓哥。”電話另一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安, “我們回家後,王先生就一直待在陽台上抽煙, 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我想問一下, 今早沒出什麽事吧?還有,白哥的手機也一直打不通。”
“小白在我身邊,他有些累了, 所以在睡覺。”韓卓道, “遠辰應該也沒有大問題, 他向來厭惡施天,今天被迫在咖啡廳裏共處好幾個小時,可能有些心理陰影, 休息兩天就沒事了。”
“那我需要做什麽嗎?”劉春春又問。
“你什麽都不用做。”韓卓回答, “讓他一個人安靜一下吧。”
劉春春答應一聲, 挂上電話卻依舊不放心,于是又偷偷往陽台上看了一眼。王遠辰還在那裏,他的姿勢一直就沒有變過,靠在欄杆上看着遠方出神,任由風吹亂棕色的微長頭發,又柔軟地貼回臉上。
黃昏的太陽,和天氣一樣寒冷。
劉春春自認沒膽子去安慰他,隻有抱着電腦回到客廳,一邊工作一邊留意陽台上的動靜,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王遠辰才回到了客廳。
“你——”劉春春趕緊站起來,不過還沒等他說完話,王先生就已經徑直進了浴室。
……
劉春春在門口背着手轉了三四圈,像是一隻陀螺。
王遠辰站在花灑下,一邊打浴液,一邊面無表情地盯着磨砂玻璃門外那不斷晃來晃去的身影。
“咳咳!”足足過了五分鍾,劉春春才終于鼓足了勇氣,他清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随意而又輕松,“你晚上想吃什麽嗎?我打電話叫回來。”
王遠辰回答:“不吃。”
“可是你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劉春春苦口婆心。
王遠辰把水調到最大。
劉春春:“……”
王遠辰轉身背對門,不打算再搭理他。
爲什麽會有脾氣這麽爛的人呢?劉春春拉開冰箱,一邊往外拿食材一邊想。雖然王先生已經明确拒絕了晚餐,但劉春春還是打算多做一份,他刷刷兩下手起刀落,把王先生的頂級安格斯牛排切塊下水,打算做個醬香焖鍋。
食物在鍋裏冒出誘人的香氣,然後這香氣就袅袅飄散出廚房,入侵到了剛打開門的浴室裏。
王遠辰抓過洗臉台上的香水,對準廚房方向一頓狂噴,然後就狂躁地回了卧室。
“阿嚏!”在經過這片區域時,劉春春足足打了個十幾個噴嚏。他站在門口做賊一般觀察再三,确認王先生真的還沒有睡,才又回到廚房盛飯,然後蹑手蹑腳端進卧室。
“吃飯東西吧。”他說。
王遠辰靠在床上閉着眼睛:“出去。”
“要餓暈的。”劉春春把盤子放到他的床頭櫃上,“吃兩口也行,那我先出去了。”
“我不在卧室吃東西。”王遠辰說。
“那行。”劉春春本來都要往外走,一聽這話又重新回來端盤子,“那我去餐廳等你。”
王遠辰:“……”
五分鍾後,王先生坐在餐廳裏,吃下了此生第一勺劉春春親手煮的食物。
“好吃嗎?”劉春春用非常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王遠辰說:“難吃。”
劉春春嘿嘿笑,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沒有吐出來,就表明一切其實還挺和諧。
王遠辰又夾起了一筷子番茄炒蛋。
還是一樣,難吃。
菜式都是家常口味,劉春春吃得很安靜很滿意,能把這尊漂亮古怪而又脆弱的暴躁大神召喚出來吃晚餐,他覺得自己已經達成偉大成就,自然也沒奢望能其樂融融雙方交談。吃到一半,王遠辰端起盤子,把剩下的番茄汁拌蛋都倒進了自己的碗裏。
劉春春受寵若驚:“我以後天天給你炒。”
“這個,”王遠辰指了指蒜蓉白菜,“難吃,以後不要做。”
“好的。”劉春春爽快點頭,似乎還沒有經過任何訓練,他就已經能準确分辨出每一個“難吃”和“難吃”之間的區别,哪道菜以後可以經常做,哪道菜是真的不好吃,不用再出現。
這個夜晚,王遠辰吃完了整整半鍋米飯,然後就躺在沙發上無所事事消食,又覺得有點無聊,于是懶洋洋扯着嗓子:“過來。”
“洗碗呢。”劉春春圍着圍裙探出頭,“怎麽了?”
“給我畫幅畫。”王遠辰命令。
“畫闆都沒帶過來,顔料也沒有。”劉春春甩甩手上的水滴,“明天,明天好不好?”
“不好。”王遠辰坐起來脫衣服,劉春春隻好到處找硬殼筆記本和紙,削好鉛筆端着小闆凳坐在他對面。
王遠辰衣扣解到一半就僵硬,他看着自己吃到微微凸出來的胃,心情複雜。
劉春春不明就裏,還在說,來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王遠辰衣衫不整,滿屋子追着他打。
劉春春魂飛魄散淚流滿面,被他裹挾着滾在床上,嗷嗷大喊我是無辜的,大家都是自己人!
王遠辰呼了他一巴掌。
劉春春委屈無比。
看着這個倒黴的、皺巴巴的人類,王遠辰覺得自己原本糟糕的心情,莫名其妙就好了很多。
“我還穿着圍裙呢。”劉春春緩慢挪動試圖逃逸,不要弄髒你高貴而又豪華的床。
王遠辰指尖劃上他的圍裙,尖尖的指甲已經被修剪成橢圓,不過依然具有鋒利刀片一般的殺傷力。
“别别!”劉春春縮了縮,“我很喜歡這條圍裙的。”
王遠辰一撇嘴:“廉價。”
“廉價我也喜歡。”劉春春坐起來,“我洗了碗還要工作,你要喝果汁嗎?冰箱裏有猕猴桃和橙子。”
王遠辰搖搖頭,随手一兜,不知道從客廳飛來一串什麽東西。劉春春躲閃不及,意料之中被接二連三砸中頭。遂眼淚汪汪凄楚無比,這人怎麽如此喜怒無常,不喝果汁就不喝,爲什麽又打我。
“路線失誤。”王先生連這個不算道歉的“道歉”都說得很沒誠意,他拉過劉春春的手,“啪”一下拍了一串鑰匙,“送給你了。”
劉春春受驚:“啊?”
“以後你做飯,這是工資。”王遠辰繼續說,“三輛跑車,全部都是最新款。”
劉春春趕緊拒絕:“我我我不選。”
“選什麽?”王遠辰皺眉,“都送給你。”
劉春春覺得自己八成下一秒就會暈。
當然,最後他還是拒絕了這項瘋狂的禮物,代價是又被壞脾氣的王先生從卧室追到了客廳,再從客廳追到了廚房,最後雙方終于達成和解,一起在橙黃色的燈光下,喝完了兩大杯酸酸甜甜的猕猴桃橙汁。
……
“好喝嗎?”韓卓問。
“辣椒籽?”白曦嚼了嚼,“好喝。”
“好不容易有機會,我得向李阿姨證明,不是隻有她一個人能喂胖你。”韓卓笑笑,又幫他盛了一碗辣乎乎香噴噴的鲫魚豆腐湯,“慢慢吃。”
經過充足的休息後,白曦的精神已經恢複了不少,他安安靜靜吃完晚餐,又幫韓卓把餐廳和廚房收拾整齊,然後說:“你早點休息吧,很晚了。”
“我休息,你呢?”韓卓問。
“我睡醒了。”白曦回答,“去回幾封郵件。”
韓卓意外地着看他:“要去工作?”
“不然呢?”白曦揉了揉鼻子,“白天拯救地球,晚上賺錢養家,超人都這樣。”
“知道嗎?”韓卓雙手扶住他的肩膀,笑着說,“你真的讓我很意外。”
“好還是不好?”白曦問。
“很好,可是又有點……”韓卓考慮了一下用詞,“心疼。”這些原本都不該是他要面對的東西。
“可至少還有你在,所以不至于對新世界一無所知。”白曦說,“沒事的,我會盡快調整好心态。”
韓卓點點頭:“加油。”
深夜,整座城市都變得沉靜起來。高層公寓裏,白曦正在專心處理工作,韓卓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随意翻看着一疊報紙雜志,兩人偶爾視線交接,韓先生就會起身幫他泡一杯茶,準備一小塊點心,熱一杯牛奶,再或者送出一顆昏黃的小星星。
“要多一點。”白曦申請。
韓卓依言照做,一顆、兩顆、許多許多顆……地上很快就滾滿了小星星,它們一閃一閃連接成片,看起來像是低空懸浮起來的一張暖床。
“它們可以接住我嗎?”白曦突發奇想。
“嗯?”韓先生想了想,然後點頭,“可以。”
“真的?”白曦又确定了一次。
“真的。”韓卓笑着說,“試試看。”
白曦站在沙發上,“我要是摔了,你要負責的。”
韓卓指尖轉了轉,讓小星星彼此之間連接得更加緊密。
那真是一張舒服而又溫暖的床——至少看起來是這樣,而且充滿了夢幻的童話氣息。白曦深吸一口氣,帶着一絲緊張和興奮,向後仰躺下去。
韓卓拉過一邊的羊毛毯,“嘩啦”一聲抖開,把他準确無誤裹到了自己懷裏。
白曦笑着拍他一巴掌:“你果然騙我。”
“小星星不可以接住你,小星星的主人可以。”韓卓把他放在地上,“還想玩嗎?”
“你又不是軟綿綿的小星星。”白曦拒絕,不玩了。
韓先生仔細思考了一下,他似乎很喜歡軟綿綿的東西?
比如說小星星。
再比如說史蒂夫老師。
“你困了嗎?”白曦又問。
看着他亮閃閃的眼睛,韓卓搖頭。
“那你介意我問你一些,關于施天的事情嗎?”白曦态度很認真。
韓卓頓了一下:“我能重複一遍剛才說過的話嗎?你真的,真的讓我很意外。”意外的堅強,也意外的主動。
“他會找我們的麻煩嗎?”白曦問得很直接,“還有我的父母,還有春春和王先生。”
“隻要我還在,就不會。”韓卓說,“至少也不會是因爲這次事件。”
“我要求詳細說明。”白曦舉起手。
“吳子剛不願意和我爲敵,施天同樣不願意。”韓卓說,“十個黃靖遠加起來,也比不過我對于他的重要性,更别提還有王遠辰,那可不單單是一張漂亮的臉,更是強悍而又兇殘的異能者,萬裏挑一。”
“那将來呢?”白曦又問,“總有一天,他會發現自己并不能說服你和王先生,到那時候要怎麽辦?”
“我會在一切發生之前,就安排白總和白太太出國,暫時離開這裏,以及李阿姨,”韓卓說,“還有你的史蒂夫老師。”
白曦糾正:“史蒂夫老師我要留下。”
韓先生:“……”
也行吧。
“那他會因爲這次事件來找你嗎?”白曦接着問,“我是說施天。”
“不是他找我,而是我找他。”韓卓說,“明天下午五點。”
白曦吃驚道:“你怎麽不和我商量?”
韓卓說:“别擔心,我一個人去。”
白曦幽幽看着他。
韓先生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于是自覺補充:“明白,即使我一個人去,也要先和你商量。”
“在哪裏?”白曦問。
“魔之翼酒吧。”韓卓回答。
白曦搖頭,他之前并沒有聽過這個地方。
“老闆也是異能者。”韓卓笑了笑,“不過品行相當不端,喜歡騷擾漂亮的客人,克扣員工工資,總之小氣、虛榮、卑鄙,并且熱衷不正當競争。”
聽起來就很值得見一見和他一樣卑鄙的施天。
于是在第二天下午,正在吧台後整理銀币的胖老闆,突然就感覺自己周圍刮起了一陣小規模飓風。擡頭看時,食客已經四散逃逸,如同見到了最兇殘的追捕者——哦不!那真的就是最兇殘的追捕者!
看着推門而入的施天,可憐的老闆雙眼一翻,慘烈暈了過去。
韓卓看了眼腕表。
“五分鍾之内,不算遲到。”施天坐在他對面,“這個地方真的很糟糕,不過你願意主動打電話給我,我依舊心情非常好,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欣喜若狂。”他說這話時,視線一直沒有從韓卓臉上挪開,就好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作品,又或者說韓卓本來就是他的作品,強大到不可思議,卻又失敗到不可思議——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多出來的仁慈和叛逆究竟是從何而來。
“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你會和吳子剛的女兒是朋友。”施天繼續說,“或者你已經選擇了和第三實驗室合作,決定要加入那個隻能像老鼠一樣躲在陰暗處,得不到任何政府承認的窮困組織?”
“我對你沒興趣,對吳子剛也沒有興趣。”韓卓打開一瓶酒,“我的任務從始至終就隻有一個,終止所有殘忍血腥的實驗,不管是哪一方。”
“相當好。”施天點頭,“雖然你還是要固執地和我爲敵,但我依舊很高興,因爲至少我們還能一起對付吳子剛,我不知道他究竟在進行什麽實驗,不過今天中午十二點,那位他的前任下屬、被你一槍爆頭的錢甯,他在我的實驗室裏複活了。”
韓卓眉頭微微一皺。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天方夜譚,不過……”施天把手機推到他面前。
白色的手術台上,錢甯正坐在那裏,他的額頭上有一個血洞,雙眼也有些僵直,但卻的确是活着的,活得詭異而又令人悚然。
“我得感謝你。”施天笑了笑,“如果沒有你的那一槍,我大概永遠也得不到這個活體标本,可以來探究一下最近第三實驗室的動作,它們雖然小,但小而密密麻麻的蟑螂,也一樣令人煩躁,不是嗎?”
韓卓沒有回答他。
“這個世界上,在所有強大的異能者裏,大概隻有你是正義的,又或者說,是自以爲正義的。”施天收回手機,“我等你醒悟的那一天。”
……
街對面的酒吧裏,白曦正在頻頻看時間,看到最後,連他對面的的酒保少女都開始頭暈,于是嘩啦啦倒了一大杯冰水,“咚”一聲放在他面前:“要麽喝掉它冷靜一下,要麽把你的手機丢進去,讓我冷靜一下。”
白曦:“……”
這家酒吧招聘時是不是要特别備注,酒保一定要脾氣宇宙無敵爛?
“還是你想要來一杯馬天尼?”或許看在他是黛西小甜心的份上,酒保少女又收斂了一下态度,“又或者特基拉日出?”
“我想要……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名字。”白曦說,“咖啡打底,加了奶油和威士忌,應該也算是雞尾酒?”
“愛爾蘭咖啡?”酒保少女打了聲口哨,轉身從櫃台上取下來兩隻杯子,“這是一個愛情故事,所以調酒師一定對你心懷不軌,那是誰?”
白曦問:“是嗎?”
“配方是咖啡、奶油、威士忌,和愛情的眼淚。”酒保少女打發鮮奶油,“但是抱歉,我不能貢獻出眼淚,所以你隻能得到一杯普通的愛爾蘭咖啡,要多來點糖嗎?你看起來的确很甜。”
白曦笑着點頭:“雙倍糖,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