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劉子飛是因何做出這樣莽撞的決定,他的失誤,是樾軍的噩夢,卻是楚國的佳音。按照端木槿的說法,玉旒雲病情轉差已經在回去西京的途中,石夢泉奉命“追擊”蓬萊艦隊,仍然在北方。如今擒獲劉子飛,大青河對岸就隻剩下東海三省總兵羅滿——他是個奉旨鎮守地方的将領,若未獲正式委派,還沒有權力率兵打過大青河來。這樣,原本迫在眉睫的戰争危機豈不是化解了?以劉子飛爲籌碼和樾國談判,說不定能換來幾年的和平?
這怎不令人喜出望外。程亦風興奮得周身疲累一掃而空。立刻返回衙門裏,吩咐人處理官倉失火的種種善後,尤其安置災民不可馬虎。然後,他就在縣衙裏等待着冷千山的進一步消息。
直到起更時分,才有人傳信來說,冷千山已經将俘虜押送到了攬江大營。不過天色已晚,就不請程亦風過去了,明日一早再會面。程亦風雖然有些心癢難熬,很想快一點兒看到自己所憧憬的太平日子,但考慮到冷千山奔波厮殺必然辛苦,怎好強去打擾?隻能謝了那報信的人,離了衙門回家去休息。其時,白羽音也早就把端木槿那邊的活兒敷衍了,不請自來地找到他的府邸。他少不得又要絞盡腦汁地安置——或者不如說是擺脫小郡主的糾纏。待終于将白羽音“請”到了客棧,他再回到家中,已經快三更天了。精神一輕松,睡意來得也快。一宿無夢。
次日一大早,就吩咐人備車往攬江大營去。隻是才出家門,就見到好些百姓在縣衙附近聚集,一見他的車駕,即圍了上來,道:“大人,我們聽說樾寇前天夜裏又炸了攬江大營,咱們的兵士就快抵擋不住了,是不是?”
程亦風一愣,道:“諸位,此話從何說起?”
“我們聽到了消息……”那些百姓七嘴八舌,有的說是自己的表姑父,有的說是自己的二伯娘,還有的說是鄰居的表嫂,總之消息的來源五花八門,不過大體都說的同一個意思:樾寇于前天夜裏偷偷渡過大青河來,攜帶着幾百桶火油、火藥,把攬江大營炸了個稀巴爛,士兵死傷無數,雖然還在奮勇抵抗,但是戰敗已成定局。攬江城就快要落入敵人的手中。“程大人,真有這一回事嗎?”
程亦風哭笑不得:“諸位從何處聽來如此荒謬的消息?如果攬江大營已經落入敵手,情勢危急萬分,怎麽可能沒人報信給本官?”
“那是因爲……”大家都搔了搔頭,答不上來。隻有一個人說道:“我聽說,樾寇火藥威力無窮,冷将軍已經殉國啦……那……那自然沒有人來給大人您報訊了。”
程亦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是嗎?若真如此,本官消息太不靈通,你們還來向我求證做什麽?諸位父老請放心吧。冷将軍前天夜裏在蓮花矶大勝樾寇,還生擒了樾軍主帥劉子飛。昨日傍晚之時,他已經回到攬江大營,還約我今日去商議如何處置俘虜。我這不正要出門去見他麽?”
“當真?”大夥兒将信将疑,“那……那咱們聽到消息是假的?不可能呀……不是有之前應征去修城牆的民夫九死一生從攬江大營逃回來……樾寇火藥威力駭人,可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諸位可能是聽岔了。”程亦風道,“的确有樾寇偷偷渡過大青河,不過不是偷襲攬江大營,而是偷襲蓮花矶的石場。他們也的确在那裏用火藥炸開通路。不過,冷将軍已經将他們全數殲滅。我想,應該是有民夫從蓮花矶逃回來,說起那一仗的驚險,結果傳來傳去就走了樣。大夥兒不要驚慌,如今樾軍的主帥都被咱們俘虜了,還有什麽可怕的?應該是樾國人亂了陣腳才對吧?”
聽起來倒也有些道理呀!大夥兒都點頭,有的如釋重負,有的則笑自己杞人憂天。最終三三兩兩地散去了。
程亦風這才得以出來家門,驅車來到攬江大營。到那裏,隻見營中士兵個個精神抖擻,眉梢眼角都帶着喜氣,顯然也是因爲捷報而振奮。又有人告訴他說,今天河對岸的敵人看起來特别老實,艦船上半條人影也不見。“今兒可以好好修葺城防。”士兵道,“樾寇一定吓得方寸全無,不敢再來挑釁。”
“那也不可大意。”程亦風囑咐,然後才來見冷千山。
冷千山眼窩深陷,形容疲憊,但是精神也和大夥兒一樣亢奮。簡略地和程亦風說了一下與樾寇交戰的過程——其實也無甚特别,都是那日報訊士兵叙述過的。“可以俘虜劉子飛,可實在是意外之喜!”
“将軍打算如何處治他?”程亦風問。
“自然是逼他助我們與樾國議和。”冷千山道,“隻不過我聽說劉子飛爲人兇殘,過去常常縱兵屠城,或許是個甯死不屈的硬骨頭。但他畢竟是朝中元老,我想人脈也應該頗廣,樾國皇帝若棄他于不顧,他的黨羽大概不會善罷甘休。”
“不錯。”程亦風點點頭,“那将軍探過他的口風沒有?”
“他就是黑着一張臉。”冷千山道,“一句話也不肯和我說呢。也許他是打定主意要做個戰死沙場的英雄了。”
“會不會……他是在等着人來救他?”程亦風沉吟,“畢竟,樾國已經安插了那麽多細作在我國……”
“嚴大俠也有此慮。”冷千山道,“所以他親自在牢裏看守着呢!走,咱們去瞧瞧,也許大人有辦法說動他。”
于是,帶着程亦風一同來到大營的牢房中。
劉子飛被關在一間單獨的囚室裏。程亦風以前并沒有見過他,在昏暗的光線中略一打量,隻覺和冷千山差不多的年紀,不過有着北方人典型的魁梧體格,神情也顯得十分剽悍——樾國畢竟是大漠蠻夷出身,雖然立國之後學習中原文化,以緻新一代的将領,如玉旒雲、石夢泉和羅滿之輩,在程亦風印象裏都有了些書卷氣息。而劉子飛這種元老,依舊脫不了大漠征戰的野蠻之氣,程亦風看他那模樣,就不禁想起了當年自己在落雁谷擊斃的趙臨川。
“劉将軍,有禮了。”程亦風拱手。
劉子飛原本坐在囚室裏閉目養神,此刻便睜眼瞥了瞥程亦風:“你是何人?”
“這是程亦風,程大人!”嚴八姐喝道。
“哦?”劉子飛這次仔細看了看程亦風,然後又閉上了眼,“有何貴幹?”
“隻是聽說将軍來到了鄙處,程某乃是此間縣令,所以來拜會。”程亦風不卑不亢道,“大青河盟約尚在,楚樾兩國仍是友好鄰邦。将軍來我國做客,程某人自然要一盡地主之宜。”
“讀書人他娘的說話就是叫人讨厭!”劉子飛瞪眼,“誰跟你們是友好鄰邦?你們真當本将軍是客人,爲何要關我在牢房裏?根本樾楚兩國水火不容,不是我滅了你,就是你滅了我。你們如果害怕了,就趁早投降,那自然天下太平。其他的廢話大可不必說。本将軍不聽。”
“劉子飛!”冷千山喝道,“你已是我的階下囚,說話還不放尊重點?”
“我既是你的階下囚,你還來見我做什麽?”劉子飛冷笑,“莫不是有求于我麽?想以我爲籌碼議和?趁早死了這條心吧!你們别看玉旒雲病得連命都快沒有了,但如果她聽到我被俘虜的消息,一定爬也要爬回前線來——她和我一樣,對楚國志在必得。而且她在朝中的勢力大得很,乃是議政内親王——自從趙王爺倒了台,她現在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說不議和,沒人敢反對。你們就是把我千刀萬剮,她也不會和你們議和。再說,玉旒雲和我宿怨頗深。你們不殺我,隻怕她也會找些辦法來把我除掉。你們殺了我,那可就真的幫了她的大忙了。從此我的部衆也會歸入她的麾下,她就統領樾國全國的兵馬,愛從哪裏殺過河來,就從哪裏殺過河來,沒人敢說個‘不’字!”
這意思是,自己是一招廢棄棋?程亦風和冷千山互望了一眼:那是沒法談下去了。
兩人隻得又轉出牢房來。嚴八姐送到門口,問:“将軍,大人,下一步該如何?”
“我就不信他真的這麽死硬!”冷千山道,“他越是說得好像樾國無人在乎他的生死,就越是代表他害怕咱們殺他——我覺得他是在用激将法呢!就想讓咱們覺得他沒有用。不如我們等一等,瞧瞧樾國那邊有什麽動靜。”
“也隻有如此。”程亦風深感自己先前那些美好的盼望太過天真,但仍然掩飾不住小小的失望。
“不過有一件事他說的恐怕是真的。”嚴八姐道,“就算我們不殺他,玉旒雲也會千方百計把他除掉。二位還記得我上次跟你們說的嗎?玉旈雲爲了争奪兵權,在富安設計殺死呂異,嫁禍給鄭國人,不僅鏟除異己,還找到了東征的借口,滅了鄭國。如今劉子飛是她獨攬兵權的最後一個對手,她現在又派了許多細作潛伏在我國,說不定會索性殺了劉子飛,然後就有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來侵略我國了。”
這樣的擔憂何嘗不在理!程亦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樾國細作現在幾乎無處不在,防不勝防!那麽劉子飛就真的成了一招死棋,不僅毫無作用,還會随時帶來麻煩——這可如何是好?
正爲難,卻忽然聽到白羽音的聲音,嘻嘻巧笑:“有什麽這麽想不透的?既然是個燙手的山芋,就丢還給樾國人呀!讓他們自己去鬥個你死我活好了!”
程亦風等人都是一愣——冷千山雖然在疾風堂事件中受了很大的打擊,卻還未直接領教過霏雪郡主的各種手段,是以并不認識她。嚴八姐則對小郡主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深有體會,隻是未料到她會突然出現。隻有程亦風硬着頭皮招呼:“郡主怎麽不在縣城裏休息,又到大營裏來了?”
白羽音眼波流傳:“自然是想來看看樾寇的狼狽模樣,也瞧瞧你們下一步有何打算。誰知正好聽到你們商議頭疼事。要說軍國大事,怎麽用兵打仗,怎麽課稅收糧,那我可能沒本事插嘴。不過說起這些你算計我我算計你的道道兒,我想我可比你們高明多了。這個什麽劉子飛,你們留着他并沒有用處,還要擔心玉旒雲派人來殺他好栽贓給你們,那何不把他送回河對岸去?既可以将這個燙手的山芋還給玉旒雲,又顯出我們楚國乃是泱泱大國,氣度非凡,豈不兩全其美?”
“這……”程亦風等三人互相望了望。
“請問這位是?”冷千山仍然不曉得所謂的“郡主”是何來頭。
“我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白羽音道,“冷将軍可以不必多禮,我隻是微服來到攬江……嗯,散散心。”
這算什麽?冷千山狐疑地看了程亦風一眼,後者隻是低頭苦笑,暗求對方不要追問。
嚴八姐是最不喜歡小郡主的人。一方面是厭惡她終日無事生非,另一方面則是痛恨她加害符雅。就算後來在假官票事件中曾有過短暫的聯手,仍然對這胡作非爲且心狠手辣的丫頭深感厭惡,見她竟然跑來攬江“遊玩”,又胡亂評論生死攸關的戰事,就氣不打一處來,嗡聲嗡氣道:“郡主既然是來玩的,那就趕緊找個太平地方去遊覽,軍營重地,可不是鬧着玩的。”
“我哪兒鬧着玩了?”白羽音瞪他,“我昨天還幫着端木姑娘救人了呢!不信你問程大人!”
“是。”程亦風唯恐她在軍營裏胡鬧起來,連忙安撫,“不過前方危險,郡主還是回城裏去比較安全。”
“果然是如此。”冷千山道,“郡主金枝玉葉,萬一有個什麽閃失,叫我等如何向康王爺和白大人交代?不過……”他頓了頓,轉向程亦風道:“郡主方才的提議,我倒覺得十分有理。”
“果真?”白羽音立刻喜笑顔開。
冷千山點點頭:“原本劉子飛是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但是聽嚴大俠這麽說,他很可能是一箱子火藥,玉旒雲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準備來點火。我們有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炸上天。與其如此,不如将這箱火藥送回樾國去,而且越快越好,以免夜長夢多。反正本來我們昨日出兵蓮花矶也隻是爲了阻止樾軍偷襲。這目的已經達到了,劉子飛不過是個意外收獲。現在送他回去,也算不得咱們的損失。況且現在對岸是羅滿和顧長風做主。顧長風一向反戰,咱們示好,他一定也會願意議和。羅滿的爲人,上次福壽膏事件,咱們也見識了一二,是個堂堂正正的漢子,相信玉旒雲不親自下達命令,他也不會去玩什麽陰謀詭計,更不會半中途殺了劉子飛栽贓我們——現在玉旒雲不在江陽,甚至,她可能還沒有接到劉子飛被俘的消息。所以此刻,是我們把劉子飛送回去的最好時機!”
“可不是!”白羽音拍手,且笑看着程亦風:“程大人以爲呢?”
程亦風聽了冷千山的分析,心中細一琢磨,亦覺得白羽音的計策巧妙,因點頭道:“若是能将劉子飛安全送回去,以此和顧長風、羅滿交涉,那倒是可以将這招死棋下活。事不宜遲,這就修書給羅滿吧。”
當下,一行人就離開牢房,回到冷千山的書房裏來。自有人給程亦風準備了筆墨,好寫信與河對岸交涉。草稿寫成之後,冷千山看過,又和程亦風商議了幾處,方才定稿。“我差兩個智勇雙全的人去送信。同時送給羅滿和顧長風。”冷千山道,“如此便可以利用顧長風這個硬脖子牽制羅滿,就算羅滿已經接到了玉旒雲的命令,有顧長風這個固執的書生阻撓,他亦不敢輕舉妄動。”
“将軍果然考慮周詳。”程亦風點頭,又提筆準備謄抄。一直站在旁邊的白羽音就立刻幫他鋪紙,又挽起袖子來磨墨。程亦風方才隻顧着考慮書信的内容,并未留意到小郡主唱起紅袖添香的戲來——還是當着冷千山的面,不由渾身不自在:“郡主……你怎麽還留在大營裏?此刻樾寇雖然未有行動,但前線畢竟不是太平之地……你還是……回縣城去比較好。”
“我又不是來玩的!”白羽音噘着嘴,“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才來的,還沒說,怎麽能走?攬江縣城亂成一鍋粥啦。你這縣令才應該趕緊回去呢!”
“什麽?”程亦風和冷千山都愣了愣——瞧白羽音那副小女兒撒嬌的表情,如何能和“攬江縣城亂成一鍋粥”聯系起來?若真是亂成一鍋粥這麽大事,她怎麽到現在才說?
白羽音望了他二人一眼,笑道:“二位不必驚慌,其實不過是有些無知愚民亂傳謠言,雖然混亂,倒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程亦風心中“咯噔”一下:“不是那個什麽攬江大營被炸的傳聞吧?”
“你知道?”白羽音顯得有些許掃興。冷千山則仍然不知發生何事。程亦風便将早晨百姓到縣衙來求證的事情和他說了:“我想是以訛傳訛,令百姓驚慌失措。已經跟他們解釋了,還以爲他們回家之後會去辟謠呢。”
“就那幾個人去辟謠也沒有用呀!”白羽音道,“根本現在全城的人都在傳說冷将軍殉國。又因爲你程大人不在衙門裏,還有不少人傳說你聽到了樾寇攻破攬江要塞的消息,已經帶着金銀财寶逃命去了。不過相信這種說法的人少一些,大部分小民還是相信你是個清官,而且知道你也是親自上戰場和樾寇交過戰的英雄。他們說,就算要撤退,你也會帶着大家夥一起撤退,真跑不了,你會和城池共存亡。”
聽到這樣的消息程亦風也不知該憂還是該喜,勉強笑了笑道:“與城池共存亡!百姓對我有如此期盼,他日樾寇真的打來,我也不好意思逃走了。”
“隻能以身殉國。”冷千山也笑了笑,又皺眉道,“如果隻是民夫傳錯消息,那倒也罷了。不過,大人一早已經向百姓解釋過,此刻謠言非但沒有止歇,反而越傳越厲害,會不會是樾國細作在背後推波助瀾?郡主,請問城裏現在情形究竟如何?”
“現在如何就不清楚,應該比我早晨起身的時候好一些吧!”白羽音說——她所住的客棧離開城南門并不遠。也許是因爲之前的一天一夜都在給端木槿打下手,被人使喚來使喚去,她實在是累壞了。昨晚一回到客棧,立刻就睡得好像死人一般。所謂“早晨起身的時候”實際是日上三竿。而她也其實是被外面的喧鬧聲吵醒的。從窗口看了看,隻見人山人海,正湧向城門。出去拉了一個人來問,才知道是百姓們聽到了攬江大營被攻破的消息,紛紛逃難。白羽音自己先也吓了一跳,忙問那人:“你怎麽知道攬江大營淪陷了?”那人自然回答是聽說的。白羽音便開始有些懷疑了:如果消息可靠,程亦風應該是第一個知道的人,他若組織百姓撤退,沒理由不先來告訴她這個金枝玉葉,難道不顧她的死活嗎?便又問:“程大人呢?他怎麽說?”“程大人?程大人好像一大早就跑啦!”那人回答,“說什麽抗樾英雄,其實還不是貪生怕死的狗官一個?遇到危險就……”他話還沒說完,已經被白羽音一個耳光抽了過去,整個人飛撞到牆上,牙齒不知掉了幾顆。“混帳賤民胡說八道,回頭再來找你算賬!”白羽音怒罵着,從人潮中一縱而起,展開輕功,直奔縣衙去找程亦風。
由于街上扶老攜幼逃難的百姓實在太多。白羽音着實花了一番功夫才到達縣衙。見到大門洞開,連一個守門的衙役也不見,走進去也未見到師爺和打雜的。她上來公堂,繞過文書房和庫房,仍然連鬼影也沒有一隻。直走到平日衙役們休憩的小院,才終于在一間房裏看到人了——身上戴着鐐铐枷鎖,還捆着幾條鐵鏈,鐵鏈的另一端連接着百十斤重的巨石,正是在此處養傷的小莫。白羽音才來了沒兩天,自然不曉得小莫怎麽會出現在攬江,更不知道是士兵們怕他傷愈之後會興風作浪,所以才用鐵索困住他,令到他翻身都困難,大小二便也都隻能在床上解決,以緻滿屋臭氣熏天。白羽音隻是驚訝會在此處看到這個假官票案的幕後罪魁,顧不得室内陣陣惡臭,沖上前去問道:“好哇,你怎麽在這裏?”
小莫原本閉目養神,睜眼瞥了瞥她:“郡主又怎麽在這裏?”
“我自然是來……”白羽音才想繼續說下去,忽然意識到和這個奸細說明來意實在是有*份又浪費時間,于是改口直接問道:“衙門裏的人都到哪兒去了?”
“自然是都走了。”小莫道,“聽說是我軍炸毀了攬江大營,連冷千山都被炸死了。很快劉子飛将軍就會率領大軍殺來縣城。他素來兇殘,每取一城,必然縱兵屠殺。大夥兒爲免小命不保,還不趕緊逃走?”
“呸!”白羽音斥道,“劉子飛已經被我軍俘虜了,還率領個屁的大軍?根本一派胡言!”
小莫瞟了她一眼,甚是輕蔑:“我被人綁在這裏,自然是聽到什麽說什麽。郡主要是覺得我說的是一派胡言,何必問我?”
此話倒也不假,白羽音想,何必跟這個臭哄哄動彈不得的家夥一般見識?還是找到程亦風要緊。于是大聲冷笑,又朝小莫啐了幾口,退出了衙門來。
她并不知程亦風一早就到攬江大營去了。隻尋思之前糧倉出過事,且程亦風又十分緊張糧食的儲備,就又跑去官倉那裏碰碰運氣。到了那附近,見到的又是混亂的人潮。由于周圍的房屋都成了廢墟,當有幾百人在此聚集,看起來就好像黑壓壓的軍隊一般。她聽到有人叫嚣:“縣城就快保不住了,難道要把糧食留給樾寇嗎?還不如分給大夥兒,也好讓咱們自謀生路!”
壞了,這莫非是想要搶糧食麽?程亦風不會是被圍在中間吧?白羽音趕忙縱身躍起,踩着人頭沖到糧倉跟前去。見士兵們各個亮出來兵器,而前方的百姓也有握着鋤頭扁擔的,似乎随時要打起來。不過卻未看到程亦風。
“程大人呢?”她向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詢問。
那人在救火的時候見過她,連忙向她見禮:“程大人去攬江大營了,郡主不知道嗎?此處危險,郡主還是進倉庫裏去避一避爲妙。”
“攬江大營……沒有淪陷吧?”白羽音聽得謠言太多,也忍不住要求證一下。
“這都不知是什麽人傳起來的謠言!”那軍官怒道,“大營真的淪陷,我們會不知道?”
“冷将軍死了,程大人跑了,你們當然不知道啦!”有個握着鐮刀的男人道,“别傻啦,你們這樣守着糧倉能有什麽好處?還是快快分了糧食,大夥兒一起逃出城去。”他說着,踏前了一步。
“混帳!”士兵橫刀迎上,“官倉的糧食是朝廷的糧食,豈容你們說分就分?真要是樾寇打來了,需要關城死守,還是棄城撤退,那要聽程大人和冷将軍的。糧食如何使用,也隻有他二位才可以決定。”
“關城死守?”拿鐮刀的怒道,“你們這些吃朝廷俸祿的人才要和城池共存亡,咱老百姓可不願意陪葬,忠勇英烈值幾個銅闆?就算真的可以嘉許英烈,也輪不到咱們小老百姓!朝廷幾時把我們當人看?要打仗就征我們去送死,要修城牆,就征我們去做苦力。官倉失火,又砸爛我們的房子——他娘的這還讓不讓人活了?要我說,咱們隻求有口飯吃,到底是樾國人做皇帝,還是怎樣,咱們可管不着!大夥兒說對不對?”
周圍的人哇哇亂叫,也不知是贊成抑或僅僅是喧鬧。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也說得出?”士兵們大怒。雙方劍拔弩張,似乎随時要打起來。
白羽音看到這樣的情勢,心中萬分焦急。她早也聽說城裏埋伏了不少樾國細作,官倉火災多半就是這些人的所爲。此刻民衆騷亂,細作們是不是也準備趁火打劫呢?這些沖在前面,盡說些煽風點火的話,會否是細作假扮?她起了這樣的心思,再細看前面那幾名拿着鐮刀扁擔的人,果然越看越是可疑:雖然身材高矮不一,但都壯碩非常,而持鐮刀握扁擔的架勢,也極似握刀拿搶。又瞥見一個獨眼的家夥,仿佛正是火災之後帶頭抱怨的諸人之一——當時還自稱參加過抗擊樾寇的戰役,現在又來鬧事!就算不是奸細,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不如想個辦法把他們拿下?她在心裏盤算着主意。
然而這個時候,從後面的人群裏忽然擠出一個高個男人來,“呼”地一巴掌就把那個拿鐮刀的大嗓門給打得飛了出去:“老子走南闖北,無恥的人見多了,像你這樣不要臉的,還是第一次遇到。國難當頭,堂堂男子漢隻要有手有腳,哪個不出來保衛家園?叫你修城牆,叫你上前線,哪裏委屈了你?司馬元帥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身先士卒。程大人是一屆書生,也幾次親自上陣。還有那統領民兵的崔抱月,一屆女流,亦上陣殺敵。你們這些人身強力壯,聽到樾寇殺來邊關告急的消息,既不組織起來去支援朝廷的軍隊,也不掩護老弱婦孺撤退,反而在這裏搶劫官倉,還說出甯可做亡國奴讓樾寇統治這種混帳話——老子真恨不得一拳把你們的腸子給打出來!”
“說得好!”白羽音忍不住鼓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大敵當前,隻有萬衆一心,才能絕處逢生。你們以爲搶了糧食,逃去别的地方,就能過太平日子嗎?樾寇是蠻夷之族,若是他們當真稱霸中原,隻會把你們當成奴隸。你們以後這一輩子都不要指望過好日子了。理應像這位壯士所說,組織起民兵來,一方面護送老弱婦孺離開,一方面協助冷将軍和程大人抗擊樾寇。這才是大夥兒的生路。”
衆人大概見到高個子男人出手傷人,已經被震懾,又聽白羽音這樣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說出一番大道理,更加驚訝。有人問:“姑娘,你是誰呀?”也有人老大不客氣地呵斥:“小丫頭教訓起咱們來了?”
“放肆!”守衛官倉的軍官道,“這乃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你們竟敢出言不遜?”
郡主?人群裏響起一片驚呼。有些百姓隻是借着人多壯膽前來沖擊官倉,但骨子裏還是膽小怕事的,一聽說郡主駕到,就膝蓋發軟,忍不住跪了下去。這邊廂有人跪了,那邊廂的人也不敢站着,眨眼之間,好像風吹麥浪,“嘩”地跪倒一片,高呼“給郡主請安”的,或者嘟囔着“求郡主恕罪”的,無所不有。
白羽音倒是不稀罕人家拜她。京城裏她前呼後擁,奴才無數,裙下之臣也有不少。可是,今日在攬江這個小地方,在這片廢墟之中,她人生頭一遭說出了如此大義凜然的話。她心中隐隐覺得,這幫人是将她看成深明大義的巾帼英豪了!心裏别提有多得意:“大家不必多禮。不過請聽我一言——我軍俘獲了樾國主帥劉子飛,這是千真萬确的事,所以什麽劉子飛快将殺來,實屬子虛烏有。程大人此刻上攬江大營見冷将軍去了,并不是聽到了戰事危急的消息自己偷偷逃命。大家在程大人治下生活了半年,難道還不知道他的爲人嗎?”
“不錯!”先前那高個子男人也說道,“程大人一向愛民如子,如果真的樾寇兵臨城下,他絕不會丢下大夥兒自己逃命,一定是想方設法拖住敵人,讓大夥兒都安全離開了,他才最後一個走。你們難道沒聽說過嗎?當年樾寇攻到涼城,皇上和文武百官都逃走了,是程大人擺空城計救了大家!”
“這……”衆人面面相觑。
那獨眼漢子忽然“啪”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我該死!我明知道程大人是個大仁大義的君子,還胡言亂語!這他媽的都是什麽人傳的謠言?程大人怎麽可能丢下咱們不管呢?”
“我看是樾國奸細在傳謠言,爲了擾亂咱們的陣腳。”白羽音道,“大夥兒不如想一想,你是從什麽人哪裏聽到消息,又是誰鼓動你來官倉搶糧。那人就一定是玉旈雲派來的!”
聽她這樣說,大夥兒不由全都四下裏亂張望,有的指這個,有的指那個,都猜測奸細的身份。還有人大聲申辯:“不是我!我也是聽人說的!”
“不要着急花力氣去找奸細。”白羽音冷笑,“這奸細的臉上可沒有寫字。不過他們總是賊心不死,一會兒又出來放别的謠言的。總之大夥兒隻認準一條:若不是官府的消息,那就是謠言。誰傳謠言,誰就是樾國奸細。遇到奸細,咱們就把他亂棍打死——反正打死敵人是不要償命的。”
“沒錯!亂棍打死!”下面群情激憤。又有人提議,既然奸細橫行,城裏官兵的人手又不夠,不如索性組織一支民兵隊伍,進可攻,退可守,豈不妙哉?聽者無不贊成,霎時就集結了幾十個人。都說那高個子男人身手了得,又忠肝義膽,不如由他帶頭,便請教他的身份——原來竟也是虎威镳局镳師,自稱叫做吳雲,也算是崔抱月的同門了!“難怪有此胸襟眼界!”大夥兒都贊歎,又慚愧。
沒多時,吳雲的民兵隊伍便擴大到了百人以上。他們自己商議着,分成四隊,分别去城裏不同地方巡邏,抓捕亂傳謠言之人,也安撫被謠言攪擾的百姓。他們一離開,官倉跟前立刻就清靜了許多,餘下那些沒參加民兵的,也都各自散去了。
白羽音可沒想到這場危機如此順利就解決了。心中得意,骨頭都好像輕了二兩。暗想,吳雲的出現無疑是老天安排的巧合。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自己口才了得,也膽識過人。這才化險爲夷。
她迫不及待地要把經過告訴程亦風,便離開了官倉,策馬飛奔到攬江大營裏來。當程亦風和冷千山問起,她少不得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對于吳雲的貢獻,一句帶過,而自己如何面對百千暴民,則繪聲繪色。程亦風深知小郡主謊話連篇,所說之事隻能信兩三成。冷千山卻還第一次和這位金枝玉葉接觸,雖然覺得故事有荒謬之處,但也并沒往心裏去,反而由衷地贊歎道:“郡主千金之軀,竟不惜以身犯險,智謀膽量令人敬佩。攬江縣城雖然不是兵家要地,但若是發生騷亂,無異于我攬江要塞後院失火,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幸虧有郡主挺身而出,這才化解了一場危機。”
白羽音聽他這麽說,簡直得意得快要飛上天去了。又偷偷瞄了程亦風一眼,期盼他也露出贊許之色。豈料程亦風隻是專心謄抄給羅滿和顧長風的書信,全然未被她的故事所打動。不免有些掃興。但又暗想:強敵壓境,内奸猖狂,同僚無能,百姓愚昧,時局真真是一個爛攤子,偏偏在這個時候,一肚子壞水的公孫天成老頭和成天做出賢慧機敏之狀的符雅都不程亦風的身邊。可以和他同甘共苦,爲他分憂解難的,就隻有她白羽音了!她一定要好好表現,好讓程亦風知道她霏雪郡主比公孫天成和符雅加起來都強——也讓程亦風身邊的人看到,她這個紅顔謀士,這個脂粉英雄,才是程亦風的知己良伴。
如此想着,心情又暢快起來,甚至盤算:冷千山說要派兩個智勇雙全的人去送信,此時此刻,還又比她白羽音更加智勇雙全的嗎?若能立此大功,程亦風還不對她刮目相看嗎?便欲開口請纓。
可是,還沒來得及出聲,忽然聽到外面“轟”地一聲巨響。連腳下的大地似乎抖了三抖,周圍的牆壁更是撲簌簌往下掉灰。程亦風握筆不穩,大滴墨迹玷污了差不多已經抄完的書信。“這是……什麽聲音?”
書房是一個相對封閉的所在,隻能讓門口的衛兵去打聽。那兵士去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才火急火燎地跑回來,臉都綠了:“将軍,程大人,不好了!樾軍攻到我們城下了!”
聽者無不大驚失色。“怎麽會到了城下?”冷千山一邊問,一邊舉步要往外走。但那士兵攔住了他:“将軍,樾軍已經攻城了,城上甚爲危險,蕭副将讓卑職等保護将軍和程大人。也許……要撤回攬江縣城裏去。”
“豈有此理!”冷千山憤怒地甩脫那個士兵,“若是攬江大營失守,縣城頂個屁用?樾軍到底是從哪裏攻來的?有多少人?”
“這個……卑職估計不上來。”那士兵回答,“他們攜帶火藥,把城牆又炸塌了大半,從那缺口的地方爬上來了。蕭副将正在城上指揮防守。雖然我軍居高臨下,但是城防毀壞得厲害,樾軍又人數衆多……實在……”
“人數衆多?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冷千山皺眉頭。
“今天早晨樾軍的艦船都在港裏泊着,沒有任何動靜,實在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麽過河來的。”那士兵回答。
“難道是前天晚上?”程亦風沉吟,“他們實際是兩面進攻?嚴大俠和端木姑娘隻知道他們要從蓮花矶偷襲,但他們還有另外一路人馬,從下遊的什麽地方偷偷渡過河來……”話才說道這裏,他忽然好像咬了舌頭似的打住了:樾寇偷偷渡河,攜帶火油火藥,炸毀攬江城防,楚軍無法抵擋……這不就是攬江縣城裏流傳的謠言嗎?
白羽音也意識到這一巧合:“怎麽和城裏謠言說的這麽像?這也太巧了吧……還沒發生的事,怎麽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啊,我知道了,必然是樾國細作打算等他們偷襲成功了才開始在城裏制造混亂,不過傳遞消息的時候大家沒聯絡上,結果在城裏的先傳了謠言,這邊偷襲的還沒動手!”
會是這樣嗎?程亦風和冷千山互望一眼:其實,對于敵人來說,裏應外合,既攻擊前方要塞,又擾亂後方秩序,哪裏還需要講究謠言是否合理?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現在也管不了這麽多!迎敵要緊!”冷千山道,“程大人,我會率部死守,不過,也不知能堅持多久,請你速速回攬江城裏去,帶百姓撤離。”
程亦風怔了怔:撤離?這是說攬江真的守不住?
“攬江城防毀壞至斯,就算今日擋住樾寇,明日不一定擋得住。”冷千山道,“爲今之計,隻有放棄攬江——我們在此拖個一時片刻,大人去疏散百姓,留下一座空城,再和樾寇做進一步的周旋。大人還記得嗎?之前咱們曾商量過,利用攬江周圍的山林,擺個口袋陣。如果樾寇當真突破了大青河的防線,就把他們困死在攬江。”
不錯!程亦風記得,攬江西邊是溝壑縱橫的鹿鳴山餘脈,東邊是起伏的丘陵和星羅棋布的湖泊,南邊則是怪石嶙峋古木參天的峽谷。這是一個天然的包圍圈,隻要軍隊藏身其中,敵人寸步難行。
眼下隻有寄望于此!他當即丢下筆:“我這就回去——今夜必定将百姓、糧草都撤出縣城——不過我會在縣城裏等着将軍的消息。”
冷千山點點頭:“我讓嚴大俠跟大人一起回去,也帶上修城的民夫們——日後在山林中和敵人周旋,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勝算。”
事情便這樣很快定了下來。前來的幫助修理城防的一共有三千名民夫,樾軍偷襲時有一百餘人不幸遇難,其餘但凡能走得動的,都跟着程亦風回縣城去。他們中有的人驚魂未定,也有的人義憤填膺,聽到身後的厮殺之聲,便嚷嚷道:“樾寇欺人太甚,程大人,我們就不應該回去,就該在這裏和他們決一死戰!”
程亦風隻是勉強笑了笑:“以退爲進,也可以決一死戰。”實際他心中卻是一點兒底都沒有:攬江雖然隻是邊陲小城,算上左近的村莊,也有幾萬人口。今夜真的能把人都撤走嗎?
何況他還有一層更深的憂慮——上一次和小莫交談,這個年輕的細作曾經以那麽不屑的語氣戳穿了他和冷千山的撤退之計,莫非樾寇已經有所安排?他們故意在縣城散播謠言,讓百姓驚慌逃竄,豈不正正打亂了有序撤離、遊擊抗敵的計劃嗎?念及此,不由冷汗涔涔而下。
白羽音約略猜出他的煩惱,安慰道:“城裏現在不是已經有那個吳雲組織起民兵來了嗎?細作再多,也不過就十幾個人——最多幾十個吧!隻要整個攬江縣城的百姓都團結一緻,哪怕細作興風作浪?”
程亦風無法這樣樂觀,默不作聲。
白羽音怕惹他心煩,就不再說話了,靜靜打馬前行。
由于民夫衆多,都是徒步行走,大隊人馬行進的速度非常緩慢,差不多到了黃昏時分,才終于來到了縣城附近的小山丘。程亦風和嚴八姐商議,先讓大家就地休息,順便分配進城之後需要完成的各項任務——誰人負責搬運糧食,誰人負責維持秩序,等等。民夫們此時大都明白,生死存亡,在此一舉,倘若他們臨陣脫逃,他們家中的妻兒老小就少了一分保護,唯有緊緊抱成一團,才可能度過難關。因此,大家對于程亦風和嚴八姐的安排都隻是聽從,并無異議。
大夥兒趕了幾個時辰的路,已經又餓又渴。不過因爲行得匆忙,身邊并沒有帶清水幹糧,唯有派幾個人去溪邊取水,好讓大夥兒潤潤嗓子,能一鼓作氣翻過山去,進城打點撤退的事宜。白羽音爲了親手捧一瓢清水給程亦風,也跟着衆民夫往小溪去。
其時暮色已經沉了,初夏的樹林裏到處都是絆腳的樹根和藤蔓。大夥兒視野模糊,都摸索着踉踉跄跄前進。白羽音倚仗着自己有些武功,腳步飛快地行走最前面,但還是冷不防被絆倒了。她低低地咒罵了一句,撐起身來,忽然覺得手觸着一件奇特的事物,再摸了一摸,不由吓得跳了起來:媽呀,這不是人頭嗎!
她的驚呼聲引來了旁人的注意。七八個民夫圍了上來。大家借着昏暗的光線看了看,地上乃是一具男人的屍體,還未完全僵硬,想是死了不久。“被蛇咬了吧?”有人猜。但是才說出口,忽然又見到不遠處還有幾個倒在地上的人。壯着膽子上前試試,也都沒氣了。“莫非遇到了土匪?”大夥兒心裏都一陣發寒,不敢再往前走了,齊齊退後。此時便發現,他們的來路上也橫七豎八倒斃着許多人,隻是方才大家急着前進,并未注意罷了。
這可把一衆人都吓破了膽,哇哇叫着往回跑。白羽音更是把自己苦心經營的什麽“巾帼英雄”“賢良淑德”的形象全抛開了,沒命地奔回衆人休息的地方,上氣不接下氣地抓着嚴八姐道:“那邊……那邊好多死人!”
嚴八姐就和程亦風都是一驚。待其他去打水的民夫也回來了,略問了情況,就點地火把來,由嚴八姐帶着幾個膽子大的,去瞧個究竟。這一看不要緊,一共在林子裏發現了七十多具屍首,大多死于利器緻命之傷。
“會不會是……今天從城裏逃難出來的,遇到了強盜?”白羽音猜測。想起自己的手摸到死人臉就覺得惡心。
“不像。”嚴八姐搖頭,“屍體全都是男子,有老有少,若是逃難,應該男女老幼都有才是。我看或許是蓮花矶逃回來的民夫。可能在這裏……在這裏遭遇了樾國細作……或許樾國細作就混在他們中間。”
“隻是在這裏猜測也于事無補。”程亦風道,“看來這附近不安全,咱們還是趕緊啓程回縣城裏去。”
民夫們聽說有人被殺,哪兒還敢多逗留,全都起身拼命趕路。使出來吃奶的力氣,終于在天色全黑的時候翻過山坡去,來到了攬江城下。隻不過城門已經關閉了,他們就齊聲高叫:“快開門,程大人回來了!”
可是半晌也不見有人來應。民夫們忍不住罵道:“這些守城的士兵難道睡着了嗎?樾寇就要打來了,他們倒睡得跟豬似的!”
程亦風擔心城裏出了什麽事,或許城門衛兵趕去幫忙了,才離開崗位。“嚴大俠,你武功高強,可否縱上城去瞧瞧?”他問。
這還難不倒嚴八姐,點點頭,便提了一口氣,飛身撲上城牆去,借着那不過兩指來闊的磚縫兒,“蹭蹭蹭”,眨眼的功夫就上來城頭。
然而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城垛後面“嘩”地閃過一幅黑影來,好像一隻巨大的秃鷹朝嚴八姐撲下。嚴八姐不防備,驟然失了重心,翻身跌下城去。不過,好在他輕功了得,在空中打了個筋鬥,穩穩落地。
此時再擡頭望城上,方看清之前撲過來的乃是一面大旗。有人将旗子抖了抖,插穩在城上。接着又将城上的火把一一點着。夜空被照亮了半邊,大家也能看分明那面旗幟了。程亦風不由渾身的血液都凝固——比夜幕還要黑沉的底色,上面一隻兇猛的金獅,風中獵獵,好像随時要撲下來将人撕個粉碎。這不是玉旈雲的大旗嗎?樾軍已經占領攬江城了?怎麽可能!
來自攬江的民夫們,之前時常去大青河邊眺望對岸樾軍的艦船,當然也見過玉旈雲的旗幟。不禁吓得傻了眼。唯白羽音懵懵懂懂,還問:“出什麽事了?”
“哈哈哈哈!”城上傳來一陣笑聲,一條人影蹿上城垛,抱着兩臂俯瞰下面的衆人。這人高大挺拔,面目卻有幾分邪魅之氣,在變幻不定的光影裏,顯得十分怕人。
“咦?”白羽音眯着眼睛看了看,“這不是吳雲嗎?喂,吳大俠,你搞什麽鬼?還不快開門放我們進去?”
吳雲?這就是白羽音所說來自虎威镳局,像崔抱月一樣忠心報國的吳雲?在官倉門口号召大家同心抗擊樾寇,要組織民兵的,也是此人?程亦風真是痛心疾首——白羽音年少無知,難道官倉守衛的士兵也沒有一個認出此人來嗎?這不就是自稱藤原華的那個兇徒嗎?果然是樾國細作!
“程大人有禮啦!”城上的人嘻嘻笑道,“你們這是叫門嗎?不好意思,這座城已經被樾國内親王殿下占領了。你們若是向她投降,我自然會考慮放你們進來。要不然,就隻能讓你們在外面等着内親王大軍殺到了。”
一時又氣又急,程亦風無法應答。
白羽音才也明白自己被人愚弄了,火冒三丈:“原來是玉旈雲的走狗!看本郡主砍下你的狗頭來!”說着,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也學着嚴八姐的樣子,踩着城磚的縫隙向城頭攀登。
可是才攀了幾尺,就被嚴八姐抓住後領拽了下來:“郡主,你不是此人的對手。”
“你怎麽知道?”白羽音怒沖沖。
“這人是海龍幫的幫主烏昙。”嚴八姐回答,“我在江陽跟他交過手,武功深不可測。”
“哈哈!”城樓上的烏昙笑道,“多謝誇獎——你和我交過手嗎?啊,我知道了,你就是某天潛伏在窗外偷聽的小賊?我沒能抓到你,可見你的身手也不錯——要不要上來跟我大戰三百回合?你那手心會發綠光的掌法我很是好奇——是《綠蛛手》麽?”
他竟也知道《綠蛛手》!嚴八姐有些驚訝。不過理會得大局爲重,不能受敵人激将。
此刻,城上又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烏幫主,你既然投入内親王的麾下,就得改改這些江湖脾氣。我等奉内親王之命占領此城,等候她大軍到來。此乃軍國大事,可不是你和人切磋武功的時候。”一個青年從城垛後面轉了出來,正是小莫。
他的面色依然蒼白,但早已不是白羽音先前看到的那副污穢不堪的模樣——竟然換上了樾國的軍官的服色,朝城下拱拱手,道:“程大人,我本不想在兩軍陣前與你遭遇,畢竟,你對我還有不殺之恩。不過,戰場之上不能有婦人之仁。你是我的敵人,我不能對你手下留情。方才烏大俠也說了——你們隻有兩條路可以選擇,投降,或者是死。”
“我今天早晨真該宰了你!”白羽音氣得直跳腳。
小莫卻連看也不看她一眼,隻是擺擺手,打了個訊号,城上就出現了十幾個弓箭手,個個都持着樾國所特有的硬弓,拉滿了,利箭在弦,準備将城下的人射成刺猬。
民夫們吓得魂飛魄散,哭爹喊娘地往後退。嚴八姐也一時有些懵了:敵人居高臨下,就算他伸手了得,最多也就隻能自保而已。
“怎樣?你們是選生路,還是死路?”小莫在城上冷冷地問。
“你放箭試試!”白羽音初生牛犢,這輩子還未曾經曆過真正的戰争。她所見到的士兵,大多是京城的禁軍,個個對她敬而遠之。以至于她今日見到全副武裝的敵國兵士,也以爲對方會被她金枝玉葉的氣勢給吓住。是以,并不退後,反而踏前一步,道:“我乃堂堂楚國郡主,你們敢動我一根寒毛,康王府跟你們沒完沒了。”
“哈哈哈哈!”城上的小莫仰天狂笑,“楚國郡主關我何事?我們渡過大青河,就是爲了要一統天下。今日慢說是區區一個郡主來到,就算是楚國皇帝親自來了,又如何?若是不歸順,當然隻有死路一條——你們翻山而來,沒有見到山裏那些屍首嗎?那就是不肯歸順的下場。”
是樾寇的所爲!程亦風雖然不該訝異,但還是心驚:他始終相信小莫有一絲良知,對曾經把他當作兄弟的楚國人尚有難以割舍的情誼,沒想到,他是如此冷血!
“你們這群禽獸!”白羽音氣得直發抖。
小莫卻再不理她了,隻望着程亦風:“程大人,你曾經勸我歸降,那時我也曾勸你棄暗投明,可是你說我是你的階下囚,沒資格說那樣的話。如今你我易地而處,我總有資格了吧?你在楚國的政績,内親王十分欣賞。她向來唯才是用,隻要你願意效忠大樾國,内親王一定讓你一展所長。屆時,我大樾國一統天下,你豈不是可以讓新法造福更多的百姓嗎?”
小莫竟會用這樣管腔十足的語氣和自己說話,程亦風感到又好氣,又好笑:是因爲這孩子穿上了那身樾國的軍裝嗎?他畢竟是樾國的三等侍衛——那是個正五品的官呢!論品級,還高過程亦風這七品縣令!或許,是因爲他終于穿上了敵軍的盔甲,所以程亦風心目中那個憨厚無邪的少年人便徹底消失了吧?
這都是自找的!程亦風想:論遠的,他不聽公孫天成的勸告。論近的,冷千山讓蕭榮來把小莫帶走的時候,他又攔下來。婦人之仁。小莫說,戰場之上不能有婦人之仁。他程亦風就是有太多婦人之仁了吧?
“大人是想要考慮考慮麽?”小莫見他不答話,“我自然可以給你些時間——不過,我能等,形勢卻不會等。我國大軍跨過大青河,攬江大營即刻就會拿下。到時大軍殺到,刀劍無眼,我可就保不了大人的平安了。”
“我不需要考慮。”程亦風撣了撣袖子,“我早也跟你說過,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但是要我叛國投降,我萬萬做不到。”
“不要說的那麽絕對。”小莫笑,又揮揮手,讓弓箭手們暫時退下去,“現在冷千山還在攬江大營做垂死掙紮,我還可以給你些時間想清楚——你要知道,你們不投降,不僅僅是你一個人要死,那些民夫們也活不了。況且你們還抓了劉子飛将軍,不知他現在是生是死?這次戰鬥,他的部衆應該是打先鋒的,主帥遭受如此侮辱,部下非得把攬江城殺個雞犬不留,才能報仇雪恨。”
聽到這話,民夫們愈加哭天搶地起來。程亦風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如果是因爲他要保持爲人臣子的氣節而令攬江被屠城,那他豈不是滿手鮮血?此刻,難道失敗已城定局?
“大人,咱們投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民夫們勸他。
“住口!”嚴八姐怒道,“我們這裏有将近三千人,難道還鬥不過城裏的樾寇?”
“你又不知道城裏有多少樾寇。”民夫們道,“我們隻有三千人,手無寸鐵。樾寇既然占領了攬江,說不定有三萬人!”
“三萬人?從哪裏冒出來的?”嚴八姐問,“三萬兵士得要多少艦船裝載?渡河時會不被發現?就算趁着夜色過了河,要走到攬江來,三萬人的隊伍排列起來得有多長?難道附近的村民不會看到嗎?”
“這我們怎麽知道?”民夫道,“城裏也有不少官兵,竟然能讓樾寇把整個城都占了去,可見樾寇比官兵多得多!”
是啊,這也是程亦風覺得蹊跷之處:按照白羽音的說法,她離開攬江縣城的時候,百姓還隻是慌張逃竄。才過了幾個時辰,縣城已然易主!如果說攬江大營還有一番激烈的血戰,縣城這裏連戰鬥的痕迹都沒有,看起來幾乎是兵不血刃就被樾寇拿下——他們是怎麽做到的?從哪裏進軍?難道他們會飛天遁地嗎?
他擡頭看看城上,想找尋一絲線索,隻是,小莫、烏昙和衆士兵都已經隐到城垛後面去了,隻有火把熊熊燃燒,照着那面耀武揚威的大旗。兇猛的金獅,仿佛帶着一絲輕蔑的笑容——但又顯得有一絲凄冷寂寥。
程亦風的心中便猛地一動:會不會是虛張聲勢?是空城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