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樾軍接下來的作戰方略當晚就定了下來。石夢泉将北上攬江大營,渡河回到江陽,在那裏等待水師從鎮海前來,稍作補給,就開赴平崖。劉子飛得到将功補過的機會,率軍南下剿滅程亦風和冷千山餘部。梁建琛前往青蛇溝,以便阻止可能從西面趕來支援的楚軍部隊。而羅滿則負責鎮守攬江、鎮海,爲日後南線和西線的軍隊提供補給。

這其中最先出發的,當然是梁建琛。考慮到平崖的使者能夠來到營中,援軍如果不是同時出發,也應該在路上。而且,向垂楊的部衆撤離攬江大營之後去向不明,若是與楚國援軍會合,則十分麻煩。所以郭罡将公孫天成逐出軍營之時,派了幾名士兵一路“押送”他離開攬江地界。美其名曰是防備他刺探軍情,實際命士兵們暗中跟蹤,想看看他去往何處。隻可惜,老先生坐的驢車雖然簡陋卻輕捷萬分,在樹林小路裏繞了幾個彎兒,就把跟蹤的士兵甩掉了。郭罡一發确定背後必有古怪。命梁建琛立刻率領石夢泉從鎮海所帶來的兵隊,又集結了攬江當地身體健康的兵士,合共八千餘人,馬不停蹄地趕赴青蛇溝,務必先發制人,攔截敵人。同時,也給他下達了“寸草不留”的格殺令——沿途所遇任何人等,無論男女老幼,一律斬殺,房屋棚舍要夷爲平地,樹林農田也要燒成灰燼。

梁建琛雖然也曾建議過放火燒山以防備敵人藏身森林,但聽到這樣“燒光”“殺光”的命令卻略感驚訝:“内親王一向嚴禁屠城,先生這樣的命令,真是出自内親王的授意嗎?”

郭罡隻是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幾時親自聽過内親王的訓示?嚴禁屠城乃是指我軍取得城池,且城中百姓甘心投降。此刻讓你去青蛇溝,沿途并沒有城池。焚毀田莊樹林,乃是爲了讓敵人沒有藏身之所。這豈是屠城嗎?而那些村莊,聽聞裏面的百姓早就跟着程亦風撤退了。此刻若是還有人在村子裏,那就是埋伏的敵人。更要一個不留地殺幹淨。”

此話倒也有理!梁建琛便不再多慮,領命率部出發。一邊趕路,一邊放火焚燒山林。

此時夏日接近尾聲,河對岸的樾國已經天氣清朗,但楚國仍然濕熱。雖然未下雨,但空氣卻飽含着水分,山林點火之後,火勢很難蔓延。但滾滾濃煙,形成百裏霧霾,趁着東南風,又一路向西北方蔓延,飛禽走獸紛紛哀嚎着從林子裏逃出來。士兵們都笑言:真有什麽人躲在山林裏,也要窒息而死。

這樣一路放火,一路前進。速度自然比普通行軍要慢一些。原本步兵行軍三天的路程,此刻估計大概要用五天。而且,頭一天晚上大軍紮營的時候,忽然聽到驚天動地一聲巨響,仿如雷聲,但又好像來自地下,以緻腳下的土地都搖動起來。梁建琛參與了奇襲攬江大營的作戰,感覺這是來自強烈的爆炸,自然立刻擔心是攬江方面遭到了敵人的襲擊——可能向垂楊趁着他領兵出來,就殺個回馬槍呢?不敢大意,立刻派人回去打探,自己率部在原地等待消息。等到信差回來才知道,是河對岸的樾軍工兵作坊處理火油不慎,發生了大爆炸。雖然那秘密作坊地處偏僻,所以除了作坊裏的士兵之外,并沒有造成太大的傷亡。但是可能因爲作坊裏火油火藥甚多,所謂爆炸威力極大,将那一處小山都夷爲平地,甚至于連河對岸楚國境内也感到地動山搖。

“石将軍讓梁副将不必擔心,當速速前往青蛇溝。”信差道,“石将軍他自己已經提早前往江陽,去處理作坊爆炸的善後了。”

聽到這樣的消息,梁建琛才繼續前進。總共用了七天的時間,終于來到了青蛇溝外。隻見那裏兩邊峭壁聳立,好像是山體被利刃劈開。中間,楚國的官道蜿蜿蜒蜒,通向遠方。

“嗬,這地方也真是險得邪門!”梁建琛自語。又暗想:楚國的官道竟然建在此處,也不知山裏有沒有土匪。誰從這條官道走,遇上打家劫舍的,哪裏還逃得了呢?楚軍若不是急于收複攬江、鎮海,應該也不會走這條路吧?稍有經驗的将領都曉得,在這裏被伏擊,隻有死路一條。

“梁副将,這青蛇溝咱們還要燒嗎?”士兵問。

梁建琛思索片刻,命到:“燒!不過隻在入口處點火就好,千萬不可進去——萬一敵人埋伏在内,咱們就危險了。還有附近的山林村莊,也一并都燒了。”

“是!”士兵領命而行。一部分前去放火,一部分則留下來安營紮寨。不多時,就見四面八方騰起煙霧來——北面的樹林,南面一處荒無人煙的村莊,都燃起熊熊大火,青蛇溝入口處的草木也被點燃。在這潮濕的天氣裏,樾軍的營寨好像被放置于一個大蒸籠之中,士兵個個汗流浃背,卻還要挖壕溝、設陷阱,準備和敵人一戰。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幕降臨,才稍稍清涼了些。隻不過大家穿着铠甲,仍然汗透重衣。巡邏的士兵幾乎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他們彼此竊竊交換着心聲——巴不得敵人趕快出現,來個速戰速決。

可惜,一切都風平浪靜。既不見向垂楊的部衆,也不見司馬非的援軍。夜色褪去,又到白天。日頭和山火齊來折磨,士兵們卻要一邊操練一邊戒備,個個如同水裏撈出來的一樣,等着盼着,希望太陽早點兒落山。然後入夜又是輪班巡邏……如此往複。

這樣就過了五天。依然連敵人的影子也不見。士兵們開始煩躁起來。連梁建琛也有些等不下去了——石夢泉和郭罡給他的是守株待兔的任務,但若司馬非的軍隊不來,難道他們還一直這樣等下去嗎?萬一敵人是從其他路線繞過來,豈不一切都白費了?

但他畢竟是個謹慎之人,不敢輕易就改變原定的作戰計劃。而是再次派了幾名探子去青蛇溝裏刺探虛實。幾名探子去了半日,回來報告說,可見之處,仍沒有敵人的蹤影,且溝内濃煙彌散,隻怕敵軍真想穿越青蛇溝而來,也寸步難行。“或許他們本來是打算從青蛇溝過來,隻是被濃煙阻擋,就退了回去?”有士兵道,“青蛇溝現在既然燒成這個樣子,他們反正是過不來了,不如我們過去?”

“你傻了麽?”梁建琛罵道,“若是敵人在對面等着,咱們過去,豈不是正撞進他們的包圍圈中?再說,現在煙霧濃重,咱們也是無法穿越青蛇溝的。”

“那難道還繼續等着?”士兵們感覺很是窩囊,“這樣下去,咱們的糧草可就要耗盡了。”

梁建琛又何嘗不知,且考慮:司馬非要來收複攬江、鎮海,雖然青蛇溝最快,但也最危險,他身爲老将,選擇一條更爲穩妥的路也在情理之中。自己如果還一直按照原計劃在此死守,可能敵人繞過青蛇溝直撲攬江,那時就來不及了。

這樣想着,他一邊命人火速回攬江去知會羅滿,一邊數點糧草辎重,準備向青蛇溝以南移動。

然而,就在這天夜裏,忽然從青蛇溝裏傳來了詭異的嘯聲,時而似猿啼,時而似狼嚎。士兵們初初不以爲意,但那嘯聲久久不歇,且漸漸蔓延蔓延到了北面的燒焦的山林和南面村莊廢墟,此起彼伏,回蕩不絕。如此蹊跷,想來不是真的野獸出沒,而是敵人來犯。樾軍士兵先時不免有些許驚慌,但随即又摩拳擦掌興奮難耐——他們等待許久,不就是要和敵人一決雌雄嗎?當下,全軍戒備,刀槍緊握,利箭上弦,準備随時應戰。

隻不過,那嘯聲隻是在遠處回響,雖然越來越大聲,也越來越凄厲,卻并不見半條鬼影。樾軍士兵戒備了半個時辰,個個铠甲之下大汗淋漓,但連敵人的汗毛也沒碰到。有人不免斥罵起來:“他娘的,有種就出來拼個死活,裝神弄鬼,算什麽好漢?”這正道出了其他樾軍士兵的心聲,他們也不禁跟着叫罵起來:“楚國的縮頭烏龜,出來分個高下!再不乖乖現身,等下爺爺們過去,把你們砸成肉餅!”嗚哩哇啦,一時間,樾軍這邊的叫罵聲震天,蓋過了遠處的嘯聲。

然而,任這邊如何辱罵,對方還是沒有旁的動靜。樾軍士兵吵嚷了大半個時辰,嗓子都冒煙兒了,停下來歇口氣。他們的斥罵聲便低了下去,遠處的嘯聲又占上風,仍是一般的凄厲詭谲,比之先前并沒有分毫改變。難道敵人都不累嗎?樾軍士兵奇怪,哪怕也野獸也會口幹舌燥。莫非那邊當真隻是一群孤魂野鬼?

“咱們是不是應該主動出擊?”有人問梁建琛,“這樣跟他們耗下去,隻怕還沒交戰,我們自己已經軍心大亂。”

梁建琛心中也是如此認爲。不過,東面的青蛇溝地形險峻,北面的山林布滿藤蔓且山火未熄,在此黑夜之中,若敵人有備而來,我軍貿然前往,十分可能落入圈套之中。唯南面村莊的廢墟地形較爲簡單,至少可以探個究竟。當下,命手下一名機警又勇敢的軍官率領一支五百人的精兵前去南方查探餘人則留在原地警戒,切忌妄動。

這隊人馬到了大約黎明時分才回來複命。回說那村莊裏空無一人,不過,許多房舍和村口的樹木上都邦着碩大的木質哨子,風一吹就發出鬼哭狼嚎之聲。他們将幾個哨子呈給梁建琛看,約莫有一個人頭的大小,木質空心“屬下等在村子裏找到幾十個這樣的哨子。”士兵彙報,“回來的途中,繞行到青蛇溝溝口,也撿到兩個哨子,隻怕北面森林之中也是這些哨子在作怪。”

梁建琛端詳那哨子,見其設計十分精巧,雖然做工粗糙,卻并不影響其發出尖銳的哨音。看來敵人大是量制造了這種哨子,昨夜布置于四周,特來擾亂樾軍。不過,做哨子雖然容易,要把這麽多哨子布置到四周,頗需一些功夫,就不知敵人到底有多少人馬,現在又藏身何處呢?

梁建琛考慮,此刻敵暗我明,無法出擊與之一站,倒不如以不變應萬變——敵人若在山林中在青蛇溝裏,還能頂得住山火濃煙嗎?他即命令士兵像從前一樣,焚燒灌木雜草,火借風勢,濃煙既可形成天然的屏障,阻止敵人殺出來,又可變成無形的武器,讓敵人苦不堪言。樾軍士兵雖然覺得這樣的打法太不痛快,但以大局考慮,亦不敢出怨言。此命令執行之後,樾軍營地一發熱得好像磚窯了。

然而那嘯聲仍不止歇。任是山火焚燒還是濃煙滾滾,依舊嗚嗚地響徹天際。但樾軍既已知道此乃哨子發聲,并非敵人呼嘯,也就不以爲意。反而一邊用頭盔、手巾搖扇納涼,一邊笑道:“本想把你們砸成肉餅,現在讓你們變成燒雞也好。看看你們還能玩什麽花樣。”

向南推進的計劃便取消了。梁建琛少不得又派信使去攬江報告,同時申請糧草支援,因他們可能要和敵人在此處再周旋一段時間。

可這信使才去不久,樾軍士兵在營地裏又注意到了怪異之事——明明黎明時村莊廢墟的哨子都被拆除,嘯聲已經停止,怎麽才過正午,那邊又開始傳來嗚嗚聲了?而且越來越響,比之昨晚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樾軍将士心中不禁犯其嘀咕:難道敵人又重新挂起哨子來?他們莫非就藏身在村莊附近?

梁建琛便又派了先前那支隊伍前去查探。果不其然,大半日之後,士兵們回來複命,又是帶回了幾十個木哨子。但敵人的蹤影就全然未見。“他們應該人馬不多。”士兵們報告道,“屬下等在村子裏面見到些撤退的痕迹,隻有腳印,沒有馬蹄印,可能就是些散兵遊勇亡命之徒而已。不過,爲了防止他們再作怪,我等已經埋伏了人馬在附近,隻要他們出現,就将他們一網打盡。”

梁建琛點頭表示贊同,又道:“他們如果兵馬足夠,不會搞這種雞鳴狗盜的玩意兒。如此擾亂咱們,必是爲了偷襲做準備,咱們更要加強戒備。隻要他們敢出現,就叫他們有來無回。”

樾軍士兵被這哨音吵了一宿,心下或多或少都有些煩躁,巴不得趕緊将楚國那些“藏頭露尾的鼠輩”揪出來教訓一番。全員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瞪眼豎耳,不放過一絲風吹草動。然而,這日後來一直到深夜,除了濃煙障目,哨音刺耳之外,沒有旁的響動。大夥兒緊張了一天一夜,開始疲累,但仍強打精神,不敢放松警惕。梁建琛更是片刻也不敢休息,連飯也是副官勸了,才胡亂吃的,邊吃邊怨道:“這司馬非也好,向垂楊也罷,都是楚國老将,竟然也搞這些下三濫的江湖道道兒。可惡!”

副官聽了,就笑道:“裝神弄鬼哪裏下三濫了?内親王帶領咱們拿下攬江鎮海,不也用了不少這些伎倆嗎?您可千萬别動怒,别心急,一心急,就着了他們的道兒了。”

“我曉得!”梁建琛道,“内親王的手段,可比他們高明得多了。”

“内親王其實也是吃一塹長一智。”這副官年紀較大,曾經追随玉旒雲和石夢泉參加過當年的大青河之戰,跟石夢泉一起在遠平和敵人周旋過。“想當初,殺鹿幫的那群盜匪就是用這些個野貓似的手段,讓石将軍吃了不少苦頭。自從殺鹿幫被楚軍招安,司馬非他們個個都學了些土匪伎倆,也不稀奇。”

“這群殺鹿幫的禍害,讓他們染上瘟疫葬身攬江城,也算是他們的報應。”梁建琛道,忽然又皺了皺眉頭,“你聽這哨聲——是不是南面又響起來了?”

副官聞言側耳:“好像是……可是南面不是有咱們的人在埋伏看守着嗎?難道敵人還學會了江湖上的隐身術?竟然在我軍監視之下,也把哨子懸挂起來?”

“混帳!”梁建琛罵,“世上豈真有隐身術這種東西?定是敵人使詐,而咱們的人又開了小差,還不派人去問個明白?”

這副官得令而去。梁建琛自己也煩躁地步出軍帳。見夜幕之中,北面和西面因爲大火未熄仍舊亮如白晝,煙霧襯在濃黑的夜色之上,顯得詭異無比。他又轉過身去朝向南方,聽那邊确實傳來凄厲的哨聲,似乎是楚軍藏在暗處笑話他。他就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暗自發誓一定要把敵人殺個片甲不留。

他親自到各處警戒的前線巡視了一番。各處負責的軍官都說,仍未見到敵人的蹤影。有些也曾派出勇士,去到火場查看,並不見敵人活動的迹象。“這麽大的煙,藏在樹林裏也被熏死了。”士兵們道,“再多燒一會兒,就把他們的哨子也都燒沒了——您聽,這哨音是不是已經沒有先前那麽大聲了?”

梁建琛側耳聽,聽不出哨音有何變化。但那濃烈的焦糊之味的确讓人難以忍受。仿佛整個軍營都被架在火上烤了一般。感覺到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流淌下來,他禁不住狠狠一擦,又低聲罵了一句。不過,随即又告誡自己:要冷靜,要冷靜,可不要着了敵人的道兒!

他轉身欲回自己的軍帳,無意中瞥了一眼西面,隻見火光沖天而上,火勢竟比西北面更猛烈——那邊分明是他們的來路。“不是火星濺到營地裏了吧?”他命令旁邊的士兵,“還不快瞧瞧!”一邊吩咐着,一邊自己也拔足朝營地的西面奔過去。

還未到近前,他的心已經懸了起來:這附近不是他的糧草庫嗎?待他看到忙亂飛奔的士兵,就感覺好像被人在心口插了兩刀——士兵們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扛着笤帚,正在奮力撲火,看到了他,就上來報告:“啓禀梁副将,是糧倉失火了,不過發現得早,應該損失不大。卑職等正要去向您禀報呢。”

“豈有此理,我不是早就說過,咱們火攻敵人的時候要特别小心不要波及到自己的營地嗎?”梁建琛大怒,但見士兵們奔走忙亂,眼下并非他訓話的時間,就揮手讓那士兵去了,自己走到一處高地觀望。

誠如那士兵所言,火災并不厲害,大夥兒合力撲救,很快就已經完全将火撲熄了。點算糧草,損失也不嚴重。梁建琛仍嚴肅地表示要嚴懲當晚負責看守糧倉的士兵,命人将他們“帶來問罪”。可是,衆人四下裏尋找,卻怎麽也不見那幾名當值士兵的影子。莫非是自知犯下大錯,就逃走了嗎?可是以樾國軍法,逃兵更是罪加一等,甚至會禍及家人,所以樾軍小卒往往甯願戰死也不敢逃走。這幾個士兵眼下蹤影全無,不禁讓人懷疑。

衆人又是一番搜尋,不過發現卻更讓人心驚——這幾個士兵竟然都已經死了,屍體已然被燒焦,但是身上插着匕首刀劍,顯見着是被人殺害之後才投入火場,而非奔逃不急葬身火海——如此看來,這火災應該不是被山火波及所緻,而是敵人偷襲縱火?衆人不由全都跳了起來:敵人竟如此嚣張,潛入我軍營地挑釁!我軍還渾然不覺!

梁建琛更是勃然大怒:“不是已經讓你們加強戒備?怎麽敵人潛進來都沒人知道?”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确并沒有被敵人突破防線的痕迹。

偏偏還在這個時候,前往村莊廢墟打探的士兵也回來了,帶來更驚人的消息:之前留在村莊附近埋伏防守的兵卒全都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唯有一些散亂的兵器留在地上,卻并不見戰鬥的痕迹。

“豈有此理!”梁建琛怒道,“你們可有查探清楚?”

“卑職等不敢胡言!”士兵道,“那村子裏又挂滿了哨子,咱們的人一個不見。不過這村口的大樹上看到這個——”他說這,從懷裏取出一幅布來。

梁建琛接過了,展開看,隻見上面猩紅色四個大字:“血債血償”。

“卑職等并無後援,擔心敵人就埋伏在附近,怕沒命回來報訊,所以未敢細查那村子。”士兵道,“或許那廢墟之下有地窖、地道之類。隻要咱們帶多些人馬前去,把那村子徹徹底底搜查一邊,挖地三尺,不怕找不到敵人。”

挖地三尺!梁建琛恨恨地握緊了拳頭,的确是應該挖地三尺!他還以爲自己掌握先機,而敵人不過是裝神弄鬼在等待進攻的機會,沒想到敵人一直藏在暗處笑話自己。要冷靜!要冷靜!他再次命令自己,這可不是挖地三尺可以解決的問題,須得揣測敵人下一步的動向——山林和青蛇溝此刻濃煙籠罩,敵人應該無法藏身,最有可能當然是在那村莊附近。連放火燒糧草的,可能也是從那邊過來的。

“你們要嚴加守護糧草!”他加派了人手。又另外點齊一千人馬,親自率領,開赴南面的村莊。

抵達時,天色已蒙蒙亮,可以看見之前失蹤的士兵們所留下的一些頭盔□□橫七豎八地散落在村口的地上,而報訊士兵所說的村口的大樹,現在上面又挂起了另一面白幡,寫的是“殺盡鞑子”。敵人若非就在附近,怎麽能這麽快又挂一面旗幟?

不過,大家看這片廢墟,幾乎隻是一片瓦礫,偶然有幾處高起,也隻是一面殘牆而已,根本不像有什麽藏身之處。

他們仗着人多,慢慢地開進村去。因擔心地上會有陷阱,便一路行,一路以槍搠地面,任何瓦礫堆和焦枯的灌木也不放過,必用兵刃劈砍一番,以确定其中未曾藏有敵人或敵人的機關。不過,一路行來,别說敵人,連耗子也不見一隻。一千人馬像篦子一般把廢墟梳了一回,沒有遇到敵人,也沒有發現什麽暗道、地洞之類的藏身之所。

“再過去有一片墳地。”一個士兵向梁建琛報告道,“楚軍再怎麽狡猾,應該也不會挖他們自己父老的祖墳吧?”

“所以你們之前一直沒有掃蕩過那裏?”梁建琛仿佛發現漏洞所在,既氣憤,又依稀看見了一絲亡羊補牢的希望。因命令大隊人馬立刻往墳地去。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就來到了跟前,衆人不由都大吃一驚——這裏原本無疑是一片普通的墳地,但此刻墳茔上密密麻麻插着竹竿,竿上挂着招魂幡,紙錢等物。雖然一片亂墳,并沒有墓道,此刻也擺放了些紙人紙馬,似模似樣給指出一條道兒來。在那道路的盡頭,有一個大土包,看起來是新堆的,也不知裏面有棺材沒有,但前面卻沒有墓碑,隻插着一個身着黃袍的紙人,面目醜惡,披頭散發,胸前挂了一個牌子,寫着:鞑子國王爺玉旒雲。

“他娘的!”士兵們暴怒,“楚國的小毛賊,竟敢侮辱内親王!”

待要沖上前去搗毀紙人,卻被梁建琛喝止:“小心有詐!一個紙人算得了什麽?敵人想是預料到咱們會來,所以特地搞了這麽個戲台子給咱們看,切不可中計。”

士兵也理會得,都在原地戒備,又高聲怒罵,并不向墳地裏走。他們又注意到,不僅是黃袍紙人寫了玉旒雲的名字,其餘的紙人也都挂着名牌,石夢泉、羅滿、劉子飛等都榜上有名。而那黃袍紙人的後面,更插着一張大白幡,上書“鞑子葬身之地”。

“哼!”梁建琛啐了一口,“楚國懦夫,隻曉得裝神弄鬼!老子倒要看看你們打算用什麽法子讓這裏變成咱們的葬身之地?莫非用法術驅使妖魔鬼怪嗎?真是天下奇聞了。”

“哈哈!”有士兵大笑,“說不定這些紙人紙馬都是天兵天将,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拔汗毛變出來的,刀槍不入,大家可要小心提防。被他們吹口氣,可能都會沒命呢!”

“果真?”另外的士兵笑道,“人我就殺過不少,天兵天将卻還沒殺過,今天就要試試刀!”說時,已經揮刀朝近前的一匹紙馬斬了過去。那蠢物登時斷成兩截。士兵們即爆發出一陣狂笑:“啊喲,不是說刀槍不入嗎?咱們這就砍壞了呢?”有幾個人也拔出刀來,唰唰唰,将面前的紙人紙馬砍個稀巴爛。

梁建琛騎在馬上,眉頭深鎖,他有心制止士兵們這樣無聊的舉動,但一則看到紙人紙馬随人被砍倒,卻并沒有觸發什麽機關,一則感到敵人用此卑劣手段嘲弄他們,大家心裏憋着一口惡氣,發洩一下亦無不妥。所以隻有當士兵們把跟前的紙人紙馬都砍光了,要深入墓地去,他才約束道:“小心有陷阱!咱們還是在附近搜查一下。把這裏燒了!”

“是。”士兵們應聲,将砍倒的紙人紙馬點着了,朝墳地裏丢去。火焰登時騰了起來,迎風招展的白幡變成仿佛在空中掙紮的火蛇。大夥兒頗覺解氣地看了一會兒,才整肅隊伍,繼續向墳地周圍搜索。亦如先前,一路走,一路以□□搠地,還叫嚣着:“藏頭露尾的鼠輩,有種就出來一戰,要是沒種,就趕緊藏嚴實些,否則爺爺找到你們,一定要你們的狗命!”

不過,還沒有走出多遠,忽然前面有幾個士兵就東倒西歪起來。梁建琛遠遠看見,以爲他們踩到陷阱,可是未及發問,那幾個人已然倒了下去,後面的人跟着也就被絆倒了。緊接着,梁建琛自己周圍的士兵們也腳步踉跄了起來,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梁建琛心下駭異,欲大聲喝問,可卻感覺舌頭不聽使喚,甚至兩腮也麻木起來,緊接着,脖頸也變得僵直,無法四顧。眼前跟着陣陣發黑。最終,兩耳“轟”地一下,他也身子一歪,摔下馬去。

不過,他卻并沒有失去意識。隻是渾身僵直地躺在地上,眼睜睜看着周圍的士兵繼續橫七豎八地倒下,連他的坐騎也栽了下來。幾乎是一彈指的功夫,原本浩浩蕩蕩一千人的隊伍便全數躺到,如同死絕了一般,連哼哼聲也聽不見。

他心中萬分的着急,明白必然是着了敵人的道兒。可是怎麽也想不透,到底是哪裏出了錯。是墳地中的紙人紙馬有毒?還是敵人在别處向他們施放了迷煙迷藥?怎麽無色無味,不知不覺就中了招?敵人在哪裏?有多少人?

其實追問這些,此刻都沒有意義。他應該考慮如何應對。但似乎敗局已定,沒有任何扭轉的可能。而且,漸漸的,連他的頭腦也不聽使喚,無法思考,如在夢中,忘記了自己因何會在此,也忘記了自己遭遇何事,隻感到絕望慢慢地抓住自己的身體。

随後,他眼前忽然又亮了,所看見的,不再是倒下時朦胧望着的天空,而是遍地沒有知覺的士兵。他發覺自己是被人挂起在一棵大樹上。耳邊傳來的笑聲:“不是說想看看這裏如何變成你們的葬身之地嗎?那就看個清楚吧!”說話間,已經有個魁梧的大漢轉到了他的面前,端着一柄亮晃晃的鋼刀,不停用刀身在手掌中拍着,發出“啪啪啪啪”的響聲。

“大哥,你這話就說的不對了!”另一個瘦削的漢子笑嘻嘻地轉了出來,“他們都還沒有死,怎麽是葬身之地呢?怎麽也得先殺個十個八個才名副其實吧?”

“十個八個怎麽夠?”又一個中年微胖的漢子轉到了梁建琛的面前,“怎麽也要殺百八十個才像樣。咱們的兵器雖然架不住這樣的狂劈亂砍,但是樾寇狗鞑子們都有兵器,拿他們自己的兵器砍他們的腦袋,那就再好不過了。”

“你這提議真是愚蠢不堪!”這次走出來的是一個看起來猿猴般矯健的漢子,“兵器是蠢物,尚且架不住狂批亂砍,你的胳膊難道就架得住了?”

“怎麽?”那胖漢子瞪眼,“你難不成是要召喚一批豺狼虎豹來把他們咬死,再引些秃鹫烏鴉要吃他們的肉?”

這些是什麽邪魔外道?梁建琛暗暗心驚,想要開口喝問,卻苦于渾身麻木,連舌頭都動不了。隻有眼睜睜看着胖瘦二漢子自己面前讨論如何将整支樾軍隊伍殺死才最爲快捷省力。他們争論了許久,都未分出高下來。有些面紅耳赤了,就一齊叫那扛着鋼刀的魁梧漢子:“大哥,你來評評理,看我們誰說的辦法好?”

那漢子正和他另外一些不曉得從何處冒出來的同黨檢視着地上橫七豎八躺倒的士兵,仿佛要确定沒有一個還有戰鬥的能力。正忙着,便有些不耐煩地斥道:“你們兩個都不幹活,卻在那裏磨嘴皮子,是皮癢了麽?”

“不是,他們是皮不夠癢!”這時忽然又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我該給他們點兒癢癢藥,好讓他們知道偷懶的後果!”說時,這個女子也來到了梁建琛的面前,上下打量他,又皺皺眉頭:“玉旒雲麾下還有這麽一号人物?以前跟咱們這遠平交過手的那些都到哪裏去了?”

在遠平交過手?梁建琛忽然想起來了——雖然他不曾參與過大青河之戰,卻曉得玉旒雲和石夢泉在殺鹿幫的手中吃過苦頭。眼前出現的這幾個,莫非就是殺鹿幫的五位當家和一衆盜匪幫衆?他們不是在攬江城裏染上瘟疫又被殺死在地牢之中了嗎?

“啊喲!”那女子笑起來,“這位軍爺,你這眼神就好像看到鬼似的,敢情是認出咱幾個了?沒錯,咱們就是在攬江城裏被你們害死,現在已經變成厲鬼的殺鹿幫中人。因爲你們這些樾國蠻夷還在楚國的境内爲非作歹,咱們弟兄死不瞑目,就變了鬼來回來收拾你們。活着的時候,手段可能沒那麽高明,變鬼之後,咱們的法術都厲害了百倍。不過是鼻孔吹了口氣,你們就全都中邪了。嘻嘻。等下姑奶奶我就從你們中間挑幾個來吃——據說吃的人肉多,法術會更厲害呢!”

她越是這樣說,梁建琛就越不相信自己是真的撞了鬼。多半是這些人從攬江城裏逃了出來。但隻憑幾十個人就放倒了自己整支隊伍,手法的确邪門。

“五當家,你也别逗他玩啦!”梁建琛的身後又響起一個聲音。聽來很是耳熟。但因爲無法回頭,梁建琛隻能等那發話的人走到自己跟前才認了出來——正是當日來到石夢泉面前高談闊論的楚軍使者公孫天成。隻不過他身邊還有另外一個勁裝女子,腰懸長劍,背負長弓,看來英氣勃勃之餘,還有些威嚴之氣,頗有幾分軍官的架勢。随着二人的出現,也有另一隊人馬走進了梁建琛的視野——與殺鹿幫那些奇形怪狀之徒相比,這一對人馬雖然也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無所不有,但都統一穿着楚軍的铠甲,且舉着一面大旗,上面鬥大一個“崔”字。梁建琛就明白,是楚國以動員、操練民兵而聞名的女俠崔抱月到了。她這次又是單獨行動來到青蛇溝,還是擔任了司馬非的先鋒?

“恭候多時了。”公孫天成對梁建琛拱手一笑,“可惜,才見面,又要分别。”

分别?梁建琛有些不解。旁邊殺鹿幫的人亦覺得有些奇怪:“先生,說什麽?難道不要把這家夥抓回去嗎?”

“抓他回去有什麽用?”公孫天成掃視一眼遍的地樾軍士兵,“難道各位當家是想把他們都做成腌肉,以備糧草不足嗎?”

“啊,這個……”胖漢子大嘴四和瘦漢子猴老三互相望了望,“啊呸——就算咱們真的變了鬼,吃這些樾國混帳的肉也會上吐下瀉的。”

“那就是了。”公孫天成道,“既然抓他們回去沒有用,就把他們都就地殺了吧。一個也不要留。”

“就……就地?”雖然殺鹿幫中人露出驚訝之色——大約他們方才說了半晌如何将樾軍殺個雞犬不留,隻不過是吓唬人而已。

“不錯,就地。”公孫天成道,“不僅是這裏的,之前俘虜的那五百來号人,也都要砍了。讓樾寇見識見識咱們的厲害。”

“先生,”殺鹿幫的人笑嘻嘻,顯然不信他是認真的,“咱們弟兄各自手裡都有不少人命,但也不是拿著殺人當有趣的屠夫惡魔。別的且不說,這兒說也有□□百。都就地砍了,咱們的胳膊可要斷了。想要招些豺狼虎豹吧,可他們火燒山林的時候,早已四散逃竄,一時也招不來呀!到底要把這些樾寇怎生處置,你好好說,就別跟咱們開玩笑了。”

“唉!你們當真以爲老朽是開玩笑麽?”公孫天成長歎,俯身拾起一柄刀來,看也不看,直接朝身邊一名樾軍士兵的胸口插了下去。那士兵原本動彈不得也發不出聲,便這樣無聲無息一命嗚呼。而就在大夥兒驚訝的當兒,公孫天成又拔出了刀,朝另一名士兵的頸間劈下。

“先……先生……”大嘴四上前攔住了,“你……你是當真的?”

“眼下是什麽光景,老朽豈會玩笑?”公孫天成蹙眉,“所有的敵人,這裏的,還有之前俘虜的,都要殺個一幹二淨,不留活口!”

“這……這究竟是爲何緣故?”崔抱月奪下公孫天成手中的刀來,“先生一直在程大人身邊效力,程大人素來寬厚,不是濫殺之人……”

“現在老朽并不在程大人身邊。”公孫天成打斷,“再說,程大人何止是不濫殺,簡直有婦人之仁。若不是當初他屢屢把老朽的計策斥爲‘毒計’不肯使用,可能現在樾國南方已經淪爲荒灘,而樾寇也早已對我軍聞風喪膽。殊不知,我們對敵人仁慈,敵人對我們可有半點仁義?他們沿途焚燒山林,分明是想把咱們趕盡殺絕的。唉,多說無益,總之現在程大人不在,正好就不必再顧慮。大敵當前,咱們就是要不擇手段,赢取勝利。”

“說的沒錯!”殺鹿幫的人顯得興奮了起來,嗷嗷嚎叫。玉旈雲廣布眼線于楚國,搜集楚國上至朝廷下至江湖的各種消息。其中有許多消息,她編印成冊,讓麾下的軍官研讀,力求讓他們做到知己知彼。所以梁建琛是知道的,殺鹿幫本是盜匪,哪怕是劫富濟貧,也從來不拘泥仁義道德。自從歸順了朝廷,礙于程亦風的面子,他們對那些規矩就算不遵守完全,也要守個六七分,早就憋屈得難受,這才反出涼城回到鹿鳴山去。若是要跟他們說什麽大道理,他們不會買賬,但是說起“不擇手段”,隻要那背後的目标是他們所認同的,那他們就立刻響應。公孫天成這時鼓勵他們大開殺戒,他們還不喜笑顔開?有幾個當即也撿起地上敵人掉落的兵器,手起刀落,砍下樾軍士兵的腦袋。口中還不住地嚷嚷:“奶奶的,老子在攬江城受的鳥氣,現在終于可以出了!”

崔抱月雖然也是江湖兒女,但镖師出身,不是黑道中人,而且也在朝爲官,所以仍舊露出懷疑的神色:“先生,此舉當真妥當嗎?”

“崔女俠幾時也變成了畏首畏尾之人?”公孫天成笑道,“老朽不是已經說了嗎?這些俘虜留着無甚用處。殺了一了百了。而且,他們的同黨應該很快也會來到,若看見遍地屍首,隻怕吓得腿都發軟了吧?所以,不僅要殺,最好還要布置一下,做成搏鬥厮殺的假象,好讓後來的敵人以爲我軍是在和樾寇正面交鋒中将他們殺得片甲不留。樾寇必定要對我軍生出十二萬分的恐懼來。”

“先生忒也貪心!”辣仙姑咯咯嬌笑,“樾寇又不是不知道咱們有多少人。就算他們以爲是司馬将軍的部衆到了,和樾軍正面遭遇打了一仗,也不會滿地隻有樾寇的屍體,我軍毫發未傷。難道我軍真的神勇無比,有如天兵天将嗎?看看過往的戰績,才沒有人會相信呢!”

“不錯!”公孫天成道,“所以才更要麻煩各位當家,拿出各自的絕活兒來。要讓這些屍首看起來或是中毒或是被野獸撕咬或是中了機關暗器。總之,是要震懾後來者,那便可以打亂他們的陣腳了。”

“這就得交給娘子來操辦了。”猴老三讨好地看着辣仙姑,“你如此冰雪聰明,隻怕沒有一萬種辦法也有八千個主意,總能把樾寇吓得屁滾尿流。光看這哨子陣,今日能将樾寇整一支隊伍都迷倒,娘子就是居功至大者!”

辣仙姑也不謙讓,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就召集幫衆過來如此這般地吩咐。

依然被吊在樹上動彈不得的梁建琛心裏可愈發着急:莫非這群土匪是來真的?看他們已經砍瓜切菜一般一氣殺了幾十名士兵,似乎真的不是說來吓唬人的。那自己作爲主将,必然也難逃一死。他雖不是怯懦畏死之輩,但就這樣窩囊地中了土匪的奸計丢掉性命,還要留下屍首去恐吓後來的同僚,那一定死不瞑目。隻可惜,他現在既也不能掙紮,也不能出言和敵人周旋,隻能幹瞪眼而已。心下不由絕望萬分:梁建琛啊,梁建琛,沒想到你尚未建功立業就要白白送命于此!

偏在這個時候,他感到手背上有一絲涼意,似乎有什麽冰涼濕滑之物正順着他的手爬上來。不知是蛇還是蟲。由于不能低頭看,他隻能默默地感受着那令人發毛的蠕動。過了一陣,那涼意消失了,但再片刻,又出現在他的頸間。他曉得,是那蠢物爬上來了。又少時,已爬到了他的臉上。眼前出現一個白森森的三角頭,瞪着一對血紅的小眼——乃是一條白蛇。

不由冷汗直冒——光看着模樣就是劇毒之物!現在全身麻木,怎麽躲避?莫非還未死于于口刀下,就要先被這畜生奪了性命?他拼命向白蛇瞪眼,向将其吓退。可是白蛇非但不懼,反而發出嘶嘶之聲,仿佛是在嘲笑他。然後,忽然向後一揚,昂起頭來,狠狠朝着梁建琛的鼻子咬了下去。梁建琛隻覺得鼻子一陣刺痛,心底暗呼:完了!完了!

他閉目等死,感到鼻子的刺痛慢慢向臉頰、脖子、肩膀,乃至全身蔓延。可奇怪的是,痛楚之後卻沒有窒息之感,反而他原本麻木的身體似乎又開始聽使喚了。他試着動了動手指,即摸到了手腕上綁着的繩索,又試着動了動腳,就踩到了一個樹墩。這下,如何不欣喜若狂。他怕動作太大了,招來殺鹿幫中人的注意,便小心翼翼保持着先前的姿勢,但手指卻努力地拆解這腕子上的繩索。也算黃天不負有心人,當那邊殺鹿幫又稀裏嘩啦斬殺了十幾名樾軍士兵後,他手腕上的繩索解開了。現在,隻要割斷捆着他胳膊将他吊起的那條繩子,他就可以脫身。隻不過,他縱然恢複行動自由,卻得從殺鹿幫衆人這裏殺出一條血路才能真的逃脫升天。雙拳已經難敵四手,何況還是這群身懷武功的土匪?他不得不靜待機會。

可能真的是老天助他。也不知辣仙姑提出了什麽計策。衆人都往遠處去了,隻剩下崔抱月和公孫天成在跟前。一個老人一個娘們,他還沒有放在眼中。于是,趕緊摸着靴子中藏着的匕首,去割背後的繩子。這時便聽見崔抱月問公孫天成道:“先生,就這麽把他們都殺光了,不怕向将軍怪罪嗎?要不要留下活口——比方說那個領頭的。這樣向将軍也好拷問他一番,了解樾寇下一步的動向。”

“樾寇下一步的動向,何須拷問他?”公孫天成冷冷地瞥了梁建琛一眼,吓得他趕緊停止了動作,屏息不動。“這人不過是個副将,豈能知道玉旒雲的計劃?玉旒雲如此多疑,又自視甚高,所信賴的最多也就隻有石夢泉一人而已。這個小小的副将,算得了什麽?拷問他,不過是浪費功夫而已。再說,反正玉旒雲已經落在了我們的手中。就算她給石夢泉下達過什麽命令,哪怕讓他不惜一切代價不顧自己的安危也要攻破涼城——石夢泉豈是那種無情之人?玉旒雲便是石夢泉最大的弱點。我看現在樾軍已經亂了陣腳,什麽計劃也沒有了。”

“先生說得石夢泉好像是個多情種子一般。”崔抱月好像頗不以爲然,“我倒覺得他和玉旈雲一樣,都是冷血屠夫,才不會爲這點兒小事所影響。侵占我國的大好河山,就是他們眼裏唯一的目标——先生之前去他大營裏的時候,不是說他一點兒都不相信,還把先生趕出來了嗎?其實先生就應該好像我說的那樣,在青蛇溝這裏擺下陣勢,搭個高台,把玉旈雲綁在上面給他們看,逼石夢泉羅滿等人立刻退兵,否則就當場把玉旈雲殺了——豈不便宜?”

什麽?梁建琛心中“咯噔”一下:難道内親王當真在他們手上?

“呵呵,崔女俠怎麽從軍良久,行事卻還像是江湖草莽?”公孫天成笑道,“你這樣敲鑼打鼓讓樾寇知道玉旈雲在你的手上,他們還不設法營救?就算到了那一日,你将玉旈雲綁在高台之上,而石夢泉等人也營救無力,你以爲玉旈雲會命令他們退兵,還是咬舌自盡?玉旈雲死了,樾寇是悲恸難當潰不成軍,還是将悲憤化爲力量,将咱們這小小的一撮人馬碎屍萬段?”

“這……”崔抱月臉紅,似乎是羞愧自己的眼光如此短淺。“那先生究竟打算怎麽利用玉旈雲呢?”

“呵呵,眼下就是要虛虛實實,讓他們半信半疑才好。”公孫天成回答。

“什麽意思?”崔抱月還是不明白。

“他們目前有不信的理由。”公孫天成道,“崔女俠也算是在落雁谷和玉旈雲交鋒過,與她有血海深仇,自然有體會。玉旒雲雖然心胸狹隘品性不端,但總也是個有勇有謀的将才,當年她年紀輕輕,率領疲弱之軍,卻在落雁谷絕地反擊,後來又可以隻身穿越我國,去西瑤議盟,而東征鄭國之時,聽說她病得就快死了,但還是親身上陣,大獲全勝——這樣一個時時如有神助的人物,誰會相信她這麽輕易就落入咱們的手中?所以樾軍諸将不相信我的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相信最好,讓他們按照原定的計劃繼續前進,到時候咱們把玉旒雲搬出來,更能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但先生不是又滿有信心石夢泉是相信了嗎?”崔抱月問。

“石夢泉不同于旁人。”公孫天成道,“旁人隻當玉旒雲是個馳騁沙場的枭雄,石夢泉卻是與她朝夕相伴的知己。玉旒雲隻要有三分可能遇到危險,石夢泉都是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就好像崔女俠和你那已故的未婚夫一樣——你當年豈不也是因爲擔心他的安危,才随軍出征的嗎?試想,他若還在世,有人告訴女俠說,他遭遇危險,女俠是不是也要即刻趕去查探個究竟?石夢泉也是一樣。但是他既是玉旒雲的左右手,玉旒雲不在的時候,他就得肩負起整支軍隊。當時那麽多軍官在場,他若然露出一絲驚慌,旁人還不全都跟着慌亂?所以,他當時一定是極度克制,但趕走老朽之後,肯定就絞盡腦汁,想着如何來探一探咱們的虛實。同時,投鼠忌器,無論玉旒雲之前有何計劃,他都會更加小心。瞻前顧後,患得患失,那些計劃自然也就失去了威力。”

“原來如此。”崔抱月道,“就不知石夢泉打算怎麽探我們的虛實?”

“應該是往平崖去了吧?”公孫天成道,“他應該是中了我的計,以爲玉旈雲被司馬元帥擒獲,現在深陷平崖,卻不曉得其實玉旈雲是落在了女俠的手中。他們去到平崖,隻會落入司馬元帥的包圍之中。我們若在平崖殲滅一部分敵軍,又在攬江、鎮海這邊消耗他們的力量,到時候樾軍必然士氣大锉。我們再把玉旈雲亮出來給他們看,他們已沒有力量再行營救,也沒有力量複仇。到時候連樾國皇帝大約都已經厭倦了這場戰争。應該會很快答應議和——嗯——”他掐着手指,好像是在計算日子:“算來,道那時候,咱們的使者也已經到了樾國的西京。正如玉旈雲的謀士自己所說,樾國皇帝專寵皇後,而皇後又向來最寶貝玉旈雲這個妹妹。前線失利,玉旈雲遇險,這場戰争徹底失敗,他們應該不會像繼續陷下去。”

“先生這樣虛虛實實,連我都給繞胡塗了,相信樾寇也一定中計。”崔抱月道,“隻不過有一條先生得考慮——玉旈雲雖然自視甚高,但身體卻實在和紙紮的沒什麽兩樣。聽說以前,她都是依靠身邊有名醫相助,才挺了過來。這一次,隻怕還沒挨到談判的時候,她就一命嗚呼了!”

“哈哈,女俠放心。”公孫天成道,“玉旈雲雖然性格偏執,卻不是求死之人。她一日未死,就一日都存着希望可以獲救脫身。所以女俠隻管讓你軍中那郎中給她瞧病——你看,這麽些日子,她沒有絕食,也沒有絕藥。老朽唯一擔憂的,是你那郎中醫術不夠。”

糟糕!糟糕!他們的這些對話傳到梁建琛的耳中,一字一句都好像匕首,涼涼的,劃過他的脊背:看來玉旈雲當真是落入敵手——石夢泉說要領兵去平崖,乃是為了營救——但就快要落入敵人的圈套之中。他須得把這消息傳回攬江才是!

心下愈發焦急,不斷暗暗祈求老天也給他脫身的機會。

偏巧就在這個時候,忽見遠處來了一隊人馬,爲首正是從攬江大營潰逃的向垂楊。公孫天成、崔抱月和餘人都迎上去招呼。梁建琛就抓住這個機會,迅速地割斷身上的繩索,跳下地來。他怕此刻撒腿狂奔會立即被敵人發現,但周圍并沒有旁的藏身之所,唯有心一橫,鑽進死人堆裏。從前都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同僚兄弟,現在卻變成了冷冰冰的屍體,而且他們的血還在不斷裏流出來,淌在他的身上,讓他感到無比的悲憤:楚人竟如此狡猾!總有一日,他要報仇雪恨!

殺鹿幫的人少時便去而複返。都發現梁建琛不見了。許多人咋呼道:“五當家,難道是你的迷藥不頂用嗎?怎麽能跑了?”

“我怎麽曉得?”辣仙姑也顯得焦急。

“沒關系,跑不遠。”公孫天成道,“既然向将軍已經帶了人馬來,咱們又有了幫手,先把這裏的樾寇都殺光。大當家再帶幾個去搜村子,總能把他找出來。”

這提議似乎衆人都沒有異議。很快,梁建琛耳邊就想起了一片令人發毛的“嚓嚓”聲。本事他最熟悉不過的,是兵器刺穿軀體的聲音。征戰沙場,有多少次,他就是這樣砍下敵人的頭顱。可是此刻,卻是楚軍揮刀屠殺他那些昏迷不醒毫無反抗能力的部下——更有可能随時會砍到他的身上。因此上,每一絲響動都讓他感到毛骨悚然。身上濕濕黏黏,已不知道是鮮血還是冷汗——也有可能,他已被吓得失禁。

那段時間,他如同身處地獄。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那殺戮聲止住了,又聽到公孫天成和殺鹿幫中人的對話聲。大約是殺鹿幫中人說,找遍村子的廢墟也未見到梁建琛的影子,問要不要再去旁的地方搜。公孫天成回說不必爲了一個人大費周章,逃了就逃了,也玩不出花樣來:“大家都辛苦了,爲免樾寇援軍到來,咱們還是早些回營地去吧。還有先前的那一批俘虜沒處置呢!”

大夥兒均無異議。一衆人有的抱怨腰酸胳膊痛,有的則大呼殺敵痛快,吵吵嚷嚷,終于去得遠了。

梁建琛這才從屍體堆裏爬出來。見天色已晚,月光皎潔,但照着面前那屍橫遍野的景象,令他幾欲作嘔。一千人的隊伍,就這樣眨眼之間化爲孤魂野鬼,還有早先派出來的五百人,大約也難逃此厄運——這真是他從軍以來最大的一場敗仗!

卻不敢唏噓太久。他稍稍活動僵硬的身體,就使出吃奶的力氣朝自己的營地狂奔。須知那村子離開樾軍青蛇溝的營地頗有一段路程,騎馬也須兩個時辰才到。他全憑兩腿,跑得筋疲力盡也距離甚遠。不過幸運的是,青蛇溝那邊留守的部衆見他們久久未歸,開始覺得蹊跷,就派了一隊人馬來偵察。這樣,在午夜時分,梁建琛才終于見到了自己人。

一邊回營地,一邊講述了自己的遭遇。大家聽了,又驚又怒。有人當即跳起來說要去找到向垂楊和殺鹿幫決一死戰。

“他們到底躲在哪裏、有多少人,都是未知之數。”梁建琛道,“而且他們頗有些旁門左道的法子——那些迷藥無色無味,也不知倒地是用了什麽法子,竟然讓我們整整一千人瞬間都着了道兒……若不是我被毒蛇咬了,因禍得福,隻怕此刻也成了楚人的刀下亡魂。”

聽他這樣說,衆人再各自想象他的經曆,不覺也個個脊背發涼。便有人提議,爲今之計,應當退回攬江,免得留在敵人的陷阱裏,白白再折損人馬。

“這可不行!”梁建琛道,“雖然此地危機四伏,咱們随時送命,但隻怕咱們一走,青蛇溝就從天險變成了大道,司馬非的部衆就長驅直入。那辛辛苦苦才得來的攬江城豈不又要拱手送還給楚人?這可萬萬使不得。咱們的大隊人馬還是得留守,但要派一小隊人回去攬江報訊。”

留守在此,不知敵人又玩出什麽花樣來,可能真的就要以身殉國。樾軍士兵互相望望,雖然從軍之時就曉得要做刀尖上打滾,但此來本是帶着取勝的信心,沒想到竟變成赴死的悲壯。大家都表示要和梁建琛一起留下,不願借着回攬江去報信而逃離危險。

“回去報訊可不是什麽輕松的差事。”梁建琛勸說道,“敵人殺了咱們千餘名将士,就是爲了要給後來人看,咱們回去報訊,應該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路上還不知會發生什麽事。所以這報訊的不但要膽大心細,還要有好身手。一隊人馬互相照應,務必要将此處的情形告訴羅總兵。”

聽他這樣說,衆人才不再謙讓了。推舉了幾名騎射搏擊都十分了得的兵士。一回到營地,梁建琛就寫了一封簡短的書信,又抄寫三份,讓不同的士兵貼身收好,以防其中有人會遭敵人暗算。而有關玉旒雲的消息,事情機密,不宜寫下來,也不能告訴其他人。令他一時不由陷入沉思:難道得他親自回去報訊嗎?身爲主将,怎能離開?

且爲難,他的副官從外面進來:“大人,攬江那邊有緊急軍令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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