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第147章

程亦風的确沒有功夫去追究張至美夫婦究竟如何用他的名号來招搖撞騙。中秋那天,被竣熙召進宮之前,他剛接到天江大旱的消息——往年天江入夏時上遊雪山冰峰溶化中遊又陰雨連綿,往往洪水肆虐。今年卻一反常态,上遊天氣苦寒,冰川堅固,中遊整個夏季未下一滴雨,結果天江水量驟減,許多地方江面不足原先一半寬,還有的地方則已經斷流。中遊受災嚴重的地區農田無水灌溉,秧苗枯死殆盡,許多百姓已經離鄉往下遊富庶的州縣逃荒。而下遊地區的情形卻也不比中遊樂觀,雖然依賴往年挖掘的洩洪湖内所儲蓄的水勉強可以支持農田灌溉和百姓生活,一旦難民大量湧入,官府無法救濟,連寺廟也無力安置。天江下遊的永州和惠州以及中遊的鄂州、贛州等地地方官向朝廷聯名上奏,請求調集赈災糧食,盡量在中遊就地赈濟,免得災民流動,匪徒趁機作亂。

程亦風一見到那奏折下面幾十個官員簽名,當時就覺得眼前一黑——連永州、惠州這些号稱楚國糧倉的地方都求救了,今年受災的民衆該有多少?人命關天的事情不容耽擱,崇文殿立即決定征調糧食援助天江流域各州縣,同時允許永州、惠州打開當地的官倉發放救濟糧。可是,戶部那邊的記錄卻顯示,由于元酆年間連年歉收,之前又連續在落雁谷和大清河打過兩次大仗,楚國全國各地的官倉儲糧隻剩下三百萬石,這其中還有兩百五十萬石要作爲各地駐軍的糧草,即日便要運往各處,隻剩五十萬石可以用來赈災。

“五十萬石怎麽足夠?”衆官員們議論道,“何況,若把這五十萬石統統拿來赈災,豈不全國的官倉都空了?看眼下的情形,今秋糧食一定歉收。若明年春天再有什麽災荒,朝廷豈不是連一點兒儲備也沒有?”

“其實——”有人提議道,“眼下太平世界,樾國正忙着收拾他們在鄭國鋪的爛攤子,暫時并不會攻打我國,何必準備那麽多軍糧?不如把他們的兩百五十萬石減半。先解了天江災區的燃眉之急,再設法把軍糧補足。”

崇文殿的諸位大學士皆以爲此法可行,便都看着程亦風——他既身爲兵部尚書,又是靖武殿大學士,和兵部以及靖武殿交涉的任務自然落在他的身上。換在往日,程亦風隻怕早就答應了。但是擔當兵部尚書這麽久,他也知道邊關的情況,兩百五十萬石糧食别說減半,就算隻減五十萬石,也會讓士兵吃不飽飯。雖然他期望楚樾之間可以長久和平下去,但樾國人是何想法,他怎麽知道?萬一窮兵黩武的玉旈雲再次渡河而來,到時候又上哪裏去調集軍糧?

他不得不把兵部的難處也向戶部的各位說明。“那要如何?”諸位大學士道,“往年都号召米商們捐助。不過,打仗要他們捐,赈災也要他們捐,早都捐怕了!”又有人道:“災年正是米商們哄擡米價趁機發财的好機會,他們不見得肯捐。如果朝廷強迫他們,那和搶劫有什麽分别?再說,他們能有多少存貨?就是都讓他們捐出來,也不見得夠赈災呢!”

正義論不止的時候,竣熙就宣程亦風到東宮去。諸位大學士都以爲可以借此機會請示竣熙,倘若太子願意帶頭以内帑救災,從皇倉撥出糧食,舉國上下的富商巨賈必然争相效仿,可以籌得一筆救命糧,先穩住災區的情況。豈料,程亦風去了一趟東宮,竟然隻帶回一個“金匣子”的消息。衆人失望之餘,也有些氣憤:“是什麽人向太子進讒言?還嫌天下不夠亂麽!”

程亦風不想在查明真相之前把矛頭指向張至美,因此并不回答,隻道:“總之這告密金匣子禍國殃民,我等當力谏太子,切不可推行。但當務之急,還是調集糧食救災,諸位有何良策?”

諸位學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不就是借軍糧,要不就是四處去征調,否則總不能變出糧食來吧?大家也理解程亦風不肯借調軍糧的理由,唯有在征調上想辦法。康王爺的女婿白少群過往曾經在惠州做過巡撫,又做過江東總督統管永州、惠州、閩州和魯州,對東南一帶十分熟悉,知道那裏有許多商賈确實富可敵國。憑借自己同他們的交情,白少群願意遊說商賈們捐資、捐糧救災。

“不過人家畢竟是生意人。”白少群道,“倘若一次要他們捐得太多,未免不近人情。朝廷還是要出些銀兩向他們購買。他們的庫存有多少,很難估計。不過應該足以救急!”

衆人都以爲這個主意不錯。有人想到新法中的“官買”,不是正可如此做嗎?又有人道:“民間的米商沒有那麽多存貨,不如去西瑤購買——西瑤就在天江對岸。既然與我國結盟,不至于連這點兒忙也不願意幫吧?”

這提議仿佛把堵住大夥兒思路的障礙物劈開了一個缺口,登時開朗起來。朝廷要如何購買糧食,向楚國的商家要怎樣行,向西瑤的商家要怎麽樣,向西瑤朝廷又要怎樣行,大家各抒己見,熱鬧無比。不多時,就得出了好些切實可行的辦法。好比向楚國商家,既可以付給現銀,也可以承諾在來年的稅銀中減免,向西瑤商家,可以給予免除關稅的好處,向西瑤朝廷則可以用水利技術換取糧食,等等。不覺,黃昏燃盡,中秋的明月升到了半空。衆人都困乏了,況且團圓之夜,誰不想和家人一道賞月夜話?于是,紛紛離開了崇文殿。

程亦風雖然不是無家可歸,但是想起去年中秋和符雅、公孫天成等人歡聚一堂,吟詠螃蟹,其情其景猶如昨日,但如今符雅卻幽居深宮,不曾傳過一封信、帶過一句話,她在做什麽?她在想什麽?程亦風全然不知。他便害怕回去過中秋,害怕公孫天成和小莫準備月餅酒菜——他們越是想叫他開懷,他就越是要裝出愉悅的樣子,也便愈加感到疲憊。到散席之後,冷清孤寂,會像那無邊的夜色一樣包圍他,叫他徹夜難眠。

索性不回去——累一夜,伏案睡去才最好。因也和衆人一離開崇文殿,出了宮,又折到戶部來,将和新法有關的一切文書重新閱讀梳理一次。且看且記錄,直到後來眼皮實在重得睜不開了,才伏在奏折和卷宗中盹着了。再次醒來時,窗外已經露出了魚肚白——中秋被他逃過了!

他揉了揉眼睛,忽見面前的文書都被整整齊齊地摞了起來,筆墨紙硯也收拾妥當。顯眼處放着一碟月餅,還有一小壺酒,輕輕一嗅,桂花的香甜之味便撲鼻而來。是誰送來的?他好生奇怪。正好腹中唱開了空城計,便欲取一塊月餅來充饑。豈料,才伸手,即見到一隻老鼠飛速蹿下桌去,着實把他吓了一跳——他竟然睡得這樣死,老鼠敢在他們的鼻子底下偷吃月餅!不禁好笑。見那月餅幾乎個個都有老鼠啃齧的痕迹,他不知當不當吃。隻是,想到天江的災民們三餐不濟,他就暗罵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老鼠吃得,他怎麽就吃不得?當下,将月餅大口吞了,一時噎住,又喝了幾口桂花酒,歎道:“唉,一大清早就喝起酒來。我這官當得何其昏聩!”連忙又去井裏打來涼水,漱口擦臉,這才将殘留的睡意也驅走了,到外頭來讓人備轎去崇文殿。

這又是忙碌的一日。不過收獲頗豐。到傍晚時,白少群聯絡東南米商的信件已經全部發出,崇文殿又以戶部的名義起草了告示号召各地米糧商人或者捐糧救災,或者向災區平粜糧食,同時也倡議各地社倉、義倉向天江捐糧,凡自願參與運輸赈災糧的,一律視爲朝廷官雇民夫,不僅有月錢,還可以免除來年的丁役。此外,禮部也準備好和西瑤方面交涉,半買半借,請他們協助赈濟災民。

将赈災的事情都安排完,傍晚程亦風便到兵部去,看看是否有急事需要處理。見公文寥寥,便知邊關太平,甚爲安慰。其中有冷千山書信一封,言道他在攬江駐守,密切監視着對岸樾軍的動向,原來的鄭國領土現已成爲樾國東海三省,總兵羅滿是玉旈雲的部下,然而總督顧長風卻是玉旈雲的死敵。本以爲此二人到了地方上會明争暗鬥,你死我活。誰知他們竟然合作融洽,東海三省秩序井然,百姓安居樂業。冷千山由是感慨萬分,愈發後悔當初隻顧着拉幫結派,以緻軍隊疏于操練,在駐地也毫無貢獻。如今他每日親自督操,同時也帶領士兵屯田,希望來年駐軍可以自給自足。

看到這裏,程亦風不由大喜:倘若攬江駐軍能夠節省幾十萬石軍糧,戶部豈不就可以拿這軍糧來赈災了嗎?當下提筆給冷千山複了一封信,問他屯田的收成保守估計起來究竟有多少,朝廷運送冬、春軍糧時,是否可以少給攬江一些,以做赈災之用。

寫畢,他讓人立即送去兵部鴿子站,傳往攬江。

正打算回府去時,見東宮的太監将前幾日送給竣熙的奏章都退了回來。程亦風便詢問:“殿下批閱了麽?”

太監搖搖頭:“都看了,但是一份也沒批。殿下說奏章裏沒一句是真話——所以才說要搞‘金匣子’呢!大人昨天不是才聽殿下說過麽?”

程亦風歎了一口氣:“後來殿下又提過金匣子沒?”

“怎麽沒有?”太監道,“總是叨念,還親自設計匣子。把銀作局的人都召到東宮來了。又不知是那個宮女多嘴,說造好了匣子,可以先在東宮裏做遊戲,全當試試這告密的法子靈不靈。”

“這要怎麽試?”程亦風驚愕——莫不是要叫大家在宮裏互相揭短告密?後宮本來就是多事的地方,豈能經得住這種折騰?

太監笑了笑,道:“大人别慌,隻是做遊戲而已。說是太子秘密賜一件東西給某個奴才,這個奴才要将東西藏起來。然後讓全東宮的人來猜,是哪個奴才得了賞賜,這個東西又藏到哪裏去了。人人都要把自己猜的答案放到金匣子裏,由太子拆看。猜對有賞。”

原來如此!程亦風松了口氣,暗想,若是竣熙在宮裏試過,覺得此法不可行,或許就會打消将金匣子告密推行全國的念頭。當下謝了太監,将奏章捧回裏間來放好。

那最上面的一本,即是董鵬枭奏報的天冶城之近況。他所說的多是有關重石開采和兵器冶煉之事。天冶城重石礦藏豐富,但冶煉新兵器耗時費力,所以重石使用的速度大大低于開采的速度,如今已經建成了數座倉庫,專門儲存重石。董鵬枭提議,擴大兵器作坊的規模,否則不知到何時,才能将楚國全軍的兵器都更新成含有重石的利器。

原本此事并不着急,國之根本在于民生,在于稼穑,倘發動大批勞力去鑄造兵器,以緻農田荒蕪,豈不本末倒置?但如今既然天江旱災,大批流民從中遊往下遊移動,倒可以将他們安置在天冶城,起碼可以阻止他們成爲乞丐或盜匪——設立天冶城的初衷之一不正是安置流民麽?

程亦風想着,便又給董鵬枭和現任天冶城知府的文淵寫了兩封信,希望他們配合鄂州巡撫,吸納災民。他了解文淵這個年輕人,總有些旁人想不到的好計策。相信他這次一定也可以巧妙地變流民爲壯丁,加速天冶城的發展。不過,年輕人總有些心浮氣躁的毛病,他免不了要多叮囑幾句——初當大任,切不可貪功冒進,當以地方穩定百姓安居爲上,一旦自己力有不逮,當及時向涼城求援,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當他把信完成時,外面已經二更鼓響。索性這一日便在兵部裏住下。次日,又胡亂用了些點心,直接到崇文殿和靖武殿辦公。如此一連數日,赈災的各項事情基本都安排妥當——東南的米商們共願捐助二十萬石,同時願意平價賣給朝廷二十萬石,再出二十萬石平粜米,以防各地糧價上漲。而冷千山亦回複說,攬江一代今秋有望豐收,朝廷可暫時将攬江的軍糧挪一半去赈災。他又聯絡了鎮海的向垂楊,後者亦在大興屯田,雖然成效不及攬江,但也可以勻出一部分糧食來。程亦風得悉,大爲欣慰——人一輕松,也就容易露出倦容。同僚們見了,都笑道:“程大人這樣子,有幾天未曾回府了?聽說戶部的老鼠都和程大人做了朋友呢!”又有人道:“戶部的老鼠?那不就是程大人養的麽?除了他,還有誰一日三餐都在衙門裏吃?”

程亦風不由赧然:“原是程某把個清靜的衙門變成了老鼠洞,慚愧慚愧。今夜必定好好打掃一番。”

“程大人家裏難道是有老虎麽?”衆人笑道,“爲什麽有家不回?如今赈災之事已有了眉目,大人不需要留在衙門裏挑燈夜戰啦!”

“不錯!”白少群也笑道,“程大人廢寝忘食,讓我等好不慚愧。你再如此下去,隻怕我們都得陪着你以衙門爲家,以後兩殿六部便都和禁軍營地一般,有鋪蓋有夥房,諸位同僚輪流下廚,好不熱鬧!”

一席話,說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程亦風更加不好意思,連忙道:“白大人不要拿我開心了。我這就回府去!告辭!告辭!”

待他回到家裏,卻又吓了一跳,險些連門也進不了。隻見他家客廳上堆滿了各色禮物,有些古玩花瓶珊瑚奇石等物房裏放不下了,都堆到院子裏來。他幾乎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直到小莫從裏頭迎了出來:“大人,你可回來了!”

自從和符雅的婚事“推遲”之後,程亦風已經将一應賀禮退還各人。此時驟然見到這麽多禮物,竟有時光倒流之感。呆了片刻,才問小莫:“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

小莫道:“大人不知——中秋那天放了榜,那個張至美張公子考中了舉人。他夫婦二人帶了許多禮品還拜謝大人。我和他們說,大人不在家——他們大約以爲禮品薄了,大人不肯收,隔日又送了好些東西來。就堆成了這個樣子。”

“他考中舉人,與我何幹?”程亦風想起白羽音的話,張至美四處冒認是自己的至交,招搖撞騙,如今又送這許多禮物來,叫外人見到,豈不誤會?

“小的也是這麽跟他們說的。”小莫道,“可是他們非說沒有大人,他們無法在京城安身。聽說他們現在做起生意,十分興隆。原本不過租了個小院兒居住,昨天剛剛買了個大宅子,三進三間,可氣派呢!”

莫不是真的去開了什麽“程家酒樓”“程家客棧”吧?程亦風既好氣又好笑。“把這些禮物都退回去。”他吩咐小莫,“我無功不受祿。”

“全部?”小莫瞪着眼睛,“那可得到街上雇人來擡才行了!”

呵!程亦風不覺惱火:這夫妻倆給他找了這麽多麻煩,還得要他這個連下人也請不起的窮官自賠一筆銀子退還他們的賄賂?實在可惡!因問:“他們是怎麽拿來的?”

“好像是他們的家丁擡來的——”小莫道,“要不就是他們熟識的那個什麽西瑤商号派人搬來的。”

“那你就去叫他們自己搬走。”程亦風道,“我與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張公子能考中舉人,是他的本事,他們能經商有道,财源滾滾,那更是和我程某人毫無關系。我不收人禮物。他們若是想要散财,現在天江旱災,大可以去捐款赈災!”

“是。”小莫少見程亦風這樣生氣,急忙跑出去退還禮物。

不時,他又回來了,後面跟着張至美夫婦。程亦風已經記不清上次見他們是幾時,對他二人的面目也早就印象模糊。今日再見,隻見二人周身绫羅綢緞,張夫人滿頭珠翠熠熠生輝。更可觀的是,他們後面十二對标緻的小厮丫鬟,也都穿着簇新的衣衫。這樣前呼後擁光鮮亮麗而來,便是白羽音出門,一般也沒有如此排場。莫非這是他們昔日在西瑤的光景?

“程大人!”張夫人走上前來,微微一禮,“這些禮物都是我夫妻二人的一點心意,大人竟要退回?叫我們怎麽好受?”

“程某家中一向不用這些擺設。”程亦風道,“況且我自問也實在沒做過什麽事,當得二位如此厚禮。”

張夫人道:“程大人這樣說話,未免太見外了。沒有大人,我夫妻二人怎麽有今日?”當下暗中踢了踢張至美,示意他把早就準備好的關于由鄂州繡品的官買官賣的事提了出來。

張至美雖滿心不情願,但早被妻子逼迫背了若幹回,此時自然脫口而出,一氣呵成。張夫人對他投去滿意的一瞥,又問程亦風道:“大人以爲如何?外子可是早就想爲新法效力了呢!”

她滿面微笑,隻等着程亦風大贊張至美的提議利國利民。豈料,程亦風“啪”地将一個古董花樽推到了地上,冷笑道:“我道你們爲何給我送禮,原來是想從天冶城撈好處!我告訴你們——天冶城不僅是朝廷的兵器作坊和織造局,更是朝廷用來安置流民的地方。他關乎邊關安甯和百姓生計,也就牽動着整個楚國的國運。豈是你們用來發黑心财的契機?你們趁早不要做着大夢了!”

張至美夫婦怎料這個溫文爾雅的儒生竟會忽然發作,雙雙怔住,連小莫也愕然:“大……大人……怎麽生這麽大的氣?”

程亦風才也發覺自己在微微顫抖,他指着摔碎的花樽,道:“這東西值多少銀子,我賠給你們。其他的東西,請你們立即就搬走。我程某人當官不敢說有什麽政績,但至少兩袖清風。你們不要來毀我的名聲!”說着,自那擁擠的禮品叢中穿過,徑自往後院走。半途,又回頭道:“我還要警告你們一聲,你們怎麽倒買倒賣,現在我是沒功夫理會。但你們若是再去太子面前胡說八道,我非揭穿你們的謊言不可。你們好自爲之!”說罷,怒沖沖而去。

張至美夫婦愣了半晌,互相望望,又看看小莫:“程……程大人這是……怎麽了?”

小莫跺腳道:“我早就和你們說,程大人最恨别人上門送禮,你們偏偏不聽。還有那個天冶城的事情,你們是怎麽想出來的?這不是……權錢交易麽?那還了得?大人沒把你們立刻扭送涼城府,算是客氣的了!”

張夫人瞪着程亦風消失的方向,暮色沉沉,程家的大廳裏已經是幽暗的一片,什麽也看不見。她真是氣惱萬分:“這叫什麽權錢交易?萬山行經商有道,他們願意替朝廷分憂,豈不是一家便宜兩家賺?他怎麽能一口咬定我們是想發黑心财?難道做人非要做得窮困潦倒,才是好人?當官非要當得家徒四壁才是清官?同讀聖賢文章,我父親都還不及他古闆!”

張至美反倒松了一口氣:他不用參與新法,還去戶部當那逍遙自在的書記官,豈不樂哉?不過,還是要找些話來寬慰妻子。因道:“其實……程大人也不見得就是真的不喜歡夫人的提議……也許是……也許是他最近有什麽煩心事,借題發揮而已。”

“沒錯!”小莫也在旁邊打圓場,“大人都好幾天沒回府裏了,不是住在兵部就是住在戶部。肯定是有大事要處理。他又煩又累,公子和夫人就遭了無妄之災!”

張夫人轉了轉眼珠,招手讓下人們收拾禮物。複又對張至美道:“我看莫小哥的話很有道理。你明天就去戶部打聽一下,這兩天程大人被什麽事情牽絆住了。倘若有我們可以分憂解難的,程大人一定對我們另眼相看。”

張至美次日要去看戲,因央小莫去替他打聽。到傍晚時分兩人碰頭,小莫即将天江旱災的事情和他說了一遍。張至美記熟了,回來告訴妻子,正遇到曾萬山來恭賀他們喬遷之喜。他夫妻二人能從寄人籬下搖身一變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怎麽也要感謝曾萬山,張至美即以大禮相見。曾萬山忙起身扶他:“當不起!當不起!張公子如今是舉人老爺,應當我拜你才對。”

雙方客套了一番,張至美即将旱災赈濟的諸多難處叙述了一回。“程大人看來正爲籌備赈災糧的事情發愁呢!”張至美道,“他昨天不是說天冶城要安置災民嗎?隻怕也要不少糧食。又要号召人捐,又要花銀子去買,還要從軍糧裏克扣——我光聽人說,就已經頭昏眼花。程大人事事親曆親爲,怎不又累又煩?”

這樣一解釋,張夫人仿佛理解了昨日程亦風的“無禮”,向曾萬山道:“曾老爺,你看萬山行能不能出手赈災?”

曾萬山摸了摸下巴:“我正有此意。不過,這時候若是我去見程大人,自告奮勇要捐資捐糧赈災,隻怕他覺得我是有所要求,一時意氣用事,把我給趕了出來。倒不如……我假裝不知朝廷的打算,先去天江赈災。這就‘恰好’合了朝廷的意思,程大人對我的印象,也會有所改觀。”

這不就好像先編好了一出戲,然後再跟看官說“無巧不成書”嗎?張至美覺得十分有趣,拍手贊成。張夫人也以爲可行,問道:“那曾老爺打算怎麽赈災,去‘恰好’迎合朝廷的意思呢?”

曾萬山道:“我家世代經商,做生意不能隻看眼前的蠅頭小利,有時該花錢該虧本,那就得大大方方的花錢、虧本。不過,這錢得花對地方。比方說現在要赈災,咱們不能去赈濟永州,也不能去赈濟惠州——咱們要去赈濟鄂州,而且,要去赈濟天冶城。唯其如此,才能和天冶城的地方官搭上關系,将來咱們想要經營鄂繡,他們也會出面說幾句話。今天這銀子才花得值得。”

“曾老爺果然高明!”張夫人道,“隻不過,鄂州并不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萬山行乃是涼城的商号,偏偏跑去赈濟天冶城,不會引人懷疑嗎?”

“張夫人所慮極是!”曾萬山道,“不過,咱們都是西瑤人。西瑤商人走南闖北,有什麽稀奇?隻當我聽說鄂繡瑰麗奪目,打算涉足這門生意,就到天冶城去開設萬山行的分号,恰好遇到那裏安置流民需要糧食……”

“于是曾老爺就善心大發,采買了大批糧食送到天冶城!”張夫人接話,“這可真是絕妙的主意!”

曾萬山道:“事不宜遲,明日我就親自到鄂州去。”

“你親自去?”張夫人驚訝,“那涼城的生意要怎麽辦?”

曾萬山道:“萬山行自然由我的夥計們看着——若是張夫人得閑,不知願不願替我料理些緊要的事?也許我這要求過于冒昧,不過,夫人精明幹練,實在比我那些夥計們強得多了。”

聽他如此奉承,張夫人喜笑顔開:“曾老爺如此看得起我,我就盡力幫你便是。不過,我女流之輩,畢竟比不得你們這些久經商場的人。日後賠了錢,可不要怨我呀!”

曾萬山道:“我怎麽會怨夫人呢?再說,我相信夫人替我管理萬山行,一定可以日進鬥金。隻怕日後夫人想自己開張做生意,還要把我擠垮了呢!”

三人有說有笑。不時,張家下人擺上酒菜來,暢飲到二更時分,方才相互告别。到了第二天,曾萬山果真收拾好了行裝,帶了幾個幫手出發往鄂州去了。他将賬本和萬山行賬房銀庫的鑰匙統統交給張夫人,足見對她信任有加。

張夫人心中别提有多高興了,決意要大展拳腳,幹一番事業。當下就到萬山行裏來坐鎮,親自将賬目核對了一回,又去銀庫裏檢查。隻見庫房裏裝銀兩的箱子都是空的,隻有些許碎銀。她不由奇道:“做生意隻備這麽一點兒現銀,怎麽行?”

曾萬山留下來輔助她的一個夥計道:“張夫人有所不知,我們曾家有個規矩,就是極少把現銀放在身邊。據說,當年老掌櫃出海做生意,不巧遇上了船難。雖然他抱住一條木闆泅遊上岸,但是十幾箱銀子全都沒了。他後悔不已——倘若帶的是銀票,可以綁在身上,晾幹之後,一樣可以兌換到銀兩。而這些沉重無比的現銀,他就隻能眼睜睜看着它們沉到海底。從此以後,曾家做生意,每日盈利,都要及時換成銀票。”夥計說着,指向旁邊一隻匣子:“現在萬山行裏隻有楚國戶部官票。張夫人若要進貨,直接用官票就好了。”

“原來是這樣。”張夫人道,“每天都要拿現銀去換銀票,豈不麻煩?”

夥計道:“這是我們曾家的規矩,誰也不敢破。不過夫人放心,我們都在曾家很久了,對于這些瑣事早就熟悉。夫人每天隻要清點好了現銀,交給我們去換,待我們把銀票拿回來,夫人核對數目無誤,就大功告成。”

自己隻不過是暫時幫人家打理生意,張夫人想,不要壞了人家家傳的規矩才好!因點頭答應,自去料理鋪子裏的事情。

萬山行前面買進了大批的珠寶,因爲被白羽音鬧了一次事,來光顧的人很少。但後來不知曾萬山用的什麽法子,到中秋節的時候竟然就脫手賣光了。這時店鋪裏又進了不少古玩,以及珍稀的藥材。張夫人在涼城人面不廣,全不知上哪裏去找主顧。好在曾萬山留下的夥計們都十分得力,似乎早就結識了好些買家,不出三天,店裏的古玩和藥材又幾乎賣光了。張夫人每天到萬山行,差不多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數銀子,雖然輕松,也難免有些無聊——萬山行的确日進鬥金,但并非她的功勞,有什麽滋味?她便日夜思想,用什麽法子另辟一條财路。

她是千金小姐,最擅長的,莫過于穿衣打扮。先前幫萬山行做珠寶生意,她如魚得水。經營鄂州繡品,是她夢寐以求。隻不過現在還無法進行這項生意。于是她想,鄂繡不能賣,發展西瑤繡品不也可以麽?她自己知道西瑤的花樣,隻要雇些楚國婦女來刺繡,不就成了?到時她再去見鳳凰兒一趟,送上一兩件萬山行的繡品。由未來太子妃金口稱贊過,還愁她的繡品賣不出去嗎?

她覺得這是條可行之計,于是那日一早天還不亮就到萬山行來,打算親自描些花樣,叫菱花胡同的那些教友去刺繡。不過,才到萬山行門口,卻看夥計們忙忙碌碌在裝車。她有些奇怪,上前問道:“這是送到那一家的貨?怎麽這麽早裝車?”

夥計們顯然是沒想到她會來得這樣早,都愣了愣,神情有些閃縮。“就是那古董和藥材。”一人回答,“答應今天給人家送貨去的。”

張夫人皺起眉頭:“是麽?我昨天看賬本,好像記錄着古董和藥材是好幾十筆不同的生意。你們這樣裝車,倒好像是一個人買的——怎麽一回事?你們休想要瞞我!”說着,走上前去,要開箱子檢查。

“張夫人!”一個夥計連忙攔住,小聲道,“不瞞夫人,這些貨物,的确是用一個人買的。隻是,不能聲張,所以,才假造出好多不同的主顧來。”

“你們好大的膽子!”張夫人道,“這人是什麽人?爲什麽不能聲張?曾老爺知道麽?”

夥計道:“這人就是曾老爺找來的主顧。他是……樾國人,所以不能聲張。”

“要死了!”張夫人驚道,“楚樾之間貿易不通,曾老爺怎麽和樾國人做生意?”

夥計道:“就是因爲貿易不通,所以才有錢賺——夫人去過樾國,當知道那裏的什物粗糙無比,從穿的戴的到家裏擺設的,哪兒能和楚國比較?樾國的達官貴人都時興楚國的玩意兒!”

張夫人識得什麽樾國達官貴人?就隻曉得玉旈雲和她的部下而已。羅滿極爲簡樸;石夢泉雖身居要職,卻對古董珍玩沒有興趣;玉旈雲是皇親國戚,家裏的寶貝多不勝數,其中有沒有楚國的,她沒在意。隻不過,此刻若是否認,倒顯得自己和樾國的達官貴人不熟悉。于是點頭道:“那是自然。所以你們就販賣貨物到樾國去?”

“正是。”那夥計道,“先前的許多珠寶首飾也都賣到樾國去了。除去運費,還可以淨賺一倍呢!”

倒的确是一條财路!張夫人驚訝于這可觀的利潤——難怪光是曾萬山給自己的紅利就有幾十萬兩,讓她輕易買下了新居。“利潤雖高,但始終危險。”她對夥計道,“萬一叫朝廷發現了,咱們可擔待不起。”

“做生意,豈有不冒險的?”那夥計道,“張夫人放心好了。我們的貨物都是清晨裝車——要是半夜裏運出去,那才叫欲蓋彌彰呢!一路上的關節早就打通,不會出岔子的。”

張夫人始終覺得還是正當生意來得穩妥,不過和夥計辯論沒有意義,得要等到曾萬山回來,再勸他。也有可能曾萬山根本不聽勸,她想,那麽爲了将來打算,她畢竟還是自立門戶爲妙——那便更要好好抓住鳳凰兒這棵搖錢樹!當下不多說,自去描了花樣,拿到菱花胡同的教會裏來。

張嬸等人已經有好幾天未見到她,十分想念,都圍着她問長問短。她自然有一套說辭,騙衆人說她見到鳳凰兒思鄉情切,于是打算繡一套西瑤繡品相贈,希望張嬸等人齊來幫忙。

張嬸等人心中十分惦記鳳凰兒,欣然答應。張夫人就支使她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刺繡,從清晨一直忙到日落。那些女教徒們腰酸眼睛痛,但想到能解鳳凰兒思鄉之情,也就不覺得累。

張夫人看來,再沒有比這幫愚蠢的教徒更容易利用的了,一番花言巧語,哄她們次日再繼續繡花。但自己就懶得繼續應付她們,找個借口不來,請張嬸完成繡品之後,就上萬山行來找她。

這樣又過了兩天。她估摸繡品該完成了,卻不見張嬸來找自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便上菱花胡同來瞧個究竟。誰料張嬸說先前霏雪郡主來到教會,聽說那些荷包、腰帶等物乃是繡給鳳凰兒的,就帶進宮去了。

張夫人驚愕得險些破口大罵——她還在想着怎樣求白赫德再帶她進宮去一趟,卻被白羽音破壞。急得跺腳道:“這可糟糕!真糟糕——你們有所不知,那霏雪郡主觊觎太子妃之位,是鳳凰兒的對頭!你們這樣把繡品交給她,隻怕她已經拿去丢了!”

張嬸等人聞所未聞:“怎麽會有這種事?霏雪郡主說她和鳳凰兒情同姐妹……”

“唉,幾位素來沒有接觸過宮廷。”張夫人道,“親貴女眷們表面上全都親如姐妹,而背地裏就明争暗鬥。這位霏雪郡主……”

“咦,張夫人!”她話還未說完,忽然聽到背後傳來白羽音的聲音,分明是少女銀鈴般笑聲,但聽在她耳中卻比道士驅魔時搖的銅鈴更叫人毛骨悚然。“霏……霏雪郡主……”她喉嚨幹澀。

白羽音笑嘻嘻地上前來,親昵地挽着她的胳膊道:“張夫人,我還正要去萬山行找你,你就來了——咱們也算是心有靈犀的好姐妹——我猜你會過來,你果然就來了!”

張夫人汗毛直豎,想掙開,但白羽音雙手就好像鐵箍一樣,牢牢鎖住她。“郡……郡主找我何事?”她結巴着問。

“還能有什麽事?”白羽音的笑容比蜜糖還甜,“我受鳳凰兒和符雅之托,到菱花胡同來看望她們的教友。聽說你張羅着繡些荷包、腰帶給鳳凰兒,我就自告奮勇幫你帶進宮去。不過後來想來想去,鳳凰兒單單見到這些東西卻見不過你們這些好朋友,有什麽意思?所以折返回來,打算邀你們一起進宮去呢!”

“這怎麽行!”張嬸等人都連連搖手,“我們都是粗人,一輩子連皇宮的門口都未去過。怎麽敢進宮去?郡主饒了我們吧!”

“皇宮又不會吃了你們?”白羽音道,“之前耶稣誕辰的時候,太子不是也到教會來過嗎?你們看太子,難道不是十分可親的人?你們既是鳳凰兒的朋友,太子也一定會對你們像一家人一樣。不信你們問張夫人——她上次去東宮,太子不僅款待了她,還采納了她夫君的一項新法建議呢!她夫君現在是舉人老爺,隻等着做大官兒了。所以呀,太子對鳳凰兒的朋友有多麽好,你們看看張夫人的風光就曉得。你們跟我進宮去,有什麽請求,都事先想好,見了太子就提出來。他一準兒給你們都實現!”

張嬸等人聽得有點兒糊塗,不知白羽音東拉西扯在說些什麽。幾人隻是一個勁兒地推辭。張夫人卻聽得明白——白羽音這是在罵她借鳳凰兒之名爲丈夫謀官職。心中把白羽音恨得一個洞。決不能讓這黃毛丫頭壞了自己和菱花胡同的關系!急忙笑道:“郡主,張嬸她們還要誦讀聖經,哪兒能說走就走。我倒是今天想進宮去看望鳳凰兒,不如我們同去吧——”拉着白羽音出教會來。

白羽音拖由她拖,拽由她拽,直出了胡同口,才猛然發力,刹住身形。雖然她這“千斤墜”的功夫不過是半桶水,但張夫人全無武功,不禁被她拉得一個踉跄。“你……你到底要怎樣?”

白羽音叉腰冷笑:“我早就告訴過你,我看不得人家打着程亦風和鳳凰兒的名号出來招搖撞騙。上次沒有當街懲治你,是給你一個改過的機會。你卻變本加厲起來?”

張夫人理了理妝容:“郡主此言差矣!我夫妻幾時打着程大人和鳳凰兒小姐的旗号招搖撞騙了?我和鳳凰兒小姐确系同鄉,那天在宮裏,郡主也見到了我。而我夫君秋闱上榜,那是憑借他的本事。并不是依靠裙帶關系。”

“哼,那你們在東宮胡言亂語什麽‘金匣子’又怎麽算?”白羽音道,“你們惹得太子要将這馊主意當成新法推行全國——這有多麽禍國殃民,你們可知道?程亦風爲了你們說的幾句胡話愁得寝食難安,你們可曉得?還有……我爹也是崇文殿大學士,他和他的同僚們,也都被你們的幾句混帳話弄得坐立不安——你們這兩個西瑤騙子!本郡主不收拾你們,簡直枉爲楚人!”

張夫人知道,當街和這位郡主争執自己讨不到半點兒便宜,隻是又不甘心被一個小丫頭欺負,因冷冷道:“真好笑。我夫君是個酷愛看戲的人,他随便說幾句調笑的話,稍稍有點兒見識的人,都不會當真。偏偏楚國太子就聽了進去,還要當成新法來執行,這怎麽能怪在我夫君的頭上?令尊既然貴爲大學士,應當去直谏太子,怎麽讓郡主來找我這個婦道人家的麻煩?難道楚國天朝上國禮儀之邦卻由婦人幹政?”

“你——”白羽音被她堵得一愣。回過神來,張夫人已經翩翩然去得遠了。

憤怒的火苗在她心裏亂竄——沒見過這麽貪财、這麽不要臉的女人!若由着此人繼續胡作非爲,不知要給程亦風帶來多少麻煩!白羽音一咬嘴唇——非給這婆娘點顔色看看不可!

便飛身追了上去——想她連白貴妃都能算計,西瑤的市儈婦人算什麽?要叫萬山行關門大吉,隻消動動小手指就可以辦到——他們賣綢緞,就去布料上下癢癢藥,他們賣藥材就去生藥裏下毒,他們賣古董,就去他們貨物裏混幾件“失竊”的皇宮寶物——總之,栽贓嫁禍的法子成百上千,白羽音深谙此道。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來到了萬山行,卻不見張夫人的蹤影——也許是一時氣悶,回家歇息去了。白羽音在門前轉悠了一陣,未見到什麽下手的機會,便悄悄繞到後門口來查探。

那後門口顯然是庫房重地,小門緊鎖着,兩丈多高的牆壁,上面一扇窗戶也不曾開。白羽音想要以一縱之力躍上屋頂還有些困難。她不得不先跳上隔壁*居的廚房,再從那裏攀上萬山行,翻過庫房的屋脊,就可以俯瞰後院。隻見幾個夥計正搬運着貨物,一個拿着賬本的從店堂過來,問道:“張夫人呢?今天的賬該結了。”

搬運貨物的夥計都說沒看見,許是出門去了。那拿賬本就抱怨了一聲,似乎無可奈何的樣子,回到店堂裏去了。白羽音等搬貨的夥計都離開院子,就把房頂上的瓦挪開十幾片,輕身縱入庫房内。

裏面伸手不見五指。她向四下裏摸了摸,都是碩大的木箱,敲擊之下,聲音沉實,顯然裝滿了貨物。她摸索着在木箱之間穿行,大約走了二十多步,摸到了許多麻袋,一個疊一個,堆得比她的人還高。又再摸索了一陣,她的眼睛才漸漸适應黑暗了,見着庫房約莫五丈見方,靠牆的地方堆的都是麻袋,木箱則磊在當中,都有兩人多高。整個房間堆得滿滿騰騰,隻餘下供一人行走的通道。

萬山行以珠寶生意起家,莫非這裏都是珠寶?白羽音環視四周,暗想:珠寶總不能裝在麻袋裏?且瞧瞧麻袋裏是什麽。便從頭上拔下一隻簪子,戳開身邊的麻袋,裏面稀瀝瀝流出大米來。

他們改行販賣糧食?白羽音奇怪,可是方才在店鋪門口可沒見到賣米的呀?莫非是想趁着旱災發一筆國難财?這可以算爲一條罪狀。她暗暗記下。

又想要撬開木箱看看裏面裝着何物。隻可惜大多數木箱都磊在一起,根本搬不動。好容易到門口,才看到兩隻孤零零的木箱,應該是才搬進來的。箱子上沒有鎖,她揭開來瞧瞧,内中不過是花瓶,香爐,佛像等等。在康王府和皇宮裏她見多了寶物,眼前這些,一望而知是不值錢的。不由輕輕嗤笑了一聲:賣這些破玩意兒,不虧本才怪!

小心翼翼地撥弄箱中的什物,想看看是否有一兩件值錢的混在其中。但奇怪的是,每件物品似乎都極爲沉重,難以挪動。她心中犯嘀咕,拿起一樽花瓶來,裏面仿佛灌滿了沙子似的,有幾十斤重。她試着将瓶口朝下倒了倒,登時嗦啰啰流下許多細小的粉末。

難道真的是沙子?她好生費解,手一滑,花瓶掉落在地上,“咣”地一聲,摔了個粉碎。

糟糕!她不敢耽擱,“蹭”地踏上木箱,蹿上房頂,才露頭,就聽見下面有人喝到:“什麽人?休走!”接着,一條人影向她飛撲而來。

白羽音豈能落在萬山行夥計的手裏?便是連面貌也不能叫他們看清!一邊擡起袖子遮住臉,一邊扯斷了頸中的珍珠項鏈,将珠子攥了一把在手中,以天女散花之勢撒了出去。對方不知是何暗器,愣了愣,白羽音已經飛躍到另一座房頂上去了。

不過,區區珍珠怎能擋住對手許久。那夥計發現自己中計,低罵了一聲,複又向白羽音追上。白羽音可想不到一個商販的夥計竟然有如此好的輕功,步子比自己快了數倍,轉瞬就攆到身後了。她心中好不焦急,眼見着就要被那夥計抓住,忽見前面正是一間妓院的後院,晾滿了妓女們的衣衫。她便一頭紮了進去,在五顔六色的衫裙帳幕中一陣亂跑,最後躲到柴房裏。

她聽見那夥計随後追到。不過院子裏響起了女人的尖叫聲。不久,又傳來怒罵聲。最終,安靜下去。她知道那夥計已經離開,自己脫了險。

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撫着胸口,喃喃自語:“這是什麽黑店?一個夥計竟然是個武林高手?賣那點兒不值錢的花瓶,還需要這樣的人物來護衛?就算是想囤積糧食發點兒不義之财,也犯不着這麽大動幹戈,好像要殺了我似的——”

蓦地,她注意到自己衣裙上亮晶晶的,正是方才那花瓶裏倒出來的“沙子”,用手指沾了點兒嘗嘗,是鹹的!

登時明白了過來:好哇,原來是販賣私鹽的!難怪一副要拿人性命的架勢!我這就去告發你們,看你們以後還怎麽興風作浪!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我人品爆發……發飙填坑啊……就當是提前給國慶福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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