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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春色滿園關不住二

到了顧府後。

家中人開始頻繁到府中探望,常常也都是小桃子姐姐代爲接待,她從不露面。

小桃子姐姐每每接待回來後,總是感慨萬千的和她說一些家中人覺着愧疚、對不起她的腌臜話來。

她聽不進去。

倒不是刻意的漠視,是沒有任何感覺了。

小桃子姐姐說,一個人經曆了再大苦難,都不能變得麻木不仁。

她無動于衷,卻由此對黃花梨木情有獨鍾。

在顧府這麽多年。

她和小桃子姐姐二人互相攙扶,一路走來,漸漸混的風生水起。

十幾歲就有幸得以在老夫人身邊伺候,在府裏地位慢慢的高了些,月錢也一天比一天豐厚。

到現在,甚至富足的可以比得上外面的一戶平常商戶。

她知道,這一切九成都托了小桃子姐姐的福,指望她,可能一輩子都混不到這個位置。

雖然她平時哪裏都不去,但還是有在刻意存銀子。

因爲這樣,她就可以把身邊所有需要的物件材質,都換成黃花梨木的。她愛死這種木材了,你要讓她說出原因,她也不知道。

小桃子姐姐最擅參透人心,以便投其所好,所以常常讨人喜愛。

對她也是,所以她每一年送給自己的擺件裏,都會有黃花梨鑄造而成的。

她知道她喜歡,近乎固執的喜歡。

隻是那年不同,因爲這四個字,一切變得不同。

她總是有意無意的又開始想,這樣張揚跋扈、深刻鞭辟的瘦金體,到底是誰寫的呢?

想這個,已經成了她每晚必不可少的事情。

她想過……場主?

可是很好笑,場主怎麽會爲一個下人執筆,鋪陳誕辰賀詞呢?

她還想過……或許是小桃子托人從東海帶來時,花了大價錢,請某個造詣高超的書法家寫的。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見一見這個書法家。

沒有人知道,這四個字給她狹囿生活開的一扇明窗,照亮了多少黑暗。

後來,她見到了。

那天小桃子姐姐不知怎麽了,從府後的小樹林跑進屋,什麽話都不說,直接悶在被窩裏哭。

問她什麽她都不吭聲,隻不斷續的哽咽抽泣。

她聽着甚是心疼,無可奈何隻得上前給她輕輕掖着被角。

那時,一張潔白的帕子落了下來。

那是顧府下人擅用的普通帕子,可唯一不同的是,那張帕子讓她的瞳孔霎時間縮緊了。

像垂危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般,火熱、渴望。

她死死的拉着被角,渾身僵硬不能動彈,看着那張帕子,唯有胸腔裏的一顆心髒在隐隐的跳動着。

前所未有的心跳伴随着眼底隐隐噴薄而出的火花,一切都越來越快,越來越瘋狂。

帕子上是五個深刻隽秀的瘦金體,氣勢收斂了之前的猖狂,像寫出來的字音一樣充滿溫順卑微的歉意。

可即使這樣,它仍足矣抨擊她的心潮,就像早已住在裏面一般,不用反應就跳動了起來。

那五個大字,中間包括一個符号,鮮豔豔的,‘桃子,對不起’

……

“杏子,我剛才、才……在小樹林裏,聽到了阿慎在向郡主罄露,原來他是騙我的,他從來不喜歡我,他喜歡的人一直是郡主,可是年慶那晚,他不是這樣說的,他說他會一直守護着我……”

那會,小桃子姐姐不知是哭夠了,還是怎麽的,斷斷續續的停止了抽泣,同她說起了緣故。

她最初聽着聽着,漸漸地就什麽都聽不見了。

那四個字,原來是阿慎寫的。

阿慎……

“他和郡主在一起了嗎?”

不知道她說到了哪,隻是在她停下來時,她隻問了這麽一句話。

“沒、沒有,郡主拒絕了他。”

……

她不知道自己當時爲什麽笑了出來。

那種笑是罪惡的,無恥的,壓抑的,苦澀的……

造化弄人,她知道。

六歲的她,在商戶老爺家隻呆了半年,便逃了出來。

其實也不算逃,那晚她被夫人狠狠地罵了一頓,然後差人連夜将自己丢到了亂墳崗。

商戶老爺有戀童癖。

她從腐爛的死人堆中爬了出來,正值盛夏,她渾身散發着惡臭,小小的,身子周圍布滿了蒼蠅和蠕動的……

她不想回憶。

那污黑到爛泥裏的日子,她就是一坨爛泥,任人踩踏。

六歲半,她當過乞丐,偷過口糧,被人吊起來打過,被醉漢按在腳底踩過,被野狗咬過……

小桃子姐姐曾問過我,爲什麽不肯原諒阿爹。

如果有那麽一個理由,能讓我原諒他。

我記得有個女孩救了我,就是小桃子姐姐。

她大了我一歲,也是被父親送去當丫鬟的,但是她和我卻完全不一樣。

小桃子姐姐被家裏人送去的是顧府。

嘉成的顧府,像皇宮的一樣的地方,會發光的。

像她這樣的人,都不敢提。

若是有人在那裏被選上當丫鬟,家裏都是要放鞭炮的。

因爲那不亞于身價很快便會超過豐腴商戶家的小姐。

那是有場主的地方,一般的人,哪裏去得了。

她可能快要死了。

被野狗咬的奄奄一息,瑟縮曲蜷在街角的時候,是小桃子姐姐看見了她。

小桃子姐姐鬧着她的父親,要帶她去醫治。

她醒來的時候,桃子用小手摸着自己的頭,她說,“阿爹說了,小孩子要好好長大,你同我一起去顧府吧。”

是那隻觸過她額頭的手,後來從爛泥中,一把将她拽上了雲端。

……

有些人,可能是真的是幸運的讓上天都賞飯吃。

她和小桃子姐姐一起進顧府,一起伺候老夫人,一起長大,一起出落的亭亭玉立。

她是她最親的人。

可卻又最遙遠。

她以爲她們是一樣的,會一起好好長大,但并不是。

她以爲她在六歲的那年徹底被救贖了,但卻又一次陷入更深的深淵。

隻是以前是肉體,現在是靈魂。

禁锢着,被牢牢的禁锢着,拿起滾燙的火鉗,在靈魂深處烙印。

當開始有人在私下裏讨論,小桃子姐姐是怎麽願意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時候;

當于普天同慶的日子裏,所有人徹底将她忽略在角落,誇贊着她的時候;

甚至當老夫人一次次的給她尋覓夫家的時候……

她都在想,是不是她就是多餘的。

永遠是多餘的,父親、顧府……

仿佛沒有一個人願意踏入她的世界,嘗試着溫暖她,她也可以像小桃子姐姐那樣積極地,可是沒有。

情緒極端的時候,她甚至會想,如果當年就讓她死在了狗瘟之下。

小桃子告訴她,小孩子要好好長大。

可是長大了,又該如何慢慢變老呢?

在很長很長的寂寞中,一個人走着很長很長的路,接受着無數異樣的比較、眼光和謾罵,永無止盡。

這樣,還該往下走嗎?

她難受的時候,就拼命的忍着,一言不發的看着小桃子姐姐。

她大多數都在笑,機靈的笑、沒心沒肺的笑、狡黠的笑,逗人開心的笑。

她想她一定是有很多值得開心的事,值得開心的人,所以才時常笑。

她對着銅鏡,除了想到櫃子裏一堆冰涼的銀子,她不知道還能對誰笑。

她用手擠了擠,好像也很難擠出一個完全真誠的笑,隻是虛僞的、客套的、敷衍的。

小桃子姐姐,什麽都比她好。

大家都喜歡她,厭惡自己,覺得自己不配站在她身邊,都是因爲小桃子姐姐太好了。

她這樣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說,她知道以這樣的想法對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是極度自私的、忘恩負義的。

可是你知道嗎?朋友……

我們是最親密的朋友,可我們不平等。

我躲在暗處,看着她閃閃發光,并且自願的去充當那支陪襯的綠葉,爲她喝彩,替她開懷,那是至高無上的友誼。

可我也想得到一次認可,如果得不到,那麽我想要的唯一,也要拱手相讓嗎?

小桃子姐姐喜歡阿慎,她很早之前就知道。

阿慎是從小伴在場主身邊的掌事,地位尊貴的自然不必再說,一般丫鬟哪敢打他的主意。

可是小桃子姐姐可以,全府上下的人都喜歡她,她的性子是那麽單純,笑容是那麽天真爛漫,她甚至值得一切最美好的東西。

她也是那麽想的。

小桃子姐姐、阿慎乃至郡主的糾葛,她是清楚地。

就像個旁觀者,遠遠平靜的看着這一切,時不時給桃子出出主意。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住進她心裏的字迹,那個書寫字迹的人,是阿慎。

她可以像那四個張揚的字體般,勇敢的追求一回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她無數次問過自己,答案隻有一個。

當然不可以。

小桃子是誰?

那個給予了她第二次生命,讓她體驗人生的雲泥之别。

從最污穢的地獄,把她拉上天上人間的人。

她怎麽可以?

與幸運截然相反的是,有些人一出生,悲劇就是注定的。

可那悲劇下愈發扭曲、壓抑的種子,若非完全挖去,否則會像病魔一般,瘋狂的滋生,伸藤蔓莖,直至一發不可收拾。

阿爹前些日子又來找她,一如慣常的,還是由小桃子去打發。

可是這次,家裏人卻難以打發的很。

我以爲是來要錢,并不是。

阿爹說哥活幹重了,腦中起了一個瘤,大夫說,在不了多久了。

阿爹來懇求我,哥走之前想見我一面。

他說他活着的這大半輩子,最愧疚的就是妹妹。

他想在臨走之前,跟我說當面一句對不起。

我沒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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