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第140章

程亦風醒來的時候隻覺渾身火燒一般,兩眼刺痛,耳邊滿是“嘩嘩”的嘈雜之聲。他不知身在何處,又閉眼躺了一會兒,方才聽出那“嘩嘩”的原是水聲——外面正下着大雨。再次睜開眼睛看,床頭一燈如豆,光線雖微弱,卻照亮了他所熟悉的事物。這是他自己的家中。

去年,他也曾因風寒而病倒。符雅冒雨來探望他,爲他續了半阕《滿江紅》:“相思苦,啼成雪。吟舊句,紅塵絕。奈明月多事,空自圓缺。争得花陰重邂逅,此時懷抱那時節。待回頭提筆志今朝,詞半阕!”

符雅——符雅在哪裏?他一骨碌從床上翻下來,仔細回想自己昏倒前發生的事情,隻覺地面的涼意從腳底一直鑽到心頭,讓他直打冷戰。顧不得頭重腳輕,立刻飛奔出門去。外面天還沒有大亮,天幕一片鐵灰,好像夜色被大雨洗褪,整個世界都黯淡無光。他一直沖到前廳,見到他家的門子正打瞌睡,聽到動靜就驚醒了。“大人,您好些了?”

“公孫先生呢?”他問,不待門子回答,又道,“小莫在哪裏?讓他備車,我要進宮!”

“公孫先生當然是在自己家裏。”門子道,“莫校尉這會兒也在兵營裏呢——大人這時進宮去做什麽?”

做什麽?程亦風愣了愣,對呀,他進宮去做什麽?符雅現在哪裏,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公孫先生交代小的告訴您,”門子道,“符小姐現在住在菱花胡同白神父那裏。皇上派了三名太醫照顧她。嚴大俠也留在那裏,請大人放心。”

她在菱花胡同。程亦風焦躁的心緒稍微安穩了些:是了,她無親無故,菱花胡同有她的一班教友,照應之外,也可以開導她。這是最好的安排。

“我去……看看她。”他道。

“大人自己還病着呢。”門子阻攔道,“再說這時辰,菱花胡同的人應該都還在休息——就算大人一定要去,現在也沒有趕車的人,出去雇轎子,也雇不到。”

程亦風知道自己的要求的确不合情理。況且才站了一會兒,就覺得渾身酸痛,因扶着椅子坐了下來:“那……等天亮了再說吧。幫我沏一壺茶來,再去找小莫。”

門子應了,當下照辦。不一會兒,冷冷清清的前廳裏就隻剩下程亦風一個人。熱茶騰起白茫茫的水汽,使得原本昏暗模糊的景物更加像是幻境。他覺得冷,覺得好像走進一個水簾洞,那古時的漁人,不就是穿過了狹窄的山洞,從而到達了世外桃源麽?他便朦朦胧胧尋着一點兒光向前走。黑暗漸漸被他甩在身後,那片光豁然遍滿天地間。隻見,溪流阡陌,屋舍俨然,男耕女織,歡聲笑語——這不是他的家鄉雲溪府麽?闊别已久,依然讓人心馳神往。他緊走幾步,要把這水鄉的芬芳深深擁抱。忽見前面一葉扁舟,青衣女子負手立在船頭。

那背影,不是符雅嗎?他大喜,當下喚道:“符小姐!”

女子回過頭來,果然是符雅。可是她的眼中沒有一絲喜悅,仿佛不認識程亦風似的,自己從船家手中接過長篙來,一撐,那船兒便如離弦之箭,順水而去。

“小姐!”他發足追趕。然而輕舟如梭,在永州的水網飛速穿行,他哪裏追得上?才跑出沒幾步,腳下絆到了什麽東西,便一個踉跄摔了出去。這時,旁邊有人扶住了他:“程亦風!你怎麽在這裏睡着了?”

他一驚,看到白羽音,才知道自己是做夢。看外面,天色已經大白。雨也停了。

“郡主,你……怎麽來了?”

“我愛來就來呗!”白羽音道,“你——病了?這麽陰冷的天,你在這四處透風的地方打瞌睡?你們的下人都死到哪裏去了?”

程亦風不要他扶。授受不親的鴻溝隻有符雅才可以跨越。“家的現在的确是沒有下人可以招待郡主。”他道,“我也……有病在身,實在無法禮數周全了。郡主還是請回吧。”

“你怎麽老是趕我走呀!”白羽音生氣道,“每次人家好心好意來找你,你就給人家潑冷水!我可是想着你一定擔心符雅擔心得要命,才一大早冒雨來找你的。你竟敢給我臉色看?”

“符小姐怎麽了?”程亦風問。

白羽音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一提到符雅,你就立刻變了個人!其實符雅能怎樣?她信的那個洋菩薩,或者還真的有些法力呢!刺殺皇後這麽大的事,皇上竟然說不追究就不追究,還下旨叫德馨長公主認她做幹女兒,也好有個娘家呢!”

“你……你怎麽知道?”程亦風瞪着她。

“我是誰呀?”白羽音道,“我們康王府裏每天出出入入多少秘密?再說,皇上是明着下旨讓人給你布置那新别墅,又叫給符雅準備珠寶首飾——而且皇上去芙蓉廟之前就已經下了旨,等我昨天回王府的時候,大家都議論開啦——你看,若是皇上說假話,不可能讓親貴們全知道呀!所以,你也可以不用擔心了。”

程亦風愣愣的——這麽說,公孫天成沒有騙他?若如此,的确是可以放下心來。可是爲何依然不安呢?夢中符雅漠然的眼神和順水而去的背影讓他揪心——是了,他了解符雅,符雅不怕死,不怕被追究。因爲她的自責更甚于外界一切對她的指責與怪罪。要如何才能開解?他皺着眉頭,心煩意亂。

而這時,忽然聽到門前有人聲:“程大人!程大人在府上麽?老奴老報喜啦!”

“呀!一定是賜婚的聖旨到了!”白羽音不能讓外人見到自己,趕忙躲到偏廳裏去。程亦風則狼狽地光着腳前去應門——果然,隻見乾清宮的總管太監領着兩列十二名小太監,捧的捧,擡的擡,盡是大紅蟒緞蓋着的禮物。

“程大人大喜啦!”大太監道,“老奴是來傳旨的。大人快更衣接旨吧!”頓了頓,似乎是注意到了程家連一個下人也沒有,就招呼那些兀自忙着拜訪賀禮的小太監:“你們愣着幹什麽?還不去伺候程大人更衣?”

“是!”幾個小太監答應着,上前來,扶的扶,攙的攙,把程亦風簇擁回房裏。那邊幫他穿官服,外頭又有幾個太監擺設香案。不多時,全都準備停當。他們又把程亦風扶了出來,行大禮,接聖旨。大太監用他的公鴨嗓子一本正經地宣讀,内容和昨天元酆帝說的分毫不差。罷了,程亦風叩謝聖恩,大太監又有一道口谕,說是元酆帝知道程亦風爲國操勞抱恙在身,特地賜下人參鹿茸等等名貴藥材,命他好生休養,不要誤了婚事,當然,也不能誤了國事。“皇上讓德馨長公主認符小姐爲義女,長公主已經在爲符小姐采辦嫁妝。皇上說,程大人在京中并無家人,聽說大人和翰林院臧大人是至交好友,便請他以兄長之身份爲大人準備婚事。所以,一切三書六禮,大人也不必操心了。”

“臣遵旨謝恩!”程亦風再次叩拜,接着像個木偶一般,被大太監領着檢視了元酆帝給他的各種賞賜,又傻呆呆看衆太監将這些賞賜在他家中歸類放好。寒暄再三,才把這些過分恭敬、過分熱情的人的送出門去。想起自己竟不曾給報喜的人任何打賞,實在失禮得緊。不過,經過這一番折騰,他渾身大汗,幾層官府都已經濕透了,好像石頭壓在身上,站不住,也喘不過氣來。

門子怎麽還沒有回來?小莫怎麽也還沒有來?他還要去看符雅,他想,不管别人怎麽說,若不親眼見她,不親口勸慰她,就不能安心!家裏沒有趕車的人,就去外面雇轎子。因勉力支撐着,朝門口走了幾步,忽又想起白羽音還在裏面躲着呢,須得把這麻煩的小郡主打發走。便又轉回頭來。誰料,動作得猛了,引發一陣眩暈,眼前發黑,立刻摔倒。

白羽音聽到響動,急忙從偏廳跑出來,看程亦風跌倒在門廳裏,頭撞在門廊的柱子上,已經腫起一個大包,趕忙搶步上前去扶起他,一試額頭,竟如火炭一般,而其面色青白,牙關緊咬,似乎還微微發抖,正是驚厥的征兆。“該死的奴才!”白羽音罵道,“人都病成這樣了,還折人家!看我日後怎麽收拾你們!”

她曉得驚厥之症十分兇險,須得火速退燒。此時程家一個下人也沒有,便不得不将程亦風的手臂搭在自己肩頭,攙扶他回房裏去。感覺沉重有火燙的身體依靠着自己,她心中蓦然有種異樣感受——她曾經和别人私奔,自然耳鬓厮磨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她又曾經在錦波閣裏和竣熙同床共枕,肌膚之親也沒什麽大不了。但是此刻扶着昏迷不醒的程亦風,怎麽讓她的心裏無比快樂?他的眼裏沒有她,若是醒了,依舊會趕她走,不過,這一刻,他不能說大道理,不能拂袖離去,他是完全依靠着她的。爲此,她感覺自豪起來——下人們依靠她過活,王府的人依靠她登上太子妃之位好鞏固地位,還有好多人需要她辦這樣或那樣的事,但是沒有哪一個人,哪一種關系,可以和此刻相比。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很踏實,很安心,真想永遠就這樣走下去了!

她把程亦風扶上床,便親自從井中打了涼水來給他冰額頭,又去廚房取了燒酒,擦身降溫。這樣忙了一個多時辰,程亦風緊鎖的眉頭才稍稍舒展開,睡熟了。

白羽音怔怔看着他的臉——已經記不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是什麽時候,不過,和抄查菱花胡同那一晚比起來,程亦風消瘦憔悴了許多。宗廟社稷,那是多麽無聊的事情。她見過自己的外公、父親,爲了這些事操心。他們隻會變得越來越陰沉可怕。而程亦風卻被這些事情消磨。他的生命已經獻給了這些索然無味的政務。他因此添了皺紋填了愁容,卻好像一本上佳的書籍,讓人讀了一遍又一遍,不忍放下,于是紙業泛黃了,起皺了,都是生命惺惺相惜的痕迹。

程亦風啊,程亦風,她暗暗自語,我可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郡主,今天這樣伺候你,你醒來該好好感謝我才是!我也不求别的,隻求你跟我好好說話,不要老是趕我走,老是把我當成胡鬧的小丫頭——我比符雅有什麽不足?她能做的,我也都能做。你要留在京城,我可以幫你實施新政,你要是想退隐山林,我就陪你一起——那什麽太子妃、皇後的位子,我才不稀罕——你看好不好?我是個很可愛的姑娘吧?

情不自禁地傻笑起來。忽然注意到枕頭下露出一角信紙,心中好奇,就抽出來瞧瞧。隻見上面寫着一首《憶江南》,雲:“長夜盡,再見複何時?多少心情多少事,一杯濁酒兩篇詩。勇去莫徘徊!”正是去年符雅逃離之後讓白赫德帶來的那一首。不過,白羽音卻不熟悉符雅的字迹,看到上面“丁酉年臘月初八”,全然不知是何意思。想:“這書呆子,聽說以前在花街柳巷裏厮混,寫過許多鴛鴦蝴蝶的詩詞,難道這也是其中之一?也不見得有多少!”輕輕吟了一回,不以爲然。

然而恰在此時,程亦風忽一翻身,捉住她的手。“喂,你——”她的心一陣狂跳,幾乎要撞穿胸膛,立刻要抽回手來,可是好像被人點了穴,半邊身子酥麻了,沒有一絲力氣。狂喜,如同一種毒藥,蔓延到全身——好吧,就這樣吧!就這樣牽着手一輩子吧!

可心裏才這樣想的時候,忽聽程亦風喃喃道:“符小姐,你不要走!你給我程某人一個機會,将來好好照顧你!”

“你——”白羽音又驚又怒——美夢被無情擊碎——程亦風心裏從來就隻有一個符雅!他或走或留,就隻是爲了一個符雅!這一點,她豈不是早就明白了嗎?豈不是從她認識程亦風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了嗎?那她怎麽還一次又一次……可是,她又沒有要求别的!她沒有要求取代符雅,隻不過想在這個人的心裏占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她如此卑躬屈膝,她像個下人一般——但這個可惡的書呆子,竟然——

她感覺自己快哭出來了,狠狠摔開程亦風的手,将那詩稿揉成一團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混蛋!大混蛋!你敢這樣對我!我昨天在家裏被他們罵了多少回?差點兒就被他們關起來,我還跑出來找你——你就這樣對我?我有什麽不好?符雅就那麽好?她犯了誅九族的大罪!她自己也不想活了!她——她現在半死不活的,說不定就活不了呢!就這樣的一個女人,你也喜歡?她死了才好呢!”

這句話一出口,她心中的怒火好像被撥弄了一下,發出響亮的“噼啪”聲:要符雅死,有何難處?符雅在菱花胡同,那兒又不是什麽龍潭虎穴!竣熙恨符雅刺殺皇後又連累鳳凰兒,元酆帝的赦免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去殺了符雅,誰也懷疑不到她身上!

這個主意使她渾身都沸騰了起來,當下離開程府,往菱花胡同來。

那時已是中午時分,教會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白羽音翻牆進去,不費吹灰之力。可是,當她來到後院白赫德等人居住的房間時,卻大失所望,根本不見符雅的蹤影,隻有嚴八姐和殺鹿幫的一行人正在房中商議事情——原來邱震霆等人離開了于适之的陵墓之後也回到涼城,栖身在菱花胡同。白羽音生怕打草驚蛇,蹑手蹑腳退了出來,在教會裏搜尋了一圈,于廚房中聽到張嬸和幾個教友說話,才知道德馨長公主一早派人來将符雅接回“娘家”去了。白羽音不禁在心中暗罵,但轉念想來,連皇宮她都出入自如,便闖一闖長公主府又如何!

她便又要動身離開教會。隻是,才出門,遙遙看見自己家的護院——也就是昨天強行将她從芙蓉廟帶回王府的那一個,後來打聽到,此人人稱“鐵師傅”,是何來曆卻不曉得。她不由大呼倒黴:怎麽像個冤魂似的?我到哪裏他都能找到?

不甘心就此被帶回去,她立刻轉身跑回會堂中,貓腰鑽到了供桌之下,大氣不敢出,靜聽外面的動靜。不時,鐵師傅就到了門口,聲音顯得很不耐煩:“這位大俠,你從昨天就一直糾纏在下,到底還有完沒完?”接着,聽蒼翼回答:“你告訴我阕前輩的下落,就有完,否則,那就沒完!”

原來不是來抓她的!白羽音松了口氣,又奇怪:蒼翼爲何糾纏她家的護院?

其實,她因爲昨日被點倒之後人事不知,并未見到鐵師傅和人交手,也自然不曉得蒼翼昨日追出于家老宅之後拼盡全力,始終隻能遙遙看着鐵師傅的背影,怎麽也攆不上。後來跟蹤到了康王府,本來想闖進去,卻被随後趕到的玄衣阻止:他們身份已被公孫天成揭穿,行事必須萬分小心,不能給孝文太後和西瑤朝廷帶來麻煩。于是,蒼翼不得不在康王府守着,等鐵師傅再次出現,才上前招呼,一直尾随來此。由于白羽音不明就裏,所以隻覺莫名其妙:這西瑤怪人,怎麽見了誰都逼問阕遙山的下落?

“這位俠士,”鐵師傅道,“你纏了我一路,我已經跟你說了五百回,我不過是康王府的一個小小護院,并非江湖中人,也不知道你所說的阕前輩的下落。你再糾纏下去,也沒用哇!”

“咦,你這人好會耍賴!”蒼翼道,“你昨天使出那 ‘一葉飛何處,天地起西風’的步法,豈不就是神鹫門的獨門絕技?那本秘笈我早就倒背如流,隻不過礙着祖師教訓,不敢練而已。但是看到了,絕對沒有認錯的道理。我以前一直以爲翦大王的‘飛鴻踏雪’步法是天下第一。哪怕祖師說,翦大王自己一直堅持神鹫門的輕功才是天下無敵,我也不相信。昨天見到了,才不得不承認。試問天下間還有哪一個門派的輕功能讓我追不上?”

“什麽刮風下雪的,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鐵師傅道,“我不過是天生跑得快,所以常常給王爺做跑腿的差事。俠士說我是武林高手,那可實在不敢當。當我求求您啦,别再纏着我。我還要出城去田莊收租呢!”

“你還要胡扯?”蒼翼道,“你要是出收田租,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我看你分明就是來找嚴八姐的——你擔心他打不過端木平,所以特地來指點他?我想來想去,嚴八姐昨天怎麽就好端端摔了一跤,留下兩個不會發綠光的掌印,因此洗脫了嫌疑——這恐怕也是你從中做的手腳吧?你要對付端木平,自己出手不就行了?何必偷偷摸摸?”

“你越說越離奇了!”鐵師傅道,“我奉我家王爺之命,有一封書信要交給白神父。你愛信不信。”說時,朝教會裏面高聲問道:“請問白神父在麽?”

“哼,裝模作樣!”蒼翼嗤笑,因故意用更大的聲音嚷嚷道,“嚴八姐!嚴八姐在不在?”

他這幾聲吼,已運起了内力,震得四周的房上的瓦片都嗡嗡震動起來。白羽音隻覺地動山搖,眼冒金星,差點兒沒暈了過去。幸虧此時忽然聽到了辣仙姑的笑聲:“啊喲,蒼大俠,着急找嚴兄弟,也不用這麽大聲呀!”

“不是我找嚴八姐,是他的同門找他。”蒼翼指了指鐵師傅,“可惜這人死不承認自己是神鹫門的,甘心給康王府做奴才,還說自己是來找那景教和尚的——哼,這謊話誰會信?嚴八姐呢?快快叫他出來!我看着人武功高強,說不準是他師叔師伯輩的人物。長輩到了,還不速速出來拜見?”

“喲,那可不巧了!”辣仙姑顯然是怕他糾纏嚴八姐,所以撒謊道,“嚴兄弟一早就護送符小姐過長公主府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呢!白神父也進宮去了。”

“咦?豈有此理!”蒼翼信以爲真,直跳腳,“他和端木平對峙的日子就在眼前,不好好鑽研對付端木平的法子,卻去護送什麽小姐?他瘋了麽?阕前輩怎麽會收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徒弟?”說時,又轉向鐵師傅:“怎樣?你還要給白神父送信麽?還是要去長公主府送信?謊話說不圓了吧!”

鐵師傅歎了口氣:“這位大俠,你非要這樣糾纏不休,我也是在無話可說了。這位是殺鹿幫的五當家麽?您是巾帼英雄,我家王爺也時常稱贊您和諸位當家,還想請你們過府一聚呢!這是王爺寫給白神父的信,煩請五當家轉交。小人還要替王爺辦差,就此告辭。”說罷,雙手将信捧給辣仙姑,躬身一禮,就轉身離開。

“喂,你——”蒼翼惱火,“你是不把我放在眼裏麽?我好好兒跟你說話,你卻當我死人一樣?好,你既不承認自己是神鹫門的人,我也不跟你講我們兩派之間的情誼——你要去當奴才,我就偏偏不讓你當,看你怎麽辦!”說着,雙掌齊發,直取鐵師傅的肩頭——白羽音這時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目标,就大着膽子将供桌的帷子揭開一條縫。隻見蒼翼那架勢,分明是想将鐵師傅的手臂卸脫。而鐵師傅雖然看來似乎大吃一驚可他身形移動速度之快遠在蒼翼之上,在蒼翼的手指觸到他衣衫的瞬間泥鳅一般滑開了。

“好功夫!”蒼翼贊了一聲,“你不會說這又是因爲你天生反應快,而不是神鹫門的武功吧?嘿嘿,我就跟你鬥一鬥!翦大王留下不少神鹫門的秘笈,雖然我遵照他的教導從來不敢修習,不過,招式如何,我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你快把你神鹫門的功夫都使出來,到時候我看你還怎麽抵賴!”說話間,又朝鐵師傅攻了上去。

白羽音自己的武功雖然不高,更認不出武林裏各家各派的招式,但是,她看得出蒼翼迅捷淩厲,招式變化繁複無窮,的确是個一等一的高手,相比之下,鐵師傅的招數看來全是平平無奇的套路,跟王府裏其他侍衛們和白羽音比劃武功時使的那些差不多。隻是,蒼翼怎麽也占不了上風。她想起書裏說“大巧若拙”,暗想:莫非這鐵師傅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怎麽肯屈居王府做個護院?

她心念轉動之間,蒼翼和鐵師傅已經鬥了三十餘招,四周的百姓皆被驚動,不少出門來看熱鬧。教會中的教徒們也聞聲而出,大聲呵斥他們破壞聖地清靜。辣仙姑在一旁勸架,但似乎并不怎麽熱心。不久,隻見鐵師傅賣了個破綻,引得蒼翼撲上前來,而他卻側身一讓,“呼”地振臂縱起,躍出一丈多遠:“都說我急着要去收租,你怎麽不講道理?我走了!”說着,竄天而起,轉眼就沒了蹤影。而蒼翼如何肯善罷甘休,喝道:“你還真以爲我追不上你?休走!”也随後跑的無影無蹤。

大白天也當街鬥毆!百姓和教徒們都搖頭散去。辣仙姑卻微微而笑,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不見蒼翼或鐵師傅折回,才笑嘻嘻走到會堂裏來,喚道:“都出來吧,惹事的走了!”

白羽音便聽見一陣腳步聲,繼而聽邱震霆罵道:“呸,西瑤南蠻胡攪蠻纏!要不是老子現在忙得很,真想把他們打成肉餅!”而大嘴四則道:“嚴兄弟,我看幾個西瑤人比螞蟥還纏人,你若是不告訴他們阕遙山的下落,隻怕他們攪得你一刻也不得安甯——不過,嚴兄弟,你真的知道阕遙山的下落麽?到底其中有什麽隐情?”

“其實此事……”嚴八姐猶豫了一下,“也不算是難言之隐。五位當家待我如手足,我本沒有理由不告訴你們。隻是江湖人心險惡,誰知什麽人聽到了,就傳了出去,就算那四個人找阕前輩并無惡意,若是叫居心叵測的人聽去了,豈不陷前輩于危險之中?”

“沒錯。”辣仙姑道,“說起隔牆有耳——小郡主,你在那兒還要躲到什麽時候?”

原來女賊早就發現了我!白羽音心中暗罵,還是不得不鑽了出來:“我不過是碰巧經過,害怕被我家那沒大沒下的奴才捉回去而已,才沒興趣偷聽你們說話呢!阕前輩阕後輩,都不關我的事。”

“那是不錯。”辣仙姑道,“不過……郡主家裏那位護院,可知是什麽來曆?”

“不知道。”白羽音翻了翻眼睛,“我堂堂郡主,怎麽會去關心一個奴才的來曆?”

“怎麽,老五——”邱震霆問道,“你也被那西瑤人下了蠱,認爲那護院是神鹫門的人?”

辣仙姑笑了笑:“大哥,蒼大俠雖然做事古怪,不過,他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嚴兄弟自己不是也說,他膝彎被人打中才摔倒以緻留下掌印。很顯然,此人乃是有心幫忙。既然蒼大俠能認出這護院使的是神鹫門的武功,那多半便是此人出手相助。”

“那又怎樣?”邱震霆道,“俺們又不貪圖神鹫門的武功,也不急着要找神鹫門的什麽前輩。現在要緊的是對付端木平那僞君子。辦完了事,老子就回鹿鳴山去,再也不走進涼城這破地方一步。”

“正因爲是要對付端木平。”辣仙姑轉動着手中的信,“你們看這個——”

大家走湊上前來,不由一訝——那信封上并不是白赫德的名字,而是“嚴八姐”三個字。“康王爺這老狐狸寫信給嚴兄弟幹什麽?”邱震霆道,“他還賊心不死麽?”

“這信不是康王爺寫的。”辣仙姑道,“堂堂一國之王爺,寫出這樣的字來,也太有失體面了吧?我看着是剛才那位護院寫給嚴兄弟的,因爲被蒼大俠糾纏,才不得不編了個理由掩飾。”

衆人聽言,再仔細一看信封上的字,果然歪歪斜斜由于孩童塗鴉,便催促嚴八姐趕緊拆信。白羽音雖然着急要去殺符雅,也忍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隻見一共三張信紙,第一張寫着“瘰疬結核。用大蜘蛛五枚,曬幹,去足,研細,調油塗搽”,乃是一張藥方。再看第二頁,寫着“無花果,甘、平、無毒,開胃,止洩痢,治五痔、咽喉”。第三頁上則寫着“烏頭、飛燕草、狸藻、蓖麻、番木鼈、雷公藤、奪命草,夾竹桃、鈎吻、相思豆”,一共十種草藥,似乎是藥方,卻沒有份量。

衆人不由面面相觑。“這算什麽玩意兒?”大嘴四道,“我聽說過有人用草藥的名字來做暗号——小郡主,這難道是你們康王府的暗号?或者,是神鹫門的暗号?”

“什麽暗号!”邱震霆道,“依俺看是有人故弄玄虛!寫出這種叫人看不懂的信來,豈不就是想引嚴兄弟上門去找他?八成又是一個貪圖神鹫門武功的人!惡人家中養惡狗——康王爺成天不安好心,他家裏奴才還能做出什麽好事來?”

“喂,你嘴裏放幹淨點兒!” 白羽音雖然知道自己的外祖父野心勃勃成日計劃着如何争權奪利,但是從别人口中說出來,便覺得刺耳無比。還想要多罵幾句,但忽然心中一閃:這烏頭狸藻一大堆,聽來好不熟悉!可不就是昨天蒼翼辨别出來端木平那綠手印的成分麽!“啊!我知道了!”她大叫道,“鐵師傅是特地來幫你們對付端木平的——他把綠蛛手的成分寫在這裏,好讓你們先配了解藥。到時候端木平在魔功再厲害,你們也不怕他!”

她這樣一提醒,旁人也想了起來。不過邱震霆立刻嗤之以鼻,道:“光有藥名,沒有分量,有屁用?俺雖然不是什麽神醫,卻也認得這裏頭好些藥都是用對份量能救人,用錯了就能殺人——比方說烏頭可以治風濕,但是用過了就會讓人神志不清;蓖麻可以消腫、拔毒,但是用得不對,就會叫人抽搐不止——把這些要以爲以爲分開來,咱們去找個郎中,就曉得怎麽解毒。但是把他們全混在一塊兒,怎麽個解法?還有這蜘蛛、無花果,又是什麽狗屁意思?”

大家都想不明白,紛紛撓頭。“或者……這信的意思并不是要我們配制解藥呢?”辣仙姑沉吟道,“我想,世上萬物都相生相克,端木平用毒藥練功,一定就是利用不同藥材間這種微妙關系,将他們配成一定的比例,所以才不會把自己毒死。我們眼下何必管端木平的配方是如何,隻要設法打亂他身上藥材之間的平衡,不就可以讓他自食苦果了嗎?”

“娘子的意思是……咱們随便把哪種藥加個五錢一分?”猴老三道,“比方說,把什麽藥淬在暗器上,到時候用來打端木平?他身上毒藥的平衡一旦破壞,就要狂性大發——那可不正印證了嚴兄弟說‘走火入魔’?”

“這哪兒行得通?”大嘴四道,“你用暗器打端木平,讓他狂性大發,自然賴你,怎能證明他是因爲修煉魔功走火入魔?”

“不是說這些藥用量少是能治病的麽?”猴老三道,“就用那個治風濕的,看看郎中給人治風濕的時候用多少量——旁人用了都有益無害,單單端木平用了就發起狂來,那還不說明端木平自己有鬼?”

辣仙姑皺着眉頭:“也許是一條可行之計。不過,用什麽藥,用多少,還得好好考量。畢竟,對草藥的研究,咱們可比不上端木平。嚴兄弟,你對綠蛛手知道多少?”

嚴八姐搖搖頭:“我隻知道連綠蛛手需要用毒藥,其他的可謂一無所知。聽五當家這樣分析,才明白爲何用毒藥練功,卻不會使自己中毒。不過,倘若草藥份量配比得當對人無害,爲何被綠蛛手擊中的人,卻中毒而死?”

辣仙姑咬着嘴唇:“這我卻還沒想過——不過我推測,綠蛛手修練起來,不僅需要藥物配方精确,還需要相應的内功抑制毒素侵入要害。而當人被綠蛛手擊中時,毒素侵入血脈,非但沒有相應的内力将其壓制,此人經脈還受到震蕩,便加速了毒藥發作,于是一命嗚呼?唉,隻能猜猜而已。沒有讀過綠蛛手的秘笈,實在無法知道其中的奧妙——神鹫門的武功果然奇異!”

“而優昙掌和綠蛛手的運功方法不同,所以優昙掌的内力無法壓制綠蛛手的藥力。”猴老三接着推測道,“因此端木平才會時不時走火入魔發起狂來?要是咱們能找出端木平走火入魔的原理,到了對峙的那一天,也許可以引得他真氣走岔,狂性大發?”

“就憑這張破爛方子,你們猜來猜去的,怎麽可能找出端木平魔功的弱點來?”邱震霆道,“叫俺說,何必這麽麻煩?大夥兒并肩子其上,還怕沒法把端木平這僞君子給宰了?老三可以弄些蛇蟲鼠蟻在對峙的那一天暗中助陣,而老五精通奇門遁甲之術,說不定能制造出什麽機關暗器毒藥之類的——對付這種敗類,還講什麽江湖道義?”

“大哥說得倒輕巧!”辣仙姑道,“論到醫術藥理,咱們不是端木平的對手——而說起陰謀詭計來,端木平在這方面的造詣隻怕比他的醫術還高呢!咱們并肩齊上去殺他,殺得了還好,若是不成,将來可永無甯日!”

“娘子說得對!”猴老三道,“咱們還是應該好好尋找端木平的死穴——嚴兄弟,綠蛛手你不曉得,優昙掌的心法你總知道吧?你看端木平的魔功應該怎樣破解才好?”

嚴八姐一直都很沉默。阕遙山交給他的優昙掌秘笈,他還不曾讀過。那不是他的東西,不能随便拿出來。何況,擊敗端木平并非他的目的,他隻是要揭露端木平的真面目而已。“我本沒有打算和端木平比武分勝負。”他道,“是非黑白,豈能用拳腳來定奪?以武力取勝,我和窮兵黩武的樾寇又有何分别?和那些靠着武功就要當盟主,謀私利的僞君子,又有何差異?我隻是要在武林同道面前揭穿端木平的嘴臉,好讓他不能再繼續蒙騙大家。”

“嚴兄弟!”邱震霆打斷,“你堂堂江湖熱血漢子,怎麽學得像程大人一樣瞻前顧後?剛才老五也說了,端木平騙人的本領比他的醫術高明,那你用什麽法子逼他承認他幹過的壞事?”

“我想……”嚴八姐沉吟着,“雖然引得端木平走火入魔,從而暴露出他修練綠蛛手的事實是最直接的方法,但是,這實在太難辦到。不過,昨日白蓮女史等人都見識到綠蛛手和優昙掌的區别,也對端木平起了疑心。倘若白蓮女史等人都願意相信我的話,或者說服旁人也不困難。尤其,白蓮女史中了我一掌,她沒有中綠蛛手的毒,豈不就是證據嗎?”

“嗐!那能算什麽證據?”邱震霆道,“那道姑看來又臭又硬。她要是不肯給你做證,難道你還剝了她的衣服給大家看麽?還是殺了端木平最簡單——依俺看,幹脆别等後天對峙的日子,趁着端木平兩手都折了,咱們這就把他……”

還沒說完,蓦地,聽到外頭炸雷般的怒喝:“魔頭嚴八姐——速速出來!”

衆人都怔了怔,跨出會堂來看,隻見一大群武林人士堵在教會的門前,大多是是因爲參與疾風堂作亂而被羁押待審的江湖中人。爲首的是東海派的姜廣軒和達摩門的慧慈。“嚴八姐,你修習魔教武功,又串通這群山賊污蔑端木莊主——”慧慈斥道,“端木莊主高風亮節,若不是他向皇上求情,我等隻怕還關在大牢裏,沒有将功贖罪的機會。你說他謀奪魔教武功秘笈,我等死也不信!”

“他娘的,這秃驢真是有眼無珠!”邱震霆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去教訓他們。不過這時,見張嬸和好幾名教徒手持笤帚棍棒從後院沖了出來,插到雙方陣前,怒斥道:“大膽潑皮!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麽?”他們回身指了指大殿中竣熙手書的“恩典”匾額:“這是太子殿下來敬拜上帝的清靜地方,你們也敢來撒野?快滾出去!不然我們可報官了!”

慧慈等人都已經飽受牢獄之苦,不由怔了怔。而姜廣軒是個唯利是圖又愛面子的人物,被哲霖害苦了一次,他可不願被端木平害苦第二次,趕緊解釋道:“各位誤會了。我等并沒有惡意,隻是有些疑問要向這幾位朋友請教。江湖中人說起話來難免聲音大了些。還請各位包涵。”

“管你有什麽事情要問?”張嬸道,“總之在這裏搗亂就是不行!嚴大俠是白神父的客人,這幾位當家們都是嚴大俠的朋友,也就是我們教會的朋友。絕不容你們傷害他們——還不快走?要不,我們真要報官啦!”

“這位女施主,”慧慈道,“你信的那位菩薩難道教你要是非不分嗎?嚴八姐勾結魔教禍害武林,他殺害鐵劍門肖掌門,打傷了神農山莊的端木莊主,又害死了蓮花觀的白蓮女史。你們若當真把這裏當成清修聖地,就該把這些滿手鮮血的敗類趕出去!”

“白蓮女史死了?”嚴八姐大驚。

“你明知故問!”人群中走出一個年輕道姑,“我師傅昨天從芙蓉廟回來,就已經人事不知,到了半夜……到了半夜就……”她說着,已經垂下淚來。

嚴八姐再也沒想到自己那一掌竟會打死白蓮女史,登時覺得愧疚無比,不知說什麽才好。辣仙姑卻問道:“請問這位姑娘,尊師的屍身上,可有綠色掌印麽?”

“綠掌印?問得好!”慧慈道,“貧僧已經聽說了,你們在芙蓉廟大鬧一番,說什麽端木莊主出手,就留下綠掌印,嚴八姐殺人就沒有——我等已經檢視過白蓮女史的遺體,她身上清清楚楚有個綠色的掌印。嚴八姐,昨天多少雙眼睛看着你打傷白蓮女史,你還要如何抵賴?今日我等就要爲武林除害!”說時,再也不顧張嬸等教衆,頭一個飛身縱起,朝嚴八姐撲了過來。

嚴八姐震驚之下難免反應慢了些,幸虧邱震霆挺身相救,格開慧慈一掌。“秃驢,這不是明擺的事嗎?本來白蓮女史傷得并不中,結果莫名其妙死了——顯見着是端木平半夜偷偷又去補上一掌!”

“邪魔外道狡辯的本領自然厲害。”慧慈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過,我等決不會受你迷惑——看招!”轉眼間,兩人就鬥做一團。

張嬸等教友們沒想到他們當真打了起來,而且招式淩厲殺氣逼人,全都吓呆了。而隻不過眨眼之間,又有好些正道中人或喊着“爲武林除害”,或叫着“爲白蓮女史報仇”紛紛朝嚴八姐撲了上來。殺鹿幫的人自然不會袖手旁觀,齊來助陣/

“嚴兄弟,你可看到了!”邱震霆左右開弓之際還不忘對嚴八姐喊話道:“你要堂堂正正,别人卻不管你那一套!遇到那些陰險無比的敗類和愚蠢不堪的匹夫,你有多少道理也說不清!哇哇哇,他娘的!還是讓老子來殺開一條血路!”說時,鐵拳呼呼,直擊慧慈胸腹要害。

殺鹿幫衆人和嚴八姐武功都不弱。可是之前加入疾風堂的江湖人士,以及後來追随端木平來京的各路人馬,亦非等閑之輩。如此一來,嚴八姐一方難免以寡敵衆,漸漸隻有招架之力卻無還手之功,險象環生。

餘光瞥見張嬸等人驚恐無比地呆立着,嚴八姐心中愧疚:符小姐待教友們如同親人,我卻招惹來這麽一群豺狼虎豹,要是誤傷了他們,符小姐該多麽傷心!這場苦鬥還不知要糾纏要幾時,我還是應該将敵人引到别處去,免得污穢了這聖潔之地!

想到這裏,他看準了面前對手的來勢,眼見那長劍刺向自己的胸口,卻不閃不避,直到劍尖已經劃破了他的衣衫,才以阕遙山所點撥的“後發制人”之道一把抓住了劍刃。對手不由一愣,以爲嚴八姐要奪下他的兵器來,急忙凝力在臂,要抽回劍去。誰知嚴八姐忽一松手,他立刻踉跄向後摔倒。便趁着這個機會,嚴八姐振臂一縱,躍出戰團,直奔胡同外面去了。

就在衆人于菱花胡同中大打出手的時候,白羽音已經悄悄溜出了教會的後門,直奔長公主府去實踐她鏟除符雅的計劃。途徑藥鋪的時候,想起鐵師傅的那張藥方,就随便将其中的每種藥都抓了五錢,暗想,符雅有傷病在身,必然在服食湯藥,将這些藥材混進她的藥裏,不怕毒不死她,況且比之用砒霜、鶴頂紅之類的劇毒,這些藥更加神不知鬼不覺——旁人還以爲是大夫把藥材弄混了呢!

她心情大好,腳步輕快。不一會兒就到了德馨長公主府。隻見門前諸多車轎,顯然是親貴女眷們前來送禮。而長公主府的下人們正送幾位太醫出門,想是元酆帝派來給符雅診治的。最後一位是端木平,手臂還捆着夾闆,卻堅持要自己背着藥箱,還十分謙和地和長公主府的下人道别,以緻其他太醫也都不好一端這官架子,全欠身爲禮。好個狐狸!白羽音想,他慫恿那批武林蠢材去菱花胡同鬧事,自己卻跑到這裏來給符雅治病?這是安的什麽心?

不願多加揣測。而且端木平朝她藏身的地方望了望,似乎是注意到了動靜,白羽音便趕忙閃身走進後巷裏。其實,對于她來說,端木平在長公主府出現是一件好事——反正她要用綠蛛手的毒藥毒死符雅,正好可以讓端木平背黑鍋!

她繞到後花園的牆外,看左右無人,便輕身翻上牆頭。和皇宮相比,這裏的護衛如同兒戲。白羽音飛檐走壁,如入無人之境,未幾,就找到了符雅居所。她聞到很濃的藥味,便循着找到了煎藥的地方。可是,正當她要揭開瓦片來窺探的時候,忽然有一隻手搭住了她的肩膀。

她一驚,腳下打滑,差點兒摔下房去。回身看,原來抓住她的正是端木平。“你……你……想幹什麽?”她急忙狡辯,“我是來……是來看看符雅的傷勢……你……”

而端木平對她的解釋完全沒有興趣,兩眼隐隐透出綠光來,直勾勾瞪着她,仿佛要一口把她吞了。白羽音不由脊背發涼。偏偏她來這裏的目的不可告人,所以不敢呼救,隻能存着僥幸之心,猛地朝端木平受傷的手腕劈了過去,趁他掌握稍松,就立刻飛身逃命。

可是,她哪裏是端木平的對手?就算端木平手臂受傷不甚靈活,但輕功卻絲毫不受影響。白羽音才跑了沒幾步,便被揪住了後領。想要不顧一切地大呼救命,脖頸卻已被扼住。一時間,她隻覺眼前昏花,疑心過了鬼門關——端木平看穿了她要殺符雅?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要她性命呀!莫非端木平走火入魔發狂了?啊喲,怎麽誰都不撞上他發狂,偏偏被自己撞上?她可不想死!還有好多事沒做呢!

正絕望又後悔的時候,忽然頸間一松,又喘上氣來了。睜眼看,自己似乎是身處一間庫房之中,周遭盡是木架子,端木平就在她的對面,捧着那包白羽音專爲符雅而準備的毒藥,好像見到全天下最珍貴的寶物一般,整個臉都埋到藥包裏去了,似乎是在狼吞虎咽,不過渾身顫抖又好像是在哭。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又擡起臉來,問:“你怎麽會有這藥?”

白羽音瞧他那兇神惡煞的模樣,吓得連心髒都不會跳了,想要後退,可是脊背卻已經抵着牆壁。眼看着端木平朝她走了過來了。一切的武功忘得一幹二淨,就随手抓起架子上的一隻匣子丢了過去,接着,又把書籍、卷宗等,凡是手邊能抓起來的,統統朝端木平砸了過去。如此,雖然減慢了對方進逼的步伐,可是卻哪裏阻擋得了?很快,伸手可以觸及的地方再沒有任何可以投擲的東西了,而端木平也逼到了她的跟前,幾乎将那藥包貼到她的鼻子上:“你怎麽會有這藥?”

極度驚慌之下她忘記了該怎麽撒謊:“我……我從藥鋪裏抓的。”她老老實實回答。

“我是問你怎麽知道這個藥方!”端木平問。

“是……是聽人說的。” 她結結巴巴将菱花胡同裏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端木平。連同那信中另外兩頁看不懂内容。開始的時候聲音好像蚊子哼哼,說了一陣,才漸漸鎮定了下來,心中大爲後悔:端木平要殺她,豈不像捏死一隻螞蟻般容易?而殺鹿幫中人企圖利用端木平魔功的弱點來戰勝他,這是多麽重要的一個消息,即使不能用來漫天要價,至少也要換回自己的一條小命來。現在竟然和盤托出,自己要拿什麽籌碼來保命?

她偷眼看端木平的表情,隻見其眉心又隐隐透出碧色來,但才一顯露,端木平立刻便将藥包湊到鼻子跟前,嗅一嗅,碧色就隐去。這綠蛛手忒也邪門!她想,莫非離了毒藥就會發狂麽?啊喲,這可如何是好?他發起狂來,自己哪兒還有命在?

正自懊惱無比,忽然聽端木平哈哈狂笑起來:“蜘蛛治瘰疬,無花果開胃!他寫得如此隐晦,殺鹿幫的那群土匪怎能領會其中奧秘!妙極!妙極!我也早該想到……”

“什……什麽呀?”白羽音壯着膽子問。

“用蜘蛛治瘰疬,乃是外敷,無花果開胃卻是内服。一内一外,豈不就是優昙掌和綠蛛手内功心法的不同之處?”端木平道,“綠蛛手需用内力将毒藥逼在肌膚之表,所以修習之時,講求将内力從丹田發散至奇經八脈。而優昙掌以内功傷人,自然是要聚氣于丹田,待出掌之時瞬間發力……哈哈哈哈,我之前爲何沒有想到?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就……就憑蜘蛛無花果,”白羽音奇道,“你怎麽能悟出武功秘笈來?”

“蜘蛛暗指綠蛛手,無花果又名‘優昙缽’,可不就是暗指優昙掌麽?”端木平道,“殺鹿幫的土匪們不明醫理,隻怕想破了腦袋也弄不明白。哈哈,他們妄想破解我的武功,誰知竟會幫了我?嗯,綠蛛手的秘笈我雖沒有,不過,要解綠蛛手的毒,隻要将優昙掌的内功倒過來練……前任後督,氣行滾滾……氣納丹田,沖起命門……倒過來……倒過來……”

白羽音先聽他一語道破那蜘蛛無花果的玄機,不得不驚訝于此人的本領和悟性,更暗恨殺鹿幫中人不學無術。然而,到後來端木平開始來回踱步,并喃喃自語,一時背誦不知什麽内功口訣,一時雙手不停地互相搏鬥,她便越來越害怕:這人真的瘋了呀!我可怎麽逃出去?

她逼迫自己思考脫身的計策,可是越着急,就越是腦袋一片空白。此時,端木平已經開始四下遊走起來,不知踩的什麽步法,速度奇快,讓人眼花缭亂。他的雙掌也“呼呼”亂劈。由于兩臂還捆着夾闆的緣故,如此僵直地揮舞,活像戲台上的僵屍。庫房裏的碎紙灰塵等物漫天飛舞,好像一團雲霧籠罩着他。過了片刻,那雲霧中透出慘碧色的光芒,且散發出奇異的香味。白羽音曉得那是毒藥的味道,趕緊屏住呼吸。她看那光芒閃爍不定,起先是兩小團,發自端木平的手掌,後來好像他全身都發出綠光來了,像個陀螺似的原地打轉,口中更發出“嗷嗷”嚎叫之聲。

他走火入魔了!白羽音驚恐萬分,看到房門離自己不過一丈之地,就鼓足勇氣拼命撲了過去。可是才到門邊,隻聽“轟隆”一聲巨響,一個一人多高的書架砸了過來,将門牢牢堵住。接着筆墨紙硯一陣亂飛,連箱籠、闆凳等物也騰空旋轉,噼啪碰撞。顯然是端木平的掌力翻卷成了旋風,威力甚大,物品不論輕重都被卷起丢出。白羽音被灰塵迷得睜不開眼睛,心下一片冰冷:完了!這下可死定了!

也不知過了過久,聽端木平咆哮道:“怎麽沒有用?怎麽沒有用?”他跌跌撞撞走過來:“怎麽沒有用?”

“我……我怎麽知道?” 白羽音吓得腿都軟了,“你……你去問我家那護院鐵師傅……是他寫信給嚴八姐……他一定知道……他是神鹫門的人呢!”——這世上比端木平厲害又能救自己的人,恐怕就隻有護院鐵師傅,白羽音燃起一絲希望,若能騙的端木平帶自己去找鐵師傅,便能有一線生機。

“鐵師傅?”端木平喃喃,“江湖上沒有這一号人物……神鹫門除了阕遙山還有别的傳人?啊……莫非是……莫非是他?不對……不對……爲什麽沒有用?爲什麽沒有用?”

這人果真已經神志不清!白羽音想,清醒的時候,是條老狐狸,已經很難騙,瘋了的時候,誰知他心裏想些什麽?可事到如今,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她便大着膽子,道:“沒錯,我們王府的鐵師傅厲害極了。輕易并不見他出手,但我聽說他左右手能使不同武功。有一次我見他在王府裏練功,兩手左右開弓過銅人陣,那練功的六十四個銅人被打得七零八落。後來我去看,隻見銅人上到處都有很深的手掌印。不過,被他左手打中的,光有兩寸深的掌印,被右手打中的,掌印雖不深,卻閃閃發光。有螞蟻爬上去,立刻就死了。現在聽你們說什麽優昙掌、綠蛛手,我想,他一定是左手練優昙掌,右手練綠蛛手。”

這段話本漏洞百出,可端木平癫狂之下之聽到左手練優昙掌,右手練綠蛛手,當即盯住白羽音:“當真?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白羽音實在是有些撒謊的天份,一旦鎮定下來,就胡話連篇,“我聽殺鹿幫的人議論,說神鹫門的武功實在博大精深。再說一個門派的武功,若是彼此之間不能通用,修習的人怎能做到融會貫通?啊,我曉得了!鐵師傅寫信給嚴八姐,根本不是爲了讓他破解你的武功,而是想把綠蛛手也傳授給嚴八姐,好讓他練成雙手絕技!”

“雙手絕技?”端木平喃喃,“怎麽練?他有沒有把綠蛛手的秘笈交給嚴八姐?”

“我想應該不需要秘笈。”白羽音胡扯道,“你剛才不是也說嗎?綠蛛手和優昙掌的内功剛好相反。嚴八姐手中有阕遙山給他的優昙掌秘笈,他隻要反過來練,不就行了嗎?可惜他笨得緊,到現在還沒領悟鐵師傅那信中的含義。神鹫門有阕遙山這樣空前絕後的高手,又有鐵師傅這樣厲害的人物,怎麽會出了個嚴八姐像段木頭?隻怕鐵師傅最終等得又氣又急,還得親自找上門去指點嚴八姐。”

“當真是反過來練?”端木平瞪着眼睛,“可是……可是爲什麽不行?爲什麽我解不了綠蛛手的毒?要把毒都逼到身體的一側?這怎麽可能?”

“這……這我就說不上啦。”白羽音道,“恐怕要問鐵師傅才知道。你……你現在抓了我做人質,鐵師傅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鐵師傅……鐵師傅……”端木平捶着自己的太陽穴。他面上的青綠之色又透了出來,汗水蒸騰如霧。因從懷裏又将白羽音的那包毒藥取出,狠狠嗅了幾下。繼而,将每種藥拈取少許,在口中嚼爛了,雙掌合十握住,盤腿坐下緩緩運功。他面上的顔色一忽兒紅潤,一忽兒煞白,一忽兒鐵灰,一忽兒蠟黃,好像飛快轉換的臉譜一般。白羽音不敢輕舉妄動,就呆呆看着,同時在心中盤算進一步迷惑端木平的方法。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端木平睜開雙眼,站起身來。這一次,他的面上的青光徹底退去,連表情也回複往日的謙謙君子的模樣。

白羽音驚訝地看着他,不知他是更加瘋癫還是恢複了正常,小聲試探地問道:“你……要我帶你去找鐵師傅嗎?”

端木平笑了起來:“這個人物我一定要拜會一下,不過卻不是現在——郡主其實是想騙在下将你帶出去,好讓那位鐵師傅救你?”

糟糕!白羽音暗暗叫苦:怎麽偏偏這個時候清醒了起來?“我不過是一個小姑娘,對莊主你又沒什麽用。”她可憐巴巴道,“我又不知道什麽武功秘笈。我看到的、聽到的,都告訴你啦。你抓着我不放……也沒有用……而且,而且康王府一定會四處找我的。”

“郡主太看輕自己了。”端木平道,“郡主方才看到的這一切,倘若說了出去,日後武林之中豈有我端木平的立足之地?”

“我……我又不是武林中人。”白羽音道,“我一個女孩子家,将來不過相夫教子……我發誓,我一定不會把剛才看到的說出去……我剛才什麽也沒看到……我……我幫你對付嚴八姐……我幫你偷綠蛛手和優昙掌的秘笈……我……”

端木平面上的微笑是那樣的和藹可親,可是白羽音卻覺得那笑容伸出手來,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她搜腸刮肚,想出各種誘人的好處,求端木平放過自己。可是,端木平隻是那樣笑忘着她,直到她再也想不出任何的說辭來。

“郡主,”端木平淡淡道,“今日你來長公主府,又遇到了在下,也許就是你的命吧。”

他的手臂舉了起來,手掌發出幽幽綠光。

作者有話要說:受到我老闆的影響,我現在寫文會每一次重大修改就另存一個文件,這樣就保存了曆史版本。這一章一共有43個版本……我快要跳樓了……

爲什麽啊爲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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