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所及之處,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皆是奢華一片,可不知爲何,她卻是感覺到了空蕩和凄涼。
因正對着窗口的方向,夏日微風徐徐吹入,有種透心的涼意。
果然是年紀大了,不中用了,她輕歎。
也沒喚婢女,自己起身,拿了條薄毯。
複又躺下,将薄毯蓋在身上,她再度閉眼,又想起昨夜的事。
秦義出現在飛雲山莊敲她廂房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她早已睡下了,隻不過,這些年睡眠一直不好,她睡得很淺,聽到敲門聲她就醒了。
是乾嬷嬷開的門。
秦義說想見她,讓乾嬷嬷跟她通報一聲。
乾嬷嬷說她已經睡下了,讓秦義有什麽事早上再說,秦義不肯,說自己有急事。
聽到他如此說,她便起了身,讓乾嬷嬷放人進來。
見他深夜趕來飛雲山莊,又聽說他有急事,還以爲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誰知,那家夥跟她說,急事就是他想她了,想看看她。
因還不知道宮裏發生的情況,所以她很哭笑不得,不過,心裏卻是愉悅和欣慰的,雖皇孫皇孫女不少,但是,這些年,最讨她歡心的,還是這厮。
而且,皇家親情向來淡薄,難得他一片想念她的孝心,她的皇帝兒子都沒對她這般過。
秦義說他餓了,她讓乾嬷嬷去準備了夜宵,奶孫二人一起吃。
秦義吃着吃着,竟紅了眼眶,說想起了小時候他母妃剛去世那會兒,他生重病,是她将他接到身邊,親自照料,夜裏也是這樣陪他吃夜宵,還說,這麽多年,數她對他最好。
以她女人的敏感,以及對他的了解,她隐隐覺得他有事,問他,他卻說沒什麽,她便隻能作罷,想着第二天讓人去打探一下。
用完夜宵,他還陪她聊了好一會兒天,見她有些困意,他才起身告辭。
她讓乾嬷嬷給他準備了一間廂房,讓他天亮再回去,他說好,出門前,還小孩子撒嬌般抱了抱她。
乾嬷嬷收拾桌子的時候發現了一封信,他留下的,信封上寫着皇祖母親啓。
她當時就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打開信,果然。
信很長,上面寫的内容讓她震驚又難以置信。
他說,自己不是皇室血脈,是蔡項南的兒子,不是她的親皇孫,但是,她卻給了他最親的親情,他感激她。
也因爲如此,他才覺得,他可以騙天下人,唯獨不能騙她,他要跟她坦白一切。
上面詳細寫了蔡項南跟她皇帝兒子之間的恩怨,且也詳細寫了蔡項南這些年韬光養晦的複仇計劃,以及潛伏于太子府陷害秦羌,差點讓秦羌太子之位不保、性命不保的事,和蔡項南最終以自己的死換得他的生。
還詳細寫了她的皇帝兒子讓何法師制藥,設計常姜除掉秦羌的事,說皇帝之所以要除掉秦羌,是因爲秦羌知道了他跟常姜苟且亂倫之事,而他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爲他潛伏在何法師身邊,一起進宮偷蔡項南的骨灰,不小心聽到了何法師和貼身侍從的對話。
他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麽心理,或許是報仇,報皇帝滅他蔡家滿門的仇,又或許是報恩,報秦羌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的恩,他将藥偷偷換了。
他直言不諱,是他間接殺死了皇帝。
這一點真的讓她很震驚,也沉痛不已。
他竟然就這樣直白地跟她說,他殺死了她的兒子。
那一刻,她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緩了好久,她都沒怎麽緩過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該佩服他的勇氣,敢作敢當、不讓别人背鍋蒙冤有擔當,還是該痛心他竟然這般無情無義,雖然不是親父,但終是養了他那麽多年,又還是該欣賞他的有情有義,本可以置身事外,看皇帝秦羌父子二人鹬蚌相争,卻還是爲了兄弟兩肋插刀。
她不知道。
她的心情很複雜。
皇帝是她的兒,秦羌是她的孫,都是她不願失去的親人。
她甚至不知道,秦義所做是對是錯,如果她是秦義,她又會如何選擇,如何做?是坐視不理,任秦羌死,還是換藥,讓皇帝死?
其實想想,他還有第三條路的,告訴秦羌這一切,讓秦羌不要入局,那,兩人就都不用死,至少在這一場較量裏不會死,至于以後,是以後。
所以,說明,對皇帝,他還是抱有恨意的。
她趕緊喚人去他的廂房找他,如信上所說,也如她所料,他走了,廂房無人。
想起皇帝突然駕崩,宮裏勢必亂作一團,她讓乾嬷嬷和婢女速速收拾,準備下山。
與此同時,她做了一個決定。
既然一定要讓一個人來承擔責任,那毒藥的源頭,也就是制藥之人,最合适不過。
自十六歲入宮伊始,她就生活在各種陰謀陽謀中,日日争鬥、夜夜籌謀,先是與後宮的各種女人鬥,後是與她的皇帝兒子鬥,看多了恩怨,也參與了太多恩怨,見多了生死,也經曆多次生死、死裏逃生,她累了。
緝拿秦義,殺死秦義,已經死了的人也不能複生,還會将一堆恩怨、皇室醜聞暴露于天下。
罷了。
她的那個兒子也算是咎由自取,做的事連她這個自認爲什麽沒見過的人都覺得發指。
既然,兒子已死,孫子們就讓他們好好的吧。
所以,她寫了一封信,讓人緊急先送去給何法師身邊的那個侍從。
既然秦義說自己就是聽到何法師和這個侍從的對話才知曉了此事,說明,侍從也參與了其中。
内讧最容易讓人互曝,也最容易讓人自曝。
她隻需要他們承認皇帝是死于他們之手就行。
至于皇帝的原計劃是什麽,皇帝又爲何要殺秦羌,她并不想他們曝出來,這也是當時,她爲何那般急地一劍刺死何法師的原因。
父殺子,傳出去就是一個笑話。
而姨甥亂.倫,傳出去亦是醜聞。
她必須将這些都壓制住。
就在她們準備動身回宮的時候,秦毓上山莊給她報喪,并來接她來了。
雖然她知道這個孫兒平素就觊觎皇位,卻也沒有想到,他那般急切,且那般膽大妄爲,弄出一道假聖旨來。
這,或許就是生在皇室之中的悲哀。
什麽父子之情,什麽兄弟之誼,在皇位權勢面前,全部都不堪一擊。
低低歎,她出聲喚:“乾嬷嬷。”
乾嬷嬷聞聲推門而入。
“哀家有些冷,将窗關了。”
乾嬷嬷怔了怔,這大夏日的,冷?而且身上還蓋着薄毯呢。
“是!”
走到窗邊,将窗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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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太後在龍翔宮前手刃何法師、擒拿秦毓,衆皇子,以及朝中衆臣皆明白了太後的态度,也多多少少被其威懾到了,所以,不少原本蠢蠢欲動的人都生出忌憚,作罷了念頭。
比如六王爺秦映就是其中一個。
他其實也想趁機有所行動的,可看到秦毓的下場,他十分慶幸自己沒有妄動。
接下來喪事辦得也很順利。
聶弦音沒帶在身邊,且還懷着身孕,思念與擔心,早已讓卞驚寒歸心似箭,見午國這邊也已塵埃落定,沒有什麽事,就提出了告辭,并承諾秦羌,待他登基之時,一定帶弦音來參加他的登基大典,且來探望她的娘厲初雲。
畢竟國喪必須滿七七四十九天,新帝才能行登基之禮,屆時,弦音的害喜也過了,可以前來。
皇帝一出殡,一切就又恢複了平靜。
秦羌雖沒有登基,但是,大小政事已是由他處理。
應太後的要求,人也已住在了龍翔宮。
見他每日都特别特别忙,厲竹便沒怎麽進宮去打擾他。
她知道,以前他雖貴爲太子,但是皇帝獨攬大權,讓他處理的都是一些小事瑣事,突然接手這一大堆亂攤子,不忙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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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厲竹跟厲初雲在制藥室裏正研究一世纏的解藥,雷塵來了。
說是奉太子之命,召厲竹入宮,有要事相商。
要事?
厲竹疑惑,問雷塵何要事,雷塵也不知。
厲竹也不敢耽擱,趕緊換成了一身雷煙裝扮,随其入宮,她覺得以厲竹身份出入,總歸不大方便,也不大好。
到了龍翔宮,正準備讓門口的太監進去通報,胡公公就出來了:“殿下讓煙護衛進去。”
厲竹便趕快入了内殿。
讓她意外的是,秦羌沒有在處理政事,而是負手站在窗邊。
聽到她的腳步聲也未回頭,直到她走到他身後,準備行禮,他才回身一把攥了她的手腕,蓦地将她拉入懷,然後,自身後将她環腰抱住。
厲竹絲毫沒有心理準備,随着身體的撲踉,一顆心亦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出來的聲音已是氣息不穩:“聽雷塵說有要事,何事?”
秦羌沒做聲,收緊了手臂,将下颚抵在了她的肩窩上,深嗅着她頸脖間獨屬于她的馨香,一聲歎息:“是不是我不召你進宮,你就不知道來看看我?”
厲竹怔了怔。
側首,這是一個本能的反應,隻是想看一下他的,誰知道正好與他枕在她肩窩上的臉相貼相撞,她呼吸一顫,剛準備将臉撤回來,對方已以極快的速度順勢啄了一下她的唇。
厲竹兩頰一熱,将臉收回,一顆心已是踉跄。
“你那麽忙......”她低低嘀咕道。
“就是因爲忙,所以你更要經常來看我呀,我沒時間出宮,你就進宮好了,再說了,有你在旁紅袖添香,我肯定事半功倍,不然,一直要分心,想你。”
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咬着她的耳垂逸出,低低的,啞啞的,磁性又性感,就像是低醇的美酒,讓人沉醉。
她長睫顫了又顫。
記得以前,關于男女情愛方面,這個男人可是非常遲鈍的,半天磨子磨不出一個屁來,想聽他心中真實情感,那可是比登天還難。
幾時竟變成了這樣?
張口,情話就來。
定了定自己的心神,她開口問道:“這就是你說的要事?”
秦羌沒做聲,松了她的腰,雙手扳過她的肩,讓她面朝了自己,然後,黑眸如星辰如琉璃如波光潋滟,定定深凝着她:“我想讓你看看,我的眼睛徹底好了,剛剛解下的繃帶。”
話落,唇角一勾,繼續道:“所以,厲竹姑娘,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你是入這隻新眼的第一人。”
邊說,他邊指了指自己的右眼。
厲竹被他逗得有些樂了。
抿唇,微笑:“嗯,很榮幸。”
末了,又起了一絲玩心,“僅僅是進這隻眼的第一人,那你的左眼呢?”
“入左眼的第一人也是一個女人。”秦羌唇角的笑意更深。
厲竹其實已猜到他指的是誰。
“你母妃麽。”
“不是,是穩婆,将我接生下來的那個穩婆。”
厲竹“撲哧”笑出來。
秦羌卻斂了面上笑意,深攫着她:“這樣看着你,真好。”
厲竹也輕凝了眸光,望進他的眼。
當然,她是在看恢複情況。
秦羌忽然低頭,輕輕在她的眼窩上落下一吻。
她便自然而然地阖上了眼,他又親了親她的眉心、鼻尖,最後,大手捧了她的臉,吻在她的唇上。
厲竹緊窒了呼吸,雙手攥住他的衣袍,承接了那個吻。
“厲竹,我要守孝三年才能娶你,你願意等我嗎?”
一番親吻之後,他緩緩放開她的唇,啞聲開口。
厲竹微微喘息,不意他突然問她這個,抿了唇沒做聲。
那麽多年她都等了,又怎會在乎再多等三年?一輩子她都願意。
隻不過,他們之間,好像不隻是時間的問題。
雖然一直阻止他們在一起的皇帝已經去世,但是,還有太後在,太後會接受她嗎?
她覺得夠嗆。
不,不是夠嗆,是肯定不會接受。
當然,她并不想将這些壓力給秦羌,所以,也未作聲,隻是掂了腳尖,主動親了一下他的唇,以表示自己的回答。
剛想撤離,卻未能如願,秦羌大手直接扣了她的後腦,強勢霸道地加深了那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