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家大院門口,不知是誰率先發出一聲震驚的感歎,隻聽得手裏的斧頭咣當落了地,順着土圍宅院往下滾,沒什麽聲,卻鈍鈍的直擊人心。
阿娘待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時,眼圈當即就紅了,手上還殘留着些許皂角的泡沫,順着粗糙的紋理朝下流。
慶家二白杵在瓦檐下,望着顧二白的身影反應了好一會,才摸摸頭明白過來是恩公,連忙出去迎接。
彼時,宅下興奮過度的阿黃,已經被左右兩個小厮氣喘籲籲的架起來了,大地一黃條仍是生龍活虎,身子掙紮,靈活扭動的像一團麻花似的,圓溜溜的眼睛睜的剔亮,伸蹄撂着爪子的要和顧二白親昵,嗓中還配合着發出嗷嗷嗷小奶狗般撒嬌的嗚咽。
顧二白吸了滿口的塵,灰頭土臉的咳了兩聲,直到一隻手伸到她的面前,她才止住了聲音,循着那手朝上望着,是慶家二白。
女子面上帶着溫适合宜的笑,看起來十分舒服,沒有一絲惡意,反而多了幾分歡喜。
不對啊,她……不應該恨自己的嗎?
顧二白隻猶豫了一秒,便伸出了手,女子扶起了她并不斷的拂着身她上的灰塵。
“謝謝~謝謝~”
顧二白莫名的心生愧疚,低着頭連說了幾聲謝謝,一邊說着一邊眼皮子微微上挑望着慶家二老的動靜。
門口,阿娘望着她呆愣愣的站了幾秒,猝然轉身進屋了,看背影似乎有幾分不好的味道。
阿爹啧了一聲,不知如何應對,隻得跟進去哄她。
“恩公真是折煞我了,這句謝應該由我來說。”
慶家二白拂好灰塵之後,滿面謙和的眯着笑眼,見她望着門前失神,不禁握住了她的手道。
“謝謝你這幾個月來對阿爹阿娘的照顧,他們沒生氣,隻是太想你了。”
說完,朝她使了個眼神。
顧二白收回神,點了點頭,二人相攜上了慶家大院。
“你……那兩個孩子呢?怎麽沒看到?”
“哦,娃他爹帶着大娃二娃去集市買布料了,晚些會回家。”
不遠處,一口氣跑了八裏地遠的小嫣,手裏攥着兩根大狗白蘿蔔,轉臉看着身後沒了狗影子,又畏畏縮縮的跟上來了。
……
阿黃在舔顧二白的腳。
這回探望來的無比尴尬,這頓飯吃的更是如坐針氈。
慶家阿娘全程像看不見她似的,眼圈雖一直都紅紅的,看起來很感人的樣子,但周身的怨氣好像更大。
顧二白一度懷疑,她的眼睛可能是被氣紅的,說不定下一刻就拿起鞋底子抽自己一頓,于是吃飯的時候一塊肉都不敢夾,隻是老老實實的就着馍馍喝稀飯。
奈何小嫣這個不長眼的,見她這麽低調,覺得很不符合她的風格,很是納悶的給她夾了滿一碗的肉,“吃啊夫人,怎麽不吃?平時見您最能吃肉了,别客氣,放開了吃。”
顧二白緩緩朝她轉臉,面上帶着僞善的笑容,“……”
說的跟到了你家似的,你才能吃肉,你們全家都能吃肉。
“鄉野粗茶淡飯,哪裏比得上顧府的美味珍馐,夫人看不上是自然的。”
彼時,方桌那頭傳來阿娘沉悶的忿忿之語。
顧二白心想完蛋了,小嫣這王八蛋給自己惹事了,她舔了舔唇,剛準備圓回這個誤會。
不料,小嫣又開口了,實誠的點了點頭,“這倒也是。”
“……”
顧二白看着她的眼神,已經到了看神經病的臨界點。
她倒底是有多想不開讓她和自己過來,放着好好的小桃子,多好啊。
幸好飯桌上還有阿爹和慶二白在,尴尬的氛圍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便被緩和了。
“小白啊,在顧府生活的習慣嗎?”
“習慣,特别習慣。”
顧二白笑着,中規中矩的點了點頭,生怕又說錯什麽,哪點引起阿娘不适,又引得她以爲自己嫌貧愛富。
“場主對你……”
“好,特别好。”好的一夜沒沾家了。
慶家二白伸頭興緻盎然的問了一句,“那恩公大婚之日,我和阿爹阿娘可能一同去慶賀?”
顧二白被一口稀飯嗆住了。
阿娘擡頭看了她一眼,匆匆的,但眼中有期盼。
顧二白本來想拒絕,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能,當然能。”
阿爹笑眯眯的給她夾菜,“那就好,場主這回怎麽沒過來呢?”
“他啊……特别忙。”
“哦~男人嘛,是忙,尤其是是場主,天下沒有比場主更忙的了。”
顧二白噙着笑,像模像樣的笑容應和道,“是,是。”忙個屁,忙着在溫柔鄉裏快活呢。
一頓飯熱熱鬧鬧、家裏長家裏短的,過得到也快。
就是阿娘除了那句冷嘲熱諷的話後,就再也沒說過什麽了。
雖然氣氛很濃,但顧二白覺得此行來并沒有什麽收獲,對慶家的那份愧疚抑郁之氣,仍堵在胸口不得揮發,大概就是因爲阿娘怎麽也不肯原諒她。
如果她可以一直留在這個世上,她一定會常常來看老人家,直到求得她的原諒,可現在……算了吧。
飯桌不知不覺接近尾聲,顧二白低頭看了眼桌角恨不得把自己鞋都吞下去的阿黃,悠悠的開嗓。
“那個……阿爹,我看阿黃這麽瘦削,不如我帶到府裏養兩日,等它肥了點再給送過來。”
話落,阿黃像聽懂了人話似的,黃澄澄尾巴和耳朵一豎,兩眼光亮光亮的,透着賊光,激動之心昭然若揭。
阿爹自是滿口答應,笑意吟吟,“好啊,你再不來,我們都擔心阿黃會出什麽毛病呢,阿黃一向喜歡人多熱鬧的地方,帶去正才好讓它精神精神。”
“那……”
“不用,阿黃今個不是肯吃飯了嗎,我們能養好,狗總不至于跟人似的沒有一點感情,到了一個新地方,沒有親人在身邊,它總是不适應……”
慶家阿娘硬邦邦的冷言冷語還沒說完,哪料阿黃冷不丁‘噌’的一下站了起來,一溜煙朝外面跑,蹄子還滑了一下。
衆人愣住了,盯着它飛鷹般的背影直至消失。
不一會,門外便有兩小厮進來報備,說是阿黃爬上了馬車,怎麽拽也拽不下來。
“……”
顧二白嘴角抽了抽,知阿娘剛才是故意借狗諷她,不料卻被阿黃拆了台,愈加顯得……她跟阿黃居然是一類的。
慶家二白看着這屋裏的氛圍真心尴尬了,趕忙找話題來圓,不想腦袋一熱竟問了個敏感話題,“恩公何時出嫁?不知出嫁那日打哪個娘家走?”
她不曾聽二老提起過恩公來自何方,祖籍何處,一直以來心中都藏有謎團,所以不經意也就問了出來。
顧二白聞言卻有些愣住了。
婚期隻知是下個月,具體時日她不知道,也不想弄的清楚,否則還要掐日子過,像得了癌症似的。
至于打哪個娘家出嫁,她更是不知道,聽小嫣的意思是清叔去給自己弄了個王侯将相幹女兒的身份,想必要從高門府邸出嫁,誰知道真假。
顧二白正在尋思着怎麽回答,怎料小嫣忽然開口了,回答的聲音也真真亮亮,“下個月中旬,恰好是十五号,打哪個娘家我不能告訴你們,留個驚喜。”
顧二白有些神奇她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不過經她這麽一說,慶家三口心裏都應激的心裏想,這個驚喜不會就是從他家出去吧。
想着,這嘴上就兜不住話,阿娘用一雙筷箸搗鼓着碗裏的蛋花湯,語氣說不出的古怪,像是又有一絲期冀,“反正,走誰家也不會咱們家。”
正好合了阿爹的想法,他便打趣的笑了笑,“那不一定,多少你也算是場主的奶娘,有了這層關系,咱們不是親上加親?”
“真奶娘、假奶娘别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亦清體貼咱們,才給安了個名頭,虧你大言不慚。”
阿爹被她斥的悻悻閉了嘴,也沒再說話。
小嫣不明他們爲何會吵架,思想着可能是自己最後一句話賣了關子,引得他們胡亂猜測才鬧出來的亂子,便無意揮了揮手,“你們别誤解,夫人當然不可能從慶家出嫁,夫人要嫁的可是場主,至高無上的權貴,普通……”
最後一句話尾的音調揚的老高,還帶着抽痛的味道,面目都猙獰了。
小嫣緩緩地轉臉看着顧二白,有絲不可思議又委屈的味道。
身旁之人臉上還帶着合宜的笑容,看不出絲毫異常,但桌底下的手卻死死的擰着她的大腿根,讓她痛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再說啊,我讓你再說話,再說一句廢了你這條腿。’
不肖,後者就真的說話了,“夫人,您掐小嫣做什麽,小嫣說錯了什麽話嗎?”
“……”
飯桌的氛圍陷入一片死寂。
顧二白敗給她了,不置一詞将碗裏的米飯扒拉完,想着趕緊離開這個尴尬之地,今晚回府吃人狗混合肉大灌腸。
“來來來,吃菜~我去看看烏雞湯炖得怎麽樣了……”
慶家二白起身去端菜,四下衆人悶聲吃着飯菜,小嫣沒頭沒腦的摸着頭,她又說錯話了?
飯後。
阿爹和慶家二白拉着她又寒暄絮叨了許久,天色漸晚,正午的日頭開始西沉。
小嫣在一旁提醒,再聊下去怕是老夫人晚膳該等着急了,最重要的是……場主可能回來了。
顧二白心裏一動,不過是兩天一夜不見清叔,怎麽克制自己不去想,他的影子還總是環繞在腦海,确實想得要命。
阿爹欲挽留二白在家中過夜,但見她推脫殷切,怎麽留都留不住,便依依不舍的送出了出門。
直到顧二白走的時候,也隻是他二人出來相送,慶家阿娘自始自終在鍋屋裏都沒出來過。
顧二白暗暗歎了口氣,面上帶着笑和阿爹揮手準備上轎子,如果有可能她還想叫她一聲娘。
不想,前腳剛踏上轎子,身後便傳來一聲熟悉的吆喝。
“二白嘞~你終于回娘家了,王嬸近來都想死你了,做夢你都來咱家吃飯呢。”
一轉身,正是王嬸一家三口,惠香挺着大肚子應該不方面出來。
王嬸一如既往的圍着個亮藍色圍裙,微胖的身子熱情洋溢的朝她小跑過來,身後站着的狗蛋哥無奈的笑着,“娘,人家現在是顧府夫人,可不能随便抱了。”
“那怎麽了,二白在我心中還是以前那個二白。”
她轉臉朝狗蛋孩子氣的撅着嘴,伸手就抱上了顧二白。
“當然是,吃過王嬸的果子,就是王嬸的人。”
顧二白笑眯眯的應着,揚了揚下巴,吩咐身後小厮将車上帶的一些禮送些到王叔家。
王嬸看着小厮朝家裏運着匹匹大錦緞絲綢,上好的膏粱小米,還有光滑滋潤的白蘿蔔,别提多高興了,臉上褶子都笑出來一層層的,“二白還是那麽好,和以前一樣好,嘴也甜,王嬸沒看錯人。”
顧二白笑笑問道,“惠香姐姐還好嗎?上次您請劉嬸不是說待産的事嗎?”
王嬸聞言笑的更開心了,“好,好得很,現在肚子太大了,不方便出來見你,說不定臨盆那天正好趕上你的婚禮呢,真是雙喜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