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是烏昙身上的毒血沾染了自己肋下的傷口,連累自己也中了毒,不過,她自忖中毒不深,咬牙割開傷口,刮去被毒血污染的一部分肌肉,接着清洗再三,所流出來的血就轉爲鮮紅色了。于是又包紮好傷口,堅持親自指揮誘敵的隊伍。
可是,當她在海上蟄伏一日,到次日夜晚準備依計劃進攻的時候,卻感到頭重腳輕,胸悶惡心。海盜們見她面色煞白,身形搖晃,上前一攙扶,發現她渾身滾燙,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再一望她的傷處,包紮的繃帶已經浸透鮮血。他們哪裏還肯讓她去出生入死,忙将她也轉移到烏昙的那條船上。玉旈雲雖然連連抗議,堅持說自己可以撐下來。可是一進入船艙,她隻看到烏昙盤腿坐在床上,連招呼也不及打一聲,就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那整一夜,和後面許多個夜晚,她不是如被火烤,就是如墜冰窖,有時傷口劇痛,好像被人用鈍刀切割,有時又渾身麻痹,仿佛呼吸在下一刻就會停止。她不斷地告訴自己:我不會死,我不能死!這點兒小傷算得了什麽?我是堂堂樾國議政内親王,馳騁沙場,滅敵無數,尚未踏平楚國,卻死在海盜幫裏,這像什麽話?
果然,她一日一日地堅持了下來,可是時間拖得太久,這點意志的力量,就快被消磨殆盡了。她開始沒力氣對自己下命令,開始連一點兒清醒的意識也沒有,不知時間,不知地點,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直到有一日,忽然她感到有種奇特的力量注入自己的身體,好像将那一絲快要斷絕的意志又接續了起來。漸漸的,這力量越來越強大,澎湃着她的四肢百骸,将一切威脅她的傷患病痛都驅走。她的夢境就變得甜美,似乎回到了不知什麽年月,她和石夢泉在一片開遍野花的草場上并辔而騎,天空萬裏無雲,有鷹在翺翔——莫非是去圍獵麽?石夢泉的笑容溫暖如同陽光,而花草的香氣也令人陶醉。她忍不住策馬馳騁。
可是忽地,不知怎麽,缰繩脫了手,她從馬上摔了下去——不僅是摔下馬,而且跌入一個無底深淵裏去了!她伸手想抓住什麽,可力氣全無,五髒六腑更有如刀絞。
“你怎麽了?”這仿佛是石夢泉的聲音。接着,他抓住了她的手,暖流傳入她的體内,傷痛又被壓了下去。
雖然意識還未清醒,但是求生的本能告訴她,決不能松開這隻手,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攥住。甜美的夢境才又回來了。連綿不斷的草場,柔和可靠的摯友,垂鞭信馬,他們走了一程又一程。最後不知走到了什麽地方,天色已晚,他們就坐下,背靠背仰望明麗的星空。然後,不知不覺中,天又亮了。她睜開眼睛,看見烏昙正坐在自己的床邊,且緊緊抓着自己的手。她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抽回手來。
烏昙本來盹着,被驚醒了,看到她,即滿面欣喜:“你……你醒了?可太好了!大夥兒都擔心極了,還以爲你過不了這個坎兒。”
“我……”玉旈雲嘴唇幹裂,一說話就鹽澀地疼,“我們這是在哪裏?”
“在青州半島附近的海上。”烏昙回答,“你知道麽?你已經昏迷不醒十二天了。”
“十二天?”玉旈雲吓了一跳,“怎麽會昏睡十二天?不就是那一點兒小傷麽?”
“什麽一點小傷?”烏昙正色,“你不僅受了刀傷,又中了毒——弟兄們告訴我說,是爲了救我,才被我身上的毒血感染。你雖然自己處理了一下,不過可能毒素未清,發作起來。再加上之前的那些舊患,你差點兒就沒命了!你昏昏沉沉的,大概不知道,這幾天,是我用内力幫你護住心脈。剛開始的時候,我隻要一松手,你就連喘氣都困難。這兩天稍稍好些了,不知何時才能康複!”
爲什麽總在緊要關頭就會出狀況?玉旈雲心中恨恨,若是當時她沒有倒下,此刻隻怕已經回到了東海三省!“誰去向樾國水師求救了?”她問。
“阿康帶着幾個弟兄去了。”烏昙道,“他人還算機靈,希望有好消息傳來。”
阿康也算機靈麽?玉旈雲想,再說,不管多麽機靈的人,哪兒那麽容易就能摸着水師的門道?她因皺了皺眉頭:“十二天過去都沒有消息,隻怕兇多吉少……還是……”
“你不要操心這些。”烏昙打斷,“你還在發燒!你要養好身子,否則我……”不知他後面原本想說什麽,但卻沒有出口,變成了一聲咕哝。
玉旈雲雖然被高熱折磨得雙目刺痛,但看到烏昙那古怪的表情,還是不禁笑了起來:“怎麽,你怕我死了沒人跟你比狠?”
“我可沒有!”烏昙道,“我隻是——也罷,隻要你能好起來,算你狠就是了。”
“什麽叫算我狠?”玉旈雲孩子氣地搶白,“分明就是我比較狠。你比我先撐不住倒了下去,又比我先康複。可見是我傷得重些,又帶傷堅持的時間長些。”
烏昙搖搖頭,幫她拉好被子:“好吧,好吧。你少說幾句,省省力氣吧。”
玉旈雲的确是渾身乏力,頭腦昏沉,可是合上眼,又覺得煩躁難安,怎麽也睡不着。“這房裏太悶了,我想出去走走。”她說。
“你哪兒能走呀!”烏昙道,“别又牽動了傷口。”
“沒關系!”玉旈雲試着支撐起身子來,“我都昏睡了十二天,哪裏還睡得着呢?再不到外面去透透風,我怕我要生蟲了!”
烏昙拗不過她,見她執意起身,稍稍動作已經滿頭大汗,隻得伸手攙扶,最終半扶半抱,把玉旈雲攙到了甲闆上。隻見外面一片明麗的春陽,深藍的海面上如同灑滿了金子,閃閃發光。而遠處青州半島的森林郁郁蔥蔥,深綠、淺綠、墨綠、嫩綠,連綿起伏,卻像是另一片海洋。
玉旈雲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潮濕的海風有些陰冷,讓她渾身每一寸骨骼都感到疼痛,可是新鮮空氣依舊使她心情大好——這一片土地是她去年東征出生入死所取得的疆土。當時她隻見到飽受洪水、鼠疫和鄭軍焦土戰略侵害的南部郡縣,以及人人自危的江陽城,根本沒來得及巡視四方,就已經趕回西京。這次到來,也隻是匆匆處理了福壽膏案件,就被烏昙擄走。如此遼闊的北方,如此豐饒的土地,她自從于羅滿的書信中讀到就已向往萬分,未料今日才在機緣巧合之下見到,怎不讓她百感交集?
這是樾國的領土。但也是她的土地!是她用鮮血——甚至幾乎是生命換來。但慘重的代價是值得的!眼前的這篇森林可以用來造船,木柴還可以用來冶鐵,土地中不知有怎樣的礦藏,她要讓工兵營的人好好勘測一番。待她回到江陽,就要立刻下令,獎勵願意來青州半島墾荒的人——将來,戰車,戰船,都會從這裏被制造出來。軍糧也會從這裏的田地中收割下來!甚至,她可以在這裏成立武備學塾,訓練更多的将官……這裏有太多的可能性——這裏将成爲她揮師南下的大後方!
合上眼,她幾乎可以看到未來——良田、軍械所、兵營……她還看到一個人,跨着一匹潔白如雪的駿馬,正檢閱士卒操練。那人系着一襲夜藍色的披風,背影穩健又挺拔。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就回過頭來,笑容和暖,仿佛此刻照在她臉上的春陽一樣。“大人!”石夢泉撥轉馬頭,向她馳來……
一絲微笑,不自覺地浮上她蒼白的臉頰。
“看來你真的是悶壞了!”烏昙道,“一出船艙就這麽高興。”
“我是……悶壞了。”玉旈雲道,“不過……”她想說自己并不高興——回想起這半個月來的種種,她莫名其妙地被劫走,被圍困,現在又受了傷,可真是倒黴透了!要想讓她高興,除非立刻把她送回江陽去。但是這話不能随便出口。于是笑了笑,繼續望着遠處的森林出神。
烏昙也就不打擾她,隻回船艙裏拿件衣服來給她披上,默默陪伴在側。
“抓住它!抓住它!别讓他跑了!”忽然聽到嚷嚷聲。
玉旈雲循聲望去,見七八個海盜正追着一隻金色的小貓。它身上帶着黑色的豹斑,雙眼碧綠,最奇特的是,耳朵上各有一撮黑色的毛發沖天豎起。饒是玉旈雲在慶瀾帝的後宮中見到妃嫔們飼養各種名貴的貓兒,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不禁童心大發,想伸手去抓住那貓。不過她哪裏有力氣?才一放開船舷,就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幸虧烏昙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同時探手将那貓兒拎起來了,皺眉道:“你們這幫人,怎麽越來越不長進了?玩起這畜生來?”
“老大,劉……劉……”海盜們都怔住,神色顯得十分尴尬。
“你罵他們做什麽?”玉旈雲笑笑,摸了摸小貓光滑的皮毛,“怪機靈的!蓬萊貓生得和中原貓就是不一樣——啊喲——”她話還沒說完,那小貓已經在她手背上狠狠一撓,留下三道血痕。“好兇!”玉旈雲趕忙縮回手來。
“這不是蓬萊貓。”海盜們道,“這是咱們去森林裏打獵的時候捉來的小猞猁,将來能長到三尺長,鹿啊、羊啊,它都能咬死。”
“猞猁?”玉旈雲素沒有聽說過,看着那對圓溜溜的綠眼——通常宮裏貓兒總是慵懶,而這隻小小的猞猁,雖然被衆人捉住,雙眼卻殺氣騰騰,仿佛一得到機會,就要将人的喉嚨咬穿。她不由産生惺惺相惜之感,忘記了手背的傷痕,再次摸了摸猞猁的皮毛,自語道:“有趣,有趣,真招人喜歡。”
烏昙自從和她相識以來,還從沒有見過她這樣天真爛漫的神情,怔了怔,将猞猁的四肢都制住了,往玉旈雲跟前又遞了遞:“既然你喜歡,那你留着養吧。反正你在船艙裏養傷,也很無聊。不過,要找個籠子來把它關上,省得它撒野。”
“那還有什麽意思?”玉旈雲道,“老虎關在籠子裏,就和貓也差不多了。”
“可是這畜生兇得很。”烏昙指指玉旈雲的手背,“要不,找個鏈子把它拴起來?”
“那也無趣!”玉旈雲的手指在小猞猁的脊背上打圈兒,“要馴服烈馬,不是把它關在馬廄裏,也不是把它拴在馬場上,而是要騎上它,征服它。對付野獸,我想也是一樣的。”
“哈哈!”烏昙笑了起來,“可是你現在傷病交加,連站都站不穩,還想馴服這畜生?小心它咬得你再十幾天下不來床。”
玉旈雲冷哼一聲:“要是馴服不了,養來也沒有意思了。是不是?”她說道最後幾個字的時候,雙眼一動不動地盯着那小猞猁。烏昙先還沒覺察,後來忽然感到那掙紮不停的小野獸瑟縮着要往自己的懷裏躲,這才注意到玉旈雲眼中殺意淩厲,猶勝冰川,連他看了,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那小猞猁怎不吓得連連發抖?而這時,玉旈雲的目光又緩和了下來,用虛弱的雙臂從烏昙懷裏接過那小猞猁,像抱一隻貓似的輕輕愛撫:“你乖,你聽我的話,我要你咬誰你就咬誰,明白了嗎?”那小猞猁竟好像真的聽懂人話一般,點了點頭。玉旈雲便又微笑了起來。
“你……你可真有本事!”烏昙摸着腦門,“你别叫它來咬我就行了。”
“你别得罪我就行。”玉旈雲撫弄着小猞猁。一擡頭,看到最初追逐猞猁的那幾個海盜,都癡癡地看着自己笑,表情甚是古怪。不由皺眉:“做什麽?你們舍不得把它給我養嗎?”
“不,不,不……哪兒敢!”海盜們搖手,“劉……那個……你要養,就拿去養吧……”說着,一溜煙跑得沒了影。
“他們……怎麽了?”玉旈雲不解地看着烏昙。
“沒什麽!”烏昙含混地,“你出來時間也久了,還是回去休息吧。養傷要緊。”
玉旈雲雖有些孩子氣,但是也曉得自己未來的一切大計都建立在活命的基礎上。她在外面站了這麽一會兒,就覺得手腳冰冷,胸悶煩躁,便不再固執,抱着小猞猁回到船艙裏。隻是才坐上床,就聽外面有人道:“老大,大夫抓來了,現在讓他們進來麽?”雖然是征詢的語氣,已經走進艙來——正是火字堂的鐵叔,他身後三個戰戰兢兢的男人,都被綁着手,腿腳顫抖,幾乎無法行走。
“大夫?”玉旈雲吃驚,“不是說……這裏渺無人煙嗎?”
“是渺無人煙。”鐵叔回答,“不過,老大說你的傷反反複複,好像十分兇險,無論如何要找個大夫來看看。所以咱們向北航行了半天,繞過青州半島的這個犄角,才找到了鎮子——又怕随便抓一個大夫來,遇到庸醫豈不麻煩?所以幹脆抓了三個,大概總有一個能治好你。”
烏昙也道:“你不必擔心會走漏風聲。我考慮過——想如果南下找大夫,隻怕那裏官府查得嚴,一不小心就被發現,所以才讓他們北上。這附近十分偏僻,官府應該還沒有在此處搜捕咱們。不會惹來麻煩的。”說到這裏,頓了頓,又道:“其實,走漏風聲也不要緊。要緊的是治好你的傷。”因招呼那三個大夫上前來,道:“你們可小心點兒,拿出真本事來——要是治好了,我重重有賞。要是治不好,你們一個也别想活着下船去!”
三個大夫個個面如土色,但此刻他們好像砧闆上的肉,哪兒有别的選擇?隻得唯唯答應,請鐵叔替他們解開了身上的繩索,要上前去替玉旈雲診治。隻是他們才要靠近,烏昙忽然又喝道:“等等——把帳子放下來,你們在外頭把把脈就好。”
“這……”三個大夫都愣了愣。其中一個壯着膽子道:“這位英雄,聽說病人是受了傷,又中了毒,隻怕單單把脈,無法準确斷症。”
“混帳!”烏昙罵道,“不是還有懸絲診脈的?你們怎麽就不能斷症了?”
“英雄有所不知,”那大夫道,“懸絲診脈是戲台上編出來的,哪兒有那麽神?斷症要‘望、聞、問、切’,掌握了症結之所在,才能對症下藥。再者,我聽說病人是受了傷又中了毒,不檢視傷口,怎麽行?”
烏昙沉着臉,一副很不樂意的樣子。玉旈雲不明白他爲何在這事上糾纏不休,因道:“沒什麽所謂,他們要望聞問切,那就望聞問切好了。難道給他們看一眼,他們還能把我怎麽樣了?”
“可是,你……”烏昙急了。
“老大——”鐵叔笑道,“既然劉姑娘她自己都不介意,你瞎着急什麽?這時候當然是保命要緊啦!”
玉旈雲原本也覺得烏昙可笑,但是忽聽鐵叔說出“劉姑娘”三個字,不禁愣住,臉“騰”地紅了,盯着烏昙:“你……你們……”
烏昙的臉卻比她更紅,好像被開水燙到的貓似的,“嗖”一下從床邊跳起:“劉……劉姑娘,你聽我說……其實……其實大夥兒看你傷口流血不止,想幫你包紮……所以才……不過大夥兒都是光明磊落的人,可不會做趁人之危的事……這也是萬不得已……”
玉旈雲女扮男裝生活已經十幾年。在宮中的時候,玉朝霧皇後會調撥專門侍奉嫔妃的太醫來照料她,而到了軍中,她難免就要和普通的士兵一樣讓軍醫處理傷口。在外風餐露宿,也無法時時避嫌。所以,她和那些被人看一眼就覺得被毀了名節的親貴女眷不同,若是有人爲了挽救她的性命而冒犯她,她通常不會追究。隻是此刻,不知怎麽的,一股怒火從心底蹿了上來——想起方才海盜們看着她的時候那古怪的神情,還有烏昙閃爍的語氣,她恨自己遲鈍,竟沒有反應過來!剛才就應該剜出他們的眼睛來!她氣的渾身打顫,将懷裏的小猞猁狠狠砸向烏昙。野獸“嗷”地怪叫,已經抓破烏昙的衣服,在他胸口留下血痕。而玉旈雲還不解氣,又将床上的枕頭、床邊的茶壺等物,但凡能夠得着的,統統向烏昙丢了過去。一時間,床艙裏乒令乓啷,四處開花。
烏昙自覺理虧,所以并不閃避,垂着頭,紅着臉,連看也不敢看玉旈雲一眼。鐵叔卻看不下去了,上來勸解:“劉姑娘,咱們雖然是海盜,不敢自稱正人君子,但是既然當你是兄弟,又怎麽會存心對你無禮?咱們做的,都是爲了救你的命!你不曉得,當日咱們替你包紮,一發覺情形不對,大夥兒就都閉起眼睛來,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多看你一眼。老大更是如此。他自己身子還沒好,已經親自來照料你。有兄弟來幫你換藥,老大不僅自己閉上眼,也非要人家蒙上眼不可——他說誰敢亂看,就刺瞎誰的眼睛!”
“誰……誰要你們照顧?”玉旈雲惱火地吼着,“如果沒遇上你們……我……我……”忽然,肋下的傷處好像被人狠狠揉捏,一陣抽疼。她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彎下腰去。而很快,這種痙攣就傳遍全身,四肢不聽使喚之外,連咽喉也抽搐起來,脖子仿佛被人扼住,無法呼吸。
“劉姑娘!”烏昙趕忙跳回床邊,扶着玉旈雲,想要替她接續真氣。可是玉旈雲渾身痙攣,好像被無數的魔鬼在撕扯,拼命掙紮,烏昙根本無法抓穩她。不得已,隻得捉住她的雙手,将她壓在床上,又用膝蓋壓住她的兩腿,不讓她動彈,同時對那三個大夫大喝道:“你們還不來看看她到底怎麽了?她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要你們的命!”
三個大夫見他神色駭人,哪敢有半個“不”字?趕忙都圍了上來,一個把脈,一個掀眼皮,另一個沒有旁的可做,才道了聲“得罪”,解開玉旈雲的衣服去檢視傷口。烏昙趕忙扭頭回避,卻一眼看到門外許多海盜還探頭,便怒吼:“看什麽看?誰看我挖了誰的眼睛!”海盜們才“呼”地一哄而散。
“看脈象,這好像是寒邪入骨。”一個大夫說道。
“不過瞧這全身痙攣的症狀,我覺得是中了馬錢子的毒。”另一個大夫道,“雖然馬錢子可以通絡止痛,散結消腫,但是有劇毒。我以前曾見過有人誤服過量馬錢子,結果就似這位姑娘一般,呼吸不暢,全身發緊。”
“我也聽說過馬錢子中毒。”第三個大夫道,“可是,通常若是中了馬錢子的毒,病患見不得一點兒光,也害怕聽到任何聲響。這位姑娘卻大不相同……所以我覺得馬錢子中毒的可能性不大——我看她肋下傷口很深,隻怕傷及内髒,或許是因爲體内有膿血炎症,所以才高燒痙攣。”
“你們說的雖然有理,但我始終覺得是寒邪入骨。”頭一個大夫搖頭,“方才看這位姑娘那樣大發脾氣,我覺得她是心中有許多不快之事,已經壓抑太久,造成肝氣郁結,氣血不暢。再加上她又受了傷,風邪才趁虛而入,可以試試烏藥順氣散。”
“寒邪入骨可不會抽筋!”另外兩個都反對。
“可是馬錢子中毒怕光。”第一個反唇相譏,“而若是刀傷真的傷及内髒,豈能拖十幾天這麽久?”
烏昙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甚是不耐煩。起初他忙于救治玉旈雲,并無暇和大夫們計較。後來,玉旈雲身上的痙攣暫時停止了,他即扶她在床上坐好,以手掌抵住她的背心,緩緩将内力輸入她的體内。過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玉旈雲的面色稍稍好轉。烏昙才可以喘口氣了,對争論不休的大夫們喝道:“不要吵了——你們一個說寒邪入骨,一個說是馬錢子中毒,一個說是膿血炎症——究竟誰有把握?”
“這個……”三個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出聲。
“究竟誰有把握?”烏昙又重複一次,聲音不大,但是充滿了威脅。
三個大夫不約而同地退後數步,其中一個膽子稍大點兒的道:“治病的事,沒來就沒有打包票的。哪怕是皇上的禦醫,也不敢說時時刻刻都有十成把握。寒邪入骨在女子中甚是常見,乃因氣血虛弱,内外空虛,所以用藥無非補血順氣,并無壞處。馬錢子中毒引起驚厥,可以用防風、甘草、鈎藤、青黛煎水服用,或者隻服甘草湯,和補血順氣的藥劑并無相沖之處。而膿血炎症,則需要化膿消炎,無非外敷活血生肌膏,内服解毒消炎湯,這也沒什麽相沖的。所以,不如咱們三個寫了方子,都抓來給這位姑娘服,三管齊下,應該很快就好了。”
“可以這樣?”烏昙盯着三個大夫。
“英雄強逼我們打保票也沒用。”大夫們道,“這姑娘病得如此厲害,得先服藥試試才知道。”
“混帳!”烏昙斷喝一聲,“人命是讓你們這樣随便‘試試’的嗎?我雖然不通醫理,也曉得要先斷準了症才能對症下藥。你們竟然三個人斷出三種症來,還說三管齊下?你們當老子是傻瓜麽?還不給老子重新看過?否則老子擰斷你們的脖子!”
“英雄!”三個大夫都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不是小的們有心诓騙英雄,而實在是小的們醫術不精,這位姑娘的病又太過古怪,小的們不知道是什麽病,也不曉得怎麽醫治。”
“大夫不會治病,那還算什麽大夫?”烏昙怒道,“你們給老子敷衍了事,以爲老子會放了你們嗎?”
“小的們不是敷衍了事!”大夫們哀求道,“當真是學藝不精啊!若是在小的們的家鄉見到這樣的病人,我們隻怕已叫家裏人準備後事去了。實在是英雄以死相逼,小的們才挖空心思說出可能的病症來……”
“你們——”烏昙真想撲上去将這三個大夫殺死,但又怕松開了玉旈雲,她失去自己真氣支持就有性命之憂,所以隻能惡狠狠地瞪着他們。
“老大!”一旁的鐵叔見烏昙額上青筋暴露,忙上來相勸,“這幾個大夫在小地方行醫,沒見過疑難雜症,逼他們也沒用,不如問問他們附近哪個大夫的醫術高明,我們再抓來。”
“沒錯!”大夫們争先恐後,“咱們三個隻會醫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附近比咱們醫術高明的大夫多得很!咱們可以寫出個名單來,讓英雄去找他們——如果英雄覺得一個一個抓起來太麻煩,最好直接去江陽惠民藥局找端木槿姑娘。她是現在東海三省醫術最高明的人——之前樾軍東征時,遇到瘟疫橫行,都是靠這位端木姑娘才控制住了疫情。如果不是她,隻怕現在東海三省的人早就死光了。”
“端木槿?惠民藥局?”烏昙去過江陽好多次,對這名字有點兒模糊的印象。
“端木姑娘絕對是神醫!”三個大夫見烏昙沉吟,便趁熱打鐵,“聽說樾軍東征途中,主帥玉旈雲病重,也是端木姑娘治好了她。後來玉旈雲回到西京,還讓端木姑娘進太醫院呢!不過端木姑娘最終還是回到東海三省,在惠民藥局裏做大夫。一切疑難雜症,沒什麽能難得倒她的。如果能把她請來,這位姑娘一定藥到病除。”
“老大!”鐵叔看烏昙似乎頗爲心動,即提醒,“江陽乃是東海三省的首府,總督府和總兵府都在江陽。有許多樾國官兵駐紮在那附近。咱們如果去江陽找大夫,隻怕太過危險。”
“我知道!”烏昙皺眉,“不單是危險,而且路途遙遠。一來一回,要好幾天的功夫,也不知道那期間劉姑娘的傷勢會有什麽變化……”
才說到這裏,忽聽“哇”的一聲,玉旈雲噴出一口鮮血,向前撲倒。烏昙尚不及扶起她,她的驚厥又發作起來。這次比之前還要厲害些,她整個身子好像被無形的巨手抓住,狠狠地朝後拗去。肋下的傷口又再裂開,血如泉湧。而她咽喉的痙攣尤其厲害,窒息的痛苦瞬間使她面如金紙。烏昙一方面想要控制住她的掙紮一面傷口惡化,一方面又想要用真氣替她護住心脈,一時手忙腳亂。最後不得不捉住玉旈雲的手按在自己胸前的膻中穴上,催動内力傳入她的掌中,而自己則空出兩隻手來,左手捏住她的下颌,防止她咬了舌頭,右手緊緊将她摟住,意圖遏制她身體的痙攣。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她會死的!烏昙沉着臉:再怎麽冒險,都要試一試!他“呼”地一下,抱着玉旈雲站了起來。
“英雄!”三個大夫吓得面如土色,以爲自己命絕于此。豈料烏昙隻是一腳把他們踢開,大步走出船艙去。
“老大!”鐵叔連忙跟上,“老大,你做什麽?”
“我去江陽!”烏昙回答,“等你們去抓那個端木大夫回來,隻怕來不及了。我帶劉姑娘去江陽。”
“可是老大,官府四處在搜捕咱們,去江陽隻怕會自投羅網!”鐵叔攔住他,“也許劉姑娘的病别的大夫也可以治,不一定非要那個惠民藥局的大夫。”
“也許?現在不能有任何的‘也許’!”烏昙吼道,“不能拿她的命來賭!誰知道其他的醫生有沒有本領?既然那個端木槿是整個東海三省最好的大夫,那就直接去找端木槿。早一刻找到她,劉姑娘就多一分希望!”他說着,繞過鐵叔,大步朝船尾走。那裏挂着數艘巡邏和逃生用的小船。
“老大!”鐵叔還是追了上來。
“你别攔我!”烏昙低吼,“我知道我是你們的老大,不該在這時候丢下大家。但是劉姑娘是因爲咱們才受了這麽重的傷,如果治不好她,我一輩子都不安樂!你再阻止我,别怪我不敬長輩!”
“我不是攔你,老大。”鐵叔道,“你抱着劉姑娘,怎麽駕船呢?讓我來替你駕船!”
這一夜,玉旈雲的狀況沒有好轉。驚厥發作得越來越密集。原本在大船上的時候,烏昙還每日喂她一些參片以保存體力,此時别說是人參,就連水也喝不下去。烏昙片刻都不敢離開她的身邊,自己也水米不進。海上偏偏還起了大風浪,鐵叔雖然是駕船的好手,但是小船仍然在浪尖上被抛來抛去。烏昙抱着玉旈雲一時滾在船艙的這邊,一時又滾到船艙在那一邊。甚至有幾次,大浪打倒船上來,幾乎将他們都卷下海去。
“老天爺,你這是要我償還自己造下的殺孽嗎?”他對着波濤嘶聲喊道,“冤有頭債有主,要報應就報應在我一個人的身上。劉兄弟……劉姑娘是我一時魯莽才劫出來的,她和這些殺孽沒有一點兒關系!你不要害她性命!”
漆黑的大海好像聽見他的話。可是卻沒有平靜下來,反而咆哮得愈加厲害了,像是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和老天爺讨價還價。天空中也降下瓢潑大雨,雖然才三月中,可雪亮的閃電似乎想要把大海擊穿一般,“喀嚓”“喀嚓”不斷地劈下來。
“老大!”鐵叔道,“海上太危險了!咱們得暫時靠岸!”
以烏昙的性格,換在以往,他必然要和這狂怒的波濤一決雌雄。但是此刻關乎玉旈雲的性命,他不敢冒險,當即答應。鐵叔便将風帆降下,轉爲劃槳,在風暴的間隙中穿行。直折騰了近兩個時辰,才算靠上了陸地。
三人身上已經全濕透了。烏昙見玉旈雲面如金紙,身體冰冷仿佛死人,知道若這樣在船上躲着,她必然再添一層病痛,即抱着她去漁村借宿。鐵叔原本反對,但是烏昙哪裏聽勸?好在這漁村偏僻,尚未接到官府嚴查海盜的命令。鐵叔謊稱是帶着自己的兒子、媳婦去江陽尋醫,善良的漁家人也不懷疑。
那漁婦拿出自己的衣服給玉旈雲換上。烏昙爲怕離開了自己内力的支持,玉旈雲會有性命之憂,所以全程都陪護着,隻緊緊閉上眼睛,以免有所冒犯。
“你的媳婦的傷可真重!”那漁婦道,“是遇上海盜了嗎?”
“是!”鐵叔順口撒謊,“所以才要去江陽的惠民藥局請端木姑娘醫治。”
“端木姑娘鼎鼎大名!”漁婦道,“我雖然沒有去過江陽,但是也聽說她是個神醫。放心吧老丈,你媳婦一定能醫好——看你兒子媳婦這樣恩愛,明年就能抱孫子!”
她本是好心安慰,卻令烏昙臉上發燒,内息也紊亂起來。幸虧她沒再繼續說下去,隻是準備了些飯菜來,就自行休息去了。烏昙試着想給玉旈雲喂點湯,可是怎麽也灌不下去。隻能強塞了兩片人參在她口中,又繼續爲她接續真氣。也許是因爲換了個幹燥舒适的環境,不多久,玉旈雲死灰一般的面色漸漸轉爲青白,嘴唇也有了一絲血色。烏昙注意着她的呼吸,雖然微弱,卻均勻,才将懸着的心稍稍放了下來,自己胡亂用些飯蔬。
鐵叔坐在門邊把守:“老大……如果劉姑娘能治好,你打算把她怎樣?”
“什麽怎樣?”烏昙皺眉,“她一定會治好的!”
“我是說,如果劉姑娘吉人天相,而我們海龍幫又能順利度過蓬萊人的難關,”鐵叔道,“你是要把他留在海龍幫,還是送她回去?”
“這……要看她自己怎麽想吧。”烏昙道,“她若要留下,自然好。不過,她曾跟我說她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必須要回中原去。若她堅持如此,等一切都風平浪靜之後,我可以送她回去。鐵叔,你怎麽忽然問這個?”
“我是看老大你好像對她特别好。”鐵叔道,“你就不想把她留在身邊嗎?”
“這是什麽話!”烏昙的臉漲得通紅。
鐵叔微微笑了笑:“以前在老大你的心目中,隻有師父和弟兄。你最大的煩惱莫過于是聽從師父的教誨置弟兄于險境,還是爲了弟兄們的生計得罪師父——這次蓬萊之圍,你最終爲了弟兄們離開海島,離開了師父——你雖不說,但是鐵叔我心裏明白,你心中片刻也不安甯,擔心着況師父的安危,又盤算着将來怎麽向他陪罪。所以,無論你是選擇師父還是選擇兄弟,心裏其實都會翻騰難安。可是當劉姑娘傷重,你竟連想也沒想,立刻丢下弟兄們帶她出來,可見劉姑娘在你心目中的位子早就超過了師父和弟兄們。”
“鐵叔你胡說什麽!”烏昙紅着臉啐道,“劉姑娘是我帶來海龍幫的,也是我害她身陷海島。她卻幫我們抵禦蓬萊人。若不是她的妙計,我們海龍幫現在還不曉得是什麽樣子!也許已經全軍覆沒!我當她自己兄弟一般——如果今天受傷的不是她,而是鐵叔你,或者任何一個兄弟,我聽說有一位神醫在江陽,也一定會帶着你們去求醫。”
“是麽?”鐵叔盯着烏昙,“不過劉姑娘她是個女子,女子怎麽能當弟兄看待?”
“怎麽不能?”烏昙嘟囔,“我就是當她弟兄——咱們海龍幫的弟兄裏,論機智論勇敢,不見得有強過她的。”
“沒錯,劉姑娘智勇雙全,難得她還通曉兵法!海龍幫的弟兄中真沒有比她厲害的!”鐵叔微笑,“不過,咱們海龍幫中可沒有哪個弟兄因爲别人幫他裹傷瞧見了他的身子,就會大發雷霆——劉姑娘現在昏睡不醒,如果她醒着,看到自己這樣被老大抱着,會老老實實呆着嗎?隻怕七八個耳刮子已經抽了過去!”
烏昙胸口被猞猁撓出來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他垂頭不語。
鐵叔歎了口氣:“老大,其實我勸你把劉姑娘留下,也是爲了她着想。老大你在海島上長大,不曉得中原的女人,名節看得比命還重要。她是個姑娘家,不偏不倚傷在那種地方,又落在咱們這男人堆裏——雖說咱們都規規矩矩,誰也不敢偷看她,但是她回去之後,可怎麽交代?老大你之前一直以爲她是翼王的娈童,不過現如今看來,她隻怕是翼王的寵姬。翼王知道她和咱們住了這麽久,又被咱們瞧見了身子,哪兒還會要她?”
烏昙的臉一直紅到耳朵根子:“她自己不說,翼王怎麽會曉得?難道咱們會去告訴翼王麽?再說,我看翼王對她很不好,她也憎惡翼王——她自己說過,是因爲迫不得已的原因才留在翼王的身邊。借此機會,正好永遠脫離那混賬的掌握,豈不便宜?”
“老大你的武功一流,但是對女人可真是一無所知!”鐵叔道,“中原女子最講究從一而終,不管她是爲什麽原因做了翼王的女人,那這一輩子就都是翼王的女人。她既然是翼王的女人,日後回去翼王身邊,兩人往鴛鴦帳裏一鑽,翼王還能看不見她身上的傷疤?不用盤問,也曉得發生了什麽事。到時候,她大約隻能一死了。”
“哪兒有這種道理!”烏昙聽到“鴛鴦帳裏”臉不由更紅了,低頭嘟囔,“名節是重要,但是爲了翼王那種混帳王八蛋,太不值得了!”
“所以才說老大你不明白女人的心思。”鐵叔道,“老大你想想,你娘——也就是夫人,她一個大家閨秀,本來已經許配給那個什麽參将爲妻,怎麽會嫁給老幫主了?就是因爲她的船被老幫主劫了,即使她能夠逃回中原,也不容于夫家。所以她最後就死心塌地跟着老幫主。不過她跟了老幫主之後,終日悶悶不樂——爲什麽?還不是因爲她出身官宦世家,打小就學那些‘貞女不事二夫’的調調兒,雖然嫁給老幫主,卻覺得自己對不起之前許配的那一家。結果生下你沒多久就病死了。唉!”
烏昙皺着眉頭:“我連我娘是什麽模樣都不記得了,又怎麽知道她心裏是怎麽想的?這跟劉姑娘又有什麽關系?”
“老大想想白天劉姑娘發脾氣的模樣!”鐵叔道,“她之前和咱們相處,是多麽通情達理?一聽說咱們替她裹傷,立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我看,這劉姑娘對兵法頭頭是道,說不準也是個将門之後。一定讀過那些勞什子的貞義節烈的玩意兒,所以才跟你鬧得這麽厲害。老大你方才自己也說,她是你帶回來的,又是爲了救你才中了毒,你看過了人家,就要對人家的終身負責嘛——”
“快打住!”烏昙臉紅脖子粗,“我可從來沒有這種歪念頭!我隻想把她治好——時辰也不早了,明天還要趕路。鐵叔你早些休息吧!”
“好,好,好!” 鐵叔投降,在門邊的地鋪上躺下,“我不過是看老大你沒日沒夜地守着劉姑娘,以爲你對她動了心,所以才出個主意。既然不是這樣,那就拉倒。不過,我可提醒你,爲了這名節,隻怕她清醒之後,還不知要和你怎麽鬧!而日後她康複了,也不知哪裏才是她的容身之處。老大你即使當她兄弟,也要爲她想一想!”
“曉得!曉得!”烏昙生怕鐵叔再說出什麽叫人尴尬的話來——尤其害怕如果玉旈雲此刻醒來,會聽見這些瘋話。所以他急匆匆吹熄了燈,又拉下帳子。抱着玉旈雲在黑暗中靜靜地坐着。一切都不敢聽,不敢看,不敢想,好像元神出竅,變成了一樽木偶一般。直到聽見鐵叔的鼾聲,他才回過神來,揭開帳子,抱着玉旈雲走到窗邊,借着雨夜奇異的輝光查看她的情況。
那憔悴的病容,讓他心中無比憐惜:這個女子如此與衆不同,究竟是爲了什麽才會留在翼王的身邊呢?她所關愛的家人和朋友在何方呢?若是因爲我魯莽地劫她出來,令她再也見不到她的親人和朋友,那我該如何補償她?把她留在海龍幫,永遠保護她,照顧她?她會願意嗎?
他感到自己的臉頰滾燙,心跳狂亂,腿腳輕飄飄好像踩在雲彩上,但卻不是受傷之後那種虛脫無力的感覺,而是有一種莫名的緊張和狂喜。好像急切地要迎向什麽,但是又害怕到了跟前,事實并非如自己所想象。那自己又在想象什麽呢?他合眼想要撫平急促的呼吸,可是眼前卻好像出現了碧海藍天和玉旈雲挺秀的身影。吓得他立刻又睜開眼來——懷裏那昏睡着的人,正微微皺着眉頭。
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幫她撫平眉頭。不過,手才觸到那滾燙的額頭,立刻收了回來,狠狠捶了自己一拳:我在做什麽?我真的是瘋了!這是我的兄弟啊!
趕忙轉過臉,避開那叫人欲罷不能的容顔,回到床上去打坐調息,壓下心中的萬丈波濤。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天亮了。但是風雨毫無減弱之勢。漁家夫婦苦勸他們多留一陣,等到天氣好了再上路,但是烏昙卻不敢多耽擱。他想,從海路通過大青河口去江陽,差不多要六天的航程,陸路雖然要多用幾天,但總好過在這裏無止盡地等待下去。于是抱着玉旈雲走到市鎮上,買了一輛大車,讓鐵叔駕着,繼續往江陽去。
他們白天趕路夜晚投店。由于深入内陸地區,官府不知有海盜之患,對銀兩的檢查也不甚嚴格。他們并未遇到什麽麻煩。烏昙不斷以内力替玉旈雲舒緩痙攣發作的痛苦,又悉心呵護她的傷口,她雖然身體還是一天天弱下去,但遊絲一線,依舊堅持。這樣總共花了十天的時間,終于接近江陽城了。
這天清晨,他們從客棧出來,正打算買些幹糧繼續趕路,便見有兩騎快馬馳進客棧的院子。其中一個騎手翻身下馬——乃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吆喝道:“店家,快拿些清水幹糧來!把這馬也飲一飲!”
小二正忙着招呼旁的客人,動作稍慢了些,那少年騎手即不耐煩地斥道:“聾了嗎?我們将軍有緊急軍務在身,耽誤了他的行程,你擔待得起麽?”
是官府的人!鐵叔和烏昙交換了一個眼色,可千萬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于是也不去買幹糧了,隻用毯子将玉旈雲裹得緊了些,即要溜出門去。
不過這時,另一個騎手發話了:“不要驚擾他們。看他們也挺忙的樣子,咱們先去飲馬。幹糧稍後再去别家買也無妨。隻要早些趕到江陽就好。”烏昙正經過他的面前。打了個照面,見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雖然顯得疲憊憔悴,但卻透出一股靜切安忍之氣,仿佛爲了肩上的責任,泰山壓頂亦不變色。心中不由驚了驚:這是樾軍的哪一位将軍?好年輕!
“可是将軍!”少年騎手走上前來,“你不眠不休從西京趕來,飯也沒好好吃過一頓,再這樣下去,隻怕你今天到了江陽,人也垮了,還怎麽……”
他話還沒說完,那将軍已經撥轉馬頭要出院子去了。烏昙趕忙閃開一邊,免得引人注意。隻是這時,客棧的掌櫃已被驚動,生怕得罪了官府,親自捧着些饅頭送了出來:“軍爺慢走——小店的飯食粗糙,還請您笑納——”他雙手舉起籃子來,奉到那将軍的跟前,接着就是一愣:“咦?石将軍?你是石将軍?你怎麽來了?”
馬上年輕的将軍有些驚訝:“你……認識我?”
“怎麽不認識!”那掌櫃道,“小人原來是乾窯人,如果不是将軍打開城門,又帶着軍士們防治瘟疫,小的一家人隻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将軍是小人全家的大恩人!”
“我隻是奉了内親王的命令。”年輕的将軍道,“乾窯現在怎麽樣了?你怎麽來到這裏?”
“乾窯自然是好得很。我弟弟在那裏看着生意。”那掌櫃道,“這客棧是我嶽父開的,他老人家身體不好,所以我和娘子就來幫忙——石将軍,你怎麽單人匹馬地來到東海三省?啊,我聽說要和楚國打仗了,是真的嗎?”
“是啊!咱們也聽說了!”院子裏其他的客人都圍了上去,“是要和楚國打仗了嗎?聽說楚國派了許多細作來,在江陽又是暗殺又是綁架,連内親王都失蹤了,是真的嗎?”
烏昙見一大群人唧唧喳喳,将兩名樾*官圍了個水洩不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正是脫身的大好時機,便和鐵叔随手拎過一個人的幹糧包和水囊來,快速跳上馬車,絕塵而去。
他們沿着官道一路疾奔。臨近黃昏時,已經可以遙遙看見江陽的城門,料想今晚就可以到惠民藥局求醫。然而沒想到的是,當他們越過小山坡,想要馳向江陽城時,卻見城下方圓一裏的地方連綿不斷具是軍隊的營帳,上空旌旗招展,繡着一個碩大的“劉”字。烏昙以前常常出入江陽城,除了樾軍剛剛攻占這裏的時候,還從未見過如此陣仗。
“方才客店裏的人不是說要打仗了嗎?看來不假!”鐵叔道,“咱們是不能穿越軍營的,要進城得盡快繞路了!”說着,調轉馬頭,離開了官道,從小路繞開軍營。
如此一來,他們的行程大大減慢。快到城門口的時候,已遠遠看見士兵門在關門了。鐵叔急忙催馬疾行。可是,馬兒已經奔波數日,疲憊不堪,雖然努力撒開四蹄,奔到城下時,城門還是已經關上。鐵叔不得不歎了口氣,道:“老大,看來又要多耽擱一日了。”
“就不能跟守城的商量商量?”烏昙道,“咱們是急着要去救命的!”
“雖然着急,但也要小心行事呀!”鐵叔道,“這可是江陽!之前老大你得罪了翼王爺,說不定現在全城都貼滿了通緝你的文榜。你還去和守城的士兵交涉,豈不是請他們來抓你嗎?咱們都已經到了江陽城下,如果被抓進牢裏去,劉姑娘就必死無疑了!”
區區幾個守城的士兵,烏昙還沒有放在眼裏,隻是關乎玉旈雲的安危,讓他不得不謹慎——進也爲難,退也爲難。憂慮和挫敗感同時煎熬着他。
忽此時,後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從車窗望去,見正是早晨和他們擦身而過的兩名樾*官。兩人已經換了馬,疾馳如飛,轉瞬就超過了馬車,奔到城下。那少年騎手高聲呼道:“快開門!石夢泉石将軍在此!”
“石将軍?”城樓上有個校尉探出頭來,“石将軍怎麽會這樣單人匹馬來到江陽?少胡說了!冒充朝廷命官是要殺頭的!”
“混帳!”那年輕的将軍——石夢泉罵道,“我有印信令牌在此!你還不開門?你是誰的屬下?”
城樓上的人看他真的掏出印信令牌來了,驚了驚,趕忙命令開門,又親自迎下來道:“卑職實在沒想到将軍會親自來此——卑職是劉子飛将軍麾下——石将軍,你怎麽會到江陽來了?”
“自然是爲了内親王被人綁架的事。”石夢泉回答,“你們劉将軍在哪裏?我要去見他!”
“劉将軍和翼王爺在一起呢!”那校尉回答,“就在以前鄭國皇叔的王府裏。卑職可以帶将軍去。”
“我自己去就行。”石夢泉重又飛身上馬。
“趁着他們沒關門,咱們也進去!”烏昙催促鐵叔。
鐵叔又何用他提醒,早已打馬往城門裏走了。隻是那校尉揮手阻攔:“你們幹什麽?城門已經關了!這是京裏來的石将軍,有緊急軍務才能通行,你們别想渾水摸魚!”
“軍爺還請行個方便。”鐵叔陪笑道,“車上是病人,急着要去惠民藥局求醫,再也耽擱不得。”
“病人?”那校尉挑了挑眉毛,“現在樾楚開戰在即,楚國細作到處都是,連内親王都被他們綁架了去——誰知道你們是什麽人?不許進去!”
“真的是病人!”烏昙急了,挑起車簾,“我娘子病得就快死了!請軍爺行個方便!”
“你娘子?讓我瞧瞧!”那校尉仍是不信,“說不準是楚國女細作!”走上前來,要揭開玉旈雲身上裹着的毯子。
“何必爲難人家!”一旁石夢泉出聲阻止,“你看他抱着的那個女人,骨瘦如柴,哪兒有細作是這個樣子的?讓他們去惠民藥局。實在不放心,找個人跟着他們就是。”
“這……”那校尉面子很是挂不住,但是将軍有令,也不能違抗,即吩咐兩個小兵跟着烏昙的車。而烏昙此刻也無暇計較,向石夢泉點了點頭,道:“多謝将軍!”即放下車簾來,催促鐵叔趕路。
可是,當他們經過石夢泉的身邊,石夢泉忽然策馬擋上前來:“慢着!讓我看看你娘子——”喝聲未落,人已經鑽進車廂,且揭開了毯子。“内親王!”他驚呼。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是以虐小玉開始的~~~~這就是後媽的新年!
當我寫到最後幾段的時候,我心裏隻有一種邪惡的笑聲:哈哈哈,情敵相見,分外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