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卻不得不爲玉旈雲的處境感到膽寒,更爲自己的身世感到挫敗和無助——
雖然當日執掌宗人府的藤王已經将“舒家餘孽”之說斥爲無稽之談,趙王被圈禁,那首“蕭家娘子舒家走”的打油詩也漸漸銷聲匿迹,可是,他知道事情沒有就此結束。就在玉旈雲興高采烈地來告訴他程亦風被谪貶的那一天夜裏,有一行七人到他府裏來吊谒他的母親。他認得這七個人,之前,就是他們到帶着愉郡主和康申亭到東台大營,告訴他趙王企圖給他來個“黃袍加身”。當時那七人自稱是玉旈雲的門客,他也未曾懷疑。隻是七人竟深夜登門吊喪,這讓他感到十分奇怪。七人也沒有賣關子,向逝者行了禮,就表明了身份——他們是舒鷹的舊部,多年來隐居漠北,甚少在中原活動。因爲偶然的機會,聽到民間傳唱“蕭家娘子舒家走”的打油詩,這才來到京城,尋訪舒家遺孤。“我等在漠北渾渾噩噩地度日,竟不知主公尚有血脈存留人間!”應老大悲痛道,“我們來得太遲了,令少夫人慘死,小少爺也差點兒遭了他們的毒手。我們實在愧對主公在天之靈。”說着,領餘人在石夢泉面前跪下。
“諸位不要這樣說。”石夢泉在震驚和悲痛中勉強出聲勸說,“先妣隐姓埋名,連我都是剛剛知道自己的身世。諸位遠在漠北,又豈會知道我們母子的存在?”
“這都是蕭家人造的孽!”應老二怒道,“雖然那打油詩是趙王爲了謀奪皇位而編,但詩中所說,卻是不假——天下本是舒家的,蕭家卑鄙無恥,背盟棄約!如今的天下,真真鵲巢鸠占!”
“那便如何呢?”石夢泉歎了口氣,“大樾國立國,已有二十餘年。若那真是鵲巢,如今也早變了鸠巢。據說先妣在生時,就決意不将我的身世說出來,打算待她過世,就将這個秘密永遠埋葬。因爲她覺得,舒家已經結束了。”
“舒家沒有結束!”應老三和應老四同聲道,“舒家和蕭家同樣來自草原。雖然蕭家用奸計害死主公之後,不少部族都歸順了他們,和他們一起來到中原,建立了這個勞什子的樾國,但還有一些不服的,遠走漠北。咱們弟兄在那裏和他們親如一家。如果他們知道舒家還有後人,一定歡欣鼓舞。小少爺若想報仇,他們必定願意效力麾下。”
“報仇?”石夢泉不禁退了一步:他要報什麽仇?母親成了權力鬥争的犧牲品。玉旈雲爲了他不惜和翼王訂婚。她們如此的犧牲,就是爲了要掩蓋他的身份,讓舒家的恩怨情仇徹底消失。若說他不恨,不想追讨母親的血債,那是謊言。可是,趙王謀反的案子已經了結,牽連實在太廣,他難道還要再去向趙王府報複?若是向七鷹所說的那樣,将這比債算到樾國皇室的頭上,那他将處于何等的境地?他會成爲反賊,他會成爲敵人——會被迫和玉旈雲在戰場相見?這是他連想也不敢想的。
舒家已經結束了。他要作爲石夢泉好好活下去。這是他母親的願望。也是他自己的願望——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一直都是石夢泉,是農夫的兒子,是玉旈雲的玩伴,是樾國的軍人。他熟悉且習慣石夢泉這個身份——而舒鷹的孫子,好像一個荊棘編成的冠冕,忽然扣在了他的頭上,隻不過眨眼的功夫,痛苦接踵而來。這冠冕對于他是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是母親和玉旈雲的犧牲。這些才值得他流血捍衛。
“舒家已經結束了。”他再次說道,“不要再多生事端,引起無謂的厮殺了。”
“什麽意思?”應老二跳将起來。
“小少爺怕鬥不過他們?”應老五道,“那夜在東台大營,咱們親眼看見你化解危機,布署決斷,有主公當年之風。蕭家那草包皇帝,豈是你的對手?”
“不。”石夢泉疲憊地搖頭,“這和事情難易無關。隻是舒家二十多年前就結束了。成王敗寇,早有定論。此刻再要來推翻,難道能令死去的人複生嗎?隻會害更多人喪命而已。”
“這是什麽話!”應老二怒道,“小少爺,你莫不是被蕭家小恩小惠蒙了眼?你給仇人賣命,得了今時今日的地位,舍不得放棄榮華富貴?”
“我……”石夢泉實在無力和他們争論。
好在應老大沉聲開口:“算了,不要勉強他。我們走吧。”
“大哥——”餘人心有不甘。可是應老大再沒有發一言,甚至沒有看石夢泉一眼,轉身走出房門去。他的弟兄們見此情形,也不得不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石夢泉的家,有人歎息,有人頓足,顯然對石夢泉的選擇甚爲不解。
石夢泉隻是感覺心力交瘁。他頹然跌坐在母親的靈前。世上的仇恨爲什麽那麽多?玉旈雲恨透了楚國,不惜一切代價,要踏平楚國。而他,現在又被人逼着去報仇。若是能夠沒有仇恨,隻讓他和他至親至愛的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該多好?
一切都隻是奢求!他母親豈不也是存着這樣卑微的願望嗎?但這人世卻充斥着風刀霜劍,險惡萬分,終于将她害死了。若是他也隻求安穩的過日子,這權力的漩渦,下一個會吞沒誰?這貪婪的魔爪,下一個會撕裂誰?是姑母嗎?還是玉旈雲?
他掙紮着站起身來:他沒時間繼續傷心下去,沒時間繼續疲憊下去。他不要報仇。但是他要保護他身邊僅剩的那幾個值得珍惜的人!
便走出房去,穿過院子,來到後面的練功場。他的長槍就架在一邊。雙手握住,一抖,紅纓在暗夜的微光中仿佛一團血霧。紮、刺、撻、抨、纏、圈、攔……他一路演練下去,直到筋疲力盡,再也擡不起胳膊來。
守喪的日子,就這樣過去。
起初的一段時間,他還一直擔心七鷹會再次找上門來,或者用其他的什麽方式逼他就範。未料,這七個人當真去得無影無蹤,連一絲音訊也無。他才漸漸放心了。但沒多久,便接到了玉旈雲被綁架的消息,即馬不停蹄趕來江陽。隻要能救玉旈雲,他想,他連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
然而,翼王今天的一席話,将他心中最懼怕的事又提了出來,且指出一個殘酷的事實——他是“救”不了玉旈雲的!他本身就是一個潛在的威脅,他會拖累玉旈雲!因爲無論他怎麽否認都好,他身上流的是舒家的血。
握拳狠狠在牆上一捶:爲何偏偏命運要如此安排?
正午的陽光讓他感覺有些暈眩,頭腦亂成了一鍋糨糊,好一會兒才恢複過來——這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時候。隻要他一天還可以爲玉旈雲做事,就要盡到自己的全力。該辦正事了——去找羅滿和顧長風打探一下情況。不過那之前,讓他再看一眼玉旈雲。于是舉步往回走。
此時正是惠民藥局一天中最忙碌的時候。大夫問診的前廳已經人滿爲患,有些病人隻能在院子裏甚至門外排隊等候。石夢泉經過門前那長龍隊的時候,聽到一個聲音道:“石将軍哪裏去?是想去打探那海盜頭子的消息麽?”
石夢泉一怔,回頭循聲望去,離自己最近的是坐在牆根的一個戴鬥笠的男子。帽檐壓得很低,根本看不清其容貌。“你……和我說話?”他靠上前去。
那男子低聲笑笑:“不錯,我看将軍行色匆匆,大約是想去尋顧大人和羅總兵,第一要看看是否已将那海盜頭子從劉将軍手中救出來了,第二要詢問是否查出昨夜上總督衙門告密的幕後主使,第三要揣測劉将軍下一步的計劃,以便應對。是也不是?呵呵,這三個問題,我都可以直接把答案告訴将軍,省得将軍跑一趟這麽麻煩。”
“你是誰?”石夢泉警覺。
“将軍不記得在下了?”那人擡起頭來,露出一張可以用獐頭鼠目來形容的臉。
石夢泉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郭罡!你不是……不是應該……”不是應該關在刑部大牢?不,不是應該在刑部大牢的火災中趁亂越獄然後失蹤了嗎?啊,是了!震驚之後,他旋即又想到:郭罡投靠了劉子飛,當初應該是劉子飛不知用了什麽辦法将這卑鄙的男人救出大牢去,此後他就一直跟着劉子飛吧!
這人,是他慫恿玉旈雲殺死呂異,也是他想出水淹靖楊的毒計!在石夢泉的眼裏,此人對玉旈雲的毒害更甚一切病痛。他如今出現在江陽,出現在惠民藥局,又有何企圖?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禁死死地盯着郭罡:“你想怎樣?”
“我不是已經說了嗎?”郭罡微微一笑,活像一隻醜陋的貓。他起身沖石夢泉欠身爲禮:“我有好些事想告訴将軍。将軍是打算自己跑一趟呢?還是聽我說幾句話?”
“你乃一介逃犯,有什麽話值得我聽?”石夢泉冷笑,“再說,你一向謊話連篇,你說的話,我連一個字也不相信。”
“既然不信,那就當笑話聽好了。”郭罡道,“不過将軍該想一想,既然我郭某人自知是個見不得光的逃犯,也知道将軍對我一向沒什麽好感,見了我隻怕會立刻将我扭送官府,我爲何還要冒死來和将軍說笑話呢?單憑這一點,我的笑話,就值得将軍聽一聽,不是嗎?”
石夢泉轉身瞪着他:“你倒提醒我了,我正該把你抓去總督衙門。省得你再繼續禍害人間。”
“将軍要抓我,還不是手到擒來?”郭罡笑,“我郭某人一介書生,難道還會像翼王爺一樣忽然變成武林高手?”
什麽?石夢泉心下一駭:他知道翼王的真面目?莫非是方才看到自己和翼王在小巷子裏争執的情形?那麽,也聽到他們對話的内容了嗎?這還了得!立刻反剪郭罡的胳膊,拖到先前與翼王對峙的小巷子裏,沉聲道:“你怎麽知道翼王的底細?快從實招來!你還知道些什麽?”
“将軍不要激動!”郭罡讨饒道,“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将軍這樣折騰——不過,看将軍方才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難道你是剛剛才知道翼王爺的真面目?内親王一直瞞着你嗎?”
“你說什麽!”石夢泉放開他。
“随便問問而已。”郭罡道,“其實内親王有些事情瞞着将軍,是爲了将軍好。因爲她知道你的性子,剛直不阿,眼裏容不下半點沙子;若告訴你,徒然令你不開心。比方說,我郭某人其實從始至終都是爲内親王辦事的——去年在江陽城裏,是我向内親王獻計,要僞造官票,攫取楚國的财富;後來我身在刑部大牢,依然爲内親王出謀劃策,幫助她就養老銀子的事和諸位大臣辯論;此後,内親王将我從刑部救出,讓我假意回到劉将軍的身邊,她卻買下了隔壁的宅院,時時與我計議大事……呵呵,這些事情,要是她和将軍說了,不知将軍會如何反應?”
石夢泉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玉旈雲瞞着他做這樣的事?他不信!他怎麽也不信!于是喝斥道:“你少挑撥離間!我問你如何得知翼王的真面目,你不要東拉西扯!”
“冤枉哉!”郭罡苦着臉,“在下幾時挑撥離間了?郭某人和将軍一直有些誤會,這難道不是事實嗎?我明白,在将軍眼裏,我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我道不同不相爲謀。但是,将軍請想,在内親王的征途上,難道不會遇到卑鄙無恥的對手嗎?對付那些人,隻怕将軍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還得要我這陰險小人用些陰險招數。所以說白了,你我都是爲内親王辦事的人,還是盡早冰釋前嫌爲妙。”
“少廢話!”石夢泉喝道,“你到底說是不說?”
“好,好,我說!”郭罡道,“翼王爺是真面目,我很早就知道了,幾乎和内親王同時——那天她來刑部大牢見我的,被翼王爺撞破,後來就被翼王爺威脅,非要和她訂婚結盟不可。當時内親王全然不知所措,也是在下勸她将計就計,答應翼王爺的要求。”
“什麽?”石夢泉火冒三丈,幾乎沒想到要去懷疑郭罡這番話的真僞,隻是低吼道,“内親王會和翼王爺訂婚,這是你慫恿她的?”
“在下豈敢慫恿?”郭罡笑道,“在下是内親王的謀士,所做的無非是根據自己的淺見将是非利害分析給她聽。但最終如何決策,還要看内親王自己的意思。将軍和内親王相識十數年,難道不知道她的爲人?她平生最恨被人威脅被人逼迫被人控制,她又怎會輕易被區區不才在下慫恿?而且,我想内親王也清楚,若要擺脫别人的控制并且從此不再被人威脅逼迫,唯有自己登上權力的頂峰。所以她才做出如此選擇——試想,她當初若不與翼王聯姻,今日豈會被稱爲‘内親王’?”
這陰險小人!石夢泉忍不住冷笑,自以爲了解玉旈雲,以爲她所做的一切隻是爲了争權奪利。殊不知權力在玉旈雲的眼裏一文不值。她之所以會爲翼王所脅迫,完全是爲了保護他這個舒鷹的後人!哪怕是她不惜一切要毀滅楚國,也是因爲楚國對她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夜,在皇宮的粹華門口,提及往事,她那樣憤怒無助。在他懷裏顫抖如同受驚的孩子。若是一個渴望權力的人,在即将得到内親王頭銜的前夜,豈不應該歡呼雀躍嗎?
在玉旈雲走投無路的那個時候,郭罡推波助瀾,将她推到了翼王的圈套之中!石夢泉感到憤怒。不過同時也有一絲小小的慶幸:看來郭罡對他的身世并不知情。這樣的秘密若是落在這卑鄙小人的手中,還不知會被怎樣利用。
他克制住想要撲上去擰斷對方脖子的沖動,極盡冷淡地道:“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本将軍沒工夫和你胡扯。走,跟我上總督衙門去!”
“将軍何必如此固執?”郭罡道,“我全心全意爲内親王效命,對她的忠心決不在将軍你之下。何必因爲你我辦事的手法不同,就非要将我抹殺?你可知道,昨夜派乞丐送信給顧大人讓他來惠民藥局救人,那就是我郭某人的所爲。”
“你?”石夢泉冷笑,“信口開河冒認功勞——知道内親王來到惠民藥局的隻有端木姑娘、海龍幫的烏幫主還有我。我們三個都沒有告訴你。後來羅總兵來到,得知了真相,也沒有傳消息出去。你難道有千裏眼順風耳,還是會掐指一算,竟然算到内親王會到惠民藥局?”
“呵呵,”郭罡仿佛越是見到對方生氣他自己就越得意,“我聽說楚國的程亦風身邊有個謀士,當真有掐指一算的本領。我郭某人還沒有修煉成仙。推測出内親王來到惠民藥局這件事,我一半靠本領,一半靠賭博。我知道内親王多半不是被楚國人綁架的。楚*官,被程亦風帶得滿身腐儒之氣,不屑做此等卑鄙之事;而武林匹夫們,隻會内鬥,根本沒時間到我國來作亂,再說,他們若是真的有本事綁架内親王,應該順帶将翼王爺這個皇上的親弟弟也綁架走——綁不走,當場殺了也好,豈有讓他毫發無損的道理?聽說内親王被綁架時,翼王爺在場,但他的模樣,卻不像經過殊死搏鬥,這豈不可疑?而且,我知道内親王被綁架的時候,江陽正在四處抓捕海盜。羅總兵曾經盯上一個可疑的吳姓男子,翼王也親口根據畫像指認此人乃是擄走内親王的兇徒。此人使用楚國官寶,按說正是來自海盜劫持的船隻。雖然後來江陽四處傳言,這些官寶是楚國奸細從大清河對岸帶來,但是仔細一想,既然是奸細,怎麽可能使用官寶,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以爲,劫持内親王的應該是海盜——昨日聽劉将軍手下來報,說是海盜在城門口行兇。我聽他描述詳情,第一,帶着一個生病的女子,第二,石将軍幾乎是自己送上前去被海盜挾持。是什麽人能夠讓石将軍亂了方寸?呵呵,我因此猜測這海盜帶着的人是内親王。果然被我猜中。當時劉将軍點齊人馬,直奔惠民藥局而去,我怕他發現内親王歸來,壞了他領軍攻楚的大計,一時狗急跳牆,加害内親王,所以趕忙求救——這江陽城中最正直無私不計較個人恩怨的,除了顧長風還有誰?所以,我就投書求救了。”
“哼!”石夢泉不想費心去推敲這番話的真僞——就算是真的也好,郭罡還能安什麽好心?“你的話說完了?”他冷冷地,“說完了就跟我去總督衙門吧!”
“将軍何必着急?”郭罡道,“在下方才說,要解答将軍三個問題——告密者的身份,海盜的下落和劉将軍下一步的計劃,這不才說了一個麽?等我說完,你再抓我也不遲——那海龍幫的老大,原本劉将軍說什麽也不肯放,不過我勸他說,此人留着也沒有用,不如送出去,如果顧大人不秉公處理,豈不正好抓住把柄?劉子飛聽了,立刻就将海盜交給總督衙門。連之前在城門口扣押的另外一個海盜也都交給顧大人了。”
“這又是你斡旋的功勞?”石夢泉冷笑,“日後劉将軍抓着這件事大做文章的時候,我還要替内親王感謝你?”
“将軍不必擔心。”郭罡笑道,“隻要不讓劉将軍大做文章不就行了嗎?這就要說到他下一步的計劃了——他所要做的事情,無非是帶兵攻打楚國,搶個功勞,這對内親王來說,也沒什麽損害。楚國就好像一個外殼生滿尖刺的果子,劉将軍去剝果殼,如果剝不開,刺破了手,甚至因此而死了,那都是他活該。内親王大可以今後再興戰事。而如果劉将軍将果殼剝開了——摧毀了楚國的邊防線,那内親王可以立刻參戰,一舉攻下楚國的都城,這樣,就避開了剝果殼的麻煩,直接吃到那鮮美的果肉——豈不便宜?”
他這話說得不無道理!石夢泉暗暗贊同,可是又提醒自己,萬萬不可上了郭罡的當。所以隻是冷冷道:“說的倒輕巧。劉将軍難道會容許别人搶了他的功勞嗎?内親王尚未與他相争,他就已經敢帶兵闖進惠民藥局,幾乎連我也殺了。如果日後他攻下楚國,内親王想去撿個現成的便宜,劉将軍會答應?”
“他當然不會答應。”郭罡道,“非但不會答應,還會大鬧一番。不過,将軍請想,以内親王現在的情形,是應該立刻和劉子飛鬥個高下,還是等到拿下楚國的時候再較量一番?這一個月來,江陽又是綁架又是暗殺,這一出楚國奸細作亂樾國的大戲,唱得可真精彩。相信将軍也猜到戲班的班主是什麽人了——這個班主既然能唱這樣的戲,手下的戲子功夫一定都還過得去。本來這出戲就快唱到楚國去了,若是将軍和内親王這時候登台,豈不逼着人家要派些戲子來和你們繼續在江陽唱幾折?那對内親王可是大大的不利呀!”
石夢泉如何不知!逼急了劉子飛,會對玉旈雲造成極大的危險。昨夜端木槿也曾如此警告過。隻是,退讓,真的能夠自保嗎?尤其這建議還是出自郭罡之口!
“将軍可以慢慢考慮,”郭罡笑道,“也可以去和羅總兵顧大人商議一番。不過我想提醒将軍,你們這樣商議,無法猜測出劉将軍下一步的計劃。因爲他自己尚無計劃,或者不如說,他的計劃取決于你的決定——他下一步究竟是揮師南下,還是繼續在江陽作亂,就看石将軍你和内親王是否配合他唱戲了——”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看看石夢泉的面色,然後道:“若是将軍不嫌棄,郭某人對唱戲的學問也小有研究,已經續寫了幾折,将軍想聽聽看嗎?”
“哦?”石夢泉一眼橫了過去,“你寫了幾折戲,要我和内親王來唱?姓郭的,你以爲我和内親王是你的扯線木偶嗎?我告訴你,内親王有的時候隻看着前面的目标,忽略了身邊的危險,難免被你花言巧語迷惑。但是我在内親王身邊,就是爲了要替她掃除絆腳石。你想要操縱她達到你自己的目的,我絕不會坐視!你的話也說完了,跟我去總督衙門吧!”說着,動手拉郭罡。
“唉!”郭罡歎息,“将軍和在下的誤會實在太深了!俗話說,有頭發誰想做癞痢——要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能解決問題,誰想玩卑鄙無恥的陰謀?方才我不是已經說了嗎?内親王的征途上,總難免要遇到需要耍手腕的時候,那就需要用到我這樣的小人,這也是爲什麽内親王會把我留在身邊的原因。内親王成就大事,須得戰将如雲,謀士如雨。但若是她的戰将和她的謀士不合,她豈不成了磨心?将軍忍心要她一邊對付敵人,一邊小心翼翼不讓将軍發現郭某的存在?内親王還不夠累嗎?再者,有時候内親王所面對的敵人狡猾萬分,你我都不知道其全部的計劃。若我二人互通有無,倒還有可能克敵制勝,但你我老死不相往來,這就要出大事了——好比翼王爺的真面目,翼王爺的目的,翼王爺爲何要冒險刺殺内親王……”
“等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石夢泉打斷,“昨夜來刺殺内親王的果然是翼王爺?”
“将軍也發覺了?是因爲方才和翼王爺交手,發現他的肩膀脫臼了,是也不是?”郭罡指着自己的右肩,“就是這裏——昨夜劉将軍在惠民藥局碰了一鼻子的灰,心有不甘,就去找翼王爺合計對策,誰知翼王爺肩膀脫臼,正在治傷,沒空接待他——他說是練功不慎受傷,劉将軍也未懷疑。隻是回到寓所之後,向我抱怨了一番,說什麽翼王自稱武功高強,竟然練功還會肩膀脫臼,若非銀樣镴槍頭,就是故意稱病,做縮頭烏龜,雲雲。我當時也未太在意,但後來見過那海盜頭目烏昙,問過他事情的詳細經過,聽說有個刺客被他扭脫了肩膀,才恍然大悟。”
“爲什麽?”石夢泉心裏早也懷疑,但是始終想不透,“和内親王聯姻這件事是翼王爺自己提出來的。他既然威逼利誘,千方百計要娶内親王爲妻,怎麽會做對她不利的事?”
郭罡摸摸下巴,瞥了石夢泉一眼,似乎是在揣測他這一問是真心請教還是假意試探,片刻,才道:“天下間豈有永遠的敵人和永遠的盟友?翼王爺彼時和内親王聯手,自然是因爲他需要内親王,而且也自信控制得了内親王。如今形勢有了變化,他不見得不再需要内親王,但是卻可能失去控制内親王的能力。所以,他唯有将潛在的敵人先消除,以免後患。”
失去了控制玉旈雲的能力,石夢泉心中一凜,可不是?翼王說到石夢泉的身世被“洗白”了,語氣充滿了不甘。再聯系起烏昙所描述的玉旈雲在畫舫上與翼王争執的情形,他想,郭罡的猜測十之*是真的。
“石将軍!”郭罡打斷他的沉思,“我請教你一件事,希望你能據實以告——你可知道内親王是否有什麽把柄抓在翼王爺的手裏?可能是這把柄失了效,翼王爺才忽然翻臉。”
“我不知道。”石夢泉直接否認。
也許是因爲回答得太快了,反而引起郭罡的懷疑:“當真?這就有些奇怪了……将軍方才既然已經猜出翼王爺就是刺客,爲何又讓他走了?莫非将軍自己有什麽把柄落在了翼王爺的手中?”
“我行事光明磊落,能有什麽把柄落在翼王的手中?我方才隻不過是懷疑他,卻沒有證據,隻能放他走了。”石夢泉回答。話出口,又覺得好像有些越描越黑,即改變話題道:“聽說現在劉将軍整天和翼王爺混在一起。難道翼王爺現在和劉将軍結盟了?爲何選擇劉将軍?”
郭罡眯眼望着惠民藥局前穿梭的人流:“自從趙王倒台,樾國手握重兵的将軍還有幾個?獨自在西面享福的岑老将軍不算,剩下的無非是内親王和她的部下——也就是石将軍你還有羅總兵——此外就是劉子飛和司徒蒙。翼王爺既然無法繼續和内親王合作下去,隻能退而求其次。司徒蒙雖然本事不大,又總是笑臉迎人,但這種騎牆的家夥,往往十分狡猾,沒那麽容易被人利用。所以,劉子飛就是翼王爺的最佳選擇。此外……依在下之見,翼王爺不是選擇劉子飛,而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改變了他的計劃。”
“什麽意思?”石夢泉皺眉。
“劉子飛在甘州治河,”郭罡道,“回到駐地後收到翼王爺的一封信,邀請他到江陽來釣魚。當時劉子飛覺得很奇怪,不知爲何與自己素無交情的翼王爺會有此舉動。不過,他還是決定來江陽一趟。在途中,我們就聽到内親王被劫持的消息。待見到翼王爺時,他立即将自己原非纨绔子弟,實際心懷天下,想要統禦中原,等等雄心大志都和劉子飛說了;還邀請劉子飛做他的盟友,許諾日後異姓封王——我當然不在場,因爲翼王爺也知道我是内親王的人,我決不能和他碰面。不過劉子飛回到寓所就将這些告訴我,又對我說,翼王告訴他,呂異的确是内親王設計殺死的,而内親王下一個想要殺的就是劉子飛,又說什麽其實是内親王借翼王之名邀劉子飛來江陽,目的是要造成他被楚國奸細暗殺的假象,要發起對楚國的攻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但沒想到内親王卻被人劫走,下落不明。劉子飛當然震驚又憤怒,當即決定和翼王聯手,并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四處散播謠言,說内親王被楚國奸細綁架。這就唱起了這出楚奸大鬧江陽的好戲。”
原來是這樣!石夢泉沉着臉,等郭罡繼續說下去。
“我聽了劉子飛的話,心中很是奇怪。”郭罡道,“翼王多年來卧薪嘗膽,豈有輕易将自己的家底和盤托出之理?思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不知怎麽和内親王鬧翻了,而且遇到了巨大的威脅,所以迫不及待要和另外一個人結盟。劉子飛這個蠢材,自然就成了翼王爺的盟友——不,與其說是盟友,不如說是兵器,此刻還鋒利,待鈍了,就可以丢開。”
這樣倒也說得通!石夢泉想,又道:“那麽所謂劉子飛下一步的計劃,其實也就是翼王爺下一步的計劃。翼王爺如此狡猾,若内親王配合劉将軍唱戲,讓他出兵楚國,然後坐觀戰況,翼王難道看不出我們的目的?”
“當然看得出。”郭罡道,“不過,翼王爺這個人,有賊心有賊膽,就是沒有賊本事,所以他就好像寄生在别人身上的蟲豸一般,事事都要利用别人。他反正也是要利用劉子飛,難道還會去警告劉子飛不要‘被人利用’嗎?再說,無論怎麽看,内親王都是一個更好的盟友。現在内親王回來了,翼王爺自然要舍棄劉子飛,重新和内親王合作。”
“但是他們已經翻臉了,怎麽還會再合作?”石夢泉皺眉。
“這還是要問将軍自己。”郭罡道,“你或者内親王究竟有什麽把柄抓在翼王爺的手中?也許有一度,你們兩個都以爲危機過去雨過天晴,所以到了擺脫翼王爺的時候了——甚至連翼王爺自己也以爲失去了籌碼,方寸大亂,不僅和劉子飛這蠢材結盟,還一時沖動去刺殺内親王。不過,他一定是重新找到了威脅你們的辦法,所以今天全身而退。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肯将真相告訴我,不過我想提醒你,這個潛在的危機一日不消除,你們就一日不得安心。不是我郭某人自誇,論起颠倒黑白、毀屍滅迹的手段,我認第二,天下沒人敢認第一。幫你們徹底解決這個麻煩,我是最好的人選。”
“謝了!”石夢泉依舊不爲所動,“我和内親王都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
“是麽?”郭罡一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表情,沉默地注視了石夢泉良久,似乎是在等待他改變主意,而石夢泉卻一言不發。最終,郭罡隻有歎了口氣:“既然将軍如此堅持,那郭某人也不好說什麽。他日東窗事發,我還是會替二位收拾殘局的——唉,要知道,解決麻煩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讓麻煩發生,以攻爲守——對了,将軍知道内親王爲什麽會到江陽來麽?”
石夢泉一愣,不知他爲何忽然改變了話題。
“内親王到江陽來,應該是爲了迎接從楚國駛來的船隻。”郭罡慢條斯理,“那上面裝滿了她用假官票從楚國換來的白銀與貨品。我聽說還有重石,乃是《鑄造秘要》上所說,提高鐵器硬度的重要礦石。内親王本來躊躇滿志,想要大展拳腳。豈料半途殺出個海盜來,将内親王辛辛苦苦掙來的财物搶掠一空。更沒有想到這海盜竟然陰差陽錯,連内親王也抓了去,釀成恁大風波。”
“你不會是又要獻計去奪回這些财物吧?”石夢泉對這個陰險的男人已經厭惡透頂——和他對話,不僅要時時提防上當,還要克制怒氣,真比打仗還累。
“那些财物當然要奪回來。”郭罡道,“盜取楚國官票印版,潛入楚國用假官票采購物品,内親王花了多大的心血?怎能就這樣白白葬送在一群無知海盜的手中?”
“那些财物已經不在海龍幫手中了。”石夢泉提醒他,“烏幫主說,他們被蓬萊人圍困,九死一生才突圍而出。但是海島已經被蓬萊人占領。難道你要我們發兵去打蓬萊人?”
“沒——錯——”郭罡一字一字道,“就是要發兵去打蓬萊人——不瞞将軍,我昨天聽到那海盜交代事情的經過,尤其聽到因爲這群亡命之徒得罪了蓬萊人,内親王差點兒喪命,我真恨不得将這姓烏的蠢貨五馬分屍。不過,我又一想,内親王的這番奇遇,既造成了今天的麻煩,也提供了解決麻煩的辦法——蓬萊國是個什麽玩意兒?他們不是向楚國納貢稱臣的屬國嗎?蓬萊國的人圍困内親王,就等于楚國人綁架内親王。這樣算起來,劉将軍沒有造謠,沒有欺君,我們對楚國宣戰也是名正言順的。劉将軍再不用做些多餘的事情來給自己圓謊,也就自然不會來找内親王的麻煩了。”
啊,可不是如此!石夢泉完全沒有想到。
“所以,石将軍和羅總兵不應該對内親王歸來的事秘而不宣,而應該立刻公告天下,是楚人指使蓬萊人加害内親王。此事越早定論,我方就越主動,劉将軍那邊的變數也就越小。”郭罡道,“才外,劉将軍另外擔心的一件事,就是内親王和他争功勞。其實,咱們也可以給他吃一個定心丸——楚國就讓劉将軍去打,内親王大可以借兵給他去打。但保留自己的精銳部隊,尤其是這一年來在神女關和蓬萊城操練的水師。内親王要帶着這些兵馬去和和蓬萊國開戰。她可以說,海龍幫早已歸順了大樾國,所以蓬萊國和海龍幫的恩怨,就是他們和大樾國的恩怨。劉将軍或許會覺得内親王幼稚,但這卻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如此一來,内親王可以避免和劉将軍擠在這江陽城中發生沖突,另一方面,如果劉将軍打開了楚國北方的大門,内親王則可以率領水師從楚國的東面登陸。我想,那裏防勢薄弱,我軍可以長驅直入。不僅如此,西瑤是個騎牆的家夥,如果看楚國敗局已定,他們可以和咱們聯合,從天江攻入楚國。到時候,楚國還不覆亡嗎?”
果然!石夢泉幾乎可以看到玉旈雲站在涼城的城樓上,将楚國踩在腳下——她神采飛揚,萬裏山河任她指點!
沒有想到,這個令他、羅滿和顧長風萬分撓頭的難題,郭罡寥寥數語就解開。好像面對一個強大的敵人,你忽然找到了其死穴,輕輕一指,就逾險而過。
可是,他猛地掐了自己一把——這話出自郭罡之口,豈能相信?初次相遇時,這個人出賣自己的主公投靠玉旈雲,之後,或者巧語迷惑,或者先斬後奏,幾乎将玉旈雲玩弄于股掌之間。就算玉旈雲後來又一度重新啓用他,向他征詢關于養老稅、楚國和翼王等問題的意見——看看這個人都給了些什麽建議?就是他将玉旈雲推進翼王的陷阱裏!原本不該如此的!
決不能讓這個狡詐的家夥再有機會迷惑玉旈雲!
于是冷笑一聲:“這就是你寫的那幾折戲,想内親王照着演是不是?”
“豈敢!”郭罡道,“我早已說了,郭某人乃一介謀士,出謀劃策乃是我的本分,至于最終是否采納我的建議,那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還要看内親王如何決斷——不,此刻内親王病情嚴重,隻怕要請石将軍決策了。”
“我決策?”石夢泉一把揪住郭罡的領子,“好,我先把你這個逃犯扭送總督衙門!”說着,拽了郭罡就往巷子外走。
到巷子口的時候,迎面過來一個羅滿手下的士兵:“啊,石将軍,原來你在這兒——端木姑娘讓卑職告訴您,内親王醒了。”
“果真?”石夢泉灰暗的心情立刻亮堂了起來。将郭罡朝那士兵一推:“你替我看着他,我去看看内親王。”即三步并作兩步沖回惠民藥局裏。
撲進後院的小房間,果然看到床上的玉旈雲睜開了眼睛。端木槿和顧長風的夫人一邊一個侍立着,與她們紅潤的面色相比,玉旈雲顯得憔悴萬分,簡直好像藥罐子裏冒出來的一蓬白霧,稍稍有一點兒風,就會把她吹散。
“王……王爺……”石夢泉生怕自己是在做夢。在門口駐足不前。
玉旈雲也仿佛不知自己是否身在夢中,呆呆地看着石夢泉,過了許久,才緩緩擡起右手:“是夢泉麽?你過來!”又對端木槿道:“是白天還是晚上?爲什麽這麽黑?”
“是白天。”端木槿一邊掐着玉旈雲的脈搏,一邊說道,“不過因爲你患了金創痙,不能見光,所以我吩咐他們挂了簾子。”
“金創痙?”玉旈雲喃喃,忽又笑了一聲:“可真是什麽倒黴的事都遇上了。可是我竟然還沒死——看來我真若非有老天庇佑,那就是個殺不死的妖怪。”
“你有沒有老天庇佑,我可不知。”端木槿冷笑,“不過我知道,人的運氣總有用完的時候。而真正殺不死的,隻有死人而已。”她說着,丢開玉旈雲的手,走出門外。
“端木姑娘……”石夢泉怕端木槿着惱。
“我去催他們拿藥來。”端木槿頭也不回。
“我也讓桂嫂趕緊把粥熱上。”顧長風夫人道,“總要先吃些東西,才能喝藥。”她将玉旈雲的被子拉好,溫和地笑了笑,退出房門去。
“她是誰?”玉旈雲問。
“是顧大人的夫人。”石夢泉在床邊坐下,又将油燈挪得更遠了些。
“别——”玉旈雲阻止,“拿回來,我看不見。”
“王爺要看什麽?”石夢泉擋着燈光,“這就是惠民藥局裏的一間房間而已,什麽也沒有。端木姑娘和顧夫人都走了。隻有下官。沒什麽好看的。”
“我就是想要看看你。”玉旈雲道,同時好像盲人似的,伸出手來,探尋石夢泉的位置,拽住了他的衣袖,跟着一把捉住了他的手,緊緊握着不放。“我果然還活着……”她喃喃道,“其實我以爲自己死了呢!從海上到這裏,除了身上的傷痛,什麽都不知道,都不記得,我真以爲我死了——睜眼居然看到你,可不是靈魂出竅了麽?原來我沒死。”
感覺到她滾燙的、濡濕的肌膚緊緊貼着自己,石夢泉刹那有如電掣,竟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片刻才回過神來:“王爺沒有死。下官不會讓王爺死的。”
“嘻!”玉旈雲笑起來,“你既然口稱下官,怎能命令我這個王爺,‘不讓’我做什麽事?隻有我才能命令你不準死。你隻能求我,求我好起來,好讓你繼續爲我效力。”
石夢泉愣了愣:這不是前一夜,在治療的緊要時刻他對玉旈雲說的話嗎?當時她承受的巨大的痛苦,神智不清,沒想到竟然還記得!“王爺身陷險境,都是下官的錯。如果我當初陪着王爺一起來江陽,就不會這樣了。王爺不知道,我在京城聽說你被綁架的消息,就趕來江陽,一路上好像瘋子一樣。昨天進城的時候,正巧碰上烏幫主帶你來求醫,我見到你的樣子和死人差不多,差點……”
“我這段日子以來,倒真是和死人差不多了。”玉旈雲用力握着石夢泉的手,似乎要感覺到他的脈動,才能确信自己确實是活着。
石夢泉覺察到她滿手冷汗,不由擔憂地問:“王爺,傷口疼得厲害嗎?”
“也就那麽回事兒吧。”玉旈雲語氣淡然,但是聲音古怪,顯然每說一個字都是咬緊牙關在忍痛,“傷病殺不了我,難道這點兒痛楚能殺得了我?我問你,昨天顧長風說,劉子飛借口我被楚人綁架,要領軍征楚。現在這事怎樣了?”
石夢泉搖搖頭:“昨夜他氣急敗壞地回去了,之後做了什麽,我還不知道——”才說到這裏,想起方才在門外和郭罡的一番對話,喉嚨就被梗住了——要告訴玉旈雲嗎?要詢問她有關郭罡的事嗎?他不忍心,也不敢,不知會有什麽後果。
玉旈雲卻不知他的心思,冷笑道:“這有什麽難猜的?隻怕是在家裏燒香拜佛,指望我死掉,這樣他還可以繼續當他的南征統帥——要不然就是計劃着怎麽派個刺客殺了我。嘿,他這老小子這麽遭人讨厭,隻怕老天不會幫他。”
“下官等也是這樣猜想。”石夢泉道,“所以,爲免讓劉子飛有機可乘,羅滿已經加派人手保護王爺的安全。而王爺平安歸來的消息也暫時未對外公布,以免劉子飛狗急跳牆,派出一大批所謂的‘楚國刺客’來,搞得江陽更加人心惶惶。”
“我也隻是說說。”玉旈雲道,“以劉子飛那點兒心機和膽量,我看他還不敢來刺殺我。反倒是你們弄這麽多人在外面守着,豈不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麽?而且騷擾了惠民藥局其他的病患,難怪端木姑娘臉拉得比驢子還長。還是把守衛撤了吧。”
“這萬萬不可。”石夢泉道,“王爺的安危比什麽都重要,容不得半點馬虎。”
“我的命固然要緊,但是大局也不能不顧啊!”玉旈雲道,“我爲何要苦心經營東海三省,在這裏興建兵器作坊,操練軍隊,鼓勵農耕……不都是爲了日後可以從這裏跨過大清河去嗎?劉子飛現在跑來,在我的地盤上興風作浪……他的軍隊就在城外駐紮着……他随時随地可能壞了我的攻楚大計……還有翼王這混蛋,也沒安什麽好心……你知道麽,他曾經派人偷襲羅滿,後來又說要騙劉子飛到江陽來,取其性命嫁禍楚人……我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改變計劃……若他仍舊照此行事,他嫁禍的就不是楚人,是我……”
翼王果然是想殺劉子飛!郭罡說的沒錯!石夢泉暗想,翼王當時是陣腳大亂才和劉子飛聯手,如今又回頭來找玉旈雲,那劉子飛對來他來說是毫無用處了?不僅毫無用處,而且知道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是個巨大的威脅。那麽,翼王會不會重拾之前的計劃,殺了劉子飛?不由冷汗直冒。但在玉旈雲面前不能表現出來,以免病人多添憂慮。于是柔聲勸道:“王爺不要費神想這些,養病要緊。”
“我不費神,難道指望你麽?”玉旈雲笑,“如果是讓你去領軍南征楚國,我倒還放心些。光明正大的戰場,光明正大的對手,冷千山、向垂楊之輩,豈是你的敵手?不過劉子飛這種敗類,盡用些陰骘手段,你是對付不來的。”
石夢泉一愣:這番言論和郭罡如出一轍!他不禁借着那幽暗的微光怔怔看着玉旈雲:是嗎?是因爲這樣,你才瞞着我,以那個卑鄙的男人爲謀士嗎?這話燙着他的喉嚨,幾乎脫口而出。可是,看到玉旈雲那憔悴的病容,他又咽了回去——即使要問個明白,也不能是現在!便笑了笑,道:“和王爺比起來,下官自然是愚鈍不堪。但王爺總得養好身子,才能收拾劉子飛等敗類吧?”
“是。”玉旈雲笑笑,“你每次這樣婆婆媽媽的說話,我就覺得你是被我姐姐附身了。”
“皇後娘娘吩咐我照顧王爺。”石夢泉回答,“她說王爺就隻會看着前面的目标,看不到路上的絆腳石,也看不到路邊的荊棘。我應該替王爺掃除絆腳石,斬斷荊棘,免得王爺受傷。可惜,我常常辜負娘娘的囑托。”
“嘻!”玉旈雲伸手在他胸口一戳,“你這個人,怎麽什麽都攬上身呢?連端木槿都成日說什麽‘大夫不是神仙’,要爲自己撇清幹系,你難道是神仙嗎?我要走的路這麽長、這麽崎岖,你豈能每一刻都陪着我?就算陪着,又豈能把每一絲危險都預計到?即使真預計到了,難道你就都能化解麽?海龍幫的那個烏昙武功出神入化,我卻在他的眼前被蓬萊人射中。換了你在旁邊,難道就能攔下蓬萊人的箭矢了?”
我雖攔不下,但我會用身體去擋住你,石夢泉心裏說,不過這些卻不用講出來——這時候,講什麽也沒有用。玉旈雲已經受傷了。唯有對自己發誓,将來絕不讓此事重演。
“所以你不要自責。”玉旈雲再次握住他的手,“其實你應該像端木槿那樣,罵我自己找死,罵我不愛惜自己……有時候我的決定是錯的……我不該冒險,不該急躁……唉,如果我那天沒有去畫舫上找翼王……”
“王爺少說些話,休息吧。”石夢泉聽到她的口齒有些不清,說話也開始前言不搭後語,“傷口痛得厲害嗎?我叫端木姑娘來看看?”
“不用。”玉旈雲搖頭,将石夢泉的手拉近了幾分,似乎是要看清他手掌的每一條紋路。接着笑了起來,擡頭望着他道:“你知道麽?翼王這個混蛋雖然叫人讨厭,不過他有一句話說得很有道理——他曾經說,你是我的定心丸。我看你不僅是定心丸,還是止痛丸,金創藥,大還丹……”
她話還沒說完,石夢泉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王爺這是要把我吃了呢?”
“不用吃。”玉旈雲笑道,“你這靈丹妙藥隻要看到就包治百病了……你這瘋子……從西京趕過來……也幸好你趕過來……幸好……”
她的眼神因爲發燒而有些渙散,看在石夢泉的眼中卻好像有一種異樣的光彩——好像是喜悅,好像是甜蜜,似乎還有些嬌羞。這是少女,不是馳騁沙場指點江山的年輕武神。石夢泉一時之間竟有些癡了,此情此景,他想緊緊把她抱住,嵌入自己的身體裏,融進自己的骨血,以後,就用這副身軀替她遮擋一切危險,再也不離開她的身邊,不讓她受到任何的傷害。
心潮激蕩,讓他幾乎不能自制。不過,看到玉旈雲飽受病痛折磨的瘦弱身體,他害怕自己最細微的動作都會将她揉得粉碎。
“王爺……我……”他喉嚨幹澀,不知自己想要說什麽。
“恩……”玉旈雲輕輕地應着他,身子偏了過來,頭枕在他的胳膊上。他心底又不由一漾,但低頭看,卻見玉旈雲眼睫低垂,已經又睡着了。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抱歉,期末的時候學生很忙,偶也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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