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藍醫院是奉城名聲最好、名氣最大、醫生團隊最厲害的一所私人醫院。盛予歡大三這年的寒假,空氣溫度低到罕見,一走出溫室房,往外出口氣都是凝固的,像是要結了冰。
大早上,應斯裏将盛予歡送到學校門口,這才調轉車頭,前往醫院。
他卡着時間點刷卡,進入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熱,新招的小助理便提醒他上周約好時間要做手術的病人已經來了醫院,等着他去檢查身體,以便做進一步的安排。
歎了口氣,應斯裏關掉還沒看完的漫畫,披上白大褂,直接去了住院部。
大早上,住院部的電梯裏擁擠不堪,病人的家屬們提着早餐,各種各樣的食物味充斥在這狹窄的電梯廂裏。應斯裏一走進電梯,便微微蹙着眉頭,确認沒人了,應斯裏準備關門,這個時候,又有一道略顯稚嫩的少年聲音傳來:“請等一下!”
應斯裏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一個穿黑色羽絨服,戴着一頂針織小帽子的男孩子走了進來。站在應斯裏的身前方,少年意外的纖瘦,但身子卻不算矮,約莫有170公分,隻是因爲比較瘦,看着很小。
應斯裏掃了他一眼,周圍的人都雙手不空,他再度伸出手,按了關門鍵。
那男生微垂着頭,看了眼電梯鍵,忽然小聲地說:“叔叔,麻煩幫我按下13樓,謝謝。”
應斯裏嗯了聲,按了13樓。
他沒記錯的話,13樓似乎是眼科部門。
電梯在9樓停下,應斯裏走了出去。他出去後,那男生移了移身體,這才擡起頭來。門關了又開,男孩也提着東西出了電梯,右拐,進了一間病房。
給病人做了檢查,應斯裏看了接過,确認病人的身體狀态穩定,後天下午就可以動手術了。他又與住院部的醫生商讨了病人的情況,這才離開住院部,回了自己的門診樓,繼續接待病人。
中午盛予歡有事,應斯裏決定去食堂吃飯。
這兩年,應斯裏已經不怎麽光顧食堂生意了。他拿着飯卡走進食堂,不出意外,對面的家屬食堂吵哄哄的,裏面鬧得很。他朝裏面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進了醫生食堂。
最近胃口叼了,他吃了幾口飯,便沒有胃口。
将餐盤歸位,應斯裏擦擦嘴,走進家屬與醫生公用的洗手間洗手。
洗完手,應斯裏一邊擦手一邊往外走,卻不小心撞到一個人。
“啊——”
少年的聲音,伴随着不悅跟惱怒響起,顯得有些陰郁。跟着響起的,還有食盒翻倒在地,湯湯水水灑在地上的聲音。
“抱歉。”應斯裏彎下腰,撿起地上作廢的食物盒。
他蹲着,擡起頭,看了眼站在自己面前的男生。
“是你啊?”應斯裏記得這男生,早上他們剛在住院部的電梯裏看見過。
男孩顯然已經不記得他了,他露在口罩外的一雙黑眸子微微蹙着,顯然有些糾結。他沒有責怪應斯裏,他隻是面無表情的掏出口袋裏的錢,應斯裏看了眼他的手掌心,隻有幾塊錢的零錢了。
應斯裏:“飯不能吃了,叔叔重新給你買一份。”
那男生顯然在猶豫。
應斯裏又說,“飯是被我撞到地上的,我應該賠償。”
男孩這才點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多看了眼這個有些内向的瘦弱男生,應斯裏起身,轉身跟他說:“跟我來。”
男孩跟在他的身後,進了醫生食堂。
醫生食堂的菜跟家屬食堂差不多,但菜色顯然要更有賣相,應斯裏記得男孩剛才提着三個盒子,便取了三個打包食盒。他垂眸看了眼不做聲的少年,卻發現這孩子也仰頭注視着他,準确的說,他是在看他的臉,目光還很複雜。
應斯裏心裏生出疑惑,他對自己的外貌一向都很有信心,并不認爲自己會醜到吓着小孩子。
或許是覺得自己這樣明目張膽的盯着别人看不禮貌,青澀又内向的少年适時低下頭去,眉頭卻深深地擰成了川型。
“要吃什麽,自己選。”
“謝謝。”
男生選菜的時候,問了句:“這些菜都可以随便選?”
“嗯。”
于是,男生全挑的清淡的,卻有營養又适合病人吃的。
“多吃點水果,對眼科病人有好處,像這種柑橘和葡萄,就很适合。”應斯裏順手拿起幾個柑橘,又舀了兩勺葡萄放進一個食盒裏,一并遞給少年。少年身體明顯一怔,也不知是爲何。
應斯裏有些詫異,這孩子反應好生奇怪。
那少年擡起頭,一雙黑亮亮的雙眼盯着應斯裏的臉看了很久,終于,他開了口,問道,“你是這家醫院的醫生?”
“嗯,我是心髒外科的主任。”
少年認真的點點頭,竟說,“我記住了。”
應斯裏一愣,然後笑了。
“快去吧,不然飯菜該冷了。”
少年将水果和食盒用袋子裝好,他大步離開,走到食堂門邊時,又轉身看了眼應斯裏。應斯裏朝他微微一笑,少年的雙眼又恢複了之前的那種複雜之色。
跟着,他轉身快步走向電梯。
*
“外婆,飯來了,我喂你吃。”
喬哲将飯放在床頭櫃上,他洗了手,将躺在床上的老婦人扶了起來。
老婦人的雙手摸了摸,喬哲趕緊将茶杯放到她手中。
老婦人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才問外孫,“小哲怎麽去了這麽久?”
喬哲簡單說了下在食堂發生的事,聽了後,老婦人隻說了一句,“醫生都是好人。”喬哲抿着唇,沒有附和,他腦海裏閃過那個醫生的臉,唇瓣就抿得更緊了。
“外婆,先吃飯,吃完飯了再說這些。”
“好。”
林霞的眼睛患了多年的白内障,前些日子眼睛病變,迫不得已,隻能來醫院做了手術。森蘭醫院的醫生都是醫術精湛的老手,做完手術,林霞的眼睛恢複得很好。隻是要好生養着就行。
林霞的眼睛上現在還纏着紗布,見不得光,這些天,一直都是外孫身前身後伺候着。
這也多虧了現在是放寒假,不然,她身邊連個照看的人都找不到。
喬哲伺候外婆吃了飯,這才快速的将快要冷透的飯菜掃進胃裏。吃完飯,收拾幹淨了桌子,喬哲又給外婆喂了一個柑橘,幾顆葡萄,然後又給她洗了手擦了臉,這才舒了口氣,“外婆,你睡會兒吧。”
“小哲呢?”
喬哲拿起書包,一邊打開書包一邊說,“我做作業。”
“诶,好。”
喬哲今年讀初三,隻有半年就要中考了,他在一中讀書,他成績不差,不出意外的話,能考一個好高中。古斯高中與它的附屬初中是奉城最好的學院,但一般人都進不去,喬哲就是這一般人之中的一員,不過,能進一中,也算是不錯了。
喬哲正在寫一篇以‘我的母親’爲主題的作文,剛開了個頭,就聽見林霞輕聲問他,“小哲,你媽媽她今年什麽時候放假?”
鼻頭一頓,簽字筆在書本上留下一個小黑點。
喬哲目光閃了閃,他擡眼看向病床上虛弱的外婆,口罩下面的唇又抿了抿,才說,“應該快了。”他沒有告訴外婆,媽媽今年過年或許不會回來了。
“等她回來,讓她陪你去買幾身衣裳,今年可冷了。”
喬哲嗯了一聲,繼續做作業。
*
快下班的時候,盛予歡來了醫院。
敲門聲響起,應斯裏平靜擡頭,看到依靠在門邊的盛予歡後,眼裏立刻有了笑意。“歡歡,怎麽過來了?”
“下午放學時間早,來看看你。”盛予歡穿着高跟長靴,她晃蕩着兩條長腿走到應斯裏的辦公桌後,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應斯裏也不怕被人看見,順勢抱住她的腰,笑着說,“你來看我,我很開心。”
盛予歡在他臉頰啄了一口,才說,“今晚在外面吃吧。”
“好。”
“我還有點事要處理,你等我幾分鍾。”
“幾分鍾?”
“十分鍾。”
“行。”
他做正事的時候,盛予歡一般都不會幹擾他。她抱着筆電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随便找了個動物紀錄片看了起來。沒到十分鍾,應斯裏便結束了工作。他起身脫了白大褂挂好,走到盛予歡身邊,一伸手合上她的筆記本電腦。
“走。”
盛予歡跟着起身,兩個人往外走,路過大辦公室的時候,跟正好下班的劉博文撞上了。第一次得知應主任的媳婦兒還在讀書的時候,劉博文可驚訝壞了,現在見面,劉博文也算淡定了,還能調侃他兩人幾句。
“喲,應主任,又帶着小嬌妻去約會啊?”
應斯裏摟着盛予歡,将她往懷裏一帶,眼尾往上一挑,端的是一個男妖孽。“劉醫生,羨慕麽?”
劉博文呵呵地笑,應斯裏又往他胸口捅刀子,“聽說嫂子前些時間跟你吵架了,如今還呆在娘家沒回來,有那個空閑時間關注我們,還不如去老丈人家把嫂子給哄回來。”
劉博文:“…”
“應斯裏,你夠狠!”
這一戰,應主任勝。
兩個人相擁往停車場走的時候,盛予歡忍不住湊在應斯裏耳旁小聲說,“劉大哥已經夠可憐的,你就不要再挖苦他了。”
應斯裏:“你不懂,早些年,他沒少往我胸口捅刀子。”
盛予歡搖搖頭,有些無奈,心裏卻是縱容他的。
今天上班,應斯裏開的是那輛深得盛爸爸喜愛的賓利轎車,應斯裏主動給盛予歡打開車門,等盛予歡坐進車後,應斯裏這才關上門。他繞過車頭,打開駕駛座的門,正打算坐進去,卻敏感的察覺到一道隐晦的注視目光。
應斯裏猛地回頭望身後看去,隻來得及捕捉到一個極速逃走的影子。
眯眯眸子,應斯裏心裏生起警惕之心。
莫非又是仇家找上門了?
應斯裏沒有急着上車,而是圍着車子一陣檢查,确認車身沒有被人動手腳,這才坐進車裏。沒有跟盛予歡解釋自己剛才的行爲,應斯裏先打了個電話,讓白陌他們派幾個得力的保镖過來。
等他挂了電話,盛予歡這才問他,“有危險?”這兩年,應斯裏一直将盛予歡保護的很好,盛予歡沒有受過傷,應斯裏自己也沒有受過傷,倒是應斯宇出了一次人爲車禍,差點丢了命。若不是他反應快,棄車跳進護城河,估計就歸西了。
自那次以後,應家人出行都帶着保镖,應斯裏這些年低調慣了,可不代表他沒有敵人。
“不确定,不過我們被人盯上了。”
盛予歡下意識看了眼身後,什麽都沒有看到。
第二天開始,應斯裏出行的時候,身邊多了幾個穿便衣的保镖。這幾天,應斯裏倒沒察覺到異常,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掉以輕心。
這天下班,奉城下起了雪。
明明才五點鍾,看着天就像黑了一樣。
應斯裏的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出來,排隊出醫院閘門的時候,卻看見一個背着書包的男生,一個人行走在漫天大雪裏。應斯裏盯着那背影多看了一會兒,他的車子開出醫院,沿着路邊慢慢地走。
“上車吧。”
喬哲聽到了應斯裏的聲音。
他頓了頓腳步,轉過身,盯着車窗裏面應斯裏的臉,沒有出聲。
應斯裏也是好耐性,沒有催促。
喬哲終于搖了搖頭,說,“謝謝你,我坐公交車回去就行。”
公交站台那裏擠了好些人,應斯裏說:“等公交車要很久,雪越下越大,你還是上車吧。”
喬哲也看到了前面站台處黑壓壓的一群人,他深吸了口氣,這才坐進車裏。他正準備去開副駕駛的車門,應斯裏突然說:“坐後面吧。”喬哲愣了愣,随即,目光變得深沉起來。
他乖乖地打開後車車門,坐了進去。
車内開了暖氣,喬哲卻顯得很緊張,他抱着書包,背部筆直。
應斯裏問了他地址,喬哲說了,應斯裏點點頭,便沒再開口交談。車子駛進市中心,正是下班高峰期,車子前行如龜速。應斯裏這才認真打量起身後的少年來,他還是戴着口罩,隻看得見那雙黑色有神的眼睛。
“你爲什麽總戴着口罩?”
瞧着一怔,許是沒想到應斯裏會問他這個問題。他摸了摸純黑色的口罩,甕聲解釋道,“我外婆說醫院有細菌。”
應斯裏:“你外婆在我們醫院住院?”
“嗯。”
“她眼睛出什麽問題了?”
“白内障。”
應斯裏點點頭。
現在很多人都有白内障這個病,倒不奇怪。
不過看樣子,這孩子就是那老婆婆的家屬,讓這麽大點一個孩子來照顧病人,難道他們家沒有其他人了?應斯裏心裏裝着疑問,卻沒有問出來,那太唐突無禮了。
車子又開了一截,喬哲又聽見應斯裏問:“你多大了?”
喬哲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他太瘦了,加之還沒有開始變聲,總被人認爲才十二三歲,實際上,他已經十五了。“15。”
驚訝從應斯裏眼裏一閃而過。
盡管那抹驚訝消失的很快,喬哲還是看見了。
他下意識扣緊自己的書包,也不知是出于何種目的,他竟然解釋了一句,“我是早産兒。”
“難怪了。”
之後,車廂内便徹底安靜下來。
應斯裏的車停在一處小巷子門口,這裏的房屋都有些年頭了,居住的都是奉城本地人。喬哲跟他說了聲謝謝,這才下車。應斯裏在前方兩百米的地方調轉車頭往回開,路過那小巷子,卻看見那少年還站在原地,正注視着他。
那雙眸子裏,似乎藏着無數的委屈跟…希冀?
心中感到很怪異,應斯裏搖搖頭,開車走了。
直到連車屁股都看不見了,喬哲這才轉身走進巷子口,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前些天看到的那一幕。那個長得那麽漂亮,看上去還像個大學生,被應斯裏溫柔相待的女人,是他的妻子麽?
他有自己的家庭,有漂亮的妻子…
喬哲心裏一陣發悶。
回了家,喬哲洗了澡,沒開暖氣,直接躲進被窩裏。他快睡着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喬哲忙找到手機,看到那熟悉的号碼時,毫無表情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人氣。
“媽媽。”
他躲在被子裏,跟電話那頭的人說話。
“小哲。”意外的,那女人的聲音很嚴肅,吐字清晰,聽着有些冰冷。
喬哲嗯了一聲,這才問,“媽媽,你還好嗎?”
喬安曦嗯了聲,母子倆說了些話,喬安曦才問:“外婆呢?睡了麽?媽媽想跟外婆說幾句話。”
“外婆已經睡下了,媽媽,你過年會回來麽?”
喬安曦沉默了一會兒。
“小哲,今年過年,媽媽要在部隊值守。”
心裏很失落,但喬哲開口說話時,語氣卻很從容平靜,“好的媽媽,你自己注意身體。那過完年了,你會回來麽?”
“會。”
“那就行。”
電話很快就挂了,喬哲最終也沒有告訴喬安曦,外婆動手術在住院的事。
喬安曦放下電話,手臂上的刀傷又有些隐隐作痛,這次出任務,她雖然活着回來了,卻也受了傷。去了醫務室,喬安曦脫掉外套,軍醫看見她手臂上紅了的紗布,忍不住蹙起眉頭。
“刀傷裂開了。”
喬安曦點點頭,沒有吭聲。
“放松,我給你重新縫合。”
縫合傷口的時候,喬安曦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林路注視着她那張清秀的臉頰,心中忍不住歎氣。“好了上尉,注意休息,傷口不要碰水。”喬安曦嗯了聲,又說,“腹部還有。”
她提起内衫,林路低頭一看,眉頭皺得更深。
令他注意的,并不是喬安曦的新傷口,而是那新傷口旁邊三公分處的一道槍傷。軍醫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了,便問,“這槍傷,是做卧底的時候留下的?”
喬安曦低頭看了眼舊傷,沒有做聲。
顯然,那并不是什麽好的記憶。
傷口重新被處理好,喬安曦跟軍醫林路道了謝,臨走的時候,帶了幾卷沒拆開的紗布。
林路眯眼看着她離開的方向,忍不住回憶起,喬安曦剛來部隊時的場景。那一年,所有部隊參加特種兵集訓的有八十幾個人,最終留下來的,卻隻有八個。而喬安曦,就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見到喬安曦時候,林路跟其他老兵一樣,都對這個女兵充滿了好奇心。你說,她看起來那麽柔弱,長得也那麽清秀,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能當特種兵的料,倒像是個文藝兵。
可之後的兩三年,喬安曦用她的實力征服了所有人。
後來,她連續四年卧底,回來後,因貢獻突出,升上中尉,這麽多年過來,又在兩年前升爲上尉。她一路走來,各種辛酸道不盡,林路連隊裏的大隊長都不服,就服她喬安曦。
聽說,喬安曦原本是可以上軍校,做軍官的,不過卻在那一年出了意外。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麽意外。
林路搖搖頭,收拾好東西,擡頭看了眼窗外的大雪,心說,又是一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