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馬車,跟随乾嬷嬷穿過茂密的翠竹蒼梧,厲竹看到太後一身墨綠色鳳袍,雍容華貴地立在亭子裏,定定望着一處,不知在想什麽。
妝容精緻、衣着華麗,頭上發飾奢華考究,咋一看去,跟那破舊褪色的亭子真有些格格不入。
在離涼亭還有些距離的時候,乾嬷嬷就停了下來,站在那裏,示意她一人前去。
厲竹雖心下不安,卻還是強自鎮定,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入了涼亭,在女人的身後站定,對方并未回頭,雖然她覺得踩在地上的枯枝落葉上,她的腳步聲并不輕,可對方就像是恍若未聞。
斂了心神,她對着女人的背影微微一鞠:“太後娘娘。”
女人似乎這才回過神,徐徐轉過身,面對着她,衣袖優雅地略略一揚,示意她不必多禮。
打量審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朱唇輕啓:“厲竹。”
厲竹眼睫顫了顫,她現在依舊是雷煙的模樣,雖知道這個女人已經清楚她是誰,可一開口就這樣喚她名字,她還是有些意外。
沒做聲,隻微微垂目颔首。
“知道哀家爲什麽找你嗎?”女人問。
厲竹複又擡了眼眸,搖了搖頭,“還請太後娘娘明示。”
太後一雙千帆過盡、洞察世事的丹鳳眼凝落在她的臉上,開門見山:“哀家找你來是想跟你說說太子。”
厲竹不自覺地攥住自己的袖襟。
果然是爲了秦羌。
沒做聲,迎上對方的視線,等着她繼續。
“你喜歡他嗎?”女人問。
厲竹呼吸微微一顫,沒想到這個女人如此直接。
輕咬了一下下唇,她點點頭,“喜歡。”
曾經在皇帝面前,她就是一味的軟弱,一味的逃避,一味的求全,一味的自以爲是,才導緻了後面那麽多糾複,她跟秦羌都九死一生。
既然秦羌的心她已明了,既然秦羌那般堅定,她就也應該勇敢。
“有多喜歡?”女人面無表情,情緒不明。
“很喜歡,可以爲他付出一切,包括性命。”厲竹聽到自己如是回道。
女人聞言,似是眉尖略略挑了挑,視線終于從她的臉上移開,看向遠處,“你可知道你喜歡的不是普通男人,是很快就要君臨天下的帝王?”
“知道。”
“那你覺得你配嗎?”女人忽然拔高了音量,再度轉眸回來看向她,妝容精緻的臉上明顯銳利了幾分。
厲竹眼簾閃了閃。
所以,終于到正題了是嗎?
一直擔心的問題終于被拿到桌面上來談,她的心裏反而覺得坦然了。
“喜歡一個人并沒有錯,這隻是我一人的心,我一人的情感,跟别人沒有關系,又何來配不配一說?”
女人“嗤”的就笑了,幾分譏诮,幾分不以爲然。
“好一個你一人的心,你一人的情感,跟别人沒有關系!難道喜歡一個人,不需要對方回報嗎?别跟哀家說不需要!就算不需要榮華富貴的回報,總需要名分的回報,就算不要名分的回報,總需要對方情感上的回報。若要對方回報,又怎說跟别人沒有關系?”
厲竹一時被問得無言以對。
“哀家就這麽說吧,羌兒是要繼承大統的君王,就算他有情于你,你覺得你可以做他的妻嗎?就算他願意,哀家願意,滿朝文武會願意嗎?他初登帝位,前面一堆的困難險阻,你替他考慮過沒有?”
“當然,你的身份,雖然不能做正妻,不能做後,不能做妃嫔,做個采女是可以的,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采女身份卑微,你讓羌兒如何待你?寵你,必定會招來後宮妃嫔和朝堂百官的極力不滿,也會給你招來禍端;不寵你,你沒有依仗,在龍潭虎穴的後宮,會死得更快,你想過這些沒有?”
厲竹抿了唇瓣不做聲。
太後睨着她,停了片刻,才繼續:“哀家也是女人,也曾喜歡過人,所以哀家多多少少是有些理解你的,但是,哀家在後宮一路血雨腥風走到今天,哀家也不是危言聳聽。當然,哀家不是羌兒的父皇,不會爲了拆散你們,使出各種卑劣手段取你性命,哀家隻是想讓你看清現狀。哀家現在給你兩條路,一條,繼續跟着羌兒,但是,不要任何名分,就做他身後見不得光的女人,另外,放棄做母親的權利,不得與他有子嗣;另一條,離開。”
厲竹攥住袖襟的手指根根發白,她強忍着身顫心顫,蒼白着臉看向面前的女人。
其實,她也知道她說的是事實,她也不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但是,困難總得克服,總得去克服不是嗎?
“哀家想知道你的選擇。”
厲竹咬唇。
哪一條她都不想選。
她也并非是要名分,她可以做他身後見不得光的女人,她不在乎那些虛名,她也不要榮華富貴,但是,讓她放棄做母親的權利,是真的好殘忍,愛一個男人,總歸是想跟他生兒育女。
而第二條路,她更是想都不會想。
她不會再離開秦羌了,無論遇到什麽困難,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哪怕拿刀架到她脖子上。
但,如今情勢,她又必須選擇。
她是當今太後,是秦羌的皇祖母,更是能幫助秦羌坐穩帝位的人。
沉吟半晌,厲竹才開口:“我如果離開了,娘娘身上的一世纏怎麽辦?”
太後面色微微一滞,眸光轉厲:“你威脅哀家?”
“不是,既然娘娘跟厲竹開誠布公,厲竹便也實話實問。”
“這個不用你擔心,哀家自己會想辦法,你隻需告訴哀家,你的選擇就行。”
“我選第一條。”厲竹的聲音緊随其後。
反正,她要呆在秦羌身邊,她要跟秦羌在一起,其他的事情,她暫時不想去考慮,她隻要不跟秦羌分開。
而且,秦羌要守孝三年,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誰知道三年會有什麽變化,三年之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你确定?确定不要任何名分,永遠不見光,永遠不讓自己做母親?”
厲竹艱難地點了點頭:“确定。”
“好,那哀家便信你一次,明日哀家會讓人送一粒絕育丸給你,請你務必當着她的面食下。”
厲竹瞳孔縮斂。
明日就讓她食絕育丸?
還想着三年時間足以讓她行緩兵之計,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明日就讓她食絕育丸。
她沒出聲,太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件事哀家不希望羌兒知道,這也是爲何哀家不在宮裏召見你,而是約你來此處的原因。哀家所說的這件事,包括哀家約你前來,以及你給哀家的選擇,還有絕育丸,換句話說,今日你從未見過哀家,你明白嗎?當然,你也可以告訴羌兒,如果你想看到羌兒和哀家,重蹈他和他父皇的覆轍,想要他跟哀家的關系,變成他跟他父皇一樣,你大可以告訴他。”
厲竹依舊沒做聲,隻垂眸彎唇,搖了搖頭。
雖然那日在龍翔宮門口,已經見識了這個女人的厲害,但是今日,她還是不得不對她操控人心的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也難怪秦羌的父皇那般陰險狡詐的一人,在世時也忌憚這個女人幾分,聽聞登基之後的幾年,沒少爲了收權親政跟這個女人鬥争。
“好了,沒其他什麽事了,你走吧。”太後揚袖,示意她先走。
她微微一鞠,剛轉過身,就聽到一陣腳步聲紛沓,從密林深處傳來,她一震,循聲望去。
太後也警覺轉眸。
隻見七八個黑衣人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來,手持長劍大刀,直直朝涼亭這邊奔來。
厲竹大驚。
太後也變了臉色。
等在遠處的乾嬷嬷亦是看到了,大駭驚叫:“娘娘快跑,快跑!”
太後便當即做出了反應,提起鳳袍的袍角,從厲竹身邊越過,快速下了涼亭,深一腳淺一腳地朝來路跑去。
厲竹想起馬車就在外面,便也跟着跑得飛快。
畢竟她年輕,最重要的,她穿着雷煙的侍衛服,幹脆利落,跑起來輕便,而太後身着繁複的鳳袍,袍角又長,頭上的發飾又重,加上年邁,隻片刻的時間,她就超過太後,跑到了前面。
待她一鼓作氣跑得老遠,聽到身後不知是誰一聲痛苦的悶哼,她才心驚膽顫地回頭,腳下依舊不敢停下來。
她駭然發現,太後已經被那些人擒住,兩把長劍架在太後的頸脖上,而在他們的面前,乾嬷嬷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似是已經被殺了。
厲竹呼吸窒緊,腳下更是跑得飛快,好在那些人目标似乎就是太後,擒了太後就都停了下來,并沒有人來追她。
**
這廂,太後僵硬着脖子,眸光淩厲掃過幾個黑衣人:“你們是什麽人?可知哀家是誰?哀家可是當今太後,膽敢挾持哀家,你們是不想活了嗎?”
幾個黑衣人笑,其中爲首的那人,踱步到太後面前:“我們要擒的就是當今太後,不是太後我們還不擒呢。”
“你們要做什麽?”太後睨着那人。
“做什麽?”男人揚揚眉,“做交易。你是秦羌的皇祖母,想必用你的命,換四王爺出天牢,沒問題的吧?”
太後眯眸:“原來你們是毓兒的人。”
幾人不置可否。
爲首那人示意以劍架在太後頸脖上的兩人:“将她帶走!”
末了,又跟太後道:“娘娘最好老實點,刀劍可不長眼,若是誤傷了,或者誤殺了娘娘,我們可不負責任,這荒郊野外的,娘娘死了,想必也沒人知道,而我們照樣可以拿娘娘身上的物件騙秦羌跟他交換!”
“你們敢!”太後怒道。
“那娘娘就試試。”男人輕嗤,末了,笑意一斂,“帶走!”
就在幾人鉗制着太後往密林深處而去的時候,突然一道女聲響起來:“等等!”
幾人一怔,回頭。
隻見一女子拾步朝他們走過來。
是方才跟太後見面,然後跑得飛快的那名女子。
不是已經跑不見人了嗎?
怎麽又回來了?
這也是厲竹自己的疑問。
是啊,她怎麽又回來了?
可是,讓她就這樣丢下太後不管,一人跑掉,她又實在做不出來。
不管怎麽說,她是秦羌的奶奶,也是秦羌在這世上僅剩的一個親人長輩。
爲首的那個男人嘴一咧:“怎麽?我們沒去抓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放開太後娘娘,我跟你們走,做你們質子。”
厲竹一步一步走過去。
方才他們跟太後的對話她都聽到了。
心裏其實是害怕緊張的,但是,她強自鎮定,讓自己面色如常。
幾人有些意外,連太後也露出幾分訝色,眸色轉深。
爲首的男人怔了一瞬,就嗤了:“你?你以爲阿貓阿狗都能做質子?質子是有分量的,能讓秦羌乖乖就範才行,你是誰呀?你行嗎?”
“我是厲竹,也是秦羌的女人,秦羌曾經爲我差點弑君,你說我行不行?”
邊說,厲竹邊擡手撕掉臉上的面皮,扔在地上,見離他們并不遠了,便停了腳。
幾個男人互相看了看,又都看向爲首的那個男人。
爲首的那個男人稍作沉吟,“好,你過來!”
厲竹不答應:“你先放了娘娘。”
“你先過來。”
“不行,你先放人,我既然回來了,難道還能跑了不成?”厲竹很堅定。
爲首的那個男人忽然腳尖一點,飛身而起,下一刻,長劍就架在了厲竹的脖子上,然後示意鉗制太後的兩個男人:“放了她,正好讓她回去跟秦羌報信。”
兩人依言将架在太後脖子上的長劍撤開:“滾!”
太後看了看厲竹,拾步。
經過厲竹身邊的時候,厲竹借着她鳳袍寬大的袍袖所掩,快速地、不動聲色地将一條帕子塞到了她的手中。
本是想太後離開了再看,讓她意外又驚錯的是,太後竟然停住腳,将那條帕子拿出來,當場展了就看。
厲竹汗得不行,慌急阻止:“娘娘。”
誰知對方不僅看,還念了出來:“讓殿下不要答應他們,我帶了毒,會自己想辦法脫逃。”
一衆黑衣人齊齊看向厲竹。
厲竹想死的心都有了。
是的,這是她方才緊急寫的,沒有筆紙,袖袋裏正好有一隻準備送給她娘的描眉用的螺黛,便用那個寫在帕子上了。
她袖袋裏還有好幾種毒藥,原本是打算,等太後安全離開,她再伺機對他們施毒逃走。
現在,徹底暴露了,也徹底完了。
欲哭無淚,她重重閉眼。
突然感覺到頸脖上一松,似是長劍撤走了。
她一怔,睜開眼,赫然看到一衆黑衣人都在收起刀劍,而太後正不徐不疾地将那方帕子折起來。
最讓她震驚的還是,倒在地上的乾嬷嬷也活了過來,從地上爬起,拍拂着身上的枯葉和灰塵。
厲竹錯愕,什麽情況?
太後擡手揚袖,示意一衆黑衣人:“好了,沒你們事了,都撤了吧。”
黑衣人畢恭畢敬領命:“是!”
然後如同來時一樣,一陣腳步聲紛沓,就很快不見了人。
厲竹目瞪口呆。
太後伸手将帕子遞給她:“羌兒的眼光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