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說得沒錯, 來自東北方的寒流的确很冷, 午夜尤甚。
韓卓沒有開車, 他穿過小區花園,徑直出了大門。
保安有些詫異地看着兩個人,趕緊主動上前詢問:“白先生, 請問需要幫助嗎?”
白曦搖頭, 他笑了笑:“謝謝,我們隻是出去見個朋友。”
“您還是帶一件外套吧, 天氣很冷的。”保安從門衛室裏匆匆拿過一件軍大衣,再出來時, 白曦的背影卻已經消失在了街道拐角。
街道上很安靜, 除了嗚咽的寒風與沙沙的落葉,幾乎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韓卓并沒有說要去哪裏, 白曦也沒有問,他隻是裹緊自己身上的外套, 一直默不作聲跟在後面,走過大街又拐進小巷, 沿途經過昏黃的路燈,挂着聖誕裝飾的櫥窗,用油布遮蓋起來的流動早餐車,和一座空蕩蕩的寂靜公園。
寒風像是利刃,早就讓他的雙腳失去了知覺, 單薄的睡褲也并不能禦寒, 白曦把雙手湊近嘴邊, 哈了口熱氣取暖。
“過來。”韓卓叫他。
白曦走上前,那裏并沒有什麽東西,隻有幾盞巨大的牆壁景觀燈。
韓卓握過他的手腕,直接把掌心按在了壁燈玻璃上,沒有任何預告。
白曦被吓了一跳,超過兩百度的高溫瞬間襲來,他本能地想縮回手,卻被韓卓牢牢壓制住,被迫繼續忍受那細密針闆般的刺痛與灼熱感。
“這是你可以完全接受的溫度。”韓卓松開手,命令道,“一個小時。”
在面前強光的刺激下,白曦根本就不能睜開眼睛,掌心的灼燒也雙腿的僵寒形成了鮮明對比,短暫的失去視覺也讓他有些無措,卻依舊倔強地沒有出聲,繼續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韓卓解下脖子上的領帶,上前遮住了白曦的雙眼,好讓他能不再被強光幹擾——黛西夫人大概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在兩個小時前悉心打扮出來的兒子,居然會用領帶來做這種事。
一個小時并不算短,至少對目前的白曦而言,這一秒一秒的時間流逝,漫長到宛若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韓卓說得并沒有錯,這的确是他可以接受的溫度,但也絕對不輕松。近些年社會新聞多有報道,經常會有小孩被景觀燈燙傷,記者現場做過實驗,證實燈的表面是可以煎熟牛排和雞蛋的溫度。
剛開始時,白曦還在心裏默數秒數,可是僅僅過了十五分鍾,他就不得不集中精力,來讓自己掌心的溫度盡量和燈壁一緻。因爲如果太低,那毫無疑問會被燙傷,而如果溫度過高,他又不敢保證這層脆弱的透明物會不會融化、漏電,或者幹脆爆裂成渣。
高度緊繃的神經、掌心灼燒劇痛的高溫、僵硬的身體和雙腿,以及四周死一般的寂靜,每一樣都是很糟糕的事情。白曦咬着下唇,心裏像是被填滿了一團委屈而又飽漲的烏雲,酸澀到無以複加,他可以接受嚴酷的訓練,但完全不想是以這樣的方式——以自己的擔心開始,以自己被懲罰結束。
韓卓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他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直到手表時針緩慢挪動一格,那團包裹在強光的身影也開始搖晃,才上前伸手接住了他。
白曦滿頭都是虛汗,牙緊緊咬在一起,嘴唇也已經幹涸卷裂。
“先别睜開眼睛。”韓卓說。
白曦迷迷糊糊答應一聲,隻覺得自己被他打橫抱起,然後就暫時失去了神智,隻記得夢裏有人說了一句,星海路。
“不去醫院嗎?”出租司機又确認了一次,“你朋友看上去似乎病得很嚴重啊。”
“沒關系,就去星海路。”韓卓裹住他冰冷的雙腿,然後又說,“麻煩空調調高一點,謝謝。”
出租司機答應一聲,一腳油門踩到底,用賽車的速度把兩人送到了目的地,生怕後座那位看起來半死不活的客人會在自己車上出事。
直到被放回柔軟的床上,白曦還是昏迷不醒,直到掌心再度傳來刺痛,才皺眉悶哼一聲。
韓卓正在幫他處理燙傷,雖然有異于常人的體質,不過在經曆過長時間的高溫炙烤,以及最後昏迷失神的瞬間,白曦的掌心還是被燙出了水泡,目前狀況看起來有些慘烈。
“嘶……”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别動。”韓卓仔細把傷口塗好藥膏,又用幹淨的繃帶纏起來,“最近不要沾水。”
白曦抽回手,悶聲悶氣回答了一句:“是。”
“不想看我?”韓卓問他。
白曦面無表情和他對視。
韓卓搖頭,用拇指幫他蹭掉睫毛下的濕意,聲音很溫和:“男人不準哭。”
“我要睡了。”白曦扭過頭,低聲說了一句,又問,“明天幾點起床?”
“你可以睡到自然醒。”韓卓站起來,“然後我們再來讨論今晚的事情。”
白曦用被子裹住自己,背對着門口躺下。
韓卓幫他關了燈,房間裏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熬了一夜,白曦卻一點都不困,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個小時後,索性幹脆坐了起來,打算去冰箱裏拿一瓶水喝,走到客廳才發現,韓卓也沒有誰,正站在陽台上抽煙。
白曦錯開視線,自己拉開冰箱門。
韓卓把煙頭摁滅,大步上前拿走他手裏的冰水:“我去幫你加熱。”
“不用了。”白曦嗓音沙啞,“我有點熱。”
韓卓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說:“你有些輕微的發燒。”
白曦垂下手,他有些不滿自己的身體,寒熱交加一個多小時,居然隻是輕微的發燒,爲什麽不能是昏迷不醒高燒不退,那樣至少不用尴尬地站在這裏。
“晚安。”他說,然後就轉身回了卧室,悶不吭聲爬到了床上。
廚房裏傳來輕微的聲響,五分鍾後,韓卓端着一杯水進來,溫熱而又微甜,加了一點點蜂蜜。
白曦端着杯子,低頭說:“謝謝。”
韓卓看着他:“嗯?”
白曦擡起被纏成小粽子的左手,使勁在自己臉上蹭了蹭。
韓卓握住他的手腕,抽出紙巾幫他擦眼淚。
白曦把水杯塞回給他,然後搶過紙自己擦鼻涕,很丢人地眼睛通紅,死都不肯擡頭。
“委屈嗎?”韓卓問他。
居然還能問出這種問題,白曦帶着濃厚的鼻音,第二次頂撞了他:“你不講道理!”
“你自己要求的,魔鬼訓練。”韓卓笑笑,伸手繼續幫他擦眼淚,“誰會試圖和魔鬼講道理?”
白曦:“……”
“到此爲止,好不好?”韓卓看着他,“事實證明,你似乎并不是很适合這種訓練方式。”
白曦拍掉他的手,依舊不肯說話。
“傷口還疼嗎?”韓卓又問。
白曦裹着被子躺回床上,拒絕再和他交流。
片刻後,身邊突然光線一暗,床也被重力壓下去一塊。
“喂!”白曦坐起來,瞪大眼睛道,“誰允許你睡在我床上了?”
“既然你不想睡,那我們就把談話時間提前。”韓先生摘掉眼鏡,随手放在了床頭櫃上,“關于我在消失的這個一段時間裏,都去幹了什麽,又看到了什麽。”
白曦問:“你去找吳子剛了?”
韓卓點頭:“黛西告訴你的?”
“我自己猜出來的。”白曦說,“所以你真的去找他了,在哪裏?”
“在我們去過的垃圾處理中心,你你當晚聽到的哭聲并沒有錯。”白曦說,“那裏是一個秘密實驗中心,被第三實驗室操控。”
慘死的少女,畸形的嬰兒,還有無數冰冷的異能者屍體,一旦确認已經沒有了研究價值,這些就都會被焚燒幹淨,隻留下一盒又一盒的骨灰,整齊擺放在底下倉庫裏,那或許就是吳子剛自我吹捧的良知與人性——至少他們不會像屬于地下倉庫的實驗體那樣,連灰燼也不會留有半分。
“你是說,那女孩死在了你面前?”白曦有些頭皮發麻。
“還有她的孩子,也沒有能堅持過一個小時,而且……”韓卓沒有說後半句話,沒有說那些畸形而又血腥的畫面,隻是說,“現實真的殘酷,連我也不能保證,你将來會遇到什麽。”
白曦不自覺就握了下拳頭。
“所以我不介意讓你嘗試一下,什麽才是真正嚴酷訓練,雖然那離真正的魔鬼還差得很遠,甚至更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韓卓握住他的手腕,“到了真正需要面對生死的時候,沒有人會幫你遮住眼睛,也沒有人會幫你處理傷口,一切都要靠自己,明白嗎?”
白曦抽了抽鼻子:“嗯。”
“那還生氣嗎?”韓卓問。
白曦想了想:“對老師還是對朋友?”
韓先生:“……”
爲什麽這個還要分。
安靜片刻後,韓卓說:“老師。”
白曦搖頭:“不生氣。”
韓卓又試探:“朋友?”
白曦又開始哽咽,他憤怒地說:“你現在就給我出去!”
韓先生忍笑,淡定道:“哦。”
白曦拖過枕頭狂拍。
“小心傷口。”韓卓用手臂環住他,“好好好,我認錯,以朋友的身份,嗯?”
白曦拉過他的衣服擦鼻涕,又強烈控訴:“你居然穿着坐過公園椅的髒褲子躺在我床上!”
“我道歉,”韓先生扯着自己濕漉漉的襯衫:“可你這看起來也不像有潔癖的樣子。”
白曦抱着枕頭下床,徑直去了客房。
今晚換床睡。
“小星星要嗎?”韓先生又出現在門口。
“不要!”白曦拒絕。
韓先生提醒他:“可是這樣的話,小星星真的會傷心哦。”
白曦扯過被子捂住頭,把自己裹成了一隻嚴嚴實實的,受傷的,郁悶的,生氣的,小蠶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