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吱呀~’一聲,掌櫃的躬身在前,輕輕推開牡丹苑的門。
裏間,萬嘉老爺聽聞動靜,精神一振,伸袖連連揩掉面上的老淚縱橫,一骨碌從椅子上爬了起來,換了一副讨好的笑面,尊敬的躬在門口。
待見到場主進來後,當即拱手行禮,“老奴萬瑞,見過場主。”
側座,萬鈞擡眼見到來人,斂了手中的翟扇,也微微起身,上前作揖,“萬嘉萬鈞,見過場主。”
顧亦清輕‘嗯’一聲,行風側過二人,落于主座,一貫冷峻清淡的眸中,神思難測。
青衣掌事肅容立于一側,微微轉身,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一秒,随即射向神态格外拘謹、慌張的萬嘉老爺,“今日場主在此,萬老爺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吧。”
“不敢不敢……”
話落,萬嘉老爺像是被挑了什麽神經,隻低着頭,連連擺手,像一隻懼怕風暴的鴕鳥,滿臉的怯意不經意便露了出來。
青衣掌事見他這般惺惺,唇角微動,俯身悉心給場主斟了一杯茶。
再擡頭時,嘴角已然挂着一絲稍冷的笑意,“萬老爺何必如此客氣,今日既然特地請了場主來,有什麽訴求便一并道來,無需扭捏作态,須知場主的時間很寶貴。”
“是是是!自然自然……”
萬瑞聽他這絲毫不留情面的話,像是一把劍直接挑開了虛僞的面具,虛的額頭上的汗都滴了下來,還未開口說事,口齒邊有些不利索了。
他曾經,也是幹練精明的顧府掌事。
面對過多少大風大浪,對付過大格局大人物,都未曾有過如此緊張到失态的狀況,然而今天……他卻比任何時候都害怕的發怵。
他想起,他最初隻是顧府的一介奴仆,得顧老爺賞識,一手親自提拔至掌事,給予了太多恩惠,最後還許下了萬嘉衣莊這般偌大的産業。
顧府是他萬瑞的畢生恩人,可如今……他竟要如中山狼一般反咬一口,燒毀成衣莊布匹,以此來威脅場主。
人生在世,不過‘恩’‘義’二字,他萬瑞事到如今,恩德情分泯滅,無仁無義做盡。
怕是在場主的眼中,他已經可笑不堪,在衆人心中,他已是衆矢之的。
如今要堂而皇之的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簡直比刀架在脖子上還難受。
這一件忘恩負義的事,或許能讓這一輩子都淹沒在愧疚之中。
久久,身後,沉默不語的萬鈞似是看出了萬老爺的煎熬窘态,又像是早已做好了準備,瓣唇微抿,三步兩步走上前,面不改色的颔首,拱手直截了當。
“回場主,萬嘉衣莊聽聞成衣莊走水,思想此前在與之競争時,也曾耗時半年完成一套龍鳳呈祥喜服,且從取材、設計到紋繡、織功,全由萬鈞一人親自過手、監督,質地自诩天下無雙,至今仍視若珍寶,保存完整,以備不時之需。此次在皇上大婚之前,必定将喜服完好送到,絕不逾期。”
萬鈞铿锵的話落,青衣掌事眼神微眯,看着面前不卑不亢之人,不禁好笑,心下尋思着他是不是故意在場主面前顯擺,微微正色道,“萬鈞大人果然藝高口氣大,是不是天下無雙的材質,顧府還需派人去鑒定一番,才能下定論,畢竟這是呈給皇上大婚的喜服,怠慢不得。”
遭人質疑,萬鈞卻無比鎮定自若,語氣淡淡道,“悉聽尊便。”
沒有人可以在這上面質疑自己。
青衣掌事見勢,眼底閃過一絲輕屑的神色,好一句悉聽尊便,傲慢無禮。
座上,騰騰的熱汽,順着白瓷茶杯袅袅而上,水霧氤氲彌遮住男人半側清俊的面龐,瓷杯落下來的時候,伴着清響,隻聽到一聲渾厚的磁嗓,“不用。”
青衣掌事微頓,自知場主的意思,點點頭對着萬鈞道,“場主信任萬大人才賦,無需複核,那下面請萬大人直接提條件吧。”
話落。
一直俯首說話的萬鈞,緩緩的擡起頭,目光難以明言的望着座上,那個明明近在眼前,眼神卻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哥哥。
說來也好笑,整個嘉成莊園,哪裏不是他場主的呢?
足下這片土地,長儀的萬裏江山,哪裏聽到場主的名諱,不是退讓三舍?
萬嘉老爺爲了救女兒昏了頭,明明可以揭穿,明明可以毀滅,可他……卻選擇來赴約了,爲什麽?
奚落、玩弄……
他一直是這樣,于最高的雲端處,俯視拙劣的芸芸衆生,沒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沒人能激起他的半分情緒,更别提……有些妄想與之匹配的蝼蟻。
所有的沒有例外中,那個唯一能讓他心潮雲起波瀾的例外,卻也是唯一讓自己心動的人兒。
孽緣,自始至終,一廂情願,斬不斷分不清,深陷泥潭的,隻是他一人而已。
他就像一片不可捍動的陰影,永遠覆在他的人生之上,永遠。
男子迷離的神思像是走了很久,卻又像隻是一瞬間。
“場主今日賜予萬嘉這份恩情,萬鈞永生難忘,家主年過半百,膝下隻有一女,因見過場主一面,思念成疾,現在已經……”
……
隔壁,菊花齋。
顧二白百無聊賴的捏起一塊桃脯幹,扔起來用嘴熟練的接着,纖白的指尖抵着桌面,有一下每一下的敲着。
一汪幹渴的眼神迷茫的盯着那碟衆星捧月的桂花鴨,直愣愣的發呆。
亂糟糟的心裏,千百遍的演練着,呆會該怎麽向清叔行九扣三首跪拜緻歉大禮。
玲珑木流着口水,呆呆的同望着那碟桂花鴨,‘小主人,您真是年度戲精第一名。’
顧二白神情恹恹,‘多謝誇獎,要在清叔眼皮子底下蒙混過關,那要求的可不隻是一點半點的演技。’
玲珑木點頭。
不對啊……
顧二白橫眉眯着眼,散發出危險的不滿氣息,自己明明是情真意切的去道歉的,咋就變成戲精了。
‘那個……小主人那碟桂花鴨待會可以打包帶走嗎?’
玲珑木伸出舌頭,舔了舔嘴。
顧二白冷冷道,‘不可以!’
饞死你,老娘馬上就能把它吃的骨頭都不剩。
一旁,鄭毅發神的望着她的側臉,意識到她發神的望着桂花鴨,不禁好笑,眼神朝菜肴示意過去,“桂花鴨是一品齋的招牌菜,要嘗嘗嗎?”
“嗯?”
顧二白聞聲回過神來,見他熱情招待的主人模樣,連連應道,“都可以,都可以。”
于是,鄭毅意會錯了她的意思,夾起一筷肥嫩的桂花鴨肉,放到她面前的碟子裏,眼神亟亟的等着她動筷。
顧二白在他過度熱情的眼神下,尴尬的笑了笑,有些壓力的拿起筷子,嘴裏輕嘬那塊鴨肉,連連贊歎,“美味,特好吃。”
見她唇邊滿足的笑容,鄭毅眼底的笑也愈發難以遮掩,像是裝滿了罐子的蜜,濃的要溢出來了。
顧二白一邊感動的淚流滿面的吃着,一邊想着吃飽了好有力氣去下跪。
于是吃完一筷,又夾了一筷,渾然陷入了美味之中不能自拔。
玲珑木那口水流的啊,嘩啦啦,求而不得,眼淚也流得嘩啦啦的。
于是,不一會兒,某嫉妒木頭心裏便産生了,隻能看别人吃的幽怨憤懑之感,暗暗地朝小主人提醒去,‘您也看看您旁邊的人。’
大有将她的胃口徹底消滅的架勢。
顧二白聞聲,無意朝身邊瞥了一眼,登時被鄭毅眼底那抹灼熱的神采燙了一下,驚得手裏的鴨脖子都差點掉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氣氛是容易不對嚎……
四目相對,爲了不顯得尴尬,某白連連轉開話題,“那個……你的車夫呢?怎麽沒見他來一起吃飯?”
鄭毅聞言,神情略略微頓,轉過臉又給她舀了一盅湯。
“他去給馬兒喂草了。”
“哦……”
……
宜興街盡頭,鄭府。
丹青一路絕塵,到了府門口,急急勒馬,縱身一躍從馬車上跳下。
入府,一路直達小姐閨房,大掌朝門上敲的直響。
鄭家大小姐——憐兒,午憩剛醒,皺着眉,手裏端着個冰婆子,開門不耐煩的訓斥他,“何事如此魯莽?”
丹青見大小姐,隻立即作出一臉焦急狀,氣喘籲籲的指着外面道,“小姐……小姐不好了,我方才在一品齋門口,看到公子與那個慶家二白一同走入了酒樓,看樣子是像在私會……”
“什麽!”
丹青話落,鄭大小姐手中的冰婆子,在一瞬間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劈裂聲響,整張紅暈的小臉上,眉眼驚駭淩厲,“快!快帶我去!”
“是!”
丹青轉臉,快手快腳的朝府門口趕去,垂下的嘴角閃過一絲順暢的得意。
鄭家大小姐自從聽說這個消息,全身心因氣憤而顫抖戰栗,隻覺心裏燃起一把濃烈的嫉妒之火,恨不得立即沖過去,撕了顧二白那張狐狸皮囊。
幾乎是踉跄的爬上馬車,她咬牙切齒,一路不停失态的催促他加快馬鞭。
鄭府在宜興街頭,一品齋在中間最繁華的地段,策馬揚鞭,二人不一會兒就到了。
丹青收回馬鞭,一副怕小姐過度激動的模樣,佯裝攙扶她下來,正欲好生安慰撫慰一番情緒。
不想,鄭大小姐一下來便像隻撒潑的貓,直直沖下來,一掌揮開阻攔她的丹青,朝着一品齋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