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晚小小的風波平息了後,一切像石沉大海,衆人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再也沒有波瀾和起伏。
她也始終不知道,那晚阿慎的話,到底是說給誰的。
小桃子之前想來水鎮,大抵就是陪阿慎玩的,因爲着實沒有什麽事,是她能做的,所以她填補的這個空缺,基本上也沒什麽事。
那是從水鎮打道回府的前一天。
她靠在田圍,發神一般看着遠處的場景。
黑壓壓一片,當地層層官員圍在場主身邊在看梯田,應是在讨論如何引流進渠的問題,她也不甚懂,隻是聽别人無意提起過兩句。
她離他們有一段距離,就這樣站在田圍梨花樹下,不聲不響的觀望着。
即使遠遠看過去,中間那個男人挺拔偉岸的身姿、渾然天成的氣質,便可一眼将人的視線攫過去,讓你再也挪不開。
就像降臨人間的神君般。
一見場主誤終身,像萬嘉千金那樣的,像月兒那樣的,像千千萬萬可望不可及的名門閨秀,甚至郡主。
她隻要将視線往後退一步,便可以看到郡主,她遠遠的站在場主背後,就那樣一瞬不瞬的望着他,褪去了所有的華麗、尊貴。
隻是像個平凡的癡情女子,脈脈含情的看着那道背影。
甚至卑微,甚至可憐。
似乎總是那樣,在她寥寥見到郡主的稀疏記憶中。
細數起來,好像每一次,郡主都是站在場主身後的,無一列外。
她忽然想會不會她其實也和她一樣可憐、無奈。
她忽然推翻了之前,确立有些人生下來就是悲劇的觀念,而重新樹立起,癡心妄想,就是悲劇的本身。
就像場主永遠看不到郡主,阿慎又怎會跨過桃子姐姐看到她?
江郡主站在那裏看了有很久,不經意的轉頭,就發現了她。
她條件反射的轉身準備跑,卻被雀兒喊住了。
後來,郡主問她,‘看我這個樣子慘嗎?’
她自然不敢說郡主慘。
但郡主自己苦笑着說自己很慘,慘的可憐,慘的下賤。
但她甘之如饴。
她還說人若是不用心,去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就會永遠這麽凄慘下去。
她問她想這樣下去嗎?
她那時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天晚上,阿慎醉酒走進她的房間,她懂了。
她沒有拒絕,或許說根本拒絕不了。
她的心那麽渴望他啊,就像久旱逢甘露,就像雪裏送炭。
将這樣殘破不堪的人生徹底填滿,她終于知道爲什麽有人說‘死而無憾’的感覺。
灑脫淋漓。
她要的瘋狂,要的放縱,他一夜之間全部給了她。
她要的也不多,哪怕就是這一夜,哪怕如此短暫的擁有他。
她永遠也忘不了。
黑夜中。
他沉悶的低吼,他揮灑的汗水,他溫柔的啞嗓。
還有他對她胸的誇獎,她放曠的叫聲,仿佛要把靈魂都喊穿了。
她都銘記于心,永遠銘記,至死不渝。
天亮的時候,該啓程了。
郡主在外面等着她出來。
她應該感謝她。
感謝一切都是她爲她策劃的,雖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阿慎走了,但上天也在冥冥之中,賜予她一個幸運的禮物。
她成了郡主的内線,将老夫人、場主的動态悉數告訴她,甚至還幫她除去一些人心不足的渣滓,就像月兒。
那個傻姑娘啊,心思這麽單純,經不住幾句刺激,就自己毀了自己。
月兒應該是她的朋友的,她還記得她幫她說過話,可是從那天之後,她注定沒有朋友。
從此,她和郡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們是一條線的螞蚱。
就像小桃子姐姐說的,她真的變得麻木不仁了。
所以夫人出現的時候,她的心難得的動了一下。
她覺得……她可能真的要結束了。
那樣鍾靈毓秀的人兒,她第一次在場主眼底看到灼熱,能把人焚燒殆盡的灼熱。
她終于知道,愛情本屬相生相克。
可是她問自己,場主的摯愛——
誰敢動一下?誰能動一下?誰可以動一下?
這三個,每一個都是不一樣的。
她那月兒去試探過,還沒來得及動手,便香消玉殒。
她早就知道,江郡主也不是一個正常人。
乃至她覺得,她若是瘋狂起來,會比自己更可怕。
一個萬衆矚目的女子,在那等錦衣玉食的尊貴生活下,無憂無愁,卻能死死守着一個人十幾年。
那有多大的韌性,就有多深的執拗。
過剛則折。
她還會懼怕貧窮,爲了生計明哲保身;她無所畏懼,所以奮不顧身。
她特别怕有一天她失去了所有希望,會崩潰的把一切都抖出來,把一切都毀滅,包括她……和她的孩子。
場主那樣的人,是絕不可能放過夫人的。
一切其實早已注定了,她說過,造化弄人。
可她無法想象,小桃子姐姐有一天會知道那件事情,會紅着眼睛罵她,讓她滾,說她髒……
那樣她不如真的去死了。
可是今天。
她從最愛的口中聽到了‘一個外人’‘沒關系’
……
那種感覺,難以言喻,如果非得要說,那麽是五髒俱焚吧。
一個人愛的有多深,恨的就會有多深。
但在形容愛的萬千詞句裏,始終都抵不過一句恨之入骨。
玉春堂。
小杏子不知哭了多久,最後哽咽的淚已經幹了,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音,慘白的面色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反而從嘴角癡癡地溢出一絲笑。
她緩緩地順着地面爬過去,就像六歲那年在大街上爬行一般。
她在床頭櫃那裏停了下來,懷中緊緊的抱着那隻黃花梨木,一遍又一遍的撫着那四個深刻張揚的瘦金體。
然後,一掌狠狠将它地推翻。
炕桌底,兩斛盛滿草藥的蕉葉紋筐顯露了出來。
左邊是用紅繩子牢牢系住的昏黃色紙包,看着放了有一陣了,下面隐隐還可以看到藥材的形狀:當歸、紅花、丹皮、附子、大黃、桃仁、官桂、莪術五錢、白醋糊爲丸。
所系爲根心堂主人《坤道指南》打胎方。
右邊是用藍繩子緊緊掴着的新鮮藥材:續斷、桑寄生、阿膠珠、茯苓、白術、酒當歸、川芎、炒香附、人參、炙甘草、生姜。
多爲補續血脈、肝腎不足、妊娠下血者,屢用屢驗。
一副掉胎,一副安胎,兩包草藥緊緊挨挨的放在一起,似是強行排擠着對方一般。
她怕小桃子姐姐失望,怕哪天無意将事情洩露出去,怕腹中胎兒無法解釋。
怕郡主有朝一日倒台……
她太怕了。
沒日沒夜的提心吊膽,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這樣的日子,她過夠了。
就這樣吧,反正沒關系,反正隻是一個外人,就這樣讓自己瘋狂的沉淪下去吧。
床頭櫃前。
女子伸出顫抖的手,緩緩解開那安胎藥方,她擡頭透過镂空花窗,仰望着天際。
已近寅時,戊時不遠了。
……
去往顧鎮的路上。
顧二白一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跟阿娘解釋着,場主有多無良,居然不厚道的把變态辣雞爪,夾給她吃,才、才……導緻她現在嘴唇腫多高。
玲珑木嘴角顫了顫,尋思着小主人現在說謊的功底,越來越高明,黑的都能說成白的,芝麻都能說成綠豆。
劉管家在馬車前面走着,耳邊聽着,一張褶方額上但笑不語。
“不能吃辣你就少吃點,看你現在的嘴,跟狗啃似的。”
阿娘皺眉低聲訓斥着她,顧二白聽着,不由笑出了聲,舔着唇像是在回味着剛才的味道,狗啃似的……
我叔,你奶娘罵你呢,和我沒關系。
玲珑木撇嘴伸着脖子,“我怎麽覺着,場主剛才喊您那聲小白,您利索回應的動作,也特别像小狗呢?”
“……”
有嗎?
顧二白腦子裏開始交替回映着‘小白’、‘阿黃’、‘小白’……
好像還真挺像同一物種。
玲珑木認真道,‘對吧?我覺得場主就是這麽想的。’
顧二白,‘……’
“今後到顧府切記住,不能這麽貪吃,學的有規矩些,你看人家小桃子多好,又懂事又讨喜,人見人愛……”
阿娘在她耳邊頻頻絮叨着,不知疲倦的,顧二白打着哈欠跟在她身旁,也頻頻的點頭,“是,二白這個不讨喜的,就隻有阿娘一個人愛了。”
“你這丫頭……”慶家阿娘被她逗樂了,挽着她的手臂,眼神中有幾分難分難舍的架勢,嗓音也開始粘連喏喏,“明天你就去顧府了,想起來娘這心裏……”
“打住打住,要不我天天好吃懶做,找空子回來看您還不成嗎?”
“你敢!”
聽她這樣說,阿娘立即兇巴巴的橫眉朝她瞪眼。
顧二白望着後媽一般的眼神,“啧啧啧,您瞧瞧,還不是虛張聲勢的假想……”
慶家阿娘黑臉,從地上撿起來一個小樹枝,追着顧二白打。
顧二白渾身一個激靈,撒腿就跑。
路上,一老追着一小,畫面格外喜慶。
劉管家見勢,笑的胡子都翹了起來,笑了一陣,他忽然鬼使神差的像想到了什麽,轉身朝府上看去。
果然,一襲黑色的身影高高的伫立在最高層,男人目光定定的,看着夕陽餘晖下那帶着絢爛笑容的奔跑小女人,像出了神一樣。
他仿佛可以想象到,那萬年的雪山頂,有積雪在消融。
他當然不知道,某叔看了一陣後,又低頭看了眼袍底的撐起。
堅毅的薄唇抿的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