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玲珑木戀戀不舍的捋了一把平滑的紮手狗毛,順着袅袅薏米香味漂移到鍋屋,一隻比阿黃還靈敏的鼻子,讨好的湊到八寶砂鍋面前狠勁的嗅着。
顧二白系上花圍裙,神情怏怏的洗着西紅柿,眸光淡淡的瞥了它一眼,“添柴。”
玲珑木眨了眨眼睛,望着地上零散待燃的木塊,不禁虎軀一震,連連搖着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小主人怎能這麽殘忍,讓木頭殘害同胞呢?”
顧二白端起一盆污水,朝院子走道裏潑去,“不添滾蛋,沒有你的份。”
玲珑木立馬去殘害同胞了。
鍋底,火星迸濺,木柴燃燒的旺盛激烈,玲珑木有些肉疼。
“小主人,昨晚您和場主,除了做那啥被打斷了,到底還發生了什麽事,您怎麽……脾氣變得這麽殘暴啊?”
難道是小主人和場主都欲求不滿,由于不和諧産,生出了許多矛盾?
顧二白轉身,拿着盆的手一頓,像是被戳中了心窩,一瞬間神情都有些呆滞。
玲珑木有些緊張的瞥着她。
半晌,顧二白狠狠的摔下手中的洗菜鐵盆,拿起案刀‘咔嚓咔嚓’的開始切起西紅柿,可是那架勢,仿佛像在剁人。
玲珑木唆了唆嘴,生怕她一暴躁起來,把自己也砍砍丢進柴火裏燃喽,“小主人……你要是不願意說……”
“都被男人抛棄了,還有什麽可說的。”
顧二白的背影,奮力切菜的肩胛起伏,聲音低低的從嗓中溢出,不帶任何情緒,胸前眠風一中的徽牌跟着兩相顫動。
玲珑木噤聲,知道小主人的别扭症又犯了,不再言語,繼續朝鍋底添柴。
顧二白忽然停下剁西紅柿的動作,目光直直的望着窗外一望無際的田野。
案闆上,西紅柿津液四溢,果實碎成一灘。
玲珑木探過去頭,看那紅乎乎一片,不由得小心肝一顫,怯怯問道,“小主人,您做過飯嗎?”
顧二白回過神搖搖頭,又将西紅柿的殘骸掃下,重新拿出了一顆剁,口中順勢淡淡的回道,“沒有。”
看出來了。
玲珑木思慮到慶家并不富裕,爲了防止她再糟蹋食材來出氣,連忙整個木身都按在了刀上,“那您現在還做什麽啊,阿爹阿娘會喜歡吃你的飯嗎?”
顧二白悻悻的擡着眼皮子,望了它一眼,“醉翁之意不在飯。”
“……”
玲珑木仔細尋思了一番,略略感受到她視死如歸的心緒,忽的大驚失色,“小、小主人,您不會準備攤牌吧?”
許久,顧二白沒回它,隻是默認的點了點頭。
“……唏……”玲珑木倒吸了一口冷氣,神情更加緊張了,“您就不怕一早兩命?”
一句話說到點子上了,顧二白垂下眼皮子,抿了抿嘴。
最怕的就是這種結果,不過,她盡量會以最婉轉、含蓄的方式表達,說完要打要罵、鬧死鬧活随他們去吧。
玲珑木感受到她不管不顧的架勢,不禁勸道,“不行,小主人我跟你說,絕對不行,您會後悔的,依木頭的感受,二老那種性格,是絕對接受不了您和場主在一起,場主在他們心中是神靈一般的存在,怎能允許……”
說到這,玲珑木意識到不對,立馬捂上了嘴。
顧二白眼皮子動都不動,替它接上了後半句,“……淤泥的污染。”
玲珑木連連擺手,“小主人,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慶家二老會這樣想啊。”
“我知道。”
顧二白切好西紅柿,下鍋炒炒,又打了幾個草雞蛋進去。
“小主人您怎麽這麽淡定,您不是……一向很關心二老的精神狀況的嗎?”
“我後悔了。”
“嗯?”
鐵鏟子與大鍋的碰撞,翻出乒乓的歡快作響,袅袅炊煙順着煙囪高高騰起。
蘆葦蕩處,人群四散。
顧亦清擡頭,遠遠的看去,眼中幾絲疲乏處隐隐現着晨露的熹微。
青衣掌事直起身子,見場主臉色好了點,好奇的順着場主的目光看去,半晌未看出來什麽頭緒,不禁疑惑道,“場主,您在看什麽啊?”
“你看,那是不是從慶家飄出來的炊煙。”
男人的嗓音低啞惑人,硬朗的臉龐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青衣掌事聞言,撓了撓頭,難爲情的看着幾十道錯綜複雜的炊煙,不知道場主說的是哪道。
“就是。”
顧亦清口吻笃定,微微低下頭,像是在喃喃自語,嘴角扯出一抹俊逸的笑容。
小沒良心的。
“回府。”
場主令下,一衆從顧府來的厮衛、丫鬟們,紛紛松了一口氣,腰酸背痛腳抽筋的随着場主回府。
青衣掌事站在原地思慮了半天,最後跑到後面緊緊握着小桃子的手,神态緊張,“桃子,我覺的場主快瘋魔了。”
小桃子揉了揉發酸的眼睛,一個沒站穩栽在他的懷裏,軟軟的嘟囔着,“說的誰沒看出來似的。”
在此之前,誰做夢也想不到,場主徹夜動用人力物力,隻爲找一塊牌子。
而她也是想了一夜,才想到場主說的那塊牌子,她好像在水榭園見過,上面刻着夫人的名字
青衣掌事柔柔的抱着她,不禁又轉身,好奇的望了望從顧鎮飄出來的數十道炊煙,這麽遠這麽多,場主……到底是怎麽看出來的?
……
“對。”
顧二白拿過一隻梅花碟,将西紅柿炒蛋從鍋中朝出,舀一瓢水涮了涮鍋,又搬過用留盆安靜的和起了面。
“您後悔什麽啊?”
玲珑木偷偷拖着碟子裏的一塊西紅柿,朝嘴裏放,漸漸面目扭曲的問她。
小主人……果然是第一次做菜,到底放了多少醋啊。
雖然實在難以下咽,但是它還是流着淚、勉強給點面子吃了下去。
顧二白櫻唇緊抿,盯着那白花花的面團,心裏皺縮成一團。
什麽都後悔。
最後悔的是,她到現在都不知道,昨晚自己到底是懷着什麽樣的情感,把清叔推下去的。
是擔心慶家二老受不了,是害怕野外被抓……還是,從内心裏覺得自己配不上清叔。
原來從始至終,她自己都是介懷的,被說得多了,她自己每每與清叔在一起就會産生做賊心虛的感覺,清叔越是想把她曝光,她就越想躲……
她總感覺,自己和清叔走不到一起去。
爲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顧二白神情恹恹的想着,最後越想越憤懑,一拳重重的打在了軟和的面團之上。
顧二白你還是不是人,到現在你還想這些,當初是你他媽勾搭人家,現在被抛棄了又想知難而退,渣渣渣……
玲珑木感受到小主人暴躁不穩的情緒,不敢說話,隻喏喏的縮到一旁。
場主要是知道您有這種想法,八成能把您的皮扒了。
顧二白把面團砸得稀巴爛,緊緊閉上了眼睛平複呼吸。
是她對不起清叔了,現在就應該快刀斬亂麻,然後趕緊去顧府叩頭認錯,萬一人家一點溫情都不留了,顧二白你找地方哭吧。
玲珑木探出頭,“小主人您這樣的思想是正确的,那木頭支持你,不過……和二老說話一定要委婉些,千萬别用刺激型語言。”
“知道了。”
顧二白将面撈出攤開,開始切着一塊又一快薄厚不勻均的面餅,放到滾燙的油鍋裏煎。
玲珑木看着,膽戰心驚的,一陣陣的肉疼面團,這裏面應該都沒熟吧。
場主大大快把小主人這個廢物娶回家吧,别禍害兩個老人家了。
……
巳時。
慶家二老伸着懶腰從堂屋出來時,正準備去看看顧二白怎麽樣了,不想,剛出門便被光溜溜一肉條的阿黃,吓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這這……這是什麽東西?”
“天呐……”
阿爹阿娘吓得抱作一團,顯然已經認不出了自家這條看家田園犬。
“汪~”
阿黃擡頭望着二老,滴溜溜的狗眼裏淚汪汪的,狗鼻子還一抽一抽的,喉嚨裏咿咿呀呀的仿佛在抽泣,隻光着身子在地上撒嬌打賴。
慶家二老,“……”
這肉球的動作,怎麽這麽像自家阿黃呢。
“汪汪汪!”
阿黃見二老漸漸認出它來了,連忙站起來,抖了抖一聲的肥肉,眼神幽怨的朝着鍋屋看去。
就是她,虐待救命恩狗。
二老見勢,擡頭朝鍋屋看去,還沒看出來什麽頭緒,鼻間便隐隐嗅到了一股糊味,以爲要失火了,當即撒奔子往鍋屋跑去。
推開屋門,陣陣奇怪的味道入鼻。
二老望着坐在桌前的二白,一時驚住了。
“爹,娘,快來入座吧。”
桌前,顧二白語調歡實,一身桃紅色的長裙,襯得膚如凝脂,臉蛋氣色盈盈煞是好看,兩眼彎彎濛濛似小船。
桌上,鍋碗瓢盆無序的擺放着。
一抽籠帶着油光的燦燦油餅,一海碗粘粘稠稠的西紅柿炒蛋,一小碟黑乎乎的酸辣土豆塊,一盅鹹菜,兩壺清酒,三碗香噴噴的糊味八寶粥。
“二……二白啊,你這是……”
阿娘看呆了,說話都結結巴巴的,二白的做菜手藝,什麽時候趕上要飯的了?
“二白,你咋……你咋沒煮了牆上那隻鹹魚,還有壇子裏腌的烏雞,地窖裏有蘿蔔,我去給你……”
“别别别……”
阿娘連連攔住阿爹,滿臉驚恐,“你可别讓她糟蹋那點肉了。”
桌前,顧二白聽着阿爹阿娘的對話小臉瞬間垮了下來,“快去洗手,過來吃早飯。”
阿爹阿娘見她難得下廚,也沒說什麽,點點頭洗漱一番撩起衣服就坐了。
“二白啊,你這是不是兩年沒摸炊具了?這手藝……”
阿爹近一看才看出了衆菜的慘狀,但看在她大病初愈的份上,不怎麽直接打擊她。
玲珑木:……是不忍直視,不堪入目。
顧二白實誠的望着阿爹,點了點頭。
不,十六年沒碰過了。
阿娘望着一桌子花裏胡哨的失敗産品,無奈的搖搖頭。
“可能是病還沒好完全,腦袋有點暈乎乎,等休養好了就好了,平時我做菜你在旁邊學着點,不然以後嫁到人家去,可怎麽好……”
顧二白聞聲,靈機一動,嫁人?
這個話茬很完美。
“娘,您是不是盼着二白能嫁出去啊?”
顧二白轉臉望着阿娘,語氣裏帶着罕見的認真。
“……呃,二白啊,你别誤會,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阿娘以爲她當自己嫌棄了她,連連解釋。
卻不想,話音剛落,顧二白猛地小雞啄米般點起了頭,“對對對,我覺得娘您說的特别有道理,人家小姑娘十二三歲都嫁到婆家去了,不在家拖累,隻有我熬到現在還沒個頭緒,太對不起您二老了。”
“……”阿爹聞言,心中詫異,二白什麽時候對婚事這麽積極了,以前一提到這個她就不耐煩的很,難道是……昨天見了高嬸家的兒子,談的很中意?
阿娘想的顯然和阿爹的如出一轍。
“二白,你心裏有漢子了?”
思及此,慶家二老異口同聲的伸過頭問道。
顧二白咬着油餅的嘴頓住了,瞥着兩側饑渴的眼神,一時間面上很精彩。
玲珑木在耳邊跳腳:好緊張好緊張,小主人若是說出來了,這馬上不會死人嗎?
“嗯。”
半晌,顧二白放下了那塊油餅,淡定的應了一聲。
慶家二老一聽,當即來了精神,二人面面相觑一眼,想法不謀而合。
再次異口同聲問道,“可是高嬸家的小兒子?”
“……”
顧二白嚼着油餅的牙,差點磕到了舌頭上。
半晌,她眼神虛睨着二老,“你們說啥?”
阿爹阿娘伸回了身子,自作很懂的笑着點了點頭,被踩中了心思丫頭害羞了。
阿爹徐徐道來,“二白,你放心,這回我們絕不阻止,你們年輕人好好相處,一回生二回熟,先培養好感情。”
“……”
顧二白聽得徹底懵了,怕他誤解太深,适得其反,連連沖着阿爹擺手,“停停停,咱們把話題再繞回來。”
阿娘笑道,“好,這事也急不來,畢竟才見一次。”
“……”顧二白覺得她必須馬上把話題扯回來,“那個,娘,剛才咱們不是說到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嗎……你們不覺得,清叔……他已經很大了嘛?”
顧二白刻意小心翼翼的婉轉說完,挑着眼皮子看着慶家二老。
不想,話落二老好似并沒有什麽太大反應。
阿娘吃着鹹菜,無所謂的笑笑,“你說亦清啊,那就另當别論了,亦清是雲端端上的人,凡人哪裏能配得上。”
“……”
顧二白忽然感受到一座飛來峰擋住了她人生的去路。
半晌,她讪讪的笑了,“其實……娘您太誇張了,清叔也是凡人的。”
阿爹順暢的倒着清酒,“自然,不過若非王公貴族,世間奇女子,也是配不上的。”
玲珑木:……再次感受到了絕望。
顧二白聽着,面色不大好看,低頭去啃馍馍。
心裏不停腹诽着,清叔這個人,天天把自己塑造的這麽高貴迷離幹什麽!
……這下該怎麽辦,她要真是說了出來,阿爹阿娘真能吓暈厥。
再拖拖?不行……要快刀斬亂麻。
“爹娘,你們覺得我……”
顧二白咬咬牙,一鼓作氣道。
阿爹阿娘聽她這下定決心的語氣,以爲又是高嬸家兒子的事,紛紛語态欣喜地問她,“你和高嬸的兒子談到哪一步了?”
“……”
顧二白默默飙淚,不是高嬸兒子,是你們雲端端上的偶像。
“娘。”
醞釀了半晌,顧二白又重振旗鼓,正了正臉色,朝着她,“你覺得……我和……和……”
“和?”
阿娘瞪大眼睛問她,“……和他到底合不合眼緣嗎?”
顧二白望着阿娘,忽然‘噗——’的一聲笑出來,直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快出來了。
最後,抓了抓頭發,對着她一本正經道,“……和鄭毅怎麽樣?”
話音一落,世界靜止了。
------題外話------
狗蓮:小白,這句話你應該去問問你叔……
場主:媳婦,你确定要和一個死人有關系?
小白:……路過他的墳而已,别誤會别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