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時候話來沒說完,她說一個人經曆再大的苦難,都不能變得麻木不仁,否則最終傷害的還是自己。
她說如果我不去,日後我嫁作人婦,有了自己的兒孫滿堂,再回想起,肯定會後悔。
家人,是刻在腦海中最深的印象,從一出生到彌留之際。
可她不知道。
夜深人靜,在我腦海中最深刻的,時時浮現的——
是阿爹背着那條腐朽的桑木,頭也不回的走了;
是商戶老爺那一雙遊走在自己身上的手和耳邊放蕩不堪的淫笑;
是野狗拖着她的頭發,瘋狂猙獰的撕咬;
是耳邊路人殘酷冰冷的踐踏冷漠;
還有她對她說的那句話。
那時,我心裏竟是很希望,哥哥能帶着悔恨和遺憾走了。
那種無法言喻的感受,痛并快樂着,終于讓我覺得稍稍有那麽一絲平等了。
可是小桃子姐姐不這麽想,她見勸不了我,便執拗要頂替我去。
反正哥哥最後見我的時候,我才六歲,到現在多少年過去了,他哪裏還能辨認出來。
她真的是個很善良的人,真的。
我本應該阻止她,或是訓斥她多管閑事。
但是我想,如果當初不是她這份善良,又怎會伸出援手救我于水火之中,又怎會有如今的我。
我怎能親手毀了這份将我救贖起的善良。
她走之前跟我說,場主近來要去水鎮一趟,老夫人交代一些女眷過去悉心照料。
前幾天她就和阿慎說好了的,她也去,現下她去不了了,反正她在府上呆着也無聊,倒不如代她去。
我愣住了,阿慎也去。
這麽多年深深壓抑在胸口的情感,在一瞬間潰不成軍,洩洪般猛然爆發了。
她想拒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她心裏不想拒絕,她知道。
去水鎮的那天,浩浩蕩蕩的,有很多人。
從場主阿慎,到府上的仆人,甚至鄉鎮裏一些年輕的漢子……
還有郡主。
不知是不是嫉妒心作祟,我的目光一直流連在郡主的身上。
我聽小桃子說過,阿慎曾和郡主罄露,我就是想看看,阿慎喜歡的人是什麽樣的。
和小桃子姐姐完全不一樣。
她端莊、優雅、大方、美麗、高貴,似乎一切最美好的詞放在她身上都不爲過。
這樣的女子,任天下哪個男子都會喜歡的吧。
不,除了場主。
除此之外,郡主還是個蕙質蘭心、觀心若鏡的人。
她于百十個粉钗裙帶的丫鬟中,第一眼便看到了平平無奇的我。
她問我爲什麽看她,我說好看。
她笑了,又問我是不是喜歡場主。
我說借給我一萬個膽子,我都不敢想。
她說她知道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麽知道的,明明我一眼都不敢看向阿慎。
場主行事果決,鐵腕雷厲,水鎮梯田那些常年淤積的問題,紛紛總總算下來,不過半個月,便完全出了應對的法子。
于我這種平凡的小丫鬟而言,管不了這麽多,也不懂不了那麽多。
我隻能在篝火叢生的夜晚,遠離人群,靜靜地坐在一邊。
聽着鎮裏的年輕男子說,場主是如何如何厲害,以後哪個女子能嫁到顧府,就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像聽神話似的。
後來說着說着,他們就開始喝起酒來、劃拳,鬧段子。
漆黑神秘夜晚總是情緻欲望的起源,不知是誰,将一個個小桃子姐姐的話題挑了起來。
“太無趣了吧,桃子妹妹說好來的,怎麽沒來啊~”
“就是,她要是來了,沒準有多好玩呢,現在幹喝酒都沒人侃大山,逗樂子,多枯燥啊……”
年輕漢子們開始不滿,抓耳撓腮的,煩躁的望着一輪月亮。
“對啊掌事,桃子妹妹不是一向最纏着你的嗎?這回這麽好的機會,怎麽舍得沒陪來啊?”
“她有事。”
男子簡短有力的話,輕而易舉的就挑起了她的神經。
她忽然發現他的聲音,就和他的字體一樣,令人深刻、回味。
“嗨~她還能有什麽事能比你還重要啊……你在她心裏,那還不是天的存在?”
民間流俗,向來,有女子以夫君爲天的說法。
“滾蛋!”
男子輕斥一聲開玩笑的漢子們,但語氣裏帶着那麽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想,她要是小桃子姐姐那該多好。
“小桃子姐姐沒來,但是小杏子姐姐來了~”
丫鬟群中,不知道是誰忽然來了這麽一句,聽那聲音好像是月兒。
這個入府不久,就總是喜歡纏着她的小丫鬟,好像也看出來了她的心思,故意拔高音調惹人注意,這個‘人’是阿慎。
聽人說這世界上,有三樣東西藏不住,貧窮、噴嚏、愛情。
她特别擔心,有一天,小桃子姐姐也會看出來。
即使她什麽也不做,也會感到自己的肮髒,她們的感情那麽潔白無瑕,不應該有一絲的污點。
“小杏子?”
一群年輕的糙漢子們聞言,奇怪的轉過臉來,個個迷茫的朝人堆裏看去,像不認識似的,一個個打量着。
畢竟她太平淡了。
多年不受歡迎的性格提醒她,這個時候,她必須站起來,熱絡大方的和衆人打招呼。
可那一刻,她做不到,因爲阿慎也朝這邊投來了目光。
那道目光很平穩,打在她身上,卻像火一樣,活生生要把她燒碎了。
她該有多大的忍耐力,才能承受得住啊。
她悶着頭,定定的看着腳下的草,心裏慌得像疾行的馬蹄。
“呆瓜。”
在這長達數秒的煎熬中,不知是哪個漢子嗤笑的來了一句。
那語道雖低,但是彌漫在寂靜的空氣中,像哨子一般,顯得那麽響亮、難堪。
陣陣尴尬彌漫在空氣中,她感到心都涼了半截。
若是此時小桃子姐姐在,一定會站出來,爲自己據理力争,但往往她越是這樣發光發彩,别人在心裏隻會更加認定自己和她比起來,像個呆子罷了。
她早已習以爲常這樣的言辭奚落,本應該也沒有什麽情緒,但是她錯了,有阿慎在,她莫名有些惱羞成怒,甚至有種趨于殘忍的想法。
她的手慢慢緊攥,直到纖細的指骨都發出了聲音。
‘啪~’
此時,響亮的聲音傳來,方才說‘呆瓜’的那個漢子,被人揍了一下頭。
“掌事你打我做什麽啊?”
“這些話對姑娘家話也是亂說的?”
阿慎開口,那漢子才有些理虧,怏怏不樂的低下了頭。
“不懂得憐香惜玉,怪不得你找不到媳婦,回家讓你娘多準備點銀子,以後好買個媳婦吧~”
男子又補了一句。
周遭的人一聽到這話,立馬笑岔了氣,甯靜的氛圍一時間被調動起來,衆人笑的太開懷,以至于仿佛都忘記了剛才的尴尬。
很多年後,再有人記起,想到也不過是那個暗夜中勸人‘買媳婦’的笑話罷了。
她的手慢慢松了,原來尴尬的氛圍,可以因爲一句話被這麽輕易的調節,抑或是……他在刻意幫她。
是因爲小桃子姐姐的關系,還是純粹的對她的憐憫?還是……
“那可得喜歡才能憐香惜玉啊,這樣的,掌事你喜歡啊……”
那男子捂着頭,笑着朝小杏子揚了揚頭,又同他打起了馬虎眼。
衆人還在笑。
但她的神經卻忽然緊繃了起來。
她沒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問題,就這樣猝不及防,赤裸裸的被擺在了面前。
她忽然害怕了起來,過火的期待會演變成害怕。
男子沒說話,靜默了好一會。
其間,還無意的朝自己這裏擡了擡眼。
他像被人扔進了油鍋一般煎熬。
“當然,女孩子就要端莊乖順些,才招人疼。”
他的口吻輕輕的,卻永遠也不知道,這句話給了她多少鼓勵
甚至讓她産生了沖破所有道德的束縛枷鎖,不顧一切的追求自己所想要的,她深愛着他。
她想,這大概就是愛情的魔力。
那時,她太激動了,激動地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隻能轉身就欲跑,可她一轉身,就撞上了郡主。
一股巨大的恐懼感,從心底油然而生,她忽然手腳冰涼的發麻。
剛才有多興奮,現在就有多絕望。
她想,阿慎剛才那句話是跟誰說的,是她……還是郡主?
她來不及道歉,就沖了出去。
……
“哈哈哈~掌事你這話要被桃子妹妹聽去了,該傷心的不理你了。”
“敢說一個試試。”
男子又賞她一個暴栗,
“哎喲,掌事你怎麽又打我,我先前隻不過是故意說呆瓜,引起那姑娘的注意,其實她的胸還不錯。”
一臉放蕩笑的漢子,又被青衣掌事狠狠的踹了一腳。
月色蕩漾。
男子起身興緻缺缺的走了。
“真走了,不會是真因爲那姑娘生氣了吧?”
“不會,那是小杏子又不是小桃子。”
“男人嘛,那可說不定~”
“……”
糙漢子們口無遮攔的侃大山,青衣掌事沒理會,經過江璃兒身邊的時候,隻是點了個頭稍稍作禮。
江郡主也隻是輕輕地笑,一言不發。
衆人方才注意到江郡主,連連起身行禮。
雀兒在江璃兒身後道,“雀兒覺得,小杏子……可用。”
“要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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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我不講話你們就沒人叼我是吧?
玲珑木:你講話也沒人叼你。
九哥:……我不信,哪個寶貝今天給我刷十條評論,哥就臨幸她!
玲珑木:那就更沒人了。
九哥:我、我讓場主臨幸她!
玲珑木:爲什麽你的背後插着一把短刀?
九哥:因爲有人謀殺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