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二白緩緩睜開眸子,望着帳頂,花窗外刺眼的陽光打進來,被幔帳遮去了七八分,她從不見天日的地室溫園上來,又懵懂大睡了這麽久,一時醒來,竟不知這春花秋月是何時。
帳外,隐約有衣料摩擦的聲音,顧二白坐起了身,一隻纖白細嫩的手伸出去撩開了幔帳。
齋内,早有候在床前的一衆丫鬟們慌忙跪地行禮,個個身着粉袍,頭壓低着,隻能看到發尖,開口異口同聲,“夫人。”
顧二白初醒,眼态朦胧,隻粗略掃了眼,目光停在一個體态勻稱突出的身形上,“水芙,場主去哪了?”
聞言,水芙緩緩擡起頭,塗脂敷粉的面上閃過一絲倉皇的意味,開嗓欲言又止,“場主他……”
拿腔作勢的調子,顧二白未說話,靜靜等着她道來。
說話的人眼底似乎有一絲訝異。
“回夫人,府上一早有萬嘉衣莊的人來報,說是萬嘉千金大小姐萬芸病危,特請場主前去相望,老夫人大驚,便差場主過去了。”
她不說話,一旁早有争着表現的小丫鬟歡快的開了口,水芙暗暗剜了她一眼。
“哦~”
顧二白長吟一聲,語調聽不出喜怒。
那小丫鬟不甘被水芙瞪,見夫人清醒大半,又繼續接道。
“夫人可要起來洗漱?現下已是未時,若還不用膳,夫人當心傷了身子,場主早上走的時候,吩咐奴婢們到後廚準備了官燕,奴婢們早就熬好了,就等夫人醒呢,夫人您……”
小丫鬟還在喋喋的說着,顧二白卻冷不丁撂下了幔帳。
帳外,報備的話語登時頓住了,那小丫鬟有些失措,又瞥見水芙的眼神,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連連朝着地上磕着頭,“夫人恕罪,小嫣該死,都怪小嫣多嘴……”
顧二白透過幔帳,看到水芙的側臉和那好似熟悉的眼角弧度,好半天,幔帳裏才傳出聲音,“都退下吧。”
“喏。”
不一會,以水芙爲首傳來的聲音,衆丫鬟們紛紛起身,準備離開乾宜齋。
“小嫣繼續跪着。”
豈料,隻是一瞬,那料料峭峭的清冷之音又補了一句。
衆丫鬟腳步微微停,心下皆松了口氣,又打心眼裏同情小嫣。
“啊……”
那小嫣則吓得驚叫一聲,渾身踉跄着趴跪在地上,不住的磕頭求饒,眼淚簌簌,緊張的都失語了。
水芙的目光落到小嫣的身上,又不經意的掃過那駝色的碩大幔帳,未置一詞,随衆丫鬟出了門。
床前,丫鬟的磕頭求饒聲還在繼續,光潔的額頭都磕出來鼓鼓囊囊一個大包,看着甚是疼人。
顧二白伸手從被子底掏出了追蹤鏡,左右放在手中翻轉了好一陣,沒看出來什麽頭緒,鏡面如死一般沉寂,鏡框的色澤倒比以前亮了些,但總感覺失去了一些靈氣,像塊死物。
門外一衆丫鬟的腳步聲漸漸遠了,長廊處經過一抹粉色,顧二白這才重新掀開了幔帳,對着面前哭的她心煩意亂的小丫鬟悉聲道,“起來吧。”
聲落,那小丫鬟的身子卻抖的更加厲害了,如水中浮萍,拼命的搖着頭、磕着頭,仿佛劊子手的大刀就懸在她的頭頂。
顧二白看了一陣,沒再說話放下了手中的幔帳。
小嫣顫抖着,她覺得她把夫人惹的更加生氣了。
過了會,顧二白将追蹤鏡放回被子底,沖着那半遮半掩的花窗道,“去把窗戶打開,将屋子裏的旃檀味道散散。”
聞言,小嫣那戰戰兢兢的哆嗦身子終于收斂了一些,不再多想,隻知服從命令,忙不疊的起身,去把窗戶都大開。
開完之後,她杵在那裏望着香爐,眼中晃着疑惑的眼淚,“夫人,今日劉管家派人送來的是帳中香,香爐裏燃了一天了,哪裏有旃檀的味道?”
顧二白失笑,這小丫鬟倒是有趣,還敢說呢。
“有。”
一個單音節散出,不清不冷,小嫣以爲自己又說錯了話,噗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地,嘴裏語無倫次的告饒。
“今日之事,還望夫人從輕處罰小嫣。
小嫣家中還有一個年幼的弟弟,正在上私塾,一家幾口,全靠小嫣的這點月錢補貼家用,小嫣不能被逐出府啊。
小嫣自知從小不會說話,總是惹得貴人們不開心,剛才沒頭沒腦的就直接說出了那番話,實在是因爲……小嫣太想表現了,想爬的高一點,能拿到更多的銀子補貼家用。
可小嫣雖然嘴笨,但是勝在勤奮,什麽事都能做得來,什麽活都不怕,隻要夫人原諒小嫣這一回……”
“等等……你今日犯了什麽事?”
小嫣一番叨叨的告饒還未求完,便被顧二白語氣陰涼的從中打斷。
她微微愣住了。
小女人伸出纖白的蔥指将幔帳兩邊被攬起,一雙玲珑剔透的玉足伸到床邊,尋找鞋子。
小嫣見勢,連連握着鞋子,拖身過去給她穿着,顧二白剛想說話,她便擡起臉來疑惑道,“就是、就是說場主去看萬嘉千金的事。”
顧二白收回了手,微微環胸,“他難道不在萬嘉衣莊,你哄騙了我?”
小嫣聞言,慌忙放下鞋子,吓得又磕起了頭,“就算給小嫣十萬個膽子,小嫣也不敢欺瞞夫人,場主确實去了萬嘉衣莊,探望萬芸大小姐。”
顧二白雖然聽着不爽,但還是啧了一聲,“這不就對了,既然你說的沒錯,那又何來向我求饒?閑的……”
顧二白咽下了蛋疼二字。
小嫣被她問的一愣,一根筋的腦子轉不過來彎繞,登時也覺得是這麽個道理,想了半天,她最後竟奇怪的朝着顧二白道,“既然夫人認爲小嫣沒錯,那爲何要留下小嫣?”
顧二白撐着床,有些好笑道,“小姑娘,你可真會冤枉人,可不是我先留你的,是你自己先求饒的,我若不留你,怎麽問你到底在求饒什麽?”
“……”小嫣也覺得是這麽個道理,呆頭鵝似的杵在那裏擰眉。
顧二白斜睥了她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任她在那想,奪過手中的鞋子,自顧的穿了起來,“你好好想想,爲什麽覺得自己有錯,想不出來個頭緒來,我就真的要懲罰你了。”
“不不不。”
小嫣一聽夫人要懲罰自己了,吓得一個勁的搖着頭,心裏愈加焦急了,急的直跺腳,然後,她腦海中倏的閃過了一個眼神。
脫口而出,“是水芙姐姐,水芙姐姐的一個眼神。”
顧二白扣着鞋盼子的動作頓了一下,嗓音略低,“什麽眼神?”
“她的那個眼神,讓小嫣覺得……夫人您可能會吃萬嘉千金的醋,會有氣沒地方撒,然後将怒火轉移到小嫣身上,狠狠的懲罰小嫣。”
顧二白低垂的眸光變了色,這感覺體會真切的像自己親身經曆過似的。
“她懂得可真多啊,以前就這麽厲害嗎?”
一提這個,小嫣來勁了。
“沒有,水芙姐姐以前和現在的變化可大了!
以前,水芙姐姐在水房,爲人和藹可親又低調,還不争不搶,不愛說話,可是自打兩天前被調到了乾宜齋,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倒不是說對咱們姐妹情變得有多刻薄,就是感覺,有股子趾高氣昂、鶴立雞群的架勢,仿佛……和我們不是一類人。”
說到這,她皺着眉頭,很是奇怪的撓了撓頭,“這感覺,怎麽和以前郡主給我的感覺一樣呢。”
顧二白目光猛地怔住了。
“就連夫人您剛才說旃檀香味,小嫣就覺得奇怪,這種香料,隻有以前的江郡主喜歡……”
小嫣大舌頭的說到這,像是覺察到哪裏不對,微微擡起頭來,果然見夫人眼底有兩團火焰在燒,吓得渾身一個冷顫,慌忙準備跪下。
她怎麽這麽笨,夫人應該是最讨厭江郡主的了。
顧二白灼灼的目光盯着她,那團憤怒之色還隐匿在眼底,聲音都跟着有些淩厲,“不許跪,誰教你這麽怕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