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焦急無奈,卻忽然看到蕭榮打了個踉跄,朝路邊飛奔而去。衆人都是一訝。幾個跟随的士兵忙過去詢問究竟。但見蕭榮趴在那邊嘔吐起來,身體又是一陣抽搐,跟着股間也流下穢物。“瘟……瘟疫!”士兵們吓得登時呆立原地,伸出了手,卻不敢攙扶。
林樞先是驚愕,随後心下便是一陣狂喜:殺鹿幫吃巴豆假裝得瘟疫,隻有腹瀉而已。而蕭榮這樣上吐下瀉,則是真瘟疫了!他應該是在鎮海染病,一直到現在才發作。這可真是老天爺要收拾他!林樞于是疾呼道:“果然是瘟疫!大家退開!”
士兵們聽言,就好像被滾水燙到的貓似的,齊齊朝後跳開。有三人竟把什麽尊卑上下軍令如山都抛到腦後,撒腿狂奔,好像怕蕭榮身上的病疫會追上來一般。餘下則傻了,先前和蕭榮有接觸的更是面無人色:“完……完了……隻怕咱們也……”
“不要自己吓自己!”林樞喝令,“我在這裏守着蕭副将。你們快去找軍醫,讨石灰和燒酒來。不把蕭副将身上的邪毒壓一壓,沒法搬動他。”
“是……是……”那幾個人結結巴巴,也飛跑而去。
林樞不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見士兵們去得遠了,就上前一掌切在蕭榮後頸,将其打暈,又解下他腰間的鑰匙來,快步奔回地牢。
這次,他聽見裏面傳來殺鹿幫的議論聲。有人道:“樾寇真的走了?他娘的,五當家的計策雖好,但是……啊喲……腿都軟了……不行,出去之後,一定要讓樾寇也嘗嘗巴豆的厲害,否則我咽不下這口氣。”又有人道:“别節外生枝。要是能用巴豆毒倒樾寇,老五也不會想出這麽個陰損招兒了!”且說着,聽到了林樞奔跑的腳步聲,大夥兒便停止了交談,有的繼續哼哼唧唧,有的則罵罵咧咧,假裝深受疫病的折磨。
“諸位!”林樞快步奔到跟前,“你們的身體還撐得住麽?現在趕緊趁亂逃出去!”邊說邊拿出鑰匙來,一把一把試過去,要打開牢門。
“你到底是何人?”冷不防有人抓住了他的腕子,用力之大,幾乎把他的腕骨捏碎。林樞疼得一哆嗦,鑰匙也掉在了地上。擡眼看,見到邱震霆正盯着自己——眼中充滿懷疑與兇狠,仿佛下一刻,他要捏碎的就不是林樞的手腕,而是喉嚨。這樣的神情,這樣的力氣——看來邱震霆是沒有遭受巴豆毒害的。林樞又掃了一眼囚籠中其他人,見雖有幾個躺在地上痛苦不堪,但大部分都捏緊拳頭準備随時一戰。心中立時對辣仙姑的妙計又明白了幾分:要讓樾寇以爲地牢裏出現瘟疫,做戲就一定要有三分真,但不又能讓大夥兒都吃下巴豆腹瀉不止。大部分還是需要保存體力,以随時應對撤退途中可能遇到的敵人。所以,她一早就計算精準,隻讓少數人做出犧牲。其他人不過是跟着哼哼幾聲罷了。
辣仙姑還真是想得周全!林樞暗暗佩服,也忘記了手腕的疼痛,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麽?”邱震霆斥道,“還不快交代你是何人?”
“大哥,這小子是什麽人有何緊要?”管不着撿起地上的鑰匙,“給咱們送鑰匙來,應該不是樾寇——小子,你也太小看我神偷聖手了吧?世上還有我開不了的鎖嗎?”邊說,邊拿起那一串鑰匙來,看也不看,随便拈一隻往鎖孔上搗鼓了幾下,鎖便“喀嚓”一聲開了。管不着又到隔壁囚籠依法施爲,那扇牢門也不費吹灰之力便打開。隻眨眼的功夫,殺鹿幫所有人都出了牢籠。
“二當家,手段果然高明!”林樞贊歎,“三當家和五當家在喬家大宅東門那條巷子的一所宅院裏。原本是劉子飛的住所,不過現在劉子飛已經被吓跑了。你們可去營救。”
“大哥——”管不着朝邱震霆使眼色,意思是,林樞看來絕非敵人。
邱震霆仍對林樞心存懷疑。雖然把手上的力道減了幾分,但卻不放開:“聽說你是玉旈雲身邊的大夫。但你爲何之前和那些正大門派人士在一起?爲何他們被樾寇害了,咱們弟兄也被俘虜,你卻沒事?”
林樞笑笑:“不錯,我是玉旈雲身邊的大夫,樾國太醫院的醫官。若不是有此身份,現在也沒法站在這裏。但我若是當真與樾寇一夥,方才三當家和五當家在牢裏做戲的時候,我就已經把他們拆穿了;現在也不會冒險跑回來告訴你們,樾寇真以爲你們得了瘟疫,打算放火把你們都燒死。”
“當真?”管不着等人都驚訝。
“三當家想着樾寇見到瘟疫就會吓得逃之夭夭,卻忘記了樾寇可能會想辦法消滅瘟疫。”林樞道,“先前蕭榮要砍了你們的腦袋,不也是我攔住的嗎?不過才出來地牢,他就命令手下把這裏封起來一把火燒了——連帶軟禁三當家和五當家的地方也要燒了。諸位要趕緊逃出去,否則,即使不被燒死,半途撞到前來放火的樾寇,那也前功盡棄。”
“啊!”衆人禁不住驚呼出聲,紛紛大罵樾寇狠毒。
邱震霆也終于相信是自己錯怪了林樞,放開他道:“大夫,多謝了!隻怕老三和老五還不曉得這消息,咱們得去尋尋他們!”
林樞點頭:“時間緊迫。不過老天有眼,原來蕭榮這厮真的染上了瘟疫,方才在外面忽然發作起來。他的手下吓得四散逃竄,隻怕暫時不會去放火。諸位要抓緊這一刻的功夫,火速逃出城去。先前我也跟諸位說過,鎮海被石夢泉占領,大軍不日将會來到。而劉子飛也在攬江城裏設下陷阱。此事須得盡快報告給攬江大營的向将軍。他若是不能迅速拿下攬江大營,隻怕會腹背受敵。請他早做應對。”
“他娘的樾寇!”邱震霆跺腳咒罵了一句,又沖林樞抱拳道,“大夫,多有得罪。今日之恩,俺邱震霆沒齒難忘。”
林樞擺擺手:“我不知道五當家計劃如何出城去。我建議你們從北門的診療所走——那裏現在安置着諸多染上瘟疫的病人。樾寇不敢輕易近前。雖然城牆甚高,但趁着天黑攀出去,也應該無人會發覺。”
邱震霆點點頭:“老五已有了出城的計策,大夫不必擔心。大夫可要與我們一起走麽?”
林樞搖頭:“我還有未盡之事。諸位快走吧!”即引着他們出了地牢來,又看着他們三三兩兩扶着受傷和身體虛弱的同伴,消失在暮色裏。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一切,不過是一頓飯的功夫。四散逃竄的樾軍士兵還沒有回來。縣衙附近寂靜得如同荒郊野墳。林樞看到蕭榮——還躺在路邊沒有醒過來。現在要殺了此人,當然易如反掌,他想,不過,這可惡的細作卻是自己保住性命并繼續那報仇大計的重要籌碼。
他走上前去,先是狠狠地踢了一腳,然後才把蕭榮背在背上,往城北門附近的診療所走去。
那一路上,蕭榮雖然昏迷,但仍是吐瀉不止。待林樞到達時,衣衫都被穢物浸透了,臭氣熏天。門口站崗的士兵未見其人已經先聞到了臭味,跳開好遠。待看清楚蕭榮和林樞的臉,才驚訝地迎上來問究竟。林樞隻做出不耐煩的神氣,道:“先前蕭副将的手下來報訊,難道沒跟你們說嗎?還是那幾個家夥聽說蕭副将染病,就自己跑了?”
“啊,是……是瘟疫?”站崗的士兵露出害怕的神色,“得了瘟疫的人在隔壁的院子裏呢。”他伸手指指。林樞才看到那邊戒備森嚴的一處院落,門前三丈遠的地方就用鮮紅的繩索擋住,有士兵把守,旁邊還放着燒酒和石灰。“林大夫大概不知道,今天又病倒了好幾個人。現在大家都緊張起來,凡是和病人接觸頻繁的——比方說是同一個營帳裏的,或者平時同一張桌子吃飯的,就被送到病區裏去了。而且進去了,就不能出來,說是要等十天半個月,确定沒有發病才能離開。所以蕭副将身邊的幾個士兵應該也是都進了病區,沒法回去向你複命。”士兵解釋。
原來是這樣,林樞想,這倒好。他叫那些士兵一起來隔離,原是想吓唬吓唬他們,也爲殺鹿幫脫身争取時間。現在可好,竟然樾寇自己立下了這樣的規矩,那麽連劉子飛也都要隔離起來了?攬江城裏也要人心大亂!
心中暗喜,面色卻依然凝重:“這規矩立得好。對付瘟疫就是要甯枉勿縱。”
士兵笑笑,還是不敢靠近他:“這是王小蝦建議的——說是端木姑娘在乾窯城定的規矩。當日連内親王和石将軍也都曾在病區裏隔離過。”
端木槿。林樞聽到這名字便感覺心痛。咬咬牙,背着蕭榮往那刺目的紅色标志走過去。
那邊的士兵都用白布蒙住口鼻。一邊拉起紅繩給他們讓路,一邊朝裏面通報。很快,就有幾名軍醫和助手迎出來,七手八腳将蕭榮擡進去。林樞自己則脫下了污穢的衣衫,先用水由頭到腳淋了一遍,又澆了幾瓢燒酒,才拿起一邊給出入病區的大夫準備的衣服穿上。将污穢的衣衫就着火把點燃燒了,又問一個端着湯藥等待在旁的士兵:“地牢爆發瘟疫的事你們已經聽說了?要消滅病源,蕭副将已經吩咐把地牢裏的人和軟禁在劉将軍住所的猴老三夫妻都燒死。這已經有人去辦理嗎?”
“才傳訊來,正要去辦。”士兵道,“劉将軍在病區裏,姚副将也被隔離了,傳令諸多不便。”
那才真是天助我也!林樞大喜。“那不管現在誰負責指揮,總之要把這些得了瘟疫的楚人消滅。地牢裏的人左右出不來。爲安全起見,也不要下去放火,在外面堵死了燒就好。至于猴老三夫妻,最好也是直接把那宅子燒了。但就怕他們已經趁亂跑出來。”
“是,是。”那士兵道,“林大夫先把這藥喝了——不如你自己去和劉将軍說。少時張校尉會來聽令。”
張校尉?何許人?林樞心想,樾軍在攬江城中已經沒有将領,要找個小小的校尉來坐鎮嗎?妙極!妙極!
且想着,有個軍醫低着頭跑來他跟前:“林大夫,劉将軍請你過去。”
此人說話的聲音甚是含糊,林樞再仔細一看他的臉,隻見左邊面頰腫起五指山,顯然是剛被人掴了耳光。“劉将軍找我何事?”
“劉将軍請林大夫去替他把脈。”那軍醫回答,“他說這瘟疫……隻有林大夫才熟悉治療的方法。大夫是太醫院的醫官,醫術自然比我們高明得多。你去看過,劉将軍才放心。”
林樞禁不住冷笑起來:“羅總兵可還在懷疑林某人呢。劉将軍放心讓我診脈?”
軍醫隻是捂着臉苦笑,多說一句都痛苦不堪。林樞也不願爲難旁人,暗想,見了劉子飛,自然再說一通玄而乎之的東西吓唬他一場,總要攪得攬江城裏雞飛狗跳,就可爲楚軍赢得幾分勝算。
便跟着那軍醫走到盡裏頭的一間房内——看規制,乃是這院落裏最小最偏僻的一間房,過去或許是柴房,簡陋不堪,甚至連屋頂也是漏的,實在不像是堂堂劉子飛“養病”的地方,不過,也因爲偏僻,離開其他病患所住之處甚遠,傳染的機會也小,故此不難理解劉子飛爲何要屈就于此。這位大将軍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飛揚跋扈的神氣,正在榻上坐卧不甯。一見到林樞,立刻就招手:“林大夫快來看看,我到底有沒有染上瘟疫?”
林樞故意拿手巾把口鼻都蒙上了,又叫人拿燒酒進來,在劉子飛的腕子上擦拭再三,才輕輕把手指搭上去,那架勢,仿佛劉子飛已經渾身疫毒,碰也碰不得似的。如此舉動,怎不把劉子飛的臉色又吓白了幾分。待林樞皺着眉頭診完脈,還發出一聲歎息,劉子飛已吓得冷汗涔涔而下,一壁用袖子擦拭,一壁連聲問“怎麽樣”。
“想這疫症和當年鄭國不歸谷的瘟疫簡直一模一樣……不,似乎更加兇猛……”林樞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有時回憶往事,有時評論攬江疫情,引經據典又添油加醋,直說得劉子飛感覺自己命懸一線,旁邊的軍醫與助手們也心驚膽戰:“先前端木姑娘和我們說的,倒好像沒這麽嚴重……林大夫當年在不歸谷研究出的治病之法,不知眼下還管用麽?”
“這可難說……”林樞道,“治病從來就沒有打包票的。隻能嘗試。就不知攬江城現在是否安全?方才将軍派蕭副将去查殺鹿幫三當家所交代的事,有何結果?是否真的如她所說,已經準備好厲害的機關,隻等司馬非的前鋒一到,就要攻打攬江?若然如此,内憂外患,隻怕還沒研究出治病的法子,就已經命喪于楚軍的亂箭之中。”
“倒的确是發現了木鳥和一些不知做什麽用的木籠、木架之類。”劉子飛道,“蕭榮已經就地放火燒了——啊呀,聽說蕭榮得了瘟疫?我不會也染上瘟疫吧?”
見劉子飛這樣三句話不離“瘟疫”,林樞知道他根本無心再戰,便繼續煽風點火道,“在下方才已經跟将軍說了,這疫病很是古怪,患病初期可能有幾天甚至二十幾天毫無症狀。現在看将軍的脈象,隻是過于勞累,旁的還瞧不出。不過長期留在這群病患當中……”他故意沉吟不語。
劉子飛果然就鑽進他的圈套裏,拍案罵道:“你們這些人成天在病人堆裏鑽來鑽去,看完了那些得瘟疫的病患又來給本将軍診脈。不知帶來多少疫毒進來。本将軍說不定原本好好兒的,被你們招惹來招惹去,還染上疫病了!不行,既然要隔離休養,我得去個離這裏再遠些的地方。就讓林大夫跟着我去,留在我身邊照應。”
“這……”大夫們深知,這個“隔離”的規矩隻要有一人破了,那就可能前功盡棄。但面對劉子飛,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把眼望着林樞。林樞就淡淡道:“要說遠離疫病,這攬江城裏豈有一處合适的地方?但是要離開攬江城,此刻身在敵境,也沒有将軍的容身之所。最佳之選,莫過于回去樾國,可是,此刻要北上渡河,勢必遭遇向垂楊的部衆……”他故意不再說下去了。
“這有何難?”劉子飛道,“鎮海不是已經被咱們占了嗎?從鎮海渡河,立刻就可回到我大樾國境内。”
“鎮海不就是這瘟疫的發源之地嗎?”一個軍醫提醒。
“我不進鎮海城,直接渡河,總不打緊。”劉子飛好像已經打定了主意,下榻來穿上鞋子就出門去。軍醫們哪個也不敢阻攔,眼巴巴瞧着他向外沖。卻不想王小蝦剛巧從外面進來,正和他撞了個滿懷。少年人生得瘦小,自然一跤跌出門去,劉子飛也因爲走得急,亦撞得重,嘴唇磕破,勃然大怒:“你個不要命的臭小子!走路不帶眼麽!”
王小蝦急忙磕頭賠罪,解釋說自己因聽到林樞來到診療所,急急忙忙前來請教瘟疫之事,一時沒注意,才沖撞了劉子飛。劉子飛懶的理會他,“哼”了一聲,又自往外走,還吩咐門口守衛的士兵,速速傳他命令,給他和林樞準備車馬和護衛,即刻啓程前往鎮海。
“将軍——”王小蝦連忙攔住,“這可使不得!将軍和殺鹿幫那得了瘟疫的人有接觸,現在也未知是否患病,貿然走出去,不說傳染給旁人,若是半途病發,怎麽醫治?”
“去你娘的!”劉子飛一腳把少年人踹開,“竟敢虹口白牙詛咒本将軍!”
“小的不敢!”王小蝦又翻身上來抱住劉子飛的腿,“小的是爲将軍着想,也是爲……爲大家着想!端木姑娘說了,未确定是否患病之前,必須要隔離休養。全靠她這樣的規矩,當初大夥兒才得以從乾窯活下來。就連内親王和石将軍也都在病區裏隔離過……”
“閉嘴!”劉子飛怒道,“你還跟我提玉旒雲和石夢泉——要不是石夢泉打開鎮海城,裏面的瘟疫怎麽會傳出來?要不是玉旒雲害我……哼!”他不想再繼續和這無關緊要的小卒浪費時間,又狠狠踹了王小蝦一腳,大步流星,一直沖到診療所的門口,拉起紅繩子,鑽到隔離區外。
守衛的士兵還不知出了什麽事,驚愕地問:“将軍,不是要住幾日才能出來嗎?怎麽……”
“将軍要離開攬江城,渡河回江陽去休養。”林樞替他回答,故意說得十分大聲,差不多連對面院落的人都能聽見。“你們還不去傳令,替将軍準備車馬?”又拿起繩子旁邊的燒酒道,對劉子飛道:“将軍,病區裏的衣服可能沾着邪毒,用燒酒殺一殺比較好。若是能換一身衣服,那才萬無一失。”
“啊!可不是!”劉子飛一拍腦袋。他擔憂自己的性命,已經昏了頭腦,哪裏會想到林樞是想拖延些時間,好讓王小蝦追上來,引起進一步的騷亂,隻是聽到“萬無一失”,就覺得非得如此不可。當即三下五除二把袍子、裏衣都脫了,打了赤膊,用燒酒在身上澆了一遍,邊澆,邊吩咐對面院落門口的衛兵:“給我拿套替換的衣服來——給林大夫也拿一套!”
那邊的士兵還在面面相觑,這邊王小蝦已經追上來了。他立志要成爲像端木槿一樣的大夫,把尊卑貴賤都抛開一邊,隻将端木槿的教導當成金科玉律,撲上來死死抱住劉子飛不放:“将軍,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同樣在這院子裏被隔離的姚副将也被驚動。聽軍醫說了劉子飛要回樾國的事,即上前來勸阻:“劉将軍,此事萬萬不可!且不論你走出去之後是否會散播疫病,單單是爲了軍心,也絕不可如此行事。這正是内憂外患,萬分危急的時刻,羅總兵重傷在身,不能指揮,将軍素來口口聲聲自稱是南征的統帥——若是統帥抛下士兵回國休養,那還讓士兵們怎樣征戰沙場?”
“他娘的,這會兒又說我是南征統帥了?”劉子飛怒道,“之前你們幾時當過我是統帥?内憂外患萬分危急——玉旒雲在哪裏?不也是抛下了大夥兒嗎?”
姚副将有心反駁,但苦于并不知玉旒雲的下落,一時語塞。但好在這裏的士兵多是玉旒雲的部下,絕不相信她會抛下大家,所以聽劉子飛如此污蔑之言,雖不敢當面駁斥,卻也低聲指責,以爲劉子飛素來隻曉得争功,根本不配做統帥。
喧嚷之聲傳到了羅滿的耳中。原在對面院裏養傷的他也被人攙扶着走出來一看究竟。見到劉子飛和王小蝦糾纏一處,又聽衛兵簡略的說了原委,眉頭擰成了川字:“劉将軍,我等受命在此駐守,怎可擅自離開?”
“你是玉旒雲的部下,我可不是!”劉子飛終于又把王小蝦踢開一邊,走出了隔離區,指着羅滿道:“追究起來,這個爛攤子是玉旒雲搞出來的。當初根本就應該大軍直接占領攬江、鎮海,剿滅冷千山和向垂楊。她耍什麽小聰明,把大夥兒都困在這座孤城中。我幫她打退殺鹿幫,收拾了一次殘局,已是仁至義盡,難道還要我繼續在這裏耗下去?林大夫,咱們走!”
見到羅滿出來,林樞便不再推波助瀾了,非但不走出隔離區來,反而退回去扶起王小蝦,拿燒酒擦拭着少年面上的幾處擦傷:“有點疼,你要忍住。邪毒肆虐的地方,最忌諱有傷口。”王小蝦卻不在乎自己,隻是焦急地哭嚎:“劉将軍,萬萬不可。你走出去,就把瘟疫也帶出去了!”
劉子飛充耳不聞,一邊自己往前走,一邊還催促林樞:“林大夫,還磨蹭什麽?”
“劉将軍——”這次羅滿跨前一步擋住了劉子飛。
“怎麽?你這樣還想攔我?”劉子飛根本沒把重傷重病的羅滿放在眼中,“呼”地一張拍過去,欲把對方逼開。但他忘記羅滿身體病弱,根本無從閃避,竟硬生生受了他這一掌,登時仰天摔倒,胸前傷口崩裂,衣衫上顯出觸目的殷紅。
周圍的士兵立時暴怒。劉子飛自己也愣了愣,伸手意欲攙扶,但早被一名士兵擋住:“你不要碰他,你身上帶着瘟疫的邪毒!”
“他娘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劉子飛咕哝,“誰說本将軍身上有瘟疫了?本将軍——”多說無益,他繞過羅滿,又再次招呼林樞:“林大夫,你還不跟上來?”
“站住!”羅滿沉聲喝道,“劉将軍,你擅離職守,與逃兵無異。你莫非忘記了,我大樾國軍法,逃兵該當何罪?”
“我——”劉子飛惱火,“你還能治我逃兵之罪?我可是被玉旒雲陷害,才會困在你的軍中,你——”
“我爲何不能?”羅滿打斷,跟着大聲呼道,“來人,把劉子飛給我拿下!”
“是!”有幾個士兵聞聲而動。
“慢着!”劉子飛孤身一人,無法殺出重圍。急中生智,甩出一張護身符:“我身上可有瘟疫邪毒,你們不怕麽?”
士兵果然都怔了怔。但羅滿又再次喝道:“戰場之上敵人的刀劍尚且不怕,難道還怕瘟疫?你們豈不知大樾國軍法怯懦貪生該當何罪麽?”
士兵聽到如此喝罵,哪兒還敢退縮,一齊朝劉子飛撲了上去。劉子飛雖不甘心束手就擒,勉力抗争,但十來個回合過去,就已經露出了敗象。林樞在那邊看到,心中暗暗歡喜:鬧吧!鬧吧!最好混戰之中劉子飛狗急跳牆,把羅滿殺了,那可就天下大亂了!
不過,就在他滿懷期待等着看好戲的時候,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且有人嚷嚷着:“快閃開!有病人!有瘟疫!”
一聽到“瘟疫”兩個字,兩處診療所門前無論是執勤的還是看熱鬧的,都“唰”地跳開一邊。便看見路上火把晃動,跑來二三十個士兵,有的背,有的擡,運來十多個病患。人還未到近前,已經傳來一陣穢物的惡臭。大夥兒沒的又向後退開幾步。原先奉命捉拿劉子飛的幾個士兵紛紛回護羅滿。而劉子飛也忘記應該趁亂逃跑,慌張地随着大家後退,同時也捂住了口鼻,大氣不敢出。
又病倒這麽多人,林樞皺眉,疫情看來甚爲嚴峻啊!
那些士兵轉眼已到了診療所的紅繩子跟前。王小蝦和衆軍醫再沒心思理會劉子飛,紛紛前來協助。“把病人都擡進來——你們也不能出去了,要留在這裏觀察幾日!”王小蝦說。
那些搬運病患的士兵并無異議,有的幫忙将病人擡進診療所,有的則留下領取燒酒和替換的衣物。也有一人向羅滿禀報:“卑職等奉命去燒了縣衙地牢和劉将軍的住所,地牢裏殺鹿幫的土匪們已經一個不剩被燒死了。不過,猴老三和辣仙姑從屋子裏跑來出來。那土匪婆娘着實有些本事,卑職等費了好些功夫才将他們夫妻解決。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爲沾了猴老三的血,回來複命的途中,就有十二名弟兄發病。”
此言一出,周遭一片嘩然。方才那幾個和劉子飛交手的士兵紛紛檢查身上是否沾了劉子飛的血迹。其中有一個被劉子飛抓傷的,更是立刻癱坐在地,好像已經跨進鬼門關。
林樞聽到這話,卻心中奇怪。據他多年的鑽研,這瘟疫病不會通過血液傳染。方才隻不過是爲了吓唬樾寇,才說碰到了病人的血也可能染病。這些士兵怎麽可能因爲殺害了猴老三夫婦就感染瘟疫?猴老三夫婦真的遭了他們的毒手嗎?
他瞥了那回話的士兵一眼,由于隻是背影,并看不出異狀來。但耳旁卻又一人道:“林大夫,你不來替病人診治嗎?”竟是個女子的聲音。他一愣,扭頭看——和自己說話的,乃是一個滿面絡腮胡子的男人。隻不過,眼神狡黠,帶着幾分笑意。他就立刻認了出來——這不就是辣仙姑麽!那麽,眼下的那幾十個闖進診療所的,全都是剛剛脫身的殺鹿幫中人?
“是,我這就來瞧瞧。”他大聲說,便跟着辣仙姑一齊走到安置“病人”的房内。将軍醫和助手們都打發了。才問道:“五當家,你們還不趁亂出城去?到這裏來做什麽?”
辣仙姑笑了笑:“不是大夫說,從這裏比較容易逃出城去嗎?雖然我原先有其他的計劃,不過聽了大哥的話,覺得還是大夫指的這條路好。看樣子,樾寇現在已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五當家豈不也是早就算到了這一點,才想出裝病的妙計來嗎?”林樞道,“現在樾寇何止草木皆兵,這場瘟疫,已經讓他們把禮義廉恥全都忘了,爲了保命,什麽都做得出來。五當家來遲一步,沒看到劉子飛的醜态。他正想要逃回河對岸去呢。”
“哈,難道樾寇從前有過‘禮義廉恥’麽?”辣仙姑笑道,“劉子飛想回老家去?咱們倒可以送他一程,把他帶去攬江大營交給向将軍。”
林樞搖搖頭:“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吧。再說,羅滿已經下令将他軍法處置,方才你們未到的時候,正要将他押下呢。他是出不了攬江城的。”
“林大夫放心。”辣仙姑道,“咱們也曉得如今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時候。出城之後,咱們弟兄自然與向将軍會合,商議下一步的計劃。林大夫你身在敵營,也要好生保重。”
林樞點點頭:“越是疫情嚴重,我就越是安全。五當家快些帶着大夥兒撤離吧。我去幫你們拖延外面的人。”
“大恩不言謝!”辣仙姑抱了抱拳,“咱們後會有期!”
林樞也抱拳爲禮,又略略向辣仙姑指點了一下診療裏裏情形,這才退出房來。見到有軍醫們過來詢問,便危言聳聽了一番,說這瘟疫也有三十六種變化,用慣了一種藥,疫毒就會變異,讓原本的靈丹妙藥失去效用,此刻這邪毒已經變得好像見血封喉的□□一般,和之前的病例全然不同,所以大夫們也要格外小心,不可與病患或者可能染病之人有太親密的接觸,便是診脈,也要隔着帕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直把軍醫們也吓得不知所措。
“端木姑娘傳授了咱們用水蛭給藥的方法,這可是要見血的。”他們爲難道,“總不能也隔着帕子吧?”
“她那水蛭給藥的法子是要了救命的緊要關頭才用的。”林樞道,“旁的病人,還是以口服湯藥爲主。你們除了每日派藥巡診之外,要盡量少接觸病患,否則連你們也病了,大夥兒豈不是隻能等死了嗎?”
軍醫們都點頭表示贊同,當下也就不去看新送來的“病患”和需要隔離的人們,隻去吩咐煎藥。林樞見狀,自然松了口氣。
隻不過,他心裏的大石頭還未放下,便見王小蝦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顯見着是方才被劉子飛踢傷了。但少年人卻對自己的傷勢毫不在乎,老遠就招呼林樞道:“林大夫,這些新送來的病患好生古怪,我想請教你——”
可真是煩人的小子!林樞心中暗罵。但還是聽王小蝦把疑惑之處講了一回。所幸少年人的醫術修爲尚淺,并未發覺殺鹿幫中人隻是吃了巴豆瀉肚子。于是他就照先前的說法連哄帶吓,想要少年人知難而退。豈料王小蝦打定主意學習端木槿救死扶傷,竟全然不怕,反而打破沙鍋問到底,非要林樞解釋那“三十六種變化”。林樞無奈,唯有東拼西湊編造出來,但卻将少年人蒙得如墜雲霧,又生出更多的追問來,甚至要拉着林樞回去病床前仔細講解。林樞又氣又急,幾乎動了殺念,可深知若在此處取了王小蝦的性命,隻能争取少許時間,以後卻會引人懷疑,是得不償失的,所以隻能闆起面孔來責備道:“你這小子,大字不識一籮筐,醫書也沒看過半本,未學走就想飛。這麽複雜的病理,豈是三言兩語能和你說清楚的?不要以爲自己曾在端木槿身邊當了幾天跟班,就也成了大夫——你還差得遠。我現在要去巡診,你也快去幫忙煎藥,不要礙手礙腳!”
“哦……”王小蝦自知林樞教訓的沒錯,但仍是有些不甘心,所以語氣裏是萬般的不情願,轉身離去時,也顯得十分失望。林樞從那表情中仿佛讀到他心中的埋怨:若是端木槿,必定詳細講解,耐心教導,即便要責備他的熱心用錯了時候,也還是會肯定他對醫術的追求……
端木槿!端木槿!林樞是如此的擔憂她,但又不得不慶幸此刻女大夫不在攬江城内,否則,他豈能利用瘟疫來幫助殺鹿幫脫身呢?
正思念時,聽到診療所外傳來一陣騷動。怕是劉子飛又開始不安分了吧,他想。并不理會,隻回身敲了敲房門,低聲道:“五當家,外面又鬧起來了,你們正好可以脫身!”
“多謝林大夫!”辣仙姑回答,“大夫還是先離開這兒爲妙。一會兒咱們攀上城牆,這診療所可就要着起火來,大夫離得遠些,才能避免被人懷疑。”
可不是!林樞畢竟不善謀略,方才竟沒有考慮到殺鹿幫中人脫身之後要如何把痕迹抹個一幹二淨——畢竟,有病患和運送病患前來的士兵,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可不能憑空消失!還是辣仙姑想得周全!
“多謝五當家提醒!”他感激道,“後會有期!”說罷,對房門抱了抱拳,就大步往前院去了。
那邊還和方才一樣燈火通明,羅滿、劉子飛、姚副将,以及一衆守衛的看熱鬧的也都還未離開。林樞先不以爲意,可是走到近前,卻忽然見到晃動的光影裏似乎有一個騎在馬上的身影。他怔了怔,定睛細看。火把的光芒搖曳,一切景物都扭曲模糊,但他還是看清了馬上的人,也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這不是石夢泉嗎?不由呆立原地。
“你辛苦了。”石夢泉對羅滿道,又向一個親随的士兵擺擺手,那士兵就去将劉子飛押下去了——林樞這才注意到,劉子飛已經被五花大綁,連嘴也堵上了。被拖下去的時候雖然一路罵罵咧咧,卻沒有人聽清他究竟說什麽。
方才自己聽見的那陣騷動,不是劉子飛發難,而是石夢泉來到了攬江?林樞感到心中一片冰涼。
“将軍——”羅滿大約本來要下跪行禮,已經被石夢泉制止了,現由兩個兵士扶着,垂手回話,“攬江城内瘟疫肆虐,将軍實在不應該冒險進城來。”
“你放心。”石夢泉道,“大軍都駐紮在城外,我也已經向他們交代了預防的措施,不會讓瘟疫蔓延到軍中。我隻是到城裏來看看你們。我想攬江城也要封起來,全城作爲病區。未染病的士兵要出城來,患病的就到城内來接受治療。中間要留出隔離觀察的地帶,凡是城内出來的,先在這裏被觀察二十日,若是确定未染病,才可回到大軍之中。你以爲如何?”
“将軍考慮周詳,”羅滿道,“卑職哪兒還有旁的意見?”
“不是我考慮周詳。”石夢泉微笑道,“實在是我半路上巧遇了端木姑娘,她替我想出這妙招。”
“端木姑娘?”羅滿和林樞幾乎同時失聲驚呼。
石夢泉這才注意到了林樞了,訝異道:“林大夫如何會在攬江?”
“我本是奉命前來照顧内親王的。”林樞道,“不過後來内親王又派我留下來照料端木姑娘——石将軍在何處巧遇端木姑娘?她現在又人在哪裏?”
“我從鎮海趕來攬江,在半途中遇到了端木姑娘。”石夢泉道,“她聽說鎮海爆發瘟疫,正趕往鎮海去。不過她在半途中遇到了猛獸,受傷不輕,已經無法再前行。我就把她帶在軍中了。原本她執意不肯,但我已讓人記錄下她所說的防治瘟疫的法子,快馬加鞭傳訊回鎮海去,也傳令那邊留守的将官照樣執行。端木姑娘這才肯随我回攬江來。”
“那端木姑娘她現在何處?傷勢如何?”羅滿焦急地問。林樞本也要發問,但一來被羅滿搶了先,二來又怕自己對端木槿表現出特别的關注會引來石夢泉的懷疑,唯有狠心忍住。
“端木姑娘就在城外營中。”石夢泉回答,“你們這些沒有患病的,趕緊出城去吧。我也有些事要問你。”
“是!”羅滿頓首,“下官也有事要向将軍禀報。”
石夢泉點點頭,撥轉馬頭往來路而去。羅滿也就跟了上去。自有石夢泉身邊的小校留下來,安排城内各人的分流安置。
林樞不擔心殺鹿幫中人被發現——畢竟,石夢泉的部下也不敢走進病區半步,反而,這樣大規模的人員流動,給殺鹿幫神不知鬼不覺的撤離提供了更好的機會。他隻是心裏好像貓抓一般難受,若不親眼看看端木槿,實在放心不下。于是,仗着自己是玉旈雲“派來”照料端木槿的,也算是名正言順,待城内的分流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起來,他就溜出城去,進了石夢泉的大營。
石夢泉的部下有不少都認識他。也還未聽到他在攬江曾被羅滿下令囚禁之事,對他都彬彬有禮。聽說他來看端木槿,便熱心爲他指路。
原來端木槿就被安置在主帥營帳隔壁。林樞去的時候,她已經服藥睡着了。軍醫說她雖然未曾傷及筋骨,但是流血不少,且進來操勞過度,一時之間,元氣很難恢複。林樞又何須軍醫向他說明這些,摸了摸端木槿的脈搏,已經心中有數。且他還知道,端木槿不僅身體辛勞,心神更是疲憊萬分。其實,那些肉體上的苦楚,哪兒比得上她心靈所遭受的折磨。這郁結之氣,才是讓她垮掉的根源之所在!
她從他眼前消失,招呼也不打一聲,竟然是爲了要去鎮海!
“爲了大局,所以蝼蟻之民的性命就無所謂嗎?”她的指責,仿佛又響着他的耳邊。接着,又似乎聽到她夢呓般自責的話語:“戰場無情,隻有敵我之分……我今天救了很多人……也殺了很多人……你說……我是救的人多,還是殺的人多?”
她去鎮海,大概是帶着赴死的決心去的吧?是爲自己贖罪?也爲他贖罪?
說過要抛開一切,和她遠走高飛。此刻她還願意嗎?她選擇離開他,選擇去鎮海,選擇回到石夢泉的軍中,這不是已經表明了态度?而他自己,回來攬江城,幫殺鹿幫脫身,豈不也選定了未來的方向嗎?他應該還可以回頭,不過端木槿呢?總要等到她醒來,才可以長談。希望還有挽回的餘地。
不便久留。他和軍醫商議了一下藥方,又簡單聊了聊眼下的瘟疫,便退出端木槿的營帳來。恰此時,有個藥童來找軍醫,便把林樞一人留下了。他向營外走了兩步,瞥見主帥營帳燈影晃動,裏面傳出石夢泉和羅滿的對話聲。心中一動,閃身躲到陰影裏,屏息凝聽。
“我原打算穩定了鎮海的局勢再來。”這是石夢泉的聲音,“不過,一來鎮海瘟疫肆虐,不該留大軍在彼處冒險,二來向垂楊還在攬江大營,對你們是個威脅。兵貴神速,我此番前來,就是想殺他一個措手不及,以絕後患。”
“幸虧将軍及時趕來。”羅滿道,“下官治軍無方,攬江險象環生。若是此刻向垂楊殺個回馬槍,隻怕我軍要全軍覆沒了。”
“你這是什麽話!”石夢泉道,“瘟疫傳來攬江,豈是人力可以控制?你重病之下,還力保攬江不失,應算立了大功。攬江城在内親王的南征大計之中,可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哪裏是下官的功勞。”羅滿道,“多虧了内親王安排得周詳。若不是石将軍你及時拿下鎮海,又派援軍前來。隻怕我等已經命喪殺鹿幫之手了。”說着,便将樾軍和殺鹿幫苦戰的經過略略說了,也詢問了石夢泉攻打鎮海的情形。
林樞對這一切無甚興趣,隻想知道樾軍下一步的計劃。但聽兩人并不往那方向去說,隻能耐心等着。然此時,忽覺有人在自己背後拍了一下。他一驚,回頭看,乃是邱震霆。“大當家,你怎麽來了這裏?”
邱震霆打個手勢示意他小聲些,自己也用極低的聲音道:“原本打算放把火就脫身,但是聽說石夢泉來了,就一定得來打探打探——他是玉旈雲的左右手,應該知道樾軍下一步的動向。”
林樞點點頭,表示自己也有此意。兩人便都不再作聲,凝神細聽帳内動靜。
隻聽石夢泉問道:“内親王……你見她時身體如何?我聽說她又受了傷?”
“據說是當日嚴八姐前來行刺,打傷了内親王的肩膀。”羅滿回答,“當時林大夫已經及時的醫治了。”說到這裏,頓了頓,似乎是想向石夢泉彙報林樞的可疑行爲。不過還沒來得及開口,石夢泉又問道:“那,内親王的舊疾呢?我離開江陽的時候,她還未痊愈。後來她傳令與我,讓我率軍攻打鎮海,好接應她,我才知道她親自來了楚國。這裏危險重重,于她的健康十分不利。”
“我見内親王時,她精神尚好。”羅滿道,“那海盜頭子烏昙一直不離她左右。現在海龍幫的不少幫衆也都護衛着内親王。”
“這我知道。”石夢泉喃喃,“她長途跋涉,自然需要有人護衛。但是,再多的高手也隻能幫她擋住些刺客殺手而已。一路的辛勞,他們卻是無法幫她分擔的。這樣遙遠的路途,我實在擔心……”
遙遠的路途?林樞和邱震霆互望了一眼,難道玉旈雲還在楚國境内?林樞曉得,玉旈雲帶着烏昙等人從對岸渡河而來,一路繪制楚國的山川地勢圖,莫非她繼續查探地形去了?身爲一國之親王一軍之統帥,親身冒險做這樣的事,好像有失妥當。邱震霆則想,難不成玉旈雲又想依樣畫葫蘆,用類似的奸計再去奪取楚國其他的城池?那麽他的下一個目标又是哪裏?兩人心中都疑團重重,期盼石夢泉和羅滿能再漏些口風。
沒想到羅滿卻笑了起來,但隻是“哈哈”兩聲,又趕忙打住:“下官失态,還望将軍莫怪——内親王臨走之時,交給下官一封密函,說日後見到将軍,若将軍問起她身體如何,就将這封密函呈上。當時下官隻知道内親王會派将軍前來支援,可沒有料到還會經曆這許多生死一線的劫難。看來一方面是内親王計算巧妙,一方面也是老天庇佑,縱然有瘟疫,有内奸洩密,又有半路殺出來的諸多楚國綠林人士,下官還是保住了攬江城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得以将這封信交到将軍的手中。”
信?林樞和邱震霆都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可惜,隔着帳幕,除了石夢泉和羅滿的影子,什麽也看不見。
羅滿解下了自己的佩刀,那封密信似乎是藏在刀鞘内,他擺弄了一下才拿出一個紙卷兒交給石夢泉。石夢泉便小心翼翼地捧着在燈下看了,末了,搖搖頭,把信湊在燈上燒毀。
羅滿守着下屬的本分,并不詢問密函的内容。而石夢泉也是穩重之人,不僅不透露半個字,連一句感慨或評論也沒有。帳外的兩人心裏好像有千隻螞蟻在爬。邱震霆忍不住低低咒罵:“他娘的,嘴巴也真緊!”
“鎮海那邊雖然染病的人很多,但是局面我們還控制得住。”石夢泉轉換了話題,“攬江城這裏的疫情不算嚴重,希望不會惡化才好。”
“下官有着乾窯抗疫的經驗,攬江城就交給下官吧。”羅滿道,“雖然這樣說有失體統,但是下官實在傷病在身,行動不便,不敢逞強請命北上殲滅向垂楊。此事隻能勞動将軍親自走一趟了。下官看,此事宜早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唯有攬江鎮海都切實落入我軍之手,以後南下西進才沒有了後顧之憂。”
石夢泉擺手笑笑:“羅滿啊羅滿,你這一病,可有些糊塗了呀!我說兵貴神速,從鎮海趕來要殺向垂楊一個措手不及,可沒說要去攬江大營和他交戰。”
“怎麽?”羅滿愣了愣,“不去攬江大營,那在哪裏殲滅向垂楊?”
“在哪裏?”石夢泉和羅滿多年來一起出生入死,情同手足,這時也撇開身份差異,輕松玩笑起來,“你問出這樣的話,可見是糊塗了。幸虧是我聽到,要是内親王聽到,說不定要連降你三級——向垂楊的大本營已經被我們端了,他的補給被我們切斷。攬江大營有火炮威力,他豈能拿下?現在他應該已經接到鎮海失守的消息。作爲久經沙場的老将,他理應曉得此刻即使長途跋涉回去鎮海,也沒有把握收複失地,隻會陷入和攬江大營一樣的對峙之中,那就得不償失。所以,他當選擇殺回攬江城來,先消滅你這個貼在他背後的心腹之患,然後南下與程亦風會合,再做反擊的打算。這樣看來,咱們隻要在攬江等着,以逸待勞,向垂楊就會送上門來了。”
“可不是!”羅滿拍拍後腦,“果然是我糊塗了!雖然攬江城不能據險以守,但如今将軍率衆前來,已不似先前我隻有千餘名士兵的時候。現在根本不需要守城,就在這城下和他們正面交鋒,必然能将向垂楊殺個落花流水。”
石夢泉點頭微笑:“不錯。論到骁勇,楚人不及我軍十一。向垂楊隻要敢來到攬江城,自然是有來無回。”
好狂傲!邱震霆恨得牙癢癢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樾軍的确比楚軍勇猛。雖然他隻在大青河與樾軍交過一次手,可後來與司馬非、易水寒等人閑談,也聽說過諸多樾軍的“劣迹”——楚軍将領的斥罵中總難掩一絲恐懼:樾軍出身大漠,若抛開一切的戰略、戰術,隻論馳騁沙場近身肉搏,樾軍之兇殘,世間少有。向垂楊若來到攬江,在城外這片空闊之和石夢泉大軍交鋒,實在占不了絲毫便宜。他才也意識到早先林樞在地牢之中爲何那麽急切地要殺鹿幫中人放棄攬江城内的敵人,火速去北方報信。現在趕去,還來得及嗎?
林樞也心中焦慮,不知白羽音有沒有安全到達向垂楊的軍中,向垂楊聽了小郡主帶去的消息,又做何決斷。若是仍打算冒險回來,以爲可以捏一捏攬江城裏的“軟柿子”,那可就正正撞在石夢泉的刀口上了!
正着急的時候,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有士兵來向石夢泉報告了。他和邱震霆連忙又縮後幾分,屏息不動。
士兵手擎一隻青鹞,乃是樾軍用于傳遞消息的猛禽。“攬江大營急報——”他将書信呈給石夢泉。
帳外林樞和邱震霆都豎起了耳朵:莫非是向垂楊已經在北方落敗?還是,奇迹般的,楚軍沖破了火炮的阻礙,拿下那詭異的稻草泥磚要塞?兩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石夢泉讀完了信,并沒有說話,隻是把信遞給羅滿。羅滿也迅速地浏覽了一回,有些訝異:“向垂楊向西撤退,這是……”
這應該是白羽音的消息送到,向垂楊權衡利弊,決定以退爲進!林樞松了口氣。
“這說明向垂楊比我們估計的聰明。”石夢泉的語氣中并沒有太多的遺憾,“他覺察到形式不妙,進退維谷,就另辟蹊徑,向西面的鹿鳴山地撤退。那裏地形複雜環境險惡,他前途萬分艱險,但是,他深知我軍不擅山地作戰,所以,他冒險進山至少可以保存兵力,和駐守鹿鳴山的司馬非等人會合,重新布署,他日再和我軍較量。”
“原來如此!”邱震霆開始有些迷糊,聽了石夢泉的話,不禁大喜。
可石夢泉還繼續說下去:“不過,這樣一來,退守南部山區的程亦風就失去了支援。他用焦土戰術毀了這附近方圓幾十裏的良田,帶着那麽多百姓和冷千山的部衆撤進山區,應該隻是打算等到向垂楊解了攬江之圍就回來。根本無法長期藏匿下去。向垂楊遁走,程亦風就等于自己鑽進了死胡同。也成了有家歸不得之人。那麽多随他進山的楚人,吃盡了糧食,再吃盡山裏一切可吃之物,無法果腹,必然人心大亂。程亦風應該就隻能帶着他們繼續向南撤退了。”
“程亦風原本選擇撤退進入山區,就是因爲覺得山區進可攻退可守。”羅滿思考道,“如今他既無法進攻,也不能死守。這片谷地也就不再是阻擋我軍的天然屏障了。”
“不錯。”石夢泉點頭,“向垂楊既然已經逃進鹿鳴山,咱們就可以大搖大擺從攬江、鎮海運兵、運糧過來,楚軍已無法收複東北。我軍可以南下,去驅趕程亦風了。”
“可惡!”邱震霆心中才升起的意思喜悅被打得粉碎。沖動着想要破門而入,直接砍下羅滿和石夢泉的頭顱。
隻是偏偏在這個時候,他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他不假思索,回身便是一掌。可沒想到林樞竟一個箭步上前硬生生擋住了他——原來發現他們行蹤的并非旁人,而是女大夫端木槿。
他未見過端木槿,但無心傷害林樞,所以急忙收手,又低喝道:“林大夫,做什麽?這丫頭發現了我們!”
“她是楚人!”林樞阻止道,“邱大俠,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快去幫程大人!”
邱震霆還有些猶豫。但是這邊廂的動靜顯然已經引起了楚軍的注意。軍帳内石夢泉和羅滿同聲喝道:“什麽人?”衛兵也迅速撲了過來。邱震霆無奈,唯有拉着林樞道:“走!”就要拔空而起。
可林樞卻甩開了他:“邱大俠不必擔心我,你先走!”說着,自己向光亮之處走去,邊走邊道:“是我,我來看端木姑娘,遺落了針包,回來尋找。”
士兵們都認識他,因收起了兵器。又看到端木槿,便紛紛笑着招呼:“喲,端木姑娘醒了?可别出來吹風呀!要好好養着才行!”
羅滿和石夢泉也先後出了軍帳。石夢泉自己受過林樞救命之恩,也感激林樞多次爲玉旈雲診治,便不疑有他,向林樞微笑招呼。羅滿卻闆着臉:“林樞,你偷偷溜進軍營,還敢說自己不是奸細?”
“什麽敢不敢?”林樞強自鎮定,“當日你胡亂懷疑我,我就說了,他日見到内親王,我非要她給我評評理。如今内親王不在,石将軍來評理也是一樣的。我救過石将軍的命,救過内親王的命,也救過你的命。我若是奸細,你們三個早就見閻王去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石夢泉迷惑。
“林樞可能和楚人勾結。”羅滿當下将自己的懷疑簡短地說了。
“哈哈哈!”不待石夢泉反應,林樞已仰天大笑,“我和楚人勾結?我根本不是楚國人!你怎麽不懷疑她和楚人勾結呢?”伸手指指端木槿:“她是楚人,是大名鼎鼎的武林泰山北鬥端木的女兒。她抛下惠民藥局回到楚國,又和嚴八姐一起行刺内親王——你怎麽不懷疑她?反而我兢兢業業幫你們療傷,幫你們防治瘟疫,我就成了和楚人勾結的奸細了!”
“你不必諸多狡辯!”羅滿喝斥,“有什麽冤屈,日後你見了内親王再去陳述。到時内親王自有判斷!快拿下!”
士兵們都不敢妄動,看看石夢泉,見他雖然皺着眉頭,但沒有反對,才向林樞走過來。
林樞心中暗罵“可惡”。偷眼望望端木槿,希望她可以爲自己辯解。但是見到女大夫垂頭沉默,心下不由一涼:槿妹,即便你惱我違背祖師教訓,又氣我參與兩國之争,但我的苦處你不明白嗎?我的掙紮你不也經曆過嗎?你怎忍心看我被樾寇關押?我倆抛卻紛争攜手天涯的約定,你不想實現嗎?
士兵已經逼到了他的跟前。他不能反抗。隻偷偷回身瞟了一眼,不見邱震霆的身影。爲免對方躲在暗處想要營救自己,他狠狠地搖了搖頭,又大聲道:“既然不信我,不如殺了我。以爲關着我能引得什麽楚國大魚上鈎?那可就大錯特錯了!留着我的性命,我必要去内親王面前讨個公道。我這樣不畏艱險防治瘟疫,你們卻……”
他說到這裏,忽然感覺胸中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一股酸臭的湧上喉頭。跟着,肚子裏也好像打鼓一般,咕噜噜直響,好一陣絞痛。
這是……瘟疫?他一愕,穢物已經從他口中噴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