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空城計?”嚴八姐聽了程亦風的猜測,萬分驚訝,“此話怎講?”

“樾寇再怎麽骁勇狡猾,也不可能憑空變出一支大軍占領攬江縣城。”程亦風分析——不過,他們可以先制造謠言,使城裏的百姓張皇失措,連衙役都匆匆逃命,如此一來,細作即使隻有百來人,城内能抵抗他們的人卻很少,他們就關起城門來,插上玉旈雲的旗幟,假裝有重兵把守,實際是想讓随後趕來的楚軍不敢輕舉妄動。用這樣的毒計,他們便徹底打亂了楚軍撤入山林的計劃——百姓已經四散逃命,民夫魂飛魄散,而糧草也掌握在細作們的手中。“他們根本無意與我們交手——其實也不敢與我們交手。”程亦風道,“他們隻是想拖延時間而已。或者是在等樾軍主力來到,或者,是在想辦法把糧草偷走。”

嚴八姐皺起眉頭:“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群細作也太大膽了。雖然他們有武器,但咱們這裏三千人強攻進去,足夠把他們踩成肉醬。”

“那還等什麽?”白羽音插嘴,“咱們就撞開城門,進去收拾這群蠻夷!”

“我隻是猜測。”程亦風道,“城裏到底是什麽情況,最好還是設法去探個虛實。畢竟這關乎幾千人的性命,還有未來的戰局。不能隻憑我的猜測而行事。”

“這個簡單,我翻進城牆去瞧瞧就知道。”白羽音自告奮勇。

“不。”程亦風道,“郡主雖然身懷武功,不過臨敵經驗較淺。我以爲還是勞煩嚴大俠冒一次險——嚴大俠意下如何?”

“程大人何出此言?抗樾衛國,我自然義不容辭!”嚴八姐回答。

“那我就帶着民夫們先撤到山腳下去。”程亦風道。

商議既定,就依計行事。程亦風和白羽音安撫着慌亂的民夫隊伍撤退,嚴八姐則沿着城牆根兒疾奔了兩裏多地,遠遠地離開了城門,才再次展開輕功,踏着城磚的縫隙攀上城頭去——那裏一個人也沒有。他又借着夜色的掩護,在城上向西奔了幾裏地。看看是否有巡邏的敵軍——亦是一條鬼影也未遇到。眺望城裏,隻見家家戶戶黑燈瞎火,大概十室九空。

程亦風所料的多半不差!他想,就不知細作究竟有多少人,又是如何布署的?他深知兩國交戰,關乎千萬人的性命,不能馬虎,得盡量查仔細才是。便望清楚黑暗中星星點點的燈火,心裏記明了方位,然後下了城牆,飛奔去跟前一一查探。

先去的幾處隻是普通民宅,裏面的人乃是老弱病殘。都說一早就聽到樾軍攻來攬江不保的消息,隻是他們身無長物也無力逃難,索性在家裏等死。但問及他們到底有沒有見到樾軍士兵,大部分人都隻是搖頭。隻有兩個人說曾經見到,一個說在官倉附近,一個說在縣衙。

若是在官倉,那就和程亦風所料的一樣,是爲了奪取糧草,嚴八姐想,攬江的軍隊和百姓可都要依靠官倉和義倉的糧食,決不能讓敵人掌握攬江的命脈。

于是,他直奔官倉,藏身在廢墟裏一望,那門前果然有不少樾軍士兵守衛,粗略數數,大約有五十人。如果兩處義倉也各有五十名樾軍士兵,那就至少有一百五十名敵人,嚴八姐心裏計算:一百五十個細作潛入攬江城,這已經是很困難的事!就算樾寇神通廣大,把這數字翻一倍——當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派了三百個人混進攬江城,現在城外的三千民夫一齊沖進來,敵人也絕對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他仍然不敢大意,想要進一步摸清敵人的布署。但同時也覺得,自己這樣一處一處去打探,哪怕是走遍整個縣城也不一定了解确切的敵情,而且極費時間。隻怕他還沒搞清形勢,形勢就已經又改變了。最好的辦法應當是找出這幫樾軍的領頭人,從那人身上下手——就不知領頭的誰?看來應該不是烏昙,此人乃一介海盜,新近被玉旈雲招安,就算武功高強,始終未曾指揮過軍隊。小莫可算是個經驗豐富的細作了,隻不過,他之前受了傷,又被困在縣衙裏,如何能指揮這許多細作制造混亂奪取縣城?

正思索,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端木槿的聲音:“嚴大俠,你怎麽在這裏?”回頭望,果然見到女大夫,身穿黑衣,且蒙着面,隻有一對眼睛露在外面。“端木姑娘沒有跟着大夥兒逃難?”

端木槿搖搖頭:“我一早開始就在養濟堂裏給一個患了急症的病人診療。雖然大夥兒鬧哄哄的傳說樾軍打來了,我并不信。到傍晚的時候,我出養濟堂,才發現周圍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想去縣衙想找程大人問問,誰知一到哪裏,就看到門前挂起了玉旈雲的旗幟——但裏面一個人也沒有。我覺得蹊跷,回去安置好病人,便又出來四處查探。沒想到在這兒還真看到樾軍了!”

“事情的确可疑!”嚴八姐把攬江大營遇襲,以及方才在城北門的經曆都簡短地告訴了端木槿。

“烏昙果然在城裏?”端木槿皺了皺眉頭,“這人的武功相當高強,而且是個亡命之徒。他手下有百多名海盜,個個兇殘成性。如果這群人都在縣城裏,隻怕民夫們要沖進來,傷亡也會很慘重。”

“擒賊先擒王。”嚴八姐道,“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找到這夥細作的首領。如果能将此人拿下,既可探聽敵人的詳細布署,也可以用他的性命來威脅敵人。”

“但攬江城這麽大,誰知道這個帶頭的在哪裏發号施令?”端木槿道,“咱們要找他,簡直好像大海撈針。”

“的确!”嚴八姐也撓頭不已,但忽然心裏又有了個主意,“咱們沒法去找他,可以讓他來找咱們。隻要城裏出點兒狀況,樾寇會不向他們的首領彙報嗎?”

“果然!”端木槿喜道,“他們如此緊張這糧倉,咱們就在糧倉搞點兒事情出來,且看他們怎麽應對。”

“我也正有此意!”嚴八姐和她一拍即合。

便從廢墟裏撿起幾塊瓦片,“嗖嗖嗖”地擲了出去,手法又準又恨。幾個樾軍士兵才聽到怪異的風聲,就已經被瓦片擊中,登時頭破血流。餘人立刻警覺起來,紛紛向遇襲的士兵靠攏,也有人端着兵器超瓦片飛出的地方跑了幾步,喝道:“什麽人?”可是嚴八姐和端木槿早已經蹿開一邊去了。又在那裏如法炮制,擊傷幾名敵人。如此,才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已經有十數名樾軍士兵受傷——雖然性命無憂,但衆人猶如驚弓之鳥。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個個亮出兵器,擺好架勢,準備對付黑暗中的襲擊者。其中有兩個人離開了隊伍,直朝南面跑去。

這應該是報信去的。端木槿和嚴八姐互望一眼,都展開輕功跟了上去。

約莫行了一頓飯的功夫,便來到一片黑壓壓的宅院跟前。嚴八姐并不熟悉攬江城,但端木槿卻認識這裏——這正是喬家大宅,當初她爲了調查福壽膏的事,曾經潛入過喬家。知道喬百恒因爲做那卑鄙的勾當,所以宅院門禁森嚴,除了設置了一些機關之外,還有幾處嘹望的角樓供家丁晝夜把守——樾軍選擇這裏作爲占領攬江的聯絡指揮之地,看來也是早已偵查妥當的。

“嚴大俠——”見嚴八姐要翻牆跳進院子去,端木槿急忙拉住,指了指牆頭上——原來那裏裝置了一些極細的銅絲且拴着鈴铛,若不小心碰到,必然金聲大作。前方不遠更有座角樓,因旁邊種了幾棵大樹,枝葉繁茂,與樓閣混爲一體,不仔細看,還真辨别不出來。“那裏應該有人把守着,會看到咱們的。”端木槿道,“請随我來!”即帶嚴八姐轉到旁邊的小巷子裏,正正在西南角樓的下面,嘹望者視線的死角處。她輕輕一縱,越過了牆頭的銅絲,落在院子裏。

嚴八姐随後而至。“端木姑娘對這裏還真熟悉!”

“我以前爲了别的事情來過。”端木槿現在沒有功夫多解釋,隻是依照自己的記憶在喬家黑暗的宅院裏穿梭。不多時,便看到燈光了,從花廳來透出來,照亮了小半個庭院。有一個樾軍士兵在門口站崗。而方才從糧倉來的那兩個士兵正匆匆跑過月門往廳裏走:“我們有要事禀報!”

“要當心!”嚴八姐低聲提醒端木槿,“要是烏昙在裏面,他内功精深,耳朵必然靈敏。”

端木槿點點頭,調整氣息,與嚴八姐一同蹑手蹑腳靠近花廳。戳破窗紙望了望——先松了一口氣——烏昙并不在房内,隻有小莫和另一個陌生的軍士。端木槿在樾國久了,識得樾軍服飾,知道此人是個副将。

糧倉來的兩個士兵并不多禮,直接彙報了所遭遇的離奇之事:“不知偷襲者是何人,也不知他們人數有多少。既然不敢露面,應該是忌憚我們人多。可他們的功夫很是了得。被他們打中的,都傷得不輕。”

“難道是楚國的武林中人?”那副将蹙眉,“攬江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也會卧虎藏龍?要不就是之前在江陽鬧事的那些江湖客,渡河回來了?”

“攬江這裏本身也有不少楚國武林人士。”小莫道,“都是因爲之前袁哲霖和端木平把武林鬧得個烏煙瘴氣,原本楚國武林那支專和咱們作對的義師就解散了。有些人還想繼續報國,就投了軍——那個嚴八姐便是其中之一。隻不過他是投奔了涼城水師。還有一些人投入冷千山帳下——不知是不是這夥人來搗亂?”

“那他們是剛剛從城外潛進來,還是之前就混在守糧倉那批士兵當中?”副将撓頭。

“這倒不重要。”小莫皺眉,“重要的是,無論是外面派來刺探軍情的,還是原本就在城裏的,如果他們把城裏的情況傳出去給冷千山和程亦風,未免有些麻煩。咱們隻有五百人,他們随便進攻,咱們都擋不住。”

五百人!嚴八姐和端木槿互望了一眼:這個數目比嚴八姐估計的要大。可是,和城外的三千民夫比起來,依然懸殊。

“那要把他們搜出來?怎麽搜呀?”副将爲難道,“守糧倉,守城門,巡邏——現在哪兒還有空餘的人手?我早說要多帶些人過來,郭先生又不讓。”

“帶五百人過來已經花了不少心思。”小莫道,“郭先生不是神仙——我們這些在前面玩命的也不是神仙。”

“我知道。”副将陪着笑,“莫大人爲了回到程亦風的身邊,引他們去蓮花矶,不惜施苦肉計,讓人在胸口刺了一刀。雖然差點兒送命,總算是立下大功。回頭内親王論功行賞,莫大人又要高升了!”

“哼!”小莫不以爲然地冷笑了一聲,“我是内親王的部下,自然要竭盡全力替内親王辦事——沈副将身爲劉将軍的部下,反倒把你的主子出賣給内親王,讓他到蓮花矶去送死——你棄暗投明,助内親王成就了這一石二鳥之計,算起來你的功勞可比我大多了。”

蓮花矶之戰竟然是敵人的詭計!窗外嚴八姐和端木槿都是一驚。不過從眼下的局勢看來,也不難明白:玉旈雲要除掉劉子飛,所以在蓮花矶借刀殺人,同時也聲東擊西,讓自己的部下渡河襲擊攬江大營,還讓細作們乘機占領攬江……他和端木槿從對岸過來之時,以爲帶回了至關重要的消息,可以阻止敵人偷襲,誰知是無意之中助了敵人一臂之力!

“哈哈,莫大人說話可真有意思!”那沈副将幹笑了兩聲,“你我同爲内親王效力,無論是真刀真槍上陣殺敵,還是潛入敵人内部打亂其陣腳,缺一不可——還有那個海龍幫的烏幫主,他這次也立了大功。”說到這裏,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不如讓烏幫主去瞧瞧是什麽人在偷襲咱們——他手下那些個海盜身手都不錯——咱們的人不能離開崗位,他的人不是都閑着?”

“烏幫主并不聽命于我。”小莫道,“而且,他此來隻帶了十幾個人。偷襲咱們的那些人也不知道藏在哪裏,大海撈針,并不是辦法……我看……”

“什麽?”沈副将急着問。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他們。”小莫道,“反正咱們的目的就是要讓他們沒辦法撤進山林裏和咱們周旋。若是能把他們的糧草收爲己用那自然最好,要是得不到,反正糧食也不是咱們的,大不了一把火燒了——”

“啊?”沈副将吃了一驚,“那多可惜!”

“如果讓程亦風和嚴八姐知道咱們隻有五百人,他們帶着民夫沖進來,咱們之前的心血可就白費了。”小莫道,“現在就傳令下去,把火油準備好。明日若是我大軍殺到,接收這些糧食,那是最好。否則,就燒個幹淨——楚軍不是想跟咱們玩焦土戰術麽?就讓他們先嘗嘗焦土是什麽滋味!”

這還了得!嚴八姐和端木槿都暗叫不妙:程亦風猜測這群樾寇是在等待樾軍主力來到,且打算竊取糧草,這隻是猜對了一半。原來人家的根本目的是破壞——他們沒想要和楚軍交鋒,所以既沒有關城死守的布署,也沒有出城偷襲的計劃,隻是打算最大程度地破壞!不是他們種出來的糧食,也不是他們建設出來的城池,他們當然不心疼。但是對于楚軍來說,攬江的糧草就是命脈!可不能毀在敵人的手裏。

“我得去向程大人報告此事。”嚴八姐低聲對端木槿道,“此刻不能輕舉妄動,若是樾寇狗急跳牆,攬江就要化爲灰燼。”

端木槿點點頭:“我在這裏繼續監視着,有什麽消息,就出城去告訴你。”

當下,那兩名守糧倉的士兵去傳達小莫的命令,嚴八姐飛檐走壁出城報訊。端木槿則繼續潛伏在窗外,密切注意着裏面的動靜。沈副将似乎還是對三座糧倉的糧食可能化爲灰燼感到心有不甘,走來走去,想要找出一條更好的應對之計。小莫卻隻是坐着,閉目養神。端木槿見他面色青白,手時不時地撫着胸口,猜測他應該是傷口尚未痊愈。

“啊呀,我想到了!”沈副将忽然欣喜地拍着腦門,“這城裏不是還有些人沒有逃難去嗎?咱們可以把這些人都押到城樓上去——楚軍膽敢進攻,咱們就把這些人殺了。現在城外主持大局的是程亦風這個書生,他一向婆婆媽媽,最愛标榜自己愛民如子。他一定見不得我們屠殺攬江的百姓。這樣就可以拖延時間,直到我大軍殺來。”

好殘忍!端木槿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小莫也睜眼瞥了瞥沈副将:“說的倒輕松!程亦風雖然一介書生,但也在軍中曆練許久,親身經曆過落雁谷,又指揮過大青河戰役。而且,他在楚國官場沉浮近二十年,那勾心鬥角比眼下驚險百倍。别看他小事上或許有些婦人之仁,但是大事上,還拿捏得清楚。你指望他爲了城裏那幾個小民而賭上整個攬江前線的勝敗,他才沒有那麽傻!到時候你還沒把人質殺完,他倒已經想法子從别的地方攻進來。咱們就得不償失。”

“莫大人好像做了程亦風肚裏的蛔蟲了!”沈副将笑道,“程亦風經曆過大風大浪,但是他現在帶着的那群民夫又不是什麽人物。這些升鬥小民沒什麽長處,唯‘貪生怕死’四個字而已。如果咱們在城樓上開殺戒,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大樾國兵隊的厲害,他們還不四散逃竄嗎?你看今天城裏的這些人,光隻聽到‘樾軍來了’這句話,就已經慌忙逃命去了。有的時候,對待這些蟻民就得用些狠招。當初咱們打鄭國的時候,劉将軍屠了幾座城,不是把鄭國人吓得魂飛魄散?江陽城不是未用一兵一卒就拿下了?”

“沈副将此言差矣。”小莫道,“去年我軍東征之時,雖然我身在楚國,也知道最後率先攻入江陽城的不是劉将軍,而是内親王——當時鄭國禁軍殺了驸馬,向内親王獻城投降。鄭國百姓紛紛湧出江陽城來迎接内親王。因爲他們聽說内親王和石将軍軍紀嚴明,沿途不僅不擾民,還修築水利,又戰勝了可怕的瘟疫。他們看來,讓内親王統治,好過讓鄭國那群隻曉得争權奪利的家夥糟蹋,所以才獻城請降。”

樾軍東征。洪水。瘟疫。這勾起了端木槿多少回憶?玉旈雲怎樣将整個乾窯城交給她,讓兵士們配合她尋找醫治疫病的辦法。那個時候,她忘記了這人乃是楚國人人得而誅之的敵國将領,對“不問身份,不問善惡,隻問病痛”的祖師教誨愈加深信……當時沒有想過,玉旈雲能夠率軍滅了鄭國,有朝一日也會率軍攻打楚國。是她太天真,太傻!

“哈哈哈哈。”沈副将笑起來,“莫大人,咱們現在同爲内親王效力,這些場面上的話何必要多說呢?内親王爲何會率軍在鄭國治水抗疫?還不是因爲她用了郭先生的妙計?先砍人一刀,再給人上藥,這招數可高明得很。鄭國那些無知小民又不曉得這背後的玄機,當然把她當成神一樣來拜。尤其是,她還遇到了那個女大夫端木槿——此人也當真可笑,身爲楚人,卻盡心盡力爲内親王辦事,在鄭國活人無數。大夥兒看她,就好像觀音菩薩一樣了!如今咱們在江陽也可以依葫蘆畫瓢——如果得到這三座糧倉的糧食,我們也可以借花獻佛——凡是願意投降我大樾國的,就送給他五十斤糧食,反之,負隅頑抗的,就要掉腦袋——還怕周圍那些小民不蜂擁而至?”

“内親王隻讓我們在這裏擺空城計,阻止楚軍撤入山林,可沒有讓我們奪取糧草。”小莫道,“我們隻要執行命令就好。況且,内親王治軍,嚴禁縱兵屠城。你既投效内親王,不可幹犯軍紀。”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沈副将道,“眼下明明有更好的法子,爲何要白白放棄機會?莫大人昔日在楚國,難道也事事要先向内親王請示?”

“好一個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蓦地傳來一聲冷笑,外面走進兩個人來,都是便裝打扮。身材高大的那個單衣短打,正是烏昙。而另一個中等個頭,在這悶熱的夏夜依舊披着鬥篷,風兜蓋在頭上,從窗外那個角度并看不見面目。然而,端木槿已經認出其聲音來——是玉旈雲。

她險些驚呼出聲。沈副将則吃驚得結巴了起來:“内……内親王……您……您怎麽也到攬江來了?”

玉旈雲将風兜甩在腦後。端木槿這便可以看到她的側臉了,氣色比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要差一些,不過精神尚好——也可能隻不過因爲其身上那股一如既往的殺氣,在任何時候,都震懾人心。

“我不到攬江來,怎麽知道有些人在這兒‘軍令有所不受’呢?”玉旈雲斜睨着他,“你才投效我幾天?這麽快就已經想要對我陽奉陰違?”

“卑職豈敢陽奉陰違。”沈副将幹笑,“卑職隻是給莫大人出主意……畢竟這三座糧倉的糧食數目巨大——雖然不是咱們種的,但白白燒毀也太可惜了。既然可以有更好的利用之道,何不一試?”

“更好的利用之道?”玉旈雲冷笑,“我十分讨厭那些不會變通的庸才,不過我更讨厭自作聰明的人。現在我軍缺糧草嗎?在我大軍未渡河全面占領此地之前,我要這些糧草有什麽用?你上陣殺敵之時,見到地上有金元寶,難道先停下來,把元寶撿了,然後再繼續戰鬥?隻怕等你撿了元寶,你的腦袋也搬家了。”

她的話說得尖刻,沈副将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沈副将也是好意。”小莫打圓場,“再說,他初來乍到,還不知道王爺的規矩。不如念在他剛剛在蓮花矶立下大功,王爺就饒了他這一回吧?畢竟他隻是說說而已。”

“哼!”玉旈雲狠狠瞪了沈副将一眼,“還愣在這裏做什麽?既然是唱空城計,也要唱得似模似樣。還不去城樓上巡視?否則楚軍從外面翻進來,你都不曉得。”

“是。”沈副将從牙縫裏哼哼着回答,垂頭退了出去。玉旈雲似乎還是不解氣,又朝他的背影瞪了兩眼,嘀咕道:“郭罡就找這麽個人給我?他看人的眼光未免也太差了!”

“王爺息怒。”小莫道,“何必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卑職以爲,倒不見得是郭先生的眼光差——若是需要長久留在身邊用的人,那自然要智勇雙全且忠心耿耿,這種臨時找來做件事,做完就可以扔掉的,就不必要求那麽高了吧?再說沈副将這個人,既然能出賣劉将軍,他日說不定又會起異心呢。王爺豈能長久把他留在身邊。”

“這個自然。”玉旈雲道,又望了望小莫:“你臉色很差,那傷口怎麽樣了?”

“多謝王爺關心。”小莫道,“卑職那點兒傷不打緊——要多虧烏幫主和海龍幫的弟兄,并沒有傷及要害。倒是王爺您怎麽不在後面歇着?您大病初愈,又奔波勞累……”

玉旈雲皺了皺眉頭:“你們一個兩個都當我是紙紮的麽?我已經在這園子裏悶了快三天,還有什麽好休息的?”

三天!端木槿心中暗暗計算,那豈不是官倉失火那一天玉旈雲已經在攬江?竟然無人發覺!

“但王爺之前那場病甚是兇險。”小莫勸道。烏昙也插嘴:“來攬江的途中,你又跟着他們翻山越嶺地繪制地圖,我看你比在江陽的時候又瘦了一圈。”

“你們兩個——”玉旈雲不滿地掃了他們一眼,指着烏昙道,“你這婆婆媽媽的作風,我曉得你是跟夢泉學的,而夢泉又是跟我姐姐學的。不過你——”她指指小莫:“你難道是在程亦風的身邊呆久了,也學成他那拖泥帶水的窮酸模樣?在落雁谷的時候,大夥兒跟楚軍殺得難解難分,身上也不曉得也多少傷口,倒不聽你吭一聲!”

小莫嘿嘿笑了笑:“王爺從前不是叫卑職多讀點兒書,别一開口就是粗話麽?等掃平楚國,卑職想着,也該升官了吧?要是做了四品官,出入朝堂,那談吐自然還是應該像程亦風那樣比較好些——況且,卑職還沒娶媳婦呢!王爺有所不知,涼城女人都很崇拜程亦風的,不僅秦樓楚館的名妓把他的墨寶裱起來挂在房裏,連康王府的郡主,本是太子的未婚妻,也被程亦風迷得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了。放着太子妃的位子不要,成天追在程亦風的後面。早先皇上把皇後身邊的女官符雅賜婚給程亦風,這小郡主差不多挖空心思要找符雅的麻煩呢!”

“符……雅……”玉旈雲怔了怔,“之前未聽你提過。”

“卑職之前隻是跟王爺禀報軍國大事,這些風流韻事怎麽會多說?”小莫笑道,“王爺要是現在閑着無聊,卑職倒可以說來解悶。”

“誰閑着無聊了?”玉旈雲瞪他,“現在外面是個什麽情況?方才是有人來報告麽?”

“是。”小莫忙把官倉遇人偷襲的事說了,“應該是楚國武林人士所爲。”

“那群匹夫,何足爲懼?”玉旈雲輕蔑地,“他們最喜歡搞些綁架暗殺的勾當,卻偏偏連這點兒事都做不好——他們若是稍微有點兒本領,我今天還能站在這裏嗎?”

“不過,若是讓他們知道咱們是擺空城計……”小莫沉吟。

“怕什麽!”玉旈雲笑道,“外面那個是程亦風——他猜不到咱們擺空城計,那才奇怪!他自己豈不就是唱空城計的行家嗎?”

“這倒不錯。”小莫道,“可是,他若猜到了,又派人進來核實了,跟着強行攻城,那豈不麻煩?他手下那些雖然隻是民夫,但人數卻是咱們的幾倍。咱們是守不住的。”

“他敢嗎?”玉旈雲冷笑,“空城計就是賭博——賭博靠的是膽子。雖然說什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但是誰能真的做到知己知彼?派再多的人潛進來打探消息,或者有再多人從城裏出去報告消息,誰能确定消息的真假?就算消息都是真的,誰又能擔保哪些傳訊的人不是盲人摸象?他出去報告說,查明咱們有五百人——要是還有五千人他沒見到,那怎麽辦?所以到了最後,還是拼膽量。拼你相不相信自己的判斷。程亦風一向求穩妥求安全,他不敢拿民夫的性命來冒險。”

“說起膽量,誰跟王爺比較?”小莫笑。

“你這溜須拍馬的功夫又是跟誰學的?”玉旈雲瞄了他一眼,繼續說下去,“我親自到攬江來,也是爲了幫你們唱好這一出空城計——劉子飛已經落在他們的手裏。一軍之主帥深入敵後,此乃不智之舉。程亦風會相信我是個蠢人嗎?哈哈,虛虛實實!他已經被咱們騙了幾次,心思彎彎繞繞隻怕已經打了結,不知道該相信什麽好了!”

“隻盼我軍主力迅速拿下攬江要塞。”小莫道,“前線失利,後方被占,冷千山這一支軍隊就算是完蛋了。向垂楊那裏隻能防衛來自大青河和海上的攻擊,咱們從他的後面打過去,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不錯。”玉旈雲搓着手,“司馬非遠在平崖,是趕不及前來支援的。再說,他也很快就要自顧不暇了。”

“踏平楚國,指日可待!”小莫道,“那卑職先恭喜王爺了——”他說着,一揖到地。

“你這混帳猴崽子!”玉旈雲叱道,“再學這些楚國人的道道兒,看我不打爆你的頭……咳咳……”夜風帶來滿園的花香,她卻咳嗽了起來。

“你不舒服嗎?”烏昙立刻上前扶住她,“怎麽滿頭大汗的?還是回去休息吧!”

“我快要被你氣死了!”玉旈雲跺腳,“大熱的天,要我披着這個鬥篷——端木槿走了,夢泉又不在,你倒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還婆媽——當初咱們在魔鬼海域鬥狠的時候,不是很開心嗎?”

烏昙卻不理會她的抗議,抓過她的腕子來掐了掐脈,沒發現什麽異常,才放開了道:“你要是不做内親王,不指揮軍隊,願意跟我還有弟兄們回去魔鬼海域比兇鬥狠,那我自然不會管你。不過,我既然答應了石将軍要替他照顧你,那我就不能食言。”

玉旈雲哼了一聲,很是不以爲然。也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咚”地一聲悶響。房内的人立刻警覺起來。外面的士兵也喝道:“什麽人?”

“我去看看!”烏昙說着,就走出門去。

他的身影才消失在門口,冷不防一條黑影“嗖”地撲窗而入,雙掌如刀,直向玉旈雲斬了過去。正是嚴八姐去而複返。玉旈雲和小莫都沒有料到有此一變,不由驚呆。小莫要沖上去阻擋,已來不及了。玉旈雲要拔劍自衛,也沒有時間。她雖然勉力向側縱開,可是身形才剛移動,嚴八姐已經攻到近前,一掌拍在她的肩頭:“好奸賊,你不是說自己有膽量嗎?我就看看你到底能有多大的膽子!”邊說,邊将她朝自己拽了過去。

不過也就在這一瞬間,烏昙從門外奔回。飛起一腳掃向嚴八姐的腰間,跟着雙掌其出,攻其胸腹要害。嚴八姐不得不回招防守。但卻并不肯放松玉旈雲,反而拉着她當盾牌,令烏昙處處避忌。小莫雖然也拔出兵器,但礙于玉旈雲的安危,不敢輕易上前。

玉旈雲顯然是肩膀受傷了。端木槿看到她神色異常痛苦,嘴唇都已經咬出血來。不過眼神卻依然帶着倔犟又凜冽的殺意。縱然被嚴八姐拖來甩去,還是奮力去摸挂在腰間的長劍。幾番失敗,終于被她抓住了劍柄。

嚴八姐要應付武功高強的烏昙本已不易,要是被玉旈雲近身刺一劍,必定喪命!端木槿心中焦急,忍不住大聲提醒:“嚴大俠當心!”同時自己也躍入房内,一把奪下玉旈雲的劍。

“是你!”玉旈雲又驚又怒,“郭罡跟我說,你投效楚軍,我還不信。沒想到——”

“我是楚人!”端木槿道,“你不是一早已經認定我會投效楚軍了嗎?有什麽好驚訝的?”

“你不是說隻管救死扶傷,不管什麽國仇家很嗎?”玉旈雲道,“這時倒說自己是楚人,我真……”後半截話沒有說出口,已經被嚴八姐甩去另一邊,身體狠狠地撞在博古架上。那上面的古玩花瓶,都是之前抄家所剩之物,稀裏嘩啦地掉了下來。博古架也轟然倒塌,險些把玉旈雲壓在下面。

不過,也就在這一瞬間,她抓住了卡在架子上的一隻玉箫,趁着嚴八姐的拖拽之力,“啪”地在牆上敲斷了,接着反手直向嚴八姐的面門插了過去。

嚴八姐正專心應付烏昙,不防備有此一變,險些被插中眼睛。一驚之下,就放松了掌握。玉旈雲就地一滾,脫離了他的控制範圍。而小莫也挺劍護上前去,防止端木槿突然發難。

烏昙見玉旈雲安全脫身,便無所顧忌了,冷冷一笑:“嚴八姐,剛才在城樓上,我叫你上來和我大戰三百回合,你不肯,現在我可沒功夫和你玩——瞧瞧你能不能頂得住三十個回合!”邊說,邊欺身上前,雙手招式快如閃電,叫人難以看得清。

嚴八姐雖然得阕遙山指點,領悟了“後發制人”的道理,但自那之後,少有與高手對敵的機會,早已疏于練習。他那優昙掌的功夫,更加時靈時不靈。面對烏昙疾風暴雨一般的攻擊,甚感吃力。但他亦不肯輕易放棄——劉子飛是一招廢棋。小莫和沈副将也都是無足重輕的人物。就算抓了他們,也不能威脅到敵人分毫。可方才他離開喬家宅院的時候,竟忽然看到玉旈雲在烏昙的護衛下走向花廳,心中既驚訝又興奮:如果可以抓住玉旈雲,楚樾之戰豈不立刻有了轉機嗎?所以他才又折返回來。因忌憚烏昙的身手,沒敢立刻行動,而是設法把烏昙引開。隻可惜仍然棋差一招。如今,既然已經暴露行藏,而玉旈雲就在不遠的地方,即使不能活捉,就地将她殺死也是好的!他要奮力一搏。

端木槿也大概知道嚴八姐的意圖。她更提醒自己:她首先是楚人,然後才是個大夫。玉旈雲的肩膀看起來傷得嚴重,且臉色青白,想是之前落下舊疾病根也因爲跋涉操勞的緣故随時可能發作。不過,女大夫搖搖頭,讓自己不要在意這些——眼前這個隻是個敵人。爲了楚國千萬百姓的安危,須得将其拿下!于是她握緊了從玉旈雲手上奪下來的長劍,飛身縱到了小莫的跟前。

小莫畢竟也是侍衛出身,将玉旈雲護在後面,揮劍和敵人周旋。雖然他的武功并不算十分高強,但是端木槿一直以來醉心醫術,武功方面連父親的三四成都未學到。所以兩人交手,一時片刻也難以分出勝負來。外面守門的士兵見裏面打成一團,倒也鎮定,望清了形勢,立刻抽刀護衛在玉旈雲的身邊。玉旈雲才得了片刻喘息的機會。隻覺頭重腳輕,難以站起身,想扶着牆壁,但是右手完全擡不起來,唯有靠在牆角繼續觀戰。

隻這麽一會兒的功夫,烏昙已經明顯占了上風。嚴八姐隻有招架之力,全無還手之功。他的右掌隐隐透出綠光來,可是一閃即逝。“綠蛛手嗎?”烏昙激他,“怎不使出來讓我見識見識?我師父一直很想鑽研這門武功,我卻不曉得它有什麽過人之處——還不使來瞧瞧?”聽他這麽說,嚴八姐就更加心煩意亂了,氣息也愈加不暢順,根本施展不出優昙掌的功夫。

聽到“啊”的一聲,是端木槿被小莫割傷了。嚴八姐分神去看,手上的招式自然慢了些,被烏昙一掌抓到胸口。幸虧他及時向後縱躍,避開這緻命的一擊,但衣服還是被撕去了一大幅。

“哼!”烏昙不給他任何調整的機會,一擊不中,立刻再次撲上,“已經二十一招了,你還不使出綠蛛手嗎?”

端木槿受傷之後明顯露出了敗勢,手忙腳亂,應付不暇。更兼小莫做了這麽久的細作,深知攻心之計,見到對方已然招架不住,還偏偏要亂人心神。“端木姑娘,令尊可是楚國武林的泰山北鬥。他就隻有你這一個女兒。你的武功這般差勁,日後可怎麽繼承他的衣缽呀?不如還是棄暗投明,到我大樾國的軍隊之中做一名軍醫。相信内親王大有大量,你肯回頭是岸,她也會不計前嫌。再說了,楚國武林分裂,義師土崩瓦解,這都是令尊的功勞,楚人會接受你嗎?”

“你不必說廢話了!”端木槿一邊還擊一邊道,“我要是肯叛國,郭罡把我關在牢裏的時候,我早就答應。家父是家父,我是我。要我助纣爲虐,妄想!”

“什麽?”那邊玉旈雲皺起眉頭,示意士兵扶自己起身,“你說郭罡把你關在牢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你這是要說你不知道嗎?”端木槿冷笑,“你怕我在你身邊太久,聽了許多秘密,會帶回來告訴楚軍,所以就阻止我渡河回鄉——你不下命令,他們會抓我去嚴刑拷打?”

“嚴刑拷打?”玉旈雲驚愕,繼而頓足罵道:“混帳!郭罡這個混帳!”

“你不用做戲了!”端木槿又擋開小莫一擊,“我從前太傻,以後決不……”

她話才說到這裏,忽聽背後“砰”地一響,嚴八姐和烏昙都分别縱開七八步遠,原來方才兩人雙掌交接。嚴八姐身形搖晃,隻覺喉頭腥甜,就咳出一口血來,而烏昙也站立不穩,嘴角挂下血絲:“咦……你……你的拳腳不怎麽樣……不過……不過内功卻還不錯……”

嚴八姐不和他羅嗦,見他搖搖欲倒,就抓住這個機會,又來攻擊玉旈雲。誰知烏昙晃了幾下并沒有倒下去,又飛身擋住嚴八姐的去路:“内功雖然不錯,但是想要赢我還沒這麽簡單!”說話時,已經又一招快似一招,幾乎将嚴八姐上身所有要害籠罩在内。

這纏鬥的當兒,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又有十來個人沖了進來,都是海龍幫的海盜。有兩三個個咋呼着去保護玉旈雲,還有幾個去幫烏昙。剩下兩人看着打成一團的端木槿和小莫,撓頭道:“這娘們看起來很眼熟——好像是惠民藥局的那個女大夫!怎麽自己人打起來了?”

“她不是自己人!”玉旈雲命令,“把她給我拿下!”

“是!”海盜們一擁而上。端木槿哪裏還招架得住?立刻就被奪下兵器,反剪雙手。

嚴八姐想要來救她,卻自身難保。

“嚴大俠,不要戀戰!”端木槿呼道,“快去城外傳信給程大人和冷将軍!”

是了!嚴八姐這才醒悟:此刻,已經再沒有挾持玉旈雲的機會。如果他和端木槿同時落入敵手,那麽城外的人就不知道城牆内到底是何狀況!雖然萬分不忍抛下端木槿,卻别無選擇。眼看着烏昙愈戰愈勇,殺招一個接一個,就快逼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唯有一邊擋一邊退。又觸到懷中有一件硬物——其實是之前他授命領兵之時冷千山給他的令牌。此刻也顧不得太多,就掏了出來,猛地向玉旈雲擲了過去。烏昙激戰之中,并看不清那是何物,以爲是尖利的暗器,急忙飛身撲過去阻攔。而嚴八姐就觑着這個空檔跳出門外。當烏昙抓住那令牌,發現中計的時候,嚴八姐已經在幾丈開外。

“可惡!”玉旈雲怒喝,“不要讓他跑了——”

“是!”烏昙立刻追趕。

不過這個時候,卻見前面已經躍上牆頭的嚴八姐忽然向後栽了下來。四肢無力,好像具屍體一樣,重重摔在了地上。烏昙趕到近前,見他一動也不動,雖然有鼻息,卻毫無意識。再細看,發現頭上和頸間都中了幾根銀針。

是什麽人出手相助?烏昙好不奇怪。正四下裏尋找施針之人,就見到一個長衫青年從月門外轉了進來。模樣有些說不出的沉郁,尤其在這樣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心事重重。而眉心又有一點朱砂印記。被跳動的燈火一照映,就帶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這裏的人大都第一次見到他。除了玉旈雲和端木槿之外。“林樞?”玉旈雲驚訝。端木槿也呆住:“林大哥……”

林樞撣了撣袖子:“這人是刺客嗎?王爺沒事吧?”

玉旈雲隻覺肩傷痛徹心扉,但咬牙忍住了,問道:“你怎麽會來?”

“不是王爺招我來的嗎?”林樞道,“若不是王爺親自招我,那就是你的手下用你的名義把我叫來——我隻聽說王爺之前受了傷,在江陽休養了許久也沒什麽起色,所以就千裏迢迢從西京趕來。誰知到了江陽,你的謀士郭先生說你已經拖着病體上戰場去了。他又派人護送我過大青河來——看來我來的還真巧呀!”

“的确很巧。”玉旈雲道,“幫我抓到了這個楚國刺客。他差點兒壞了我的大事。我該給你記一功。”

“抓刺客可不是我的本行。”林樞道,“我看王爺的肩膀若是現在不醫治,隻怕會廢了——王爺是要我來治,還是要端木姑娘出手?”

端木槿這時既憤怒又着急:“林樞——你好歹也是鄭國人,你忘記鄭國是被什麽人滅了嗎?你……”才罵了這幾句,她忽然想起林樞用砒霜毒害玉旈雲的事來了——林樞可沒有忘記自己是鄭國人。那時候,端木槿還一本正經地用什麽醫門祖師的教誨來責備對方。如今看來,是多麽的諷刺!

林樞也冷笑了起來:“咦,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滿口救死扶傷的端木姑娘竟然分起敵我來了?”

這話無疑正戳中端木槿的痛處。她啞口無言,感覺腳下的地面似乎消失了,自己向一個深淵中墜下去:無限的悔恨,絕望。恨不得立刻死了。

“還不快把他們都帶下去看守起來!”小莫催促,“林大夫,先給王爺療傷要緊。”

林樞點點頭,便走過去輕輕按了按玉旈雲的肩膀。玉旈雲痛得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下去。幸虧旁邊烏昙搶了上來,把她扶住,接着又很不滿意地瞪了瞪林樞:“你這個大夫,就不會小心些嗎!”

林樞瞥了他一眼:“她這個是外傷,你受的是内傷。你還不去打坐調息,是存心不想活了嗎?”

“我沒關系。”烏昙滿不在乎,還要再逞強,卻被玉旈雲打斷了:“你聽林大夫的話吧。這可不是鬥狠的時候。要鬥,也天亮之後跟楚軍鬥。林樞——”她又轉過頭來命令:“我的手明天還要拿劍,須得看不出異狀來,你可明白?”

“大夫不是神仙。”林樞道,“不過我可以試試——聽說這裏開了個養濟堂,裏面應該有不少藥材,須得有人幫我抓藥來。”

“林大夫隻管開方子。”小莫道,“攬江城之前出了個富可敵國的奸商。這裏藥材的種類隻怕比京城還齊全呢。”邊說,邊讓開一條路,好讓林樞帶玉旈雲去後面的廂房裏療傷。不過玉旈雲隻走了一步,就被烏昙打橫抱起。“就耽擱這麽一會兒,我不會死的。”烏昙邊走邊道,“你要出什麽事,我就無法向石将軍交代了。”

他們離開之後,小莫便讓海龍幫的諸位幫忙把端木槿和嚴八姐帶去喬家的庫房裏關押。

攬江城中唯一有牢房的地方自然是縣衙。不過離開此地甚遠,且樾軍也沒有多餘的人手去看管,唯有利用喬家大宅。所幸,早在烏昙假扮蓬萊人夜宿喬家宅院的那一晚,他們就已經把這裏勘察了一番,發現喬百恒因爲家财萬貫,所以修建了幾處密室庫房來儲存金銀财寶。此刻正好用做監牢。

端木槿和嚴八姐被丢在一處地窖裏,四壁都是鐵闆,隻從入口處雕花樓空的鐵栅裏漏下些許燈光。隻是,擋押送他們的那幾名海盜離開之後,地窖即變得一片黑暗了。端木槿先是傻愣愣地坐在那裏,像個死人一樣。也不知過了多久,感到有蟲蟻爬到自己的脖子上,便伸手去撫。一觸之下,發覺是條三四寸長的蜈蚣,不由心下大駭,連忙甩開了。不過緊接着又意識到嚴八姐還昏迷不醒,要是被這蜈蚣蟄了,豈不麻煩?急忙摸索着尋找。一路摸到地窖的角落,才找到了,掐了掐脈搏,倒還跳動如常。

不知方才林樞是用什麽暗器打中了他?端木槿又仔細摸索。好一會兒,才發現了頭上和頸間的銀針了。一一拔了下來,又在嚴八姐的人中處掐了數下,嚴八姐才幽幽醒轉:“我們……這是在哪裏?”

端木槿歎了口氣:“已經落在玉旈雲的手中。你被百草門的林樞暗算了。”

嚴八姐不認得林樞是誰,也不小曉得百草門和神農山莊的恩怨,隻知道如此一來,便無人可以将城裏的消息報告給程亦風,不由又氣又急:“都怪我大意了!若是我不急着想抓玉旈雲……不,要是一開始就不想着抓她,一掌把她打死就好了!”

“玉旈雲……也不一定能活得成吧……”端木槿幽幽——林樞既然之前會下毒,現在也應該會想别的辦法報亡國之仇。心中又電光火石般一閃:玉旈雲讓郭罡把林樞從西京招來,算算行程,那應該是玉旈雲剛剛被烏昙帶回江陽的時候,就已經寫信去西京了——莫非那個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不再用她這個來自敵國的大夫?在她還沒有想過要放棄那天真的信念之時,玉旈雲就已經決定要放棄她?不禁又一次感到自己可笑。也罷!她想,玉旈雲知她不肯投誠,就急招林樞來替代她,殊不知林樞投誠也是假意?世上豈有心甘情願叛國之人?

嚴八姐并不知她那話中另有深意。隻是站起身來,敲打着四壁,想在這地窖之中尋找一個出口。不過,除了鐵闆“梆梆梆”的回音,什麽發現也沒有。反而那聲音把海盜們又吸引了過來,一個人在上面狠狠地威脅道:“老實點兒!要不然就灌水下去,把你們都淹死!”另一個則陰笑道:“灌水之前,不如讓爺爺撒泡尿給你們嘗嘗,哈哈!聽說你是楚國水師的?他娘的,老子們在海上,可沒少被你們欺負,今天可以報仇了!”說着,還真的上面撒氣尿來。嚴八姐和端木槿急忙躲開一邊。

兩人都不甘坐以待斃,可是在這黑暗悶熱又充滿騷臭味的地窖裏,哪兒有脫身之法?嚴八姐想着,不知用内力能否強行毀壞出口沖出去?于是就盤腿打坐,想要調整内息。不過,因爲和烏昙硬拼了那一掌,雖然當時覺得内力上是自己占了上風,現在氣血卻有些不暢,每次真力運行到胸口,就感到被堵住了,再也無法繼續下去。他心中着急,而越是着急,就越是不順,折騰了兩三個時辰,滿身大汗,筋疲力盡。

這時候,天也已經大亮了。他看到坐在對面的端木槿,神色恍惚,身上血迹斑斑,忍不住出聲問道:“端木姑娘,你的傷沒有大礙吧?”

端木槿搖搖頭:“我看嚴大俠面色不怎麽好——是昨夜受了内傷嗎?”

“要說内傷,應該烏昙傷得更嚴重。”嚴八姐道,“現在外面也不知是什麽情況了?”

端木槿擡頭望望那漏下天光的雕花鐵栅:誰知道呢?她又把目光收了回來。便看到地上有個小小的布包。這莫非是喬家倉庫裏未被抄沒的财産嗎?左右無事可做,便拿過來打開了,立刻聞到一顧馨香的藥味。倒出來看看,裏面有一包藥粉,還有幾枚褐色的藥丸。田七……黨參……她辨别着那氣味,跟着心中一喜——那藥粉正是金創藥,而藥丸是活血散瘀的“順氣丹”,正适合受了内傷的人服用。

“嚴大俠,這可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她欣喜地将藥丸交給嚴八姐。

“世上還有這麽巧的事?”嚴八姐驚訝,“看這布包如此幹淨,不像是遺留在此處很久。倒像是剛剛被放進來的一樣——不會是玉旈雲的花招吧?”

聽他這樣說,端木槿也起了疑心,但仔細又将那藥粉同藥丸鑒别再三,并瞧不出有什麽異狀:“你我都已經淪爲階下囚,他們何必再用假藥來害我們?”

“話雖如此……”嚴八姐沉吟,“咱們還是要小心爲上——或許還有逃出去的機會,待我再試試——”說着,便活動筋骨,想跳上出口那裏,試試可不可以将鐵闆撞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吱呀”一聲,機括轉動,上面的鐵栅竟然打開了。兩人不知敵人有何意圖,同時朝後退了數步。但上面并沒有出現海盜們的身影,而是吊下一條粗繩來,跟着傳來林樞的聲音:“快上來!”

嚴八姐并不需要繩索的輔助。且此刻也顧不得外面的是敵是友,隻想着能夠拼殺,總好過等死。于是一躍跳出了地窖,這就見到一個眉心有朱砂印記的青年站在自己面前——昨夜黑暗之中一切又發生得如此快,他并沒有看清是誰向自己放暗器,此刻見了面,當然也不認識,隻問:“你是何人?”

林樞瞥了他一眼,并不回答,而是向地窖裏呼道:“端木姑娘,再不上來,隻怕就來不及了!”

端木槿這才抓住了繩索。“林……林樞……你爲什麽要這樣做?”她迷惑地看着自己昔日所愛慕的人。

“就當是報答你當日沒有向内親王說出我那藥方的秘密吧。”林樞的笑容十分飄忽。

藥方——端木槿知道是指蒸熟雄黃變爲砒霜。“你……”她瞪着林樞,“你既然如此恨她,爲何又聽從她的命令到這裏來,還要向嚴大俠出手?”

“你把我從她的身邊擠走了,我當然要拿回我自己的位子。”林樞道,“你們不是要去報訊嗎?快去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那你……你果然是想……”端木槿的聲音不住地顫抖——這不是她以前所認識的林樞。那個爲了救治病人而不惜一切的林樞已經消失了。現在這裏隻有一個爲了報仇而不惜一切的林樞。她并不是今天才知道這個事實。隻是,當她自己的心思意念起了變化,她對林樞所選擇的道路也忽然有了新的認識。一瞬間,淚水奪眶而出。

“快走吧!”林樞道,“他們都已經上北城門去了。”

嚴八姐依然不知這其中錯綜複雜的恩怨,隻猜測此人乃是潛伏在玉旈雲身邊的志士。當下抱拳爲謝:“林大俠,你自己也要當心,不要被樾寇發現。”

“放心。”林樞道,“我自有辦法。你們快走吧。”

“端木姑娘——”嚴八姐催促淚眼朦胧的端木槿。端木槿也不得不挪動步伐。

“等等——”林樞叫住她,從懷裏掏出金創藥來,在她胳膊上那條最深的傷口上撒了,然後用帕子包紮住。又拿出幾枚藥丸來給嚴八姐。

“原來給我們送藥的也是林大俠!”嚴八姐感激不盡。

“林大哥……”端木槿幾乎泣不成聲。

林樞笑了笑,推她上路:“槿妹,我們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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