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冷冷一笑:“羅總兵就是這樣對待自己救命恩人的,我算是見識到了。你最好索性殺了我,否則我倒内親王面前,必要好好陳述今日所受的屈辱!”說時,拂袖推開逼在自己跟前的兩名士兵,理了理衣衫,道:“牢房在哪裏?我自己會走過去。”
關押他的地方就是縣衙的大牢。雖然昨日縣衙被樾軍縱火,房舍成爲一片灰燼,但部分牢房建于地下,便保存下來。林樞被推進其中一間囚室。牢門鎖上,他立刻欣喜地發現隔壁囚室裏也都關押着犯人——正是殺鹿幫的各位,邱震霆和管不着也在其中,隻是不見另外的三位當家。衆人都受了傷,雖不緻命,但看來也很嚴重,都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林樞不敢立刻與他們招呼,隻在陰暗的角落裏等待,到守衛的樾軍士兵走開了,才敲着牢房的栅欄,輕聲喚道:“邱大俠,管大俠,諸位,你們傷勢如何?”
邱震霆閉目靠在牆上休息,并不回答。管不着朝這邊湊近了些,看清了林樞,奇道:“咦,你還沒死?”
林樞苦笑:“不錯,僥幸保住性命。諸位的傷也沒有大礙嗎?怎麽不見其他三位當家?”
管不着面上閃過一絲悲痛之色:“也許是……沒有落在樾寇的手裏吧。”
也許是已經死在戰場上,林樞想。“邱大俠的傷怎樣了?”他問。
“死不了。”邱震霆悶聲回答,忽又睜開眼來瞥了瞥林樞,“你們的人呢?就剩你一個了?”
林樞謹慎地望了望外面,未見有士兵的蹤影,才苦笑道:“我和那群楚國武林匹夫原非同路中人。不過,若邱大俠是問起他們,我想應該也兇多吉少了吧。”
“并非同路中人?”邱震霆和管不着都狐疑地看着他。随後,兩人又都冷笑道:“哈,不錯。你們這些正大門派,幾時當過彼此是同路人?從來隻曉得爲了‘天下第一’‘武林盟主’,争個你死我活。現在他們都死光了,你如果活着出去,那就直接登上武林盟主寶座了。可喜可賀!”
“武林盟主……”林樞暗笑:聽說端木平爲了這個虛名搞得武功盡失成了個廢人,他又豈會稀罕?殺鹿幫的人口口聲聲厭惡武林中的争權奪利,但是一遇到所謂“正大門派”,不問青紅皂白就出言譏諷,和那些面和心不和的武林匹夫又有何分别?不過,此刻他們吃了敗仗,且有同伴生死未蔔,心情不好也情有可原。他不想做無謂的口舌之争,隻想快些共商脫身之計。便隻當沒聽到這番話,自向邱震霆、管不着道:“兩位大俠,石夢泉率軍占領鎮海,樾寇大軍隻怕很快就會來了。而羅滿劉子飛又打算在此處設下陷阱。若是不能及時通知向将軍……”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聽走道裏響起了腳步聲,乃是先前押送他來的士兵去而複返。他趕忙打住了,在自己的囚室中央端坐,假裝閉目養神。
士兵走到他的牢門跟前,打開了門,道:“林大夫,請你出來。”
“做什麽?”林樞看也不看他們,“莫非羅總兵改變了主意,要立刻将我斬首麽?”
“羅總兵說,林大夫畢竟于他有救命之恩,不應關注牢裏。”士兵道,“他已經吩咐我們另外準備了一處地方安置大夫。”
“我道是什麽!”林樞冷笑,“是換一處牢房!難道是怕我日後在内親王面前告狀麽?”
“林大夫,卑職等也是執行命令。”士兵們給他讓出路來,“請你不要讓卑職等爲難。”
林樞仍是冷笑一聲,不過這次站起了身:“我爲難你們做什麽?憑我的武功,我真要反出城去,你們也奈何不了我。但是我偏偏要在這裏等内親王回來——當初也不是我非要投入她的門下,是她抓了我去給石将軍看病。既留我在身邊,又對我如此侮辱,我非讨個說法不可。”說着,傲然跨出牢門。
殺鹿幫的一衆人驚愕無比。管不着悄聲對邱震霆道:“大哥……那小子……是……是玉旈雲身邊的人?是奸細?”
邱震霆冷笑:“玉旈雲的奸細滿天下,哼!”又靠回牆上休息去了。
林樞便跟着士兵們走到了一處簡陋的宅院,又被“請”進了後面的廂房。鎖門時,士兵道:“莫要小瞧這裏。這是程亦風的宅邸。”
那又如何呢?林樞四下裏打量。他知道程亦風被貶爲縣令,所以此處當然不能與玉旈雲遠在西京的王府相比,甚至連林樞自己在西京的宅子都比此處寬敞得多。房内沒有什麽擺設,隻有一張床,一桌一椅一個書架而已。床鋪和桌椅都已經灰塵滿布,被褥和枕頭被人用刀劃破——大概是樾軍占領之後想看看程亦風有沒有什麽機密文書藏在家中吧。那書架上的書也被翻得亂七八糟,有些甚至被撕破了,書頁散落一地。
林樞反正也無其他事可做,就随手拾起幾張殘破的紙張,見是一些詩文,又有些雜亂的筆記,瞧格式語氣,仿佛是程亦風寫的書信。他略讀了讀,都是記錄于攬江縣令任上的瑣事,多是當地風土人情,也有寫到他參加軍民同樂耕田比賽的經曆,還描述了冷千山請他吃飯,酒桌上都有何菜肴。
看來在樾軍進攻之前,程亦風在攬江的日子過得相當逍遙啊!林樞想,真是無風無浪到連吃飯有什麽菜都要寫下來了。
他随手将這些信箋放在桌上。不過心中忽又一動:程亦風寫了這麽多封信,怎麽沒有寄出去?于是又拿起那幾封信來細看。有些已經殘缺了,可能是三五頁的長信,卻不見第一頁,未知是寫給何人。但有兩封卻依然可以看到首頁的提稱,都是“符小姐芳鑒”,可見是寫給一位姓符的女子。以僅有的那兩封有落款的信來看,程亦風兩三天便寫一封信,莫非都是些給這位女子?但爲何又不曾送出去呢?
他十分好奇,可是程亦風早已撤入南方的山林,他無從請教。再說,此事也無關痛癢。他應考慮下一步的行動才是。
他再次環顧四周。門窗都隻是掩着,沒有加栓,更沒有釘死。從門縫裏瞧瞧,外面隻不過有兩名士兵把守而已。若是不想驚動守衛,他也可以輕易撬開屋頂的瓦片溜出去。誠然,他不能逃走,否則就成了做賊心虛的表現。但是他總可以出去探聽消息。隻是現下天色尚早,須得等到天黑再行動。
連續數日奔波操勞,如今終于到了除卻睡覺則無事可做的時候。他于是合衣躺下,拉上被子。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都說累極了的時候會睡得黑甜無夢。他果然也是睡得好像個死人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人用力推醒了。隻見一個樾軍士兵站在自己的床前:“有個病人要林大夫去瞧瞧。”
“你們不是有許多軍醫嗎?”林樞沒好氣,“不是懷疑我是楚國奸細嗎?有什麽病人需要我瞧?”
雖這樣說,還是跟着那幾個士兵出了門。不多時,便被帶到了先前的地牢。
“是你們抓來的楚國戰俘病了?”他皺眉,“我乃堂堂禦醫,竟讓我醫治戰俘?”
“禦醫又怎樣了?”蕭榮從地牢的台階走上來,“聽說你和端木姑娘師出同門。她都能醫治楚人,你爲何不能?”
“她是她,我是我。”林樞道,“誰和她師出同門?她父親害死我師父的那筆債,我還沒有讨還。”
“不必諸多狡辯。”蕭榮道,“你既然是我軍的階下囚,做什麽、不做什麽,還輪不到你說了算。”說時向士兵們打了個眼色,他們就把林樞押進地牢去了。
地牢裏十分昏暗。但有一間囚室已經插起十來根火把,烈焰的噼啪聲和詭異的紅光,使人覺得仿佛下了地獄。林樞就被士兵們帶到那裏。隻見地上躺着一個渾身浴血的人,湊近些才看清楚面目——正是殺鹿幫的猴老三。
“這是今天在外面清理戰場的時候發現的。”蕭榮道,“隻剩下半條命了。你瞧瞧能不能救活。”
“這人有什麽緊要?”林樞道,“做什麽要救活他?”
“你隻說救還是不救?”蕭榮并不回答他的問話。
林樞“哼”了一聲,卷起袖子走上前去,解開猴老三的衣服了看,見胸前一道傷口又深又長。他能夠挺到現在,可見并未傷及要害,但失血過多,情況不甚樂觀。“針包、藥箱都沒有,是要我變戲法嗎?”林樞掃了蕭榮一眼。
蕭榮對一旁守衛的士兵點點頭,那士兵就給林樞遞上一個藥箱。樾國軍醫們慣常的用具一應俱全。林樞即持針在猴老三胸口幾處穴道紮下,試圖止血。隻是,銀針刺下之後,他覺得手感有些奇怪。莫不是蕭榮給了他一盒品質低劣的針麽?他皺了皺眉頭,又用些止血的藥粉灑在傷口上,湊近了仔細檢視,看看有沒有針線縫合的必要。
不過,正當他俯身驗看傷口之時,忽然感到有一樣尖利之物頂住了自己的肚腹。他心下一驚,待要起身看,胸口的衣服卻被人抓住。猴老三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在他耳邊道:“大夫,你想活命,就把這些士兵打發了!”
林樞一驚:是計!心中卻并不害怕,反而歡喜了。假裝仔細地檢查傷口,又回頭不耐煩地對蕭榮等人道:“你們站在這裏擋住光亮,我還怎麽給他治傷?而且金針渡劫乃是我百草門的不傳之秘,你們在這裏看着,我便不能施展。”
“借口還真多!”蕭榮不屑地冷笑了一聲,“你那什麽把脈針灸的功夫,我們難道還稀罕?”
“難道這個來路不明的楚國人我就稀罕救?”林樞不甘示弱。
“你……”蕭榮露出怒色,似乎想要拔刀威脅林樞,但終于還是忍住了,招呼兩名手下一齊退出囚室去。但并未走遠,在走道的另一端盯着囚室内的動靜。
猴老三微微張開眼——那眼神是狡猾靈活的,根本不像重傷之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瞥見蕭榮等人走開了,就輕輕一笑,對林樞道:“大夫,對不住了。想要活命,就要照我說的做。”
誰知他話才說完,忽然手腕一緊,原本握着的匕首已經到了林樞的手中,未及驚訝,胸前又有幾處要穴被點中,全身癱軟無法動彈之外,連舌頭也不聽使喚,說不出話來。隻能瞪着林樞。
“三當家,好生健忘!”林樞輕聲笑道,“這麽快就已經不認識我了麽?你們的木棚之計甚是高明,不知道這一次又使出什麽妙招?”
猴老三盯着他看了半天——如此整潔的模樣和先前在樹林裏見到時大爲不同,還是看到眉心的朱砂印記才反應了過來。頭一個想法,自然是覺得此人乃是樾國細作之前混入楚人之中,怎不又驚又怒。林樞也猜到他的想法,笑了笑,道:“我若是樾國細作,此刻三當家哪裏還有命在?個中曲折眼下也無暇解釋,我隻能說,我和諸位是一樣的,巴不得殺盡樾寇。”
猴老三虛起眼睛,對他的話表示半信半疑。
林樞回頭望了望蕭榮等人:“時間不多,三當家若是願意和我聯手,我就解開你的穴道,聽你說說你的計劃,也看我如何幫你實施。若是不信我——實話告訴你,我現在也被羅滿懷疑是楚國的奸細,自身難保。我若把你交出去,說不定就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三當家以爲如何?”
猴老三瞪着他,眼珠直打轉,顯然是無論答複如何,現在苦于無法開口。
林樞便道:“怎樣?若是願與我聯手,就眨一下眼。否則,我便直接叫蕭榮他們進來了。”
猴老三根本就沒有别的選擇,唯有狠狠眨了眨眼。林樞就解開了他的一處穴道,終于讓他能說出話來了,但四肢仍然不聽使喚。他因惡狠狠道:“你這是什麽意思?要解就全解了,你這麽好身手,難道還怕我殺了你不成?”
“我當然不怕三當家殺我。”林樞道,“隻怕三當家一時沖動,壞了大事而已。三當家是來救大當家和二當家的嗎?他們就在那邊不遠的囚室裏。不過,你打算如何打開牢門,又如何帶他們離開攬江城呢?他們都受了傷,且攬江城裏樾軍人數是你們百倍,要如何應付?”
“他們的傷勢如何?”猴老三問。
“看起來沒有你這個吓人。”林樞道,“否則大概早就招我過去了。不過你這傷口做得倒逼真!早聽說你們五當家不僅足智多謀還精通奇門遁甲之術,今日又開了眼界。”
聽他誇獎自己的妻子,猴老三面露得色,但随即又冷笑道:“别以爲随便說幾句好聽的就能讓我相信你。你說你也是想要殺盡樾寇的人,不如你去殺了羅滿——不,你就把現在守着外面的那三個人給殺了,我便相信你,如何?”
林樞嘲諷地輕笑:“江湖中人果然就隻有這點兒見識。殺了他們三個又怎樣?真讓你殺了羅滿、劉子飛又如何?難道就能阻止樾寇繼續攻城掠地?要殺最少也要殺玉旈雲吧?再不濟也要殺石夢泉吧?鎮海落入石夢泉之手,聽說他很快就會到攬江來了。”
猴老三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消息,顯得甚爲吃驚,直愣愣盯着林樞。
林樞聽背後響起了腳步聲,應是蕭榮等去而複返,趕忙俯身假裝替猴老三醫治傷口,又低聲道:“我不管你有何計劃,我建議你們速速去攬江大營,将這裏的情況告訴向将軍。樾寇已設下陷阱等着他。即使他不中計,也可能會遇上石夢泉的部衆。以眼下的情況來看,和樾寇硬碰,楚軍占不了便宜。不如退一步,再做反擊的打算。”
“我憑什麽……”猴老三的話沒說完,蕭榮已經又跨進囚室來,探頭看了看,問道:“怎樣?此人有救嗎?”
林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能活不能活,那是老天爺說了算。但是救不就,那是我說了算。你繼續在這裏騷擾,我便不救他了。”
“哼!”蕭榮低低咒罵了一句,又退出囚室去。
林樞也以一聲冷笑恭送,随後又低聲問猴老三:“你到底用來什麽法術,令樾寇非要救活你不可?”
猴老三沒回答。卻聽外面一個士兵對蕭榮道:“這家夥就算救活了,一時半會兒也不見得能醒過來。他隻不過是殺鹿幫的三當家,他知道的事情,大當家和二當家也應該知道。咱們何不直接去審問姓邱的和姓管的?”
蕭榮沉吟片刻,似乎是贊同了,和兩個手下腳步踢踏,往邱震霆等人的囚室去。未幾,林樞聽見那邊傳來問話的聲音,隻是蕭榮的聲音不高,并聽不清他問了什麽。反倒是邱震霆的呵斥在地牢裏嗡嗡回響:“要殺要剮随你的便,要老子回答你的問題——做夢!”
“邱大俠,你又何必如此固執?”蕭榮也提高了聲音,“真的想要殺你剮你,羅總兵豈不是一早已動了手,何必将你關進地牢?還不是因爲愛惜殺鹿幫的人才,希望你們可以棄暗投明?”
“呸!”邱震霆啐道,“真要覺得老子有些本領,就叫羅滿來和老子單打獨鬥。若是他赢了,老子立刻抹脖子自盡,要是老子赢了,他也一樣。”其餘殺鹿幫衆人也跟着起哄,嚷嚷道:“不錯,就單打獨鬥——但用不着大當家出手,咱們就能打得你們滿地找牙。”管不着更是笑嘻嘻地挑釁:“也不必去找羅滿這麽麻煩。你看起來就是個軍官,不如就在這裏和你打。至于賭注,也不要抹脖子自殺這麽無聊,還是用些大家都喜歡的——我赢了,你放我們走,你赢了,你方才問的,我就回答你,如何?”
“此話當真?”蕭榮的一個手下沉不住氣了。
“等等!”蕭榮拉住他,“這位是人稱‘神偷聖手’的管不着,你進去和他比試,不怕他偷了你的褲子,就怕他偷了你的鑰匙。他們的好兄弟猴老三在咱們手裏,還怕他們不開口嗎?走——”說着,又帶手下回到猴老三的囚籠前。
這時林樞已經檢視明白。猴老三胸前的傷口乃是用一塊假皮做出來的,原理與江湖上的□□差不多,無非面上塗了鮮血,又在下面有藏了些細小的皮囊,裏面裝上不知是血水還是其他什麽紅色的液體,亂人眼目。他就飛針走線,把假皮上的傷口縫合了,又抹了些金創藥。才要裝模作樣地包紮,蕭榮就闖了進來。恰好猴老三也睜着眼,蕭榮見到,即一把将林樞推開,道:“好極了,侯大俠醒過來了。我有件緊要的事要向你請教。”
猴老三假裝身體虛弱,眯縫起眼睛來:“你……是何人?”
“在下蕭榮,乃是樾軍的一名副将。”蕭榮回答,“是我的部下從戰場的死人堆裏把侯大俠擡回來的。當時大俠身上栖着一隻鹞子,模樣和我軍用來送信的那種猛禽極爲相似。也多虧了這鹞子,吸引了咱們的注意,才從死人堆裏把侯大俠挖了出來。”
“呵,那是要老子多謝你?”猴老三翻白眼。
“多謝倒還不需要。”蕭榮道,“隻不過那鹞子腿上綁了個信筒,裏面有一封平崖的司馬非元帥寫給貴幫的信。其中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還想請教一下。”
聽到這話,林樞恍然大悟:蕭榮之所以如此緊張要“救活”猴老三,乃是爲了一封司馬非的信。但既然猴老三受傷是假,那麽司馬非的信多半也不是真的了。且看殺鹿幫用什麽妙計诓騙樾寇。他袖手觀望。
“什麽司馬非的信,老子不曉得。”猴老三閉上眼,“既然我都躺在死人堆裏不醒人事,怎麽會看過什麽勞什子的信?”
“這話倒是不錯。”蕭榮道,“三當家的确是來不及看這封信。不過總要慶幸是這送信的鹞子認出了你,我們也才能把你送死人堆裏挖出來。也許更應慶幸貴幫之前已經和司馬非聯絡了數次,要不然他怎麽會無端端給你們送信,還送到攬江來?”
猴老三隻是閉目不答。
蕭榮即走近了,伸手戳了戳他的“傷口”,獰笑道:“侯大俠,我們能把你從死人堆你挖出來,當然也能把你再埋回去——隻不過,再埋回去,你一定是徹徹底底的死人。不如還是跟我說說,司馬非信中說的‘密雲不雨,自我西郊’‘麒麟不遊,鳳凰不翔,鑽燧取火,構木爲台’這些到底是何意思?”
他問得急切,林樞在一旁卻差點兒笑了起來——‘密雲不雨,自我西郊’乃是《易經》中的句子,而“麒麟不遊”等等乃是出自《淮南子》。殺鹿幫将這些驢唇不對馬嘴的詞句拼湊一處,仿佛是什麽行軍的暗語,擺明了是欺負樾寇蠻夷出身不識中原典籍。不過,即使在楚國軍中,将領能夠粗通文墨已經很了不起,熟讀《易經》《淮南子》的,隻怕扳着手指已數得過來。蕭榮這種樾國的低級武官,還不被騙得團團轉嗎?他忍着笑,保持着淡漠的表情,看猴老三怎麽把這戲唱下去。
猴老三仍是閉着眼睛,呲牙裂嘴做出仿佛很疼的樣子,但語氣十分不耐煩:“什麽麒麟鳳凰莫名其妙。老子雖然能驅使百獸,但是從來沒見過麒麟鳳凰。老子可沒要你救我,快把老子扔回死人堆裏去吧!”
“想死?還沒那麽便宜!”蕭榮道,“我可有的是辦法折騰你——還有你的那些弟兄們。就不信你們……”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外面有個士兵急匆匆地跑了進來:“蕭……蕭副将……殺鹿幫的辣仙姑來了……在……在劉将軍那裏。”
“來做什麽?”蕭榮驚訝,“怎麽會在劉将軍那兒?”
“她到城門口來,說是要讨還她丈夫和結義弟兄的屍首。”那士兵回答,“就被押到劉将軍那兒了。”
你們可真是連環妙計一環套一環呀!林樞瞥了瞥猴老三。後者瞪眼大叫:“不許爲難我娘子!否則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蕭榮冷笑:“這話你對我說有何用?尊夫人落在了劉子飛的手中——我們大樾國的劉将軍可是以殺人不眨眼聞名天下。尊夫人隻怕兇多吉少。不過,你若是跟我說出司馬非的計劃,我或可設法救出尊夫人。如何?”
“呸!”猴老三啐道,“我雖然是個土匪,但也曉得不應做遺臭萬年的事。我若出賣司馬元帥,我娘子就算保住性命,也會跟我恩斷義絕!你省省力氣吧,别指望唬我!”
“這麽說,你果然知道司馬非的計劃了?”蕭榮獰笑,“我看尊夫人也一定知道。我這就去幫劉将軍問問她。”
“你會幫我?”陰暗的走道裏忽然響起了劉子飛的笑聲,“呵,我看明天太陽要從西邊升起來了!”話音落下,已經走到了囚籠的跟前。後面帶着幾名士兵,押着被五花大綁的辣仙姑。
蕭榮和手下急忙見禮。但劉子飛并不搭理他們,而是徑直走進來。這原本就狹小的牢籠立刻顯得擁擠不堪。“呶,五當家,這就是你丈夫了——啧啧,傷得可真嚴重!”
“侯夫人——”蕭榮趕忙道,“我等也是今日清理戰場才偶然發現了尊夫。我已讓我大樾國太醫院的醫官診治過他,應該……”
“既然要給人診治,爲何把人關到地牢裏來?”劉子飛打斷,“聽說玉旈雲愛才,俘虜敵國将領,都待之如上賓。她難道沒有調教過你嗎?還是你根本不在乎人家的死活,隻想撬出司馬非書信的秘密?你的膽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截獲司馬非密信這麽重要的事,竟然不向我禀報——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南征統帥麽?”
蕭榮不語,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十分難看。
林樞心中暗暗好笑,猜測應是蕭榮發現了“密信”,爲了不想讓劉子飛得到功勞,就偷偷審問猴老三。但辣仙姑偏偏落入劉子飛之手,劉子飛又不知從何處聽說了蕭榮的所作所爲,就趕來興師問罪了。樾軍中的玉旈雲黨和劉子飛黨即使在大敵當前也争鬥不止,這可真是老天要他們滅亡!
“相公!”辣仙姑聲淚俱下,掙脫士兵們的掌握,撲倒猴老三身邊,“相公,我來遲了!你快看看我!我們不是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嗎?你怎麽可以丢下我一人?”
“咳咳!”劉子飛讓士兵把她拉開,“這位林大夫可是我樾國的神醫,玉旈雲、石夢泉,她都治過。你丈夫死不了。你且跟我說說,司馬非打算如何偷襲咱們?隻要你說了,我就放你和你丈夫走。”
辣仙姑看了林樞一眼,流露出一絲訝異,但很快就用眼淚遮掩過去:“就算是神醫,也不能把死人醫活。你們把我相公給害死了!”
“侯夫人,尊夫已經被林大夫救回來了。”蕭榮道,“不信你瞧仔細些。方才他還和我說話呢——說起司馬元帥信中那‘密雲不雨,自我西郊’兩句……”
“放屁!”猴老三忽然睜眼怒罵,“我幾時向你解釋司馬元帥的信了?我堂堂楚國男兒,砍頭不過碗大個疤。決不和你們這些蠻夷鞑子勾結!”
“哈!”聽她破口大罵,劉子飛不怒反笑,“五當家,你看,他說話中氣十足,可見不會死了。就按咱們說好的,你告訴我司馬非的計劃,我就放你們夫妻離去。”
“這……”辣仙姑仿佛有些猶豫。
“臭婆娘!”猴老三吼道,“你敢胡說八道,我就跟你斷絕夫妻情分。我猴老三雖是土匪,但也不想遺臭萬年。你休害我!”
“怎麽能說是遺臭萬年呢?”劉子飛笑道,“你夫妻二人棄暗投明,日後自然是南征的功臣。要流芳百世。再說,人生在世,應該顧念如何活着享樂,若命都丢了,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又有何關系?五當家,你說是不是?你丈夫雖然現在沒死,但是要殺他還不易如反掌?”邊說,邊抽出自己的佩刀來,架在了猴老三的脖子上。猴老三卻隻是瞪着眼,口中哇哇大罵不停。
遠處另幾間囚室裏的邱震霆等人早也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有的張望着想看個究竟,有的則大聲吆喝,讓樾軍休得傷害猴老三和辣仙姑,還有的大罵樾軍手段卑劣,亦有一些叫嚣着要和劉子飛、蕭榮等将領單獨較量。一時間,狹窄的地牢裏回聲嗡嗡,吵嚷不堪。
林樞隻是忍着笑觀望,想看看辣仙姑編的這出戲究竟會如何唱下去。隻見辣仙姑一時哭,一時擔憂地看着猴老三,一時又猶豫地望望劉子飛、蕭榮等人,間或亦向林樞頭來懷疑的一瞥。大約除了看林樞時那種狐疑是真情流露,其餘都是假裝出來。
“劉将軍,你可當真會保我夫妻平安嗎?”辣仙姑問。
“自然!”劉子飛大喜,收回佩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不僅保你平安,還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
辣仙姑搖搖頭:“榮華富貴我不要。我隻求和我丈夫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安穩穩過完下半輩子。今日我将司馬元帥的計劃告訴你們,我殺鹿幫的一世俠名也算是毀了,我夫妻在中原地方豈還有立足之地?”
“臭婆娘,你也曉得?”猴老三大罵,“我沒你這樣的老婆,你滾!”
劉子飛示意手下把猴老三的嘴給堵上,自和顔悅色對辣仙姑道:“都說五當家是巾帼英雄,原來不僅足智多謀,也比男人更識時務。你想要遠走高飛隐姓埋名,過那逍遙勝神仙的日子,實在是明智之舉,連我都要羨慕呢。我可要人準備馬車幹糧,隻要你說出司馬非的計劃,就立刻送你們夫妻出城去。”
辣仙姑咬了咬嘴唇,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好,不過,我丈夫身受重傷,未見得可以立刻長途奔波。我今将司馬元帥的計劃說出來,就是背叛了殺鹿幫。大當家他們絕不會放過我夫妻。這牢裏不安全。你得讓我和我丈夫去一處安全的地方。待他稍稍養好傷,才能上路。”
“這有何難?”劉子飛笑道,“玉旈雲就喜歡說我如何心狠手辣,但我隻是對敵人狠辣,對自己人可好得很。來,這就把三當家和五當家安置到我隔壁去。”
幾個士兵應聲而動,先是擡起了嘴巴被堵卻依然哼哼唧唧咒罵不止的猴老三,又給辣仙姑松了綁,請她同行。“那……大夫呢?”辣仙姑看着林樞。
“大夫當然也一起去。”劉子飛示意林樞跟上,自又對辣仙姑道,“五當家,你既然在留在城裏,須得明白,若是你謊報軍情,司馬非打了過來,你和你丈夫可就都沒命了。”
辣仙姑道:“我若不明白,怎敢留在城内?我如今已是沒有退路了。”
一行人即出了地牢,向劉子飛的住所而去。途中,辣仙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把所謂“司馬非的計劃”與劉子飛說了一回。無非是殺鹿幫來攬江之前便已經和平崖城的司馬非商議好,由殺鹿幫打頭陣,前來攬江城擾亂,司馬非帶大軍随後前到,将首先攻取攬江大營,切斷樾軍補給線,随後一舉收回攬江。而司馬非所調遣的軍隊,又以遠平爲先鋒。領軍者乃是當年在大青河之戰中立下戰功的易水寒,他們将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鹿鳴山山地潛行而來,讓潛藏着攬江大營的敵人猝不及防……至于那“密信”中提到的“麒麟不遊,鳳凰不翔,鑽燧取火,構木爲台”等艱深的話語,辣仙姑也一一有說法,什麽火攻、水攻、挖地道,甚至乎還提到有一丈見方的大風筝,會有勇士縛于其上,自山巅滑翔而下,有如神兵天降。
這樣天花亂墜,林樞真暗暗替她捏一把汗:劉子飛難道不會聽出破綻來嗎?
果然,劉子飛皺起眉頭:“五當家,你說的可句句屬實?我怎麽聽起來比唱戲還離奇荒謬?”
辣仙姑兩眼哭得通紅,用袖子擦拭着,抽噎道:“将軍愛信不信,我何苦騙你?将軍乃是樾國老将,自然曉得大軍移動需要耗費許多功夫。司馬元帥一時無法迅速趕來攬江,才會讓我們殺鹿幫先來滋擾。我們不過是山中盜匪,怎能與訓練有素的軍隊正面對敵?隻能用這些雞鳴狗盜的法子。遠平的易副将,手下也并沒有許多兵馬——遠平城素來就是據險以守,貴國曾經攻占遠平,難道還不曉得嗎?易副将率遠平部衆要攻打攬江大營,以寡擊衆,當然也隻能學咱們用雞鳴狗盜的辦法了。”
劉子飛想來想,覺得有些道理,但仍不輕信:“雞鳴狗盜的辦法始終不過是雞鳴狗盜而已,哪兒可能像你說的那麽神乎其神?”
辣仙姑瞥了他一眼,道:“将軍應該知道,程大人和玉旈雲曾經同時奔赴西瑤,請求結盟。其中有一樣雙方争奪之物,就是西瑤的《鑄造秘要》,内中記載了火炮、火槍等物的制造方法。貴國也是因爲得到此書,才造出了威力無窮的火炮,不是嗎?”
此事劉子飛當然知道。玉旈雲令工兵營留在東海三省鑄造火炮、火槍,日後其實力不可限量。劉子飛早就恨得牙癢癢的,此番來到東海三省,除了想接收玉旈雲的部下,也想把火炮、火槍收爲己用。在辣仙姑面前卻不表露出來。隻道:“不錯。但是聽聞西瑤吃了兩家茶禮,也将《鑄造秘要》送了一本給程亦風。”
辣仙姑歎口氣,從懷裏掏出一本小冊子來:“程大人跟我說過他爲了《鑄造秘要》如何與西瑤人周旋。他給我看了《鑄造秘要》,我就對他說,他上了西瑤人的當。我中原的《天工寶鑒》可比那南蠻小國的書高明多了。他從前在鹿鳴山與我們交手,我們制造毒煙,讓楚軍大吃苦頭。此外還有許多木牛流馬之術,都在《天工寶鑒》中有詳細的記載。本來我中原之地,能工巧匠不可勝數。隻不過朝廷獨尊儒術,像《天工寶鑒》這樣的奇書才漸漸不爲人所知,不少巧奪天工的技藝也才漸漸失傳。程大人看了此書,感歎若是照此書中所載建造城防制作兵器,□□火炮亦不足爲懼。”
“這本就是《天工寶鑒》?”劉子飛伸手要奪那小冊子。
但辣仙姑牢牢抓住:“這可是先父留給我的遺物。”
“我就看看,又不會怎樣。”劉子飛道,“程亦風既然覺得這本書比《鑄造秘要》厲害,怎麽沒按書中所載去建造城防制作兵器?你怕是在吹牛吧。”
“我的話還沒說完。”辣仙姑把書冊遞給劉子飛,“這雖然是先父遺物,但如今我夫妻二人性命都在将軍手中,死守着這本書也沒有用。将軍拿去看就是了——霹靂麒麟,怒火鳳凰,蒼龍飲水,白虎下山等奇門遁甲之術,這書中都有記載。那個用大風筝使人滑翔的就在倒數第十九頁上。”
劉子飛将信将疑,接過書來翻了翻,見裏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與圖畫,的确是講述各種離奇物件的制作之法。看紙張和墨迹,應是古物,而非近期才匆匆僞造出來。他對這些機械并無研究,見其中有寫到“飛車”,雲:“或用棗心木爲飛車,以牛革結環劍,以引其機。或存念作五蛇六龍三牛、交罡而乘之,上升四十裏,名爲太清。太清之中,其氣甚罡,能勝人也。”又有寫到“飛行木鸢”,雲:“削竹木以爲鵲,假以羽翮,腹中施機,成而飛之,三日不下。”他本是讀書不多的武夫,對之乎者也甚爲頭疼,但亦明白這寫的是可以飛上四十裏高空的奇特車輛和連飛三日不需降落的木鳥,心中啧啧稱奇。再看到辣仙姑所說的倒數第十九頁,果然寫着大風筝的制作方法,且圖文并茂地記載三百年前中原大亂之時,梁文帝被叛軍圍困京城,身邊一名忠心的太監獻計制作了一枚巨大的風筝,将自己綁在風筝上,飄出城去報訊,帶來援軍,解了圍困。“風筝還當真能承受人的重量?”劉子飛驚異。
“自然可以。”辣仙姑道,“不過這次我幫易副将計劃的,乃是先用風筝綁着火藥飄進城,再用火箭把火藥引燃,就可以在你們的頭頂上爆炸。待城樓上的守軍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再讓我軍士兵滑翔進城去,打開城門。”
“倒是很像你們昨天用的烏鴉猴子陣嘛!”劉子飛冷笑,“你還沒回答我,爲何程亦風沒照着這本奇書制造兵器?”
辣仙姑又歎了口氣:“程大人本來是想的。可是,你們的細作使出卑劣的手段,攪得涼城天翻地覆,程大人也被貶爲縣令。他既然已經不再是兵部尚書,還怎麽能讓朝廷照着這本書來建造城防制作兵器呢?”
“你這女人可真會花言巧語!”蕭榮忽然插嘴道,“若真有這麽多厲害的招數,你們來攻打攬江縣城的時候又不見你們使出來?要是有什麽麒麟鳳凰天兵天将,攬江城不是早就被你們拿下了嗎?劉将軍豈還能在這裏和你說話?”
“咳!”劉子飛瞪了蕭榮一眼,仿佛是惱他咒自己早死,繼而又眯眼看着辣仙姑道:“蕭副将的疑慮也不是沒有道理。”
“我們原先準備了。”辣仙姑道,“可是來到城下,恰好遇到幾位城裏來俠士還有霏雪郡主,跟我們說其實攬江城裏沒有多少樾軍。結果我們就疏忽輕敵了。将軍要是不信,可以去城北門外山坳裏查看,那裏正有幾隻霹靂麒麟和怒火鳳凰。”
“果真?”劉子飛轉頭吩咐一個士兵,讓他帶人去查查看。
“将軍!”蕭榮阻攔,“這女子所說未必可信。殺鹿幫并未被我軍全數殲滅,萬一到了城外遇上埋伏,豈不麻煩?”
劉子飛皺起眉頭:“将猴老三和司馬非密信帶回來的是你,現在說其中有詐的又是你——究竟是不是真的,也要查過了才曉得。我派五十人出去,真有殺鹿幫餘孽,難道還對付不了?再說,猴老三夫妻還有邱震霆、管不着都在咱們手裏,殺鹿幫敢玩什麽花樣?你這麽小心謹慎,不如我就将這任務交給你——你是玉旈雲選出來委以大任之人,連冷千山都差點兒死在你的手上,你不會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好吧?還是你隻聽命于玉旈雲,不肯執行我的任務?”
蕭榮咬着嘴唇,不服氣,但是也無法反抗,終于頓首領命,點兵去了。劉子飛則吩咐人好生看守辣仙姑和猴老三,連林樞也不可離開這房間半步。士兵們得令,即将房門關上,在外面嚴守。
聽到門鎖“喀嚓”合上,劉子飛的腳步遠去,辣仙姑便一步已搶到林樞跟前,露出袖中匕首抵在他的心口,又輕聲叫猴老三:“死鬼,這大夫究竟是什麽人?”
猴老三身上的穴道尚未解開,根本無法拿出塞在自己口中的手巾,隻能“咦咦哦哦”向妻子求助。
林樞搖頭苦笑:“我是什麽人,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就算說了,五當家也不會相信。不過,五當家制造假傷口讓尊夫混進城來,此舉實在冒險。若不是恰好落在我的手中,換了其他任何一個大夫,說不定已經被拆穿了——聽說他們都深得端木槿的真傳,并非一般的樾軍軍醫。”
辣仙姑用匕首逼着林樞,走到猴老三的身邊,伸手解開丈夫的穴道。猴老三才終于可以把方才地牢裏的事簡單地跟妻子說了:“這林大夫的确不曉得是什麽來路,不過要是他剛才拆穿我,咱夫妻二人已經做了鬼。”
辣仙姑鎖着眉頭,似乎還是不信任林樞。
林樞也不強求,隻道:“我潛伏在樾軍之中已經有一段時日,隻是等待報仇的機會。我雖有心和殺鹿幫聯手,但你們若是不想與我合作,我也不勉強。你們準備了什麽戲,你們就繼續唱下去,我不會拆你們的台。不過你們也不要牽連我。我還有大仇未報。”
“林大夫,”辣仙姑笑起來,也收了匕首,“我不是不信你,隻不過是要把這來龍去脈理一理。你既是大夫,又願意跟咱們聯手,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們夫妻混進城來,也沒有什麽高明的計劃。殺鹿幫現在七零八落,豈還能和樾寇較量?我們隻求把弟兄們救出去——你知道藥材庫在哪裏,快去偷些巴豆,讓樾軍全軍上下都瀉肚子瀉到腳軟,那我們就好劫牢啦!”
林樞怔了怔,不知她這話是否當真:“攬江城内少說也有一千名越軍士兵,得要多少巴豆才能把他們都制服?再說,楚軍撤退時,已帶走了大批的藥材,蕭榮雖然使奸計留下了些,但都是打仗時急需的藥物,哪兒來那麽多巴豆呢?就算是大黃、番瀉葉,一時也不知上哪裏去找。”
“也不要多,隻要放倒牢房的守衛,再毒倒幾個軍官——劉子飛、羅滿那幾個——讓樾寇亂一陣子就行啦。”猴老三道,伸手到懷裏去掏,竟從胸口那假皮下面摸出一個油紙包來,“這裏有些巴豆粉——嘿嘿,咱們這些盜匪行走江湖,身上哪兒能少了這些?林大夫你敢不敢去下毒?”
林樞不知他是何用意,愣了愣,才道:“這倒是的确可以毒倒幾十個人了。隻不過,邱大俠他們出了地牢,也不見得能逃出攬江城去。”
“聽說他們這裏在鬧瘟疫?”辣仙姑道,“你毒倒幾個人,他們以爲是瘟疫爆發,說不定吓得魂飛魄散,咱們自然就可以趁亂逃出去。”
“這倒是有可能。”林樞道,“但我和二位一同困住這裏,要如何去下毒呢?”
“罷了!罷了!”猴老三冷笑,“剛才還說要報仇,要聯手,現在又諸多借口。我看還是拉倒吧。你若當真和樾寇有血海深仇,就乖乖閉上嘴不要胡說八道,那已經是幫了咱們的大忙!”
林樞心中甚是憤懑:自己原是一片好心,但怎奈和楚國武林中人實在無法交談,更遑論合作。不明白這些人明明有計謀有本領,卻總是用來逞匹夫之用,或者顯綠林義氣。兩軍交戰,怎可隻顧兄弟情誼而把大局抛在一邊?何況還用這樣愚蠢的手段?辣仙姑的戲唱了半天,竟然最後來這麽一出,真讓人哭笑不得!
“好,我便什麽都不說。”他有點賭氣地抛下一句,便在門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閉目養神。那邊辣仙姑和猴老三還低聲嘀咕商量,他也懶得去聽了。
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兩個多時辰,外面忽然傳來開鎖的聲音。他便一驚而起。見有個士兵滿面驚惶地闖進來,并不找辣仙姑和猴老三,而是抓着他道:“林大夫,快跟我走一趟!那瘟疫大爆發了!”
“怎麽會?”林樞驚愕,“你說清楚些!”
那士兵顯然是疾跑而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牢裏——地牢裏的人都得了瘟疫!你快去瞧瞧!”
那豈不就是殺鹿幫的人?林樞駭異——在地牢那麽污穢又狹小的空間裏,瘟疫的确容易蔓延。
辣仙姑則好像瘋了似的撲上來,拽住那士兵搖晃道:“你說什麽?你說我們殺鹿幫的弟兄們都得了瘟疫?大哥、二哥……他們都得了瘟疫?這……這……”
她正幹嚎,林樞忽然聞到一陣惡臭。回頭望去,隻見猴老三在床上蜷縮一團,身下一灘穢物正滴滴答答流下床來,臭不可聞。辣仙姑見狀,忙又撲回丈夫身邊,哭道:“冤家,你……你是怎麽了?”而那報訊的士兵則吓得面無人色,連連後退:“瘟……瘟疫……”
林樞再也沒想到事情有此一變,搶步到猴老三床前來給他把脈。隻是,他才搭上猴老三的腕子,猴老三忽然反手扣住了他的脈門,将他拉向自己,低聲道:“大夫,記住,不要亂說話。”說罷,又将他推開了,自己哼哼唧唧對辣仙姑道:“娘子……我是……不中用啦……你别碰我……這瘟疫厲害得緊,聽說口水、屎尿和血一旦沾上都會傳染的……你……你自己保重!”
“冤家!”辣仙姑嚎啕大哭,但也偷偷向林樞遞了個眼色,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林樞心中好生奇怪。一眼瞥見床腳丢着一小方油紙——不正是方才用來包巴豆粉的嗎?他登時恍然大悟——什麽瘟疫!是吃了巴豆瀉肚子而已!猴老三沒機會去向樾軍士兵下毒,自己吃了巴豆假裝患病,也能把樾寇吓得遠遠避開,這就制造了脫身的機會!
那麽地牢裏爆發的瘟疫呢?莫非也是同樣的原理?
“大夫……快……快跟我來!”那驚慌失措的士兵又在門口招呼。
林樞抽身來到外面,隻見守衛的士兵也個個面如土色,都退到離開房門十幾步遠的地方。劉子飛本在隔壁房内,早被驚動了。在幾個士兵的保護下撤到了院門口,對猴老三的那間屋子甚至連望也不敢多望一眼,隻問林樞道:“那個……那個殺鹿幫的家夥得了瘟疫?”
林樞歎了口氣:“應該沒錯。将軍還是速速離開此地爲妙——方才是否接觸過此人身上的血污?若有,請速用燒酒洗手——不過将軍是否已經用手接觸過口鼻?”
劉子飛哪裏還記得,将自己的手反反複複看了好幾次:“我還未洗過手……不過,我手上沒有血迹……應該方才不曾碰到那個猴老三吧?”
“那是最好。”林樞道,“以防萬一,将軍還是趕緊去喝一劑驅邪解毒的湯藥。我說個方子,你讓他們記下來,照樣去煎。”說着,報出一連串的藥名。劉子飛身邊的士兵趕忙都記下了,忙不疊護送着劉子飛逃離院落。
林樞則跟着那個報訊的士兵重新回到地牢來。見蕭榮帶人守在牢門口,原先在下面看守的士兵也都上來了,滿面驚惶無所适從。蕭榮倒還鎮定:“林大夫,似乎地牢裏爆發了瘟疫。你先看看這幾位士兵是否也染病了。”
林樞給他們每人都把了脈,說此病甚爲詭異,患病初期可能有幾天甚至二十幾天毫無症狀,所以暫時也看不出來,建議他們都去隔離休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直把那幾人吓得雙腿抖如篩糠。恨不得跟前冒出個藥師菩薩來讓他們跪拜求平安。林樞心中暗笑,但還是用自己一貫冷淡的語調把猴老三“患病”的消息跟蕭榮說了。
蕭榮眉頭緊皺:“怎麽都是殺鹿幫的人得病?似乎有些蹊跷!”
“下面的人我沒診斷過,不曉得是不是瘟疫。”林樞道,“即便是,也沒什麽奇怪的——可能他們早已染病,隻不過現在才發作而已。我先下去瞧瞧!”說着,就鑽進地牢去。士兵們沒一個敢跟從的。倒是蕭榮,隻遲疑了片刻,也跟着下來。
地牢裏本來就有一股腐臭之味,此刻更加惡臭無比。林樞掩住口鼻,奔到關押殺鹿幫等人的那幾個囚籠前,隻見人人倒地,穢物橫流。他忍着惡心看了看,見衆人似乎隻是腹瀉,卻并沒有嘔吐的症狀,一發确定了自己的猜測:猴老三夫婦知道攬江城中出現了瘟疫,便用巴豆施苦肉計,讓樾軍以爲殺鹿幫全體染病,利用樾軍畏疾如虎的心理,給自己制造脫身的時機——也不知他們是用什麽法子把巴豆送到邱震霆等人的手中,又是如何向同伴明說明了計劃。但可以确定,猴老三那夫婦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打算的,而并非林樞所誤會的“毒倒樾軍士兵”之類的愚蠢計策。這一恍悟,林樞也不得不佩服辣仙姑聰明絕頂。
“這……果然是瘟疫?”蕭榮幾欲作嘔。
“應該沒錯。”林樞道,“不過究竟是不是,光看可不行——蕭副将要打開牢籠,讓我進去診斷嗎?”
“倒也不必。”蕭榮道,“若真是瘟疫,我們也犯不着冒險又花時間去醫治這些楚人。你讓開——”他說着,抽刀踏前。
“你這是要做什麽?”林樞攔住。
“自然是殺了他們,免得瘟疫越傳越廣。”蕭榮回答。
“這可使不得!”林樞忙拉住他,“别說沾染了病人的糞便、嘔吐物、和血液可以使人染病,就是他們沖你吐口水,那吐沫星子也可能把瘟疫傳給你。即便你僥幸沒有染病,他們沾污了你的衣服,你出去也可能傳給别人——依我看,反正他們無法逃出這地牢去,不如就封上地牢,也不必給他們飲食,由得他們自生自滅。豈不安全得多?”
蕭榮皺起眉頭,似乎對林樞的建議有所保留。
林樞生恐他執拗起來,硬要把殺鹿幫全部處死,又繼續勸道:“我們趕緊出去吧,此處不是久留之地。我們都得去喝些預防的湯藥。況且今日你我都接觸了猴老三,誰知道有沒有被他傳染?最好你我都去病區裏隔離幾日,确定沒染病才好再出來。”
“猴老三……”蕭榮低頭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血迹,顫了顫。
林樞曉得這計策奏效了,趁熱打鐵推着蕭榮往外走。也偏巧此時殺鹿幫的不知哪一位大喝一聲朝囚籠邊撲了過來,驚得蕭榮一個踉跄。林樞連拖帶拽,終于把他拉到地牢外。
外面的士兵們惶惶不可終日:“林大夫,怎……怎麽樣?真是瘟疫嗎?”
“你們不要驚慌。”林樞道,“就算咱們真的染病,及早治療也不是沒有活路。咱們現在一起到病區去。也要發出命令去,這裏和猴老三夫婦方才被軟禁的地方當劃爲禁區,誰也不得進入,以免傳染——現在羅總兵傷重未愈,劉将軍和蕭副将都可能被傳染了瘟疫,不知該向哪一位禀報才好?”
“還有姚副将。”士兵們回答,“不過……咱們能去禀報嗎?不怕……傳染給姚副将?”
“先去病區裏用燒酒把邪毒殺一殺。”林樞煞有介事,“到了那裏再找人報信也不遲。”
士兵們都深信不疑。林樞又指示他們各自用衣袖掩住口鼻,一路上即使遇到什麽人,也不可有所接觸,要遠遠地高呼,讓人避開。
這下,殺鹿幫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脫身了,林樞松了口氣。
“呀,有人來了!”他們還沒上路,一個士兵就指着前方喊道——隻見有兩名士兵正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便跑邊呼:“劉将軍叫我們來看看——這裏果然出了瘟疫嗎?”
“别靠近!”這邊的士兵疾呼,“你們來得正好——去告訴姚副将,快将這裏劃爲禁區,以免瘟疫蔓延!”
“什麽?”遠處的士兵沒聽清楚。
林樞看他們這樣隔空喊話,心中感到好笑萬分:今日不僅救了殺鹿幫,還捉弄了樾寇一番,實在痛快!
正要繼續享受着片刻的輕松,卻不想身邊的蕭榮忽然高聲打斷了士兵們的對話:“不,不要劃什麽勞什子的禁區——立刻讓人搬稻草木柴來,把這裏燒了——還有劉将軍之前的住所也燒了。得了瘟疫的土匪,一個也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