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診療室徹底安靜下來之後, 白曦依舊閉着眼睛,他感覺到身邊有人抖開一條毯子,把自己的上半身和頭部一起遮了起來。
“别怕。”韓卓在他耳邊輕聲說。
……
這真是一間标準的手術室,白曦此前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居然會有這種一言難盡的體驗。想都不用想,所有人都清楚這間病房裏必然會有隐藏的攝像頭, 因此吳子剛并沒有忽略任何一個步驟, 他有條不紊地做着每一項術前步驟。白曦深陷在一片黑暗裏,對外界活動的感知就更加敏銳起來,一陣輕微的響聲過後, 他覺得像是有一條布簾被拉緊,然後就有一雙手伸過來, 要脫自己的褲子。
雖然事先已經清楚了每一個步驟,但生平第一次經曆這種事, 白曦還是很想問候一下施天和黃靖遠全家。他心情複雜,卻又無暇考慮太多,隻能緊繃住全身每一條神經, 随時警惕着下一秒鍾可能發生的變故與襲擊。
韓卓把他的運動褲丢在地上。
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 數十顆子彈突然出現在了空氣裏, 它們以雙倍于音速的穿透效率,從不同方向飛射而來,織成一張尖銳而又密不透風的網, 卻依舊輸給了韓卓的應變能力。
吳子剛尚未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了地上。伴随着器械被撞翻的清脆聲響, 白曦心知不妙,但卻依舊記得之前韓卓說過的話——除非接到指令,否則隻能一直裝暈。
身下發出些許異樣的聲音,白曦很快就意識到了接下來将會發生什麽,他本能地想去抓住兩側的扶手,不過還沒來得及動,就已經被韓卓一把拎住衣領,騰空拽起來抱在了懷裏。
手術床在兩秒之内完全裂開,變成了一個漆黑的洞口,從裏面貫出陰森而又潮濕的風。
“走!”吳子剛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
韓卓單手摟緊白曦,一腳踢開了面前的沉重鐵門。
槍聲由遠及近,各種嘈雜也越來越明顯,形勢似乎已經相當危機,不過韓卓并沒有說出任何指令,因此白曦也隻能繼續把臉深深埋在他頸側裝暈——在寒冷的冬天假扮成女性,下半身隻穿了一條秋褲,還要被人抱在懷裏,參加一場激烈的外星人厮殺,聽起來簡直就是一位精神分裂患者在講故事。可偏偏就是這種天方夜譚般的場景,此刻卻又無比真實地發生在了自己身上。白曦緊緊閉着眼睛,他大腦已經趨于空白,并且有些不可控制的慌亂,隻能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等會自己在被放開之後,一定要迅速調整狀态,緊緊跟在韓卓身邊,保護好他,也保護好自己。
……
韓卓停下腳步,看着擋在面前的數十名追捕者,以及站在最前方的黃靖遠,臉上布滿陰雲。
吳子剛則是把冰冷的目光投向了錢甯。
“很抱歉,博士。”錢甯沒有任何自責與愧疚,反而表現得十分狂妄,“但你不得不承認,對于我這種科學怪人來說,地下倉庫遠比第三實驗室要更有吸引力。”
“韓先生。”黃靖遠笑容真誠,“請問現在可以把我這位可憐的妻子還回來了嗎?我覺得她很需要丈夫的安慰,也很需要家的溫——”一個“暖”字還沒有來得及說完,韓卓手裏的槍口就已經冒出青煙,不過黃靖遠的反應速度一樣相當快,在子彈脫膛的前一個瞬間,他就已經閃身躲到另一側。
眼看新一輪槍戰已經一觸即發,吳子剛果斷放棄了繼續留在原地,他突然疾步沖向左側圍牆,縱身一躍輕松穿到巷子裏,在那正等着一輛黑色的轎車。
“快走!”吳子剛大喊。
司機迅速踩下油門,車子很快就呼嘯遠去。
這所有的動作,連起來也隻有短短幾秒鍾。
對于他這個舉動,黃靖遠倒是真的十分意外,因爲不管是身爲父親還是第三實驗室的負責人,似乎都沒有理由就這麽放棄趙小娟,而就在這個時候,韓卓懷裏的人卻偏偏動了一下,像是在他耳邊說了什麽話。
韓卓微微皺眉:“你确定?”
“小娟?”黃靖遠也試着叫了一句。
“不,你不需要和他有任何接觸。”韓卓對懷中的“她”說,另一隻手也迅速繞過那細瘦的腰間,抱着人大步向外走去。
“這是我的太太,韓先生。”黃靖遠果然迎面攔上來,“施先生并不希望我們爲敵,更不想讓追捕者對你開槍。”
“那剛剛是什麽?禮花?”韓卓冷笑。
“我們純屬自衛,因爲大家必須得承認,這些子彈對你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就好像你手裏的那把槍,對我也無法造成任何傷害一樣。”黃靖遠伸出手,試圖把趙小娟從他懷裏奪回來,他的聲音裏充滿了蠱惑和溫柔,“娟娟,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
聲音戛然而止,剩下的半句話被永遠截斷在了嘴裏,因爲白曦突然出手,用堪比子彈的速度,猛然掐住了他的喉嚨,數千度的高溫足以融化鐵闆,黃靖遠的脖頸在瞬間變得焦黑,身體也很快就癱軟下來。
這一切實在發生得太快,快到連追捕者們都還在錯愕與震驚,韓卓果斷把白曦護在懷裏,用肩膀硬生生撞開了圍牆。
“這邊!”在一片飛揚砸落的碎石與灰塵裏,吳子剛正在大力招手——剛剛開走的其實是另一輛車,隻是爲了掩人耳目,他一直就等在這裏。
韓卓疾步沖向前,在上車的瞬間,他不忘回身開了一槍,沒有任何事先瞄準的過程,子彈卻依舊準确穿透了錢甯的顱骨。
追捕者們直到這時才如夢初醒,紛紛舉着槍追上前,卻隻來得及吃了滿嘴汽車尾氣。
“松手!”韓卓命令。
白曦和他對視,像是沒有反應過來。
“松開手!”韓卓又重複了一次。
白曦胡亂答應了一句,目光順着自己的手臂下移——車門大開,黃靖遠的屍體正懸挂在那裏,雙眼直勾勾瞪着,脖頸處也散發出焦黑而又令人作嘔的氣息。
白曦終于驚恐地尖叫出聲,麻木許久的手用力松開,讓那具醜陋的屍體“咚”一聲落在路面上。
幸好這是無人無監控的郊區小路,否則身後大概早就跟了一排呼嘯警車。
韓卓一隻手在他背上輕拍安撫,另一隻手迅速發了條短訊。
“走吧。”咖啡館裏,王遠辰放下手機,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劉春春如釋重負,因爲再瞪下去,他覺得自己八成會瞎,而且還很尿急。
“韓卓做了什麽?”施天興緻勃勃地問。
“你應該問自己做了什麽。”王遠辰拉過劉春春的手,頭也不回地出了咖啡廳。
施天的手機也在此時響了起來。
他按下通話鍵,聽着對面傳來的嘈雜聲音,臉上卻看不出究竟是什麽表情。
“的确是趙小娟殺了黃先生。”追捕者們如實彙報,“那是一股超乎尋常的可怕力量,傷害力相當驚人。”
……
“不、不回去處理屍體嗎?”車裏,白曦聲音輕弱嘶啞,眼眶也有些泛紅,能看出來的确是受了極大的驚吓。
“施天會處理好這些事,而且就算是警察先發現,在做過屍檢後,他們也會清楚這些人不屬于地球。”韓卓回答,“隻要人類沒有傷亡,警察絕對不會調查這些事,相反還會幫忙掩蓋。”
白曦點頭:“嗯。”
“别擔心,我們馬上就到家了。”韓卓抱緊他,“别想剛才的事,乖。”
白曦閉起眼睛,身體卻依舊不受控制地戰栗,黃靖遠的死狀,以及右手那恐怖的麻木觸感,無一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經。以至于車子剛一停穩,白曦就踉跄沖向路邊,跪在花壇邊沿吐了個天昏地暗。
過往的路人都在奇怪地看他,韓卓脫下自己的風衣,輕柔裹在了他身上:“乖,沒事的。”
吳子剛去便利店幫他買了瓶熱飲,又問:“需不需要鎮定劑?”
“不用了。”韓卓抱着人站起來,“今天到此爲止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吳子剛點點頭,目送他們進了大廈門。
兩人這次回的是星海路的高層公寓,白曦一進門就開始脫外套,然後對韓卓說:“燒掉。”
韓卓點頭:“好。”
白曦大力關上浴室門,左手胡亂擰開水龍頭,他甚至來不及先調熱水,就迫不及待地站在了花灑下,讓那冰冷刺骨的水從頭到腳澆了下來。
韓卓一直守在門外,水聲嘩嘩不絕,足足過了一個多小時,白曦才裹着浴袍打開門。黑色的短發淩亂翹在他頭上,完全沒有擦幹,還在不斷往下滴水,通紅的眼睛裏依舊是揮之不去的茫然和恐懼,嘴唇蒼白冰冷。即使浴室裏充滿了熱騰騰的蒸汽,看起來也沒能給他帶去任何溫暖。
“小白。”韓卓試探着叫了一句。
“你去洗澡!”白曦本能地後退一步,他不想再沾染任何殺戮的氣息。
“OK,我去沖個澡,你乖乖站在這裏。”韓卓舉起雙手,然後又叮囑了一句,“聽話。”
白曦沒有理他,而是又轉身回到浴室,繼續在水龍頭下瘋狂洗手——或者幹脆說是自虐。
韓卓用最快的速度洗完澡,再回來時,白曦的雙手已經被他自己搓到通紅,卻依舊沒有停下。
“我們先出去好不好?”韓卓語調溫柔,動作也很輕緩,想讓自己看起來盡量沒有壓迫感。他悄悄關掉水龍頭,然後拿過旁邊柔軟的兔子毛巾,把他的雙手裹了起來。
白曦沒出聲。
“乖,要聽話。”韓卓扶着他的肩膀,把人從浴室帶到卧室,讓他躺在了柔軟的被子裏。
“我……我沒事。”白曦咽了咽口水,想要緩解焦慮,“你讓我一個人冷靜一下,我過一會就沒事了。”
“我知道你沒事,而且等冷靜下來之後你就會發現,自己其實做了一件非常勇敢的事。”韓卓把他的頭發一點點擦幹,“但是不要緊,我們現在先不想這些,說點别的話題好不好?”
白曦依舊死死握着右手。
韓卓捧起他的手腕,用輕柔的力度一根一根掰開手指,然後低頭在掌心落下一個吻:“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白曦搖頭。
“那你想讓我做什麽?”韓卓坐得離他更近了些。
“你有沒有,你認不認識什麽,誰,異能者。”白曦盡量調整着自己的語序,“能消除記憶?”
韓卓啞然失笑:“消除記憶?”
“你還笑!”白曦一句話沒說完就被自己嗆到,咳嗽了老半天。
“我們先不讨論有沒有,就算有,你确定要抹掉這段記憶?”韓卓繼續捧住他的右手,“我們昨晚就讨論過這個話題,你有可能會殺人,而且這種事在将來很可能會繼續出現,所以你是想要每一次都讓記憶消失,每一次都沉浸在這種前所未有的恐慌裏,還是想和我一樣,逐漸麻木,對殺戮和死亡見怪不怪?”
“我都不想。”白曦如實回答。
“那就先不想了。”韓卓按了按他通紅的眼眶,“現在是要休息一會,還是先吃點東西?”
白曦打着嗝湊過去抱住他,就好像小時候看完恐怖片後,一定要抱着大狗熊才能睡:“你先别走。”
韓卓靠在床頭,扯過被子蓋住兩個人:“好,我不走。”
房間裏很明亮,被子裏很溫暖。
白曦把臉深深埋在他懷裏,鼻尖傳來甜香的沐浴露味道,體溫一直透過睡衣傳遞,再加上腰間結實的雙臂,世界似乎也因這一切而增加了安全感。
過了一會,白曦擡起頭看他。
“要聽睡前故事嗎?”韓先生笑,“我會講三隻小豬,還有海的女兒。”
“你第一次……的時候,也像我這樣嗎?”白曦自動消音了“殺人”兩個字。
“我,第一次的時候。”韓卓單手撐住腦袋,靠在他身邊,“聽起來好像有些歧義?”
白曦在被子裏踢了他一腳。
“我沒有。”韓卓笑笑,“我當時很平靜,也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以至于在後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在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個天生殺人狂。”
“你才不是。”白曦想了想,認真道,“你是個好人。”
……
床頭櫃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白曦又被吓了一跳。
“是黛西。”韓卓說,“你先自己睡,我很快就回來。”
白曦坐在床上,看着他站在陽台上接電話。
“小白?殺了黃靖遠?”黛西意料之中無比震驚。
“我也很意外,因爲按照之前的計劃,他隻需要安靜地待在我懷裏,吸引黃靖遠過來。”韓卓歎氣,“但是他出手的速度很快,我懷疑那甚至超過了他的思考速度,而且也相當有殺傷力。”
“真是個厲害而又嚣張的小家夥。”黛西簡短地表揚了一句,“所以你們現在在慶功?”
“沒有。”韓卓回答,“他被吓壞了,一直在瑟瑟發抖,直到現在還躲在床上。”
黛西:“……”
“趙小娟呢?”韓卓又問。
“她徹底安全了。”黛西說,“并且在你姨母的醫院裏,至少有二十名英俊高大的威猛男護士,我相信她一定很快就會愛上這裏。”
韓卓笑着搖搖頭:“好吧,那祝你們度假愉快。”
“當心施天。”黛西又提醒了一句,“因爲你殺了黃靖遠。”
“不是我,是他的妻子。”韓卓糾正,“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是完完全全的被動受害者,所以即使他不找我,在一周之後,我也會主動去找他。”
白曦圍着被子坐在床上,雙手捧住水杯,正一口一口吞咽着溫熱的蜂蜜水。
韓卓打完電話後,又特意去浴室洗幹淨手,然後才重新回到卧室:“怎麽了,嗓子不舒服?”
“不是嗓子不舒服,”白曦抽了抽鼻子,“是全身都不舒服。”僵硬的,冰冷的,顫抖的,至少需要十天恢複期。
韓卓笑了笑,耐心地看着他用蝸牛速度喝完一杯水:“還要嗎?”
白曦搖頭。
韓卓掀開被子,重新躺在他身邊:“那還要不要抱?”
“不要了。”白曦把下巴縮進被子裏,啞着嗓子說,“你不如史蒂夫老師手感好。”
韓卓皺起眉頭,心情果然很不愉快:“史蒂夫老師是誰?”
“是我的熊。”白曦伸手比劃了一下,“這麽大。”
熊?韓先生眉心頓時舒展:“OK,我可以容忍自己輸給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