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師傅雖停下腳步,卻不回頭:“誰下的毒,叫誰解。找不到下毒的人,就叫端木平解。端木莊主藝高膽大,什麽疑難雜症都難不倒他。本來優昙掌和綠蛛手混在一處練,走火入魔,必死無疑。他卻有辦法化解。這小小的烏頭、飛燕草等物,還能難得倒他?”說罷,大笑三聲,腳在地下一跺,人如爆竹似的竄天而起,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衆人不由目瞪口呆,連蒼翼也下巴掉到了胸口上:“這是什麽輕功?是上了天了,還是下了地了?神鹫門有這樣的武功嗎?喂,你等等——”一邊喚着,一邊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玄衣、朱卉和白領一直在遠處觀望,不想插手中原武林的争端,此時見蒼翼又率性而爲,不由着急地大呼:“你往哪裏去?我們還有正事未了——”隻是,蒼翼好武成癡,哪裏聽得進去,何況,以他的輕功,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經在半裏開外。玄衣等人不由大搖其頭。
白翎因爲雙眼被毒藥迷了,雖然已經及時沖洗,還是疼痛難當,所以他隻能緊閉雙眼,如同盲人。朱卉生怕耽誤治療,就勸玄衣道:“師兄就是那怪脾氣,咱們也不必去追他,等他碰了壁,自然會回來。咱們還是先回涼城把這孩子的眼睛治好。”
玄衣隻能歎氣道:“師弟他一把年紀了,還像個小孩!以後老太後再交代辦事,可不能帶他同來。”
朱卉笑道:“若是不帶他出門,留他在臨淵城裏,不怕他給老太後找麻煩麽?師姐不要着急,阕前輩的下落我們總會打聽到——用不着死乞白賴地纏着這些中原人。”說着,推推白翎,要回涼城去。
而白翎卻駐足不動,側耳朝天,道:“師叔,你聽,是不是金鳳鴿?”
朱卉一怔,和玄衣一道仰頭望去,果然見到一隻碩大的鳥兒在天空盤旋,且發出悅耳的“啾啾”聲。大約方才局勢混亂,烏鴉亂飛,所以衆人都沒有注意到此異鳥。而少年白翎目不能視物,反而聽力變得靈敏了起來。
朱卉從懷裏摸出一個哨子,嘀嘀嘟嘟地吹了幾聲。那隻大鳥就俯沖而下,落在她的肩頭。衆人見此鳥通體赤金,十分美麗,雖然名叫“鴿”,卻其實長得如同鷹隼。朱卉從鳥腿上取下一個小竹筒,并抽出一卷信函——想來這是他們西瑤人用來聯絡送信的羽禽。但見其雙目如炬,爪喙尖利,大約除了長途飛行之外,還可以輕易抵擋其他猛禽的襲擊,比之中原信鴿,自然厲害得多。
“師姐,你看——”朱卉将信函遞給玄衣。老尼姑看了看,即刻面色一變:“咱們走。”說罷,攜着白翎的胳膊邁開大步直往涼城方向而去。朱卉在金鳳鴿耳邊悄聲不知說了什麽,也快步追趕同門。很快,一行三人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換在平日,中原武林的諸位見到西瑤南蠻如此目中無人,又或者司馬非和孫晉元見到西瑤官員這般無禮,絕不會善罷甘休。可今日,面對芙蓉廟的一片狼藉,誰也提不起精神來管那閑事。
端木平面色鐵青,半晌才恢複常态,道:“是是非非姑且先不論,還是給大家療傷解毒要緊。我們回涼城去吧。”
孫晉元聽得此言,怎不大喜過望,偷偷看司馬非的眼色——老元帥看了一場鬧劇,心中五味雜陳——他本人并沒見過端木平行爲有任何不端。可是,和殺鹿幫諸人相識已久,知道他們不會随便誣陷他人。雖然查明真相也許是徹底将事情解決的唯一辦法,可是,精于勾心鬥角的人可以窮其一生來和别人争鬥。這樣下去,不知何時才是一個盡頭。若隻是隔三岔五地打架鬧事,隻不過叫人厭煩,若鬧大了牽扯的人多了,未免勞民傷财,讓樾寇有可乘之機。如此看來,還是早些把這群江湖瘟神送出京城去。他因點點頭:“很好。你們速速回去,有傷治傷,有病醫病。沒傷沒病的,就趕緊離開京師,若是多生事端,自然要将你們法辦。”
衆人這時已萬分疲憊,知道嚴八姐等人既有官府撐腰又有鐵師傅做後盾,糾纏下去沒有任何的好處,便灰溜溜相互扶持着,朝來路回去。不久,連端木平也被被弟子們擡走了。殺鹿幫諸人即朝着他的背影啐道:“算你狠!這次沒抓到你的把柄,将來總有一天讓你原形畢露!”
司馬非本已上馬欲行,聽此言,瞪了他們一眼:“你們也少做點兒無聊的事情,該趕緊回駐地去,警戒樾寇的一舉一動。”
邱震霆沒好氣地:“不用你說,俺們也不會多留。回到鹿鳴山,有樾寇打樾寇,沒樾寇咱逍遙自在地過日子。端木平那老小子要是趕來找麻煩,咱們叫他有來無回。”
“他現在内力全失,當然有來無回了。”猴老三道,“我叫幾頭鹿出來,就能把他踩死。”
大嘴四道:“踩死他還需要鹿嗎?我看用老鼠就行了。”
“你們不要鹿啊老鼠的東拉西扯!”管不着嚷嚷,“先鑽研鑽研怎麽對付瘋狗!”大家見他坐在地上,腿上的傷口雖然已經由辣仙姑包紮好,卻行動不便——神偷聖手今日在大庭廣衆之下出醜,難怪他生氣。
大嘴四笑着安慰道:“二哥莫着惱,咱們一回涼城,就去吃狗肉,報仇雪恨!”
“被狗咬了,就吃狗肉報仇雪恨,”崔抱月道,“那我的營地被人燒了,要怎麽報仇雪恨?”
“你也一起來吃狗肉。”邱震霆道,“這狗的名字就叫端木平——他娘的,幹脆叫‘正大門派’。來個群狗宴!”
“什麽‘群狗宴’!好沒羞!”白羽音見司馬非和孫晉元也走遠了,才趕現身相見,“一點點小事都做不好,又被端木平脫了身。現在嘴裏再怎麽逞能也沒有用處。”
邱震霆本來心裏已經夠窩囊了,還被一個小丫頭諷刺,更是惱火萬分。想要呵斥幾句,卻又被白羽音搶白道:“怎麽?想罵我?也不看看這事誰的功勞最大呢?是我出生入死給你們傳消息,又把袁哲霖從民兵營裏帶出來,否則早教禁軍抓個正着啦!再說,剛才給你們解圍的鐵師傅,也是我家的奴才。你們該好好感謝本郡主才是!”
邱震霆真恨不得賞這小丫頭兩巴掌。嚴八姐在一邊歎氣道:“邱大哥不要和郡主生氣。本來是我的不是。鐵師傅告訴我們綠蛛手的藥方,郡主又來跟我們說了端木平的弱點,結果我們還是沒能揭露他的嘴臉,隻能說是……唉,我非要當衆揭穿端木平,結果一而再再而三讓他有機會脫身。連累了大家。連鐵大俠的身份都暴露了,今後不知會有多少麻煩……”
“嚴大俠也不必太過自責。”哲霖淡淡道,“說到‘光明正大’地和人鬥,或者不如說‘冠冕堂皇’地和人鬥,你們本來就不是這些武林正道人士的對手。而端木平若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也不能在中原武林屹立不倒這麽多年。能讓你們當衆揭穿他,那真是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不過——”他看邱震霆大爲光火的樣子,把話鋒一轉:“你們明明知道是拿自己的弱點去碰别人的長處,卻還是要選擇這光明正大的道路,知其不可爲而爲之,也十分值得欽佩。”
此話本來十分在理,然而從哲霖的口中說出來,邱震霆怎麽聽怎麽像是風涼話,哼了一聲,道:“你這小賊别得意,該滾回去圈禁。别惹爺爺眼煩。”
哲霖卻不生氣:“我自然要回去圈禁,不勞邱大俠費心。我不過是想指給你們一條最後反擊的辦法,可惜你們不願聽,即使聽了也不會去做。所以,我也不要白花心思了。告辭。”說着,拱了拱手,蹒跚着欲轉身離開。
殺鹿幫的衆人都知道這是賣關子,他們既不屑聽哲霖的“計策”,也擔心被此人利用,所以毫不理會。隻有白羽音追問道:“你不是說什麽都不做才是上策嗎?這時怎麽又有新計策?”
“一條計策應對一種形勢。”哲霖道,“之前那形勢,自然是什麽都不做最好。如今形勢已經改變,對策也要變化。其實很簡單。聽說端木平有一段名言,江湖是江湖,廟堂是廟堂,不可混爲一談。因爲有廟堂上解決不了問題,所以江湖才用江湖的方式來解決。如今又江湖上解決不了事,自然要官府來解決。”
“廢話!”白羽音道,“涼城府也驚動了,京畿守備軍也驚動了,禁軍也來了,官府摻和得還少麽?嚴八姐都差點兒成了殺人重犯——端木平不利用官府來對付咱們已經阿彌陀佛。咱們怎麽用官府去對付他?”
哲霖笑道:“郡主說的不錯。不過,有一件事郡主忘記了——在這個世界上,不論謊言如何巧妙,事實永遠是推不倒的,而且隻要是事實,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之前風光無限,就是因爲我知道許多的實情。而我後來之所以滿盤皆輸,其中走錯的一步棋,就是誣陷司馬勤……這且不說了。端木平做了什麽壞事,嚴大俠親身經曆過,可惜無人相信。郡主你也親身經曆過,爲何不出來作證?隻要是郡主出面,哪怕是謊話,官府也不能不管,何況是真的呢?”
白羽音呆了呆——她從來沒想過上公堂作證。過去她爲着争奪太子妃的位子,須得保持那端莊娴淑的形象。如今反正她也不會去做太子妃了,既然沒有後顧之憂,何不痛痛快快站出來?再說,有鐵師傅保護,她大可以将端木平的惡行和盤托出——揭發端木平,幫助嚴八姐和殺鹿幫,也就等于幫了程亦風。她怎麽沒有想到呢?
哲霖看她頗爲心動的樣子,接着道:“如今要絕處逢生,就要徹底放棄用端木平擅長的手段來和他鬥。他常常把‘邪不能勝正’挂在嘴邊,那我們就可以讓他看看什麽叫‘邪不能勝正’。”
“這不叫‘邪不能勝正’,這叫妖言惑衆!”忽然傳來公孫天成的聲音。大夥循聲望去,隻見老先生騎着毛驢優哉遊哉地走了過來。對于那日公孫天成“出賣”程亦風,領着元酆帝找到于家老宅,大夥兒心裏都還有些别扭,這時見他忽然到來,也不願和他打招呼。公孫天成并不介意,徑自到了哲霖的跟前,笑嘻嘻道:“袁公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用三寸不爛之舌慫恿别人替你辦苦差事。你的這項本領這裏的人都已經領教過了。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我等要是再被你利用一次,豈不太愚蠢?”
哲霖笑了笑:“先生何出此言?”
公孫天道:“袁公子爲何明知故問?”
“先生的意思,我一點兒也不明白。”哲霖道。
公孫天成道:“真不明白也好,假不明白也罷。總之袁公子跟我等不是同路人。凡是袁公子說的話,我等要一律隻當沒聽到,免得被你利用。老朽也奉勸公子一句,切莫再做那卷土重來的大夢,省得拖累令兄。”
“那我要多謝先生相勸了。”哲霖道,“先生忽然來到此處,難道是來尋找你的同路人,爲他們出謀劃策嗎?未免來的也太晚了些吧。先生說在下的計策是妖言惑衆,想來先生另有良策了?”
公孫天成冷冷一笑:“你我既非同路人,我有良策爲何要說給你聽?難道不怕你聽了之後暗中算計好漁人得利麽?”
哲霖讨了個沒趣,看公孫天成負手盯着自己,一副“你不離開,我絕不和他們說半個字”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再留下,也沒有任何意義,便也冷笑一聲,拱了拱手:“那我祝各位早日鏟除端木平,爲江湖也爲朝廷立一大功。佳音傳來時,我必将在圈禁之地位各位浮一大白。”說罷,自朝來路折返。
看他越走越遠,邱震霆沖公孫天成冷哼一聲:“你和他不同路,咱們和你也不同路。你有什麽計策,咱們不聽,你省省力氣吧!”
“大當家——”公孫天成見他也要離開,忙催驢子上前擋住其去路,“你不聽老朽的計策,難道是自己有計策?”
“你放心!”邱震霆道,“咱們幾個雖然看不慣皇帝老兒,但是也都識大體,不會挾持程大人去造反。老子去對付端木平,難道也礙着你的事了?”
公孫天成搖搖頭:“大當家要是再去找端木平的麻煩,隻會越陷越深,沒完沒了。老朽方才在路上碰到司馬元帥,聽說端木平已經武功盡失。大當家還是見好就收吧。”
“話可不能這麽說!”白羽音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端木平詭計多端,連自廢武功這種毒計都能使得出來,下面還不知要玩什麽花樣呢!算起來,逼他不得不自廢武功的是咱們,他日後一定變本加厲。咱們還是要盡早除掉他爲妙。雖然袁哲霖的話不可信,不過,他說的法子也不是全無道理——爲了江山社稷着想,本郡主去作證說出端木平走火入魔時的醜态,也沒什麽了不起。”
餘人紛紛點頭。崔抱月道:“郡主願意出面,那再好不過。咱們這就去追上司馬元帥和孫大人。”
“萬萬不可!”公孫天成道,“且不說袁哲霖是否想利用諸位東山再起,哪怕他沒那個心,諸位也不可再上公堂。你們真以爲那仵作忽然發現了道姑的死因有異,才爲嚴大俠洗脫冤屈嗎?這不過是老朽做了手腳而已。糾纏下去,難免露出破綻!”
大家都是一驚。
公孫天成道:“你們在街頭鬥毆,以緻驚動了官府,這事鬧得整個涼城都知道了。後來老朽聽說涼城府受理了那道姑被殺一案,屍身上發現了綠手印。我雖然并不明白你們各種武功的奧秘,但是也多少聽到你們議論——若真是嚴大俠失手打死的,應該沒有綠手印,顯見着是旁人栽贓嫁禍。至于是不是端木平,我并不知。然而,我想,隻要能讓這栽贓嫁禍的手段被人識穿,自然可以替嚴大俠洗脫嫌疑。于是我就找了個借口,到涼城府去,在掌印上做了手腳。”
“爲什麽要做手腳?”辣仙姑奇道,“方才那仵作推測得頭頭是道……難道那綠掌印不是端木平印上去的?”
公孫天成道:“綠掌印是誰印上去的,我并不知。那道姑到底是怎麽死的,我也不清楚。她腦後的那些針是我所刺,綠掌印上的毒也是我下的。雖然現在似乎蒙住了大家。不過,一旦端木平回過神來,肯定會抓住破綻不放,那還不沒完沒了?所以,這事須見好就收,趁着現在端木平被挫了銳氣,衆綠林豪傑從京師散去,就讓這件事情過去吧。”
大夥兒更加驚訝:“爲何要在綠掌印上下毒?難道綠掌印沒有毒?”
“若是依照諸位的說法,那綠掌上都是什麽烏頭飛燕草之類的毒草,那自然是有毒的。”公孫天成道,“不過,并非所有毒物都會使銀針變黑。那個綠掌印就不會。這應當同毒藥本身的性質有關。我自然是相信嚴大俠不會用毒掌殺人,所以确信這掌印是後來印上去的——至于後印上去的掌印該有些什麽特點,方才諸位也聽仵作說了。我當時既推測出其中的門道,便想,隻要讓衆人都信服,自然可以替嚴大俠洗脫嫌疑。可惜,那綠掌印不會使銀針變黑。無奈之下,我隻得偷偷在綠掌印上塗了一層砒霜,又在屍體的皮膚上紮了幾個小孔,使砒霜滲透皮下。此後,我自然假裝不經意發現了這個異常之處,告訴仵作知曉,又教他說了那一番話。”
原來如此!衆人都歎服老先生的勇氣與智慧。“原來銀針還不能鑒别所以的毒藥。”辣仙姑道,“今日我也長了見識。”
公孫天成道:“其中究竟是何原理,我也不清楚。隻不過,端木平身爲一代名醫,應該知道得比我們清楚。對峙的時候,他沒有立刻就指出來,若不是一時糊塗沒想起來,就是怕自己太快反駁顯得熟知綠蛛手的道理,反而被你們抓住了把柄。不過,給他一點兒喘息和籌劃的時間,他隻怕又會在這上面大做文章。所以,倒不如快刀斬亂麻——道姑的屍體,速速叫她徒弟們運走埋葬,京城裏的綠林豪傑趕快讓他們各自回家去,這樣端木平即便想唱戲,也沒有戲台。事情才可能平息下去。若是諸位聽信袁哲霖的鬼話,繼續和端木平糾纏下去,不過是在京城展開另一場耗時費力的官司而已。”
“誰與他打官司?”邱震霆道,“反正現在端木平武功盡失,老子今夜闖進太醫院把他殺了,一了百了!”
“殺人容易,那殺人之後呢?”公孫天成道,“大當家的官位自然是沒了,鹿鳴山也不得安甯,最開心的是什麽人?當然是在鹿鳴山被大當家打得灰頭土臉的玉旈雲。她大概早就想着要如何找諸位當家和崔女俠報仇,若你們和端木平同歸于盡,玉旈雲漁翁得利,豈不是笑得罪開心的一個?”
這道理邱震霆當然也明白,憤憤的,喘着粗氣不說話。
“被别人打了一巴掌卻不能還手——我知道諸位心裏十分窩囊。”公孫天成道,“不過,諸位想一想,端木平到底算是個什麽東西?留他在世上,能搞出多大的亂子?除掉他,又能帶來多大的好處?所謂的武林義師向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群烏合之衆即使讓嚴大俠來領導,又能如何?隻怕還不如殺鹿幫的好漢們和民兵營的各位在大清河立下的功勞。諸位都是忠肝義膽的英雄豪傑,何必被江湖恩怨束縛?打個比方,好比你是一個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的書生,本來要去考科舉,報效國家,結果在路上遇到一個地痞無賴,你就不斷和這人互相謾罵,還因爲自己說粗話說不過地痞而憤憤不平,結果你因此誤了考期,十年寒窗白白浪費——這樣值得嗎?”
“别說了!老子不聽!”邱震霆嚷嚷道,“江湖是狗屎,朝廷難道就是香饽饽?就算這讀書人路上不理那地痞,考上功名做了官,難道就好了?文正公是個什麽下場,公孫先生你比俺清楚!程大人現在也被折騰得半死不活,将來如何,還難說!所以要俺說,街上那個是地痞,朝廷裏的也都是潑皮強盜——貪污的,受賄的,搶人老婆的,練神仙的——哼!”他重重一跺腳,氣得說不下去了——江湖朝廷同樣叫人厭惡,哪裏是他們施展抱負之處?哪裏是他們的容身之所?
公孫天成歎了口氣:“大當家要這樣說,老朽也無法勸你。江湖是一條路,朝廷也是一條路,這兩者之外并非沒有别的路可走。世上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若有惡狗當道,可以一腳将其踢開,它再來,你再踢,若是殺了更方便,那麽殺了也無妨。不過,要是追打惡狗跑到歧途上去了,未免不值。”
邱震霆在火頭上,什麽也聽不進去。崔抱月倒依稀聽出些道理來:“好吧,端木平的事情,我暫時不去理會。他要是膽敢來找麻煩,我自然不客氣。我還要回去收拾民兵營的爛攤子。先告辭了!”說罷,拱手作别,和部下會合了,一同離去。
辣仙姑便勸邱震霆:“大哥,咱們也先回涼城去吧。就算不想繼續在朝廷當官,也要和程大人道别……”她忽又自嘲地一笑:“按公孫先生的話來說,咱們幾個這大半年都是追着惡狗瞎忙活。早早回鹿鳴山打獵是正經。”
“五當家萬不可這樣看。”公孫天成道,“你們追着惡狗,實在是因爲這惡狗搞得天下不太平。惡狗也分好多種——袁哲霖是不能不追打的。端木平,就随他去吧。”
如今除非下殺手,否則還能把端木平如何?辣仙姑看看嚴八姐:大家對付端木平的初衷,就是爲他報仇。若此時罷手,嚴八姐應該是最不甘心的一個吧?不過,嚴八姐隻癡癡呆呆地望着地面,難辨悲喜。
“惡狗是分好多種!”管不着道,“敢咬爺爺我的,就是最該殺的——我不管你們怎麽想,我反正和端木平鉚上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等我傷好了,再慢慢找他算賬。”
猴老三和大嘴四心裏也是這樣的想法。白羽音更擔心自己是端木平醜态的重要證人,遲早要被其對付,暗想,回到王府就找鐵師傅來,命令他把端木平殺了。
大家再繼續留在芙蓉廟也沒什麽意思。就悶悶不樂地返回涼城去。一路上個人想着個人的心思,邱震霆時不時拿路邊的草木出氣,猴老三和大嘴四扶着管不着,三人湊在一處嘀嘀咕咕地咒罵。嚴八姐落在隊伍的最後。他的心中如同江河翻湧——到今天爲止,他可算是一敗塗地、一無是處。他從沒有覺得自己糾纏的是江湖恩怨,他要揭穿端木平,其目的也是想要武林人士團結一緻,抗擊外地,保衛國家。不過,聽公孫天成這麽說,自己的目光何其短淺。這些日子以來,他看到的是義師的*,以緻玉旈雲從楚國揚長而過,看到哲霖舌燦蓮花,騙得衆人爲其所用,他于是滿心想要鏟除哲霖。之後,他爲端木平所害,就滿心想要揭穿端木平,還武林一個清清白白的俠義之道。他卻不曾停下來眺望遠方——那虎視眈眈的樾寇,流離失所的百姓——江湖之外還有多少事?他卻被江湖蒙了眼!他想到程亦風——程亦風所看到的,就是這些天下大事。甚至符雅所想到的,也是這些大事。他何其慚愧!
今後的路卻要如何走?
忽然感到又人在他肩頭一拍。不及回頭,背心已被人抓住,整個人被提了起來,拉進樹林中去。他待要喝斥,卻聽來人在他耳邊輕輕道:“小子,别吵,我有話問你。”正是鐵師傅的聲音。
鐵師傅抓着他栖身于一株大樹之上,看邱震霆一行毫無察覺地走遠了,才拉着嚴八姐跳下樹,笑道:“小子,你怎麽一副死了爹娘的表情?難道對今天的事不滿意?”
嚴八姐心緒煩亂,不知從何說起,于是垂頭道:“前輩解圍之恩,嚴八姐沒齒難忘。日後若有機會,定當報答。”
“報答?你要怎樣報答?”鐵師傅笑道,“你要和我一起去重建神鹫門嗎?”看嚴八姐滿面驚愕,他又擺手笑道:“算了吧。你的武功如此差勁,我要重建神鹫門,還不如收個資質好一些的徒兒,過了三五年再一同去打天下——你真的是阕前輩的傳人?”
“晚輩隻是機緣巧合得阕前輩指點了幾招。”嚴八姐回答,“絕不敢妄稱神鹫門的傳人。”
“不錯,”鐵師傅道,“你這樣子要是做了神鹫門的傳人,隻怕列位祖師都要氣得從地下跳出來。況且,你武功差勁不算,人還這樣迂腐——我雖和阕前輩素未謀面,但聽說他狂傲不羁,再怎麽機緣巧合,也不該和你這樣一個木頭一樣的年輕人扯上關系,還指點你武功。”
“此事說來話長。”嚴八姐道,“在下和阕前輩也可算是不打不相識。不過具體經過……”
“你不必告訴我。”鐵師傅道,“我聽說那幾個西瑤人無論怎麽問你,你都不肯說。想來你是爲了要保護阕前輩的安全。江湖人心險惡,沒什麽可信之人。你不必因爲我幫了你一回就覺得欠我的人情,好像隐瞞了我便十分對不住我似的。我對阕前輩的下落毫無興趣……”他這樣說着,忽然又笑了起來:“江湖上的事情這麽多,全都是小人們自己鬧出來的。阕前輩隐居秦山,落得耳根清靜。我在康王府做奴才,也逍遙自在。偏偏有你這種看不穿的人,要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要是人人都看不慣惡人當道就跑去隐居,惡人豈不是更加橫行無忌?”嚴八姐這樣說着,想起公孫天成的話,心中又一陣慚愧,垂頭道,“可惜我沒有那本領……”
“沒有本事卻還要強出頭,你這人再多幾條命也活不久。”鐵師傅道,“先機緣巧合讓阕前輩救了你,如今我再幫你一回,不過江湖上陰險狡詐的家夥多得數也數不清,你終有一天……”他說到這裏,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麽,上下打量了嚴八姐一陣,笑道:“翦重華大俠的事迹我隻是略有耳聞。那些所謂的武林正道越是罵得他厲害,我就越是覺得這個人可敬可佩。翦大俠他就是個爲國爲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大英雄。聽說他也是個正直得幾乎迂腐的人,最後竟然爲了大義,舍棄了自己的生命。他是阕前輩這一生唯一的朋友。一個是當時武林正道的領袖,一個是人人懼怕的大魔頭,這兩人竟然能成爲生死之交……你的武功比起翦大俠來,顯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過,你這迂腐勁兒,隻怕和他有幾分相似,也許阕前輩就因此看你順了眼,指點你幾招武功。”
“阕前輩和翦重華是故交?”嚴八姐愣了愣,那麽阕遙山隐居之處的那座墳裏面埋葬的是翦重華?他說要去西瑤尋找故人之女,是翦重華的女兒?
鐵師傅笑道:“翦重華爲人正直,并不像如今這些武林匹夫終日将正邪不兩立挂在嘴邊。聽說他并沒有門戶之見,所以才和阕前輩這個大魔頭甚至西瑤祭司成了好友。不過,也正是因爲如此,他被老匹夫們逼死。翠湖山莊當年也是武林上首屈一指的名門正派,從此消失江湖。不過,沒想到他當年在西瑤收過幾個弟子——那個滑稽的西瑤護衛蒼翼,就是翦重華的傳人了。我不知他學翦重華的功夫學到幾成,不過,對我們神鹫門的武功卻十分熟悉。此人雖然荒唐又難纏,但心腸卻不壞。聽他說,阕前輩當年曾經将一些神鹫門秘笈托付翦重華保管,翦重華囑咐弟子不得偷學,結果他的弟子們果真一絲不苟地遵循其命令。饒是蒼翼心癢難熬把神鹫門秘笈都背得滾瓜爛熟,卻一點兒也不敢修習。若換做端木平之流,隻怕早就據爲己有。就不知他們此時忽然要尋找阕前輩的下落,是何原因?”
嚴八姐自然不知,但心裏想:他們既然是翦重華的傳人,或許告訴他們阕前輩的下落也無妨。也許他們還知道翦小姐的下落?如此想着,他又罵自己糊塗。别人的家事與他何幹?大事上他且一敗塗地,又去管旁人的閑事?
鐵師傅看看他,道:“怎麽?被公孫老頭兒罵蔫了?哈,我以前隻知道程亦風有個幕僚,他敬如師長,今天聽他教訓你們,又聽說他如何在老道姑的屍體上動手腳,總算見識到此人的本領。”
“原來前輩當時還未走遠。”嚴八姐道,“公孫先生不僅足智多謀,還高瞻遠矚,晚輩被他教訓,心服口服。”
鐵師傅冷笑了一聲:“足智多謀高瞻遠矚也要見仁見智的事。你覺得爲國爲民鞠躬盡瘁值得欽佩,有人偏偏覺得錦衣玉食日進鬥金是今生最高之追求,何必強迫天下人都接受你那一套?世間既有翦重華也有阕遙山。翦重華沒有強迫阕遙山去做爲爲國爲民的大俠,阕遙山也沒有勉強翦重華去做縱酒放歌的浪子。他們一個追求仁義,一個隻講痛快,還不是結爲莫逆之交?要是江湖人全成了翦重華的模樣,朝廷裏充滿了程亦風,這世界豈不是很無趣?”
這話嚴八姐并不贊同。如果江湖中隻有翦重華那樣的俠客,官場上隻有程亦風那樣的君子,天下百姓的生活該如何喜樂!不過他沒心思和精力和鐵師傅争論,岔開話題道:“前輩用心良苦給我送來綠蛛手的藥方,想幫我對付端木平。不料我終究還是棋差一着,讓端木平脫身。實在是浪費了前輩的苦心。”
“嘻!”鐵師傅嗤笑,“端木平自廢武功,那也算是脫身嗎?論起陰謀詭計,我不得不承認遜他一疇,論起心狠手辣,我也絕對沒法和他相比。隻不過,有句話說的好——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爲了保住那君子的名聲,使得自己變成一個廢人。看似他赢了一局,但是從此武林中誰還會把他當一回事?就算尊他一聲‘泰山北鬥’‘正道領袖’,不過是虛名罷了!所以,到頭來,今天這一局,他自己将自己鏟除了,免得咱們麻煩……哈哈……簡直好像你和人比武,本來已經快輸了,那人卻忽然橫劍抹了脖子。難道不值得大笑三聲嗎?”
話雖沒錯,但嚴八姐笑不出來。
鐵師傅自己大笑了幾聲,道:“我知道你想要堂堂正正地揭露端木平的嘴臉。不過,這實在愚蠢至極!追究起來,你和端木平的糾葛,不是你死,就是他亡。管你用什麽法子,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緊。你瞻前顧後,一時怕手段不夠光明磊落,一時又擔心事情不能處理得幹淨徹底,結果總是想來想去,沒個決定。而就在你白費腦筋的時候,人家端木平步步進逼,把你打得手忙腳亂。到頭來,你自己周身麻煩,還拖累了一群朋友。今日能有如此結果,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你要是還這樣優柔寡斷,像個小娘們一般,将來禍患還多着呢!”
嚴八姐苦笑:“是,前輩今日暴露身份,日後隻怕擺脫不了端木平和那些正道人了。”
“我不是怪你拖累我。”鐵師傅道,“我這個人不管什麽是非,什麽好人壞人。我隻管自己人。既然你和阕前輩有些淵源,我沒道理看着你被端木平趕盡殺絕。再說,我看端木平不順眼,也是一層原因。所以,我今日做的事,純是我自己想做,你不要覺得虧欠了我。”
他越是這樣說,嚴八姐反而越是覺得過意不去:“前輩今後有何打算?隻怕正道中人不會就此罷休。”
“哼,他們也要有本事才能來纏着我呢!”鐵師傅不屑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幫你做的,也就這麽多。今後,你好自爲之。”
這是告别的意思了,嚴八姐看鐵師傅轉身欲走,不過又停下腳步,道:“若你真想報答我,就替我做一件事——我家小郡主金枝玉葉,将來是要做楚國皇後的。你萬不可讓她被你那些榆木腦袋的朋友或者被袁哲霖這小賊慫恿去做出有*份的事情。”
嚴八姐呆了呆——把白羽音托付給自己?
鐵師傅看出他的疑問,哈哈笑道:“我若還想繼續呆在王府,方才就不會替你們出頭了——那些武林匹夫要是三天兩頭要王府來找我的麻煩,豈不讓王爺不得安甯?好奴才不能給主子找麻煩。我在涼城也呆了十幾二十年,膩味了。且到别處耍耍去!你要是不被你這迂腐的臭脾氣害死,咱們後會有期!”說罷,飛身一躍,沒入樹林深處,沒了蹤影。
嚴八姐怔怔立着,心中煩亂更甚。不過,恐怕耽擱下去叫邱震霆等人擔心,便回到了大路上。果然殺鹿幫的人已經發現他不見了,折回來尋找。他不想多言,就推說自己隻不過找個地方解手,搪塞過去。一行人悶悶不樂地回到了涼城。
是日,依然寄住在菱花胡同的教會。不過,殺鹿幫一行胸中怒火難平,非要痛飲一番不可,怕污穢了這番邦菩薩的清淨之地,就到鬧市來買醉。嚴八姐也被他們拽了出來。隻不過他心中苦悶多于憤恨,喝酒心不在焉,旁人都醉得東倒西歪了,他卻似乎越來越清醒。約莫二更天的時候,邱震霆等人舌頭也大了,仍舊嘟嘟囊囊咒罵着端木平、武林正道和貪官污吏,可說的什麽,卻聽不清楚。嚴八姐獨自喝悶酒甚是無聊,況且酒館裏悶熱得緊,他便出門來在街上溜達。
他也不知要去哪裏,隻是避開人多熱鬧之處,漸漸就遠離了酒樓飯館鱗次栉比的街道,又繞過了花街柳巷,來到忘憂川附近。城樓上油黃的燈火倒映在水面上,像是灑了一地的金子。遠處一間小小茶肆的門口,坐着一個頹唐的讀書人,大約是因爲自家點不起燈的緣故,就在茶肆外借光讀書。
讀了一肚子的學問,卻不知道立身做人的道理,有什麽用?嚴八姐想,學了一身絕世武功,卻不能行俠仗義保家衛國,又有什麽用?爲什麽明明是正确的事情,看起來那麽理所當然的事情,大多數人卻不去做呢?
他不禁摸了摸懷裏的優昙掌秘笈——天下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神功,他卻毫無興趣,甯可這是一本經書,是佛經也好,番邦菩薩的經文也罷,誰告訴他今後的出路?
正自煩惱之時,忽然見到茶肆門口起了争執,好像是幾個醉漢要趕那讀書人走,讀書人苦苦哀求,醉漢們卻是不聽,且對他動起手來。嚴八姐看不過人欺淩弱小,便喝道:“住手!”且大步上前去阻止。
醉漢們哪兒曉得他的厲害,隻當他是個尋常管閑事的,便動手動腳地威脅。而嚴八姐豈能容忍如此挑釁,當即一拳将前面醉漢的鼻梁骨打斷,另一個醉漢還未看清發生了什麽事,也被嚴八姐直摔出去,撞在門柱上,登時昏死。其餘幾人見情形不對想要逃跑,卻已來不及,嚴八姐連環掃腿,幾人就“撲通撲通”都跌進忘憂川去了。
“哈哈!”嚴八姐看着那幾個醉漢于水中撲騰掙紮,笑道,“今日要叫你們知道,天子腳下還是有王法的,就算王法不管,還有抱打不平之人!”他轉身想寬慰那書生幾句,可回頭看時,哪兒還有那人的影子?就連茶肆裏其他的客人也都逃得無影無蹤,隻有夥計躲在櫃台後發抖。
這位是某某大人的侄子,那位是某某大人的外甥……他用顫抖的聲音對嚴八姐道:“壯士,你惹了麻煩了,快逃吧!”
麻煩?逃?嚴八姐不禁哈哈大笑——他現在身上的麻煩還少麽?他在武林中敵人衆多,他要逃到哪裏去?可是,方才這樣恣意地出手,蓦地将他心中的怅惘劈開一個缺口:行走江湖,不就該這樣快意恩仇嗎?隻要自己問心無愧,何必在乎旁人怎麽想?他是漕幫幫主還是賣國賊,是正道大俠還是魔教妖孽,他的手段是光明正大還是爲人所不齒……何必在意?公孫天成說,路是人走出來的;鐵師傅說,不管好人壞人隻管自己人,兩人的觀點看似天差地别,但其實都暗含了一個意思:隻要自己堅持住一個方向,勇往直前,那便不需要後悔了!
想到這裏,他心中豁然開朗,叫夥計“拿酒來”。那夥計隻是瑟瑟發抖,解釋說這裏是茶肆,并沒有酒賣。正巧此時忘憂川中一葉小舟晃晃悠悠地劃近了,船上十來個壇子,船舷幾乎都被壓入水中了。嚴八姐就放過那可憐的夥計,吆喝船家買酒。可那船家一看到空空如也的茶肆,以及那幾個狼狽不堪正往岸上爬的醉漢,就知道這裏有是非,因猛力搖橹後退。
嚴八姐本不是個貪杯之人,也不喜歡強人所難,但連月來被束縛壓抑得太久,今日偏偏要好好放縱一回,即飛身躍到小船上:“船家,我要買——”他話還沒說完,那船家已經吓得跳水逃生而去。
嚴八姐瞧着他的腦袋在水中一起一伏,笑道:“我說要買酒,又不是要搶酒,你怕什麽?好吧,我雖一介草莽,卻不是土匪,酒錢在這裏!”因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丢在船上,接着就拍開一壇酒,豪飲起來。
借酒澆愁的時候,喝酒就好像喝水,既喝不醉,又覺得木然無味,心情大好的時候,即便是劣酒也覺得香醇無比。嚴八姐幹了一壇,又拍開第二壇。如此接連喝了四、五壇酒,已醺醺然有了些醉意。他感覺身上燥熱難當,即扯開衣襟,在船上舒展筋骨。此時,那優昙掌秘笈中的字字句句猶如全都有了生命,在他腦中跳躍不止,串連成一種怪異的咒語,指揮着他的奇經八脈四肢百骸如此這般地運動。真氣的運行從未如此順暢,招式的連接也好像信手拈來般的容易,他将空酒壇噼裏啪啦全都打了個粉碎,見河面上燈光和自己掌心的綠光交相輝映,不禁放聲大笑:“哈哈,優昙掌既能殺奸賊,也能耍酒瘋,有趣有趣!神鹫門的前輩們,你們可不要怪我!”
“喂!嚴八姐!”他忽然聽見有人喚他。醉眼朦胧地一看,隻見迎面駛來一艘畫舫,上面擠滿了歌姬舞娘和形形色色的外邦之人,而蒼翼正和他們飲宴作樂,到了跟前,便問道:“嚴八姐,你怎麽在這裏?一個人喝酒多無聊?要不要過來一起喝?你别擔心,我不會再問你阕前輩的事來——我不怕告訴你,我等奉了太後之命來尋阕前輩的下落。本來你明明知道卻不告訴我,我非把你大卸八塊不可。不過我們接到西瑤來的急信,說太後招我們回去,不必再打探阕前輩的消息。老尼姑他們已經先走一步,我說我輕功比她高明,就是晚她一天出發,還是比她先到,所以故意留一夜,氣氣她。”
嚴八姐已經有五六分醉了,沒留心蒼翼到底在說什麽,隻想:此人年紀不小,卻一團孩子氣。鐵師傅說他雖然熟讀神鹫門秘笈,卻絕不敢偷學,怕是也和這一派天真純樸有關。本來他死纏爛打十分讨厭,但至少比中原武林那些僞君子們可親得多——于是,感覺蒼翼拉着自己的胳膊,也不掙紮,随他跳到畫舫上。
這邊廂的宴會也正開到酒酣耳熱之時,在座客人有好些似白赫德一般高鼻深目,還有一些皮膚如木炭一樣黝黑,亦有模樣像中原人,但衣着卻大有不同的。嚴八姐雖然在運河上往來二十餘年,卻素沒有見過這麽多番邦人士。蒼翼則顯得和這些人很熟絡,一一介紹他們的家鄉,有蓬萊國有婆羅門,還有些國名須得卷着舌頭才能叫出來,嚴八姐聽也沒聽說過。“我們西瑤敞開國門,做四海生意,外國商旅使節我見得多了!”蒼翼炫耀道,“中原規矩多,稅又重,現在許多國家都願同我西瑤交易,而不到中原來,所以我臨淵城裏形形色色的外國人比這裏多得多了。”
他給嚴八姐斟上酒,說起自己如何追了半日也不見鐵師傅的蹤影,連康王府都找遍了,還是一無所獲,後來回到夷館就聽玄衣和朱卉說孝文太後命令他們速速歸國。他們正收拾細軟時,夷館的官員來邀請他們去畫舫夜遊,說此乃楚國朝廷對屬國官員的禮儀。玄衣等拒不承認西瑤是楚國的下屬,所以絕不肯享受此待遇,而蒼翼卻覺得花元酆帝的錢也無所謂,況且他喜愛向各國人打聽當地的武功,便欣然赴約。“可惜今天來的人沒一個會武功的。”他抱怨道,“我正悶得要死,就見到了你。不錯,不錯。”
“武功?”嚴八姐眯縫着醉眼,“紅毛番也有武功嗎?和我們有何不同?”
蒼翼道:“那自然是有的。要我說,天下武功可以分成兩大種,一種是内功,一種是外功。内功以中原氣功爲鼻祖,無論是如今楚國人練的,我們西瑤人練的,還是他們蓬萊國人學的,都是一個原理。外功又分兩種,一種自然是拳腳刀劍的功夫,雖然中原有,但是歐羅巴也有,隻不過他們的劍術和咱們比起來,簡直是兒戲。另一種外功就是火器的功夫,這方面不得不承認歐羅巴人最爲厲害,不管是制造火器還是使用火器,他們技高一籌,咱們隻有偷師的份兒——那可惡的小偷公孫老頭從我國偷走《鑄造秘要》,裏面記載的不少是歐羅巴傳來技術。”
他說得眉飛色舞,而嚴八姐卻全無興趣,隻一杯一杯灌酒,後來嫌酒杯不盡興,便搶了酒壺來喝,最後幹脆奪了酒壇子。畫舫上的各國商旅使節幾時見人這樣牛飲,都愣住了。他卻不在意,也不察覺,順手将空酒壇擲了出去,勁力巧妙角度刁鑽,在水面上滑行十數丈,撞到了河堤也沒有破損,反而滴溜溜又轉了回來。衆人都拍手叫好,嚴八姐自己也起了興緻,從畫舫上一躍而起,單足立在那水中的酒壇之上,玩心大起,幹脆輕輕在壇上一點,飛入空中,兩掌左右開弓,不知不覺就演練起了優昙掌來。
蒼翼這個武癡,見到他使出如此高明功夫,自己也被勾起了瘾頭,當下也丢了一個空酒壇到水中,飛身跳了上去,來到嚴八姐的身邊道:“好小子,你現在也不收收藏藏,肯把優昙掌使出來了——咱們好好較量一番!”說時,已經一指朝嚴八姐的眉心戳去。
若是換在往常,嚴八姐理會得他的厲害,自然要小心應付。可是此刻酩酊大醉,根本看不清蒼翼的來勢,直到他攻到眼前才反應過來。然而,這卻正合着阕遙山所授“後發制人”的秘訣,且他酒醉之中,思緒混沌,完全依靠身體來應對,招式全都古怪萬分,是蒼翼所無法想象,然而卻又總是恰到好處,攻守得當。登時,兩個本來武功相差甚遠的人,就在河面上鬥得不可開交,直看得畫舫上的人目瞪口呆。
他們兩個人踩着那浮浮沉沉的酒壇,一時順水而下,一時逆水而上,漸漸遠離的畫舫。最後甚至不知來到了什麽地方,周圍沒有一絲燈火,伸手不見五指。他們纏鬥已久力氣不濟,更難以準确地踩中水中的酒壇,終于,兩人“撲通撲通”雙雙落水。
黑暗包圍着嚴八姐,帶着腥味的河水直朝他口鼻中灌來。他想要撲水泅泳,但是手腳觸碰到的如同虛空,無處借力——确切的說,是他感覺渾身乏力,也許因爲是醉酒,活血是随意運功以緻真氣走岔的緣故。無心深究。隻是那窒息的感覺,像黑甜的夢鄉,慢慢侵襲。
莫非我才甩開了心頭的包袱,就要莫名其妙地葬身于此?他想,也好,人生如此無常,從巅峰可以墜落谷底,從谷底又可以頃刻升入雲端……累了,葬身在這忘憂川裏,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他放棄了掙紮,任由黑暗将自己拽入無底深淵。可是心中又有一絲不甘:他還想要見符雅一面。
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出了水面,又或者是他的元神出了竅,直飛到德馨長公主府。看到符雅靜靜地坐在房中,房内珠寶首飾绫羅綢緞熠熠生輝。她卻并不看重,臉上帶着淡然的微笑。她出嫁那天會是多麽美麗,嚴八姐想。人常說一個女子美到超凡脫俗,似仙子一般,符雅卻不是那種人物。她是屬于這個世界的。可又無法想象她鳳冠霞帔,像個俗世的新娘。她那一種淡然的氣度及溫和的光彩渾然天成——她屬于鹿鳴山腳下那小小的學堂,那衣着樸素的女先生。若能時光倒流,回到當日,該多好!她若是不嫁給程亦風,和他去浪迹天涯,該多好!什麽朝廷,什麽江湖,什麽恩怨,統統不顧。隻要平平淡淡的過日子,有她在身邊……
這念頭一起,嚴八姐就暗罵自己卑鄙無恥——你是個落拓江湖的浪子,是個好高骛遠的庸人。程亦風是當朝一品,兩殿大學士,是個能以書生之身領軍抗擊胡虜的英雄,也是個獨排衆議推行新法爲民謀福的君子。你要怎麽和人相比?而符雅待你如兄長,關心敬愛,你怎對人起了這種非分之想?
何況,你現在隻是在做夢而已!你身在忘憂川之中,你還是沉入水底吧!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終于歸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決心一定要徹底把端木平這個支線解決了……這個人物太能折騰了……作者都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