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第139章

聽得此言,在場衆人不由更加驚愕了。連口齒伶俐的大嘴四都結巴了起來:“皇……皇上……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

“你想朕追究嗎?”元酆帝看了看他,“聽說你昨天假扮朕的時候曾經說朕荒淫無道,逼娶韓國夫人在先,寵信慧妃、淑貴嫔在後,逼得皇後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可饒恕之事——這話十分在理。千錯萬錯都是朕的錯。若不是朕,哪兒會有今天這些麻煩事?”他環視四周:“文正公的舊宅竟然已經荒涼至斯!唉,文正公是個忠臣,朕十分敬佩他。回想景隆改制,之所以不成,都是真宗先帝的過失。若是朕當年能挺身而出,支持文正公,直谏先帝,或許文正公今日還活在這世上,而我楚國也不是眼下這副模樣。對此,朕深感後悔。恨不得歲月倒流,一切從頭來過。可惜,朕修道煉丹這麽多年,也不知道後悔藥是怎麽個煉法!”

他怎麽忽然說起毫不相關的事來?大家都莫名其妙。程亦風也不由擡眼看着這位難以測透的君主。元酆帝卻望着公孫天成,那神情,仿佛一個在學堂裏背書的蒙童,不時地偷看先生,想要知道自己背錯了沒有。而公孫天成面無表情,垂頭肅立。

元酆帝歎了口氣,繼續說下去:“程愛卿,你繼承文正公遺志,要在我國推行新法。朕不想見到此事半途而廢。因爲施行新法,支持新法,或許是朕向文正公……以及他的一家人……贖罪的唯一途徑了。”

贖罪?這叫人更加奇怪了。程亦風想,昨天在禦花園裏,元酆帝對于适之的遭遇還不是這樣評價的。難道公孫天成和元酆帝說了什麽,一語驚醒夢中人,以緻這糊塗天子也要勵精圖治?

“大人,”大嘴四低聲道,“世上哪兒有這麽奇怪的事?八成是騙人的!别上當。”猴老三也道:“昏君肯定想把符小姐抓回去,又忌憚咱們的武功,就編出這麽荒唐的話來。”邱震霆則索性叉腰冷笑:“這樣就想讓老子上當?老子可沒你那麽昏庸!你要當真不追究,就撤了你的弓箭手,撤了這些士兵,讓俺們好好兒回鹿鳴山去!從今往後,井水不犯河水!”

“你就這麽不相信朕?”元酆帝道,“君無戲言,朕說不追究,便不追究。朕若不是誠心請程愛卿回京去,爲何親自到這裏來?就不怕你們這些武林高手挾持朕麽?”說着,揮揮手,示意牆頭的弓箭手和院内的士兵放下武器。

“等……等一等!”符雅推開程亦風,艱難地站起身來,“司馬元帥,請你拔劍。”

司馬非愣了愣:“做什麽?”

“請你拔劍。”符雅重複。看到老元帥遲疑地抽出寶劍,她便咬牙緊走兩步,上前握住司馬非的手,将劍鋒逼在自己的脖子上:“各位當家,嚴大俠,我知道你們都是俠義心腸的好漢,我感激你們這樣維護我。不過,我是個罪大惡極的人,不值得你們如此。所以,你們也不要想挾持皇上,好帶我逃去鹿鳴山。或者是我多心……我……不過……你們已經爲我犯了很多錯。不能再繼續下去。”

“符小姐!”邱震霆原本的确是打算騙元酆帝撤了弓箭手,便抓昏君做人質,保護程亦風和符雅逃出去,不想被符雅洞悉。

“什麽罪大惡極?”元酆帝道,“朕已經說了将往事一筆勾銷,以後不要再提。你該回京把傷養好,安心出嫁。”

“不。”符雅搖頭,“臣女身爲坤甯宮女官卻毒害皇後,罪無可恕,按宮裏規矩,應當杖斃。請皇上秉公處置,以正綱紀。”

“這怎麽行!”殺鹿幫衆人都嚷嚷起來,“狗屁綱紀算什麽?不能給老妖婆陪葬!”連一直冷眼旁觀的蒼翼也忍不住插嘴道:“這個中原姑娘莫名其妙!這麽多人爲了救她出生入死,她自己卻不想活。早知道,我們也不費這麽多力氣!”玄衣則瞪了他一眼,道:“你隻有這點兒見識!依我看,這個姑娘一點兒也不奇怪,是個敢擔當的人——我佛慈悲,殺生是罪,錯殺了無辜之人,要認罪是最容易的,殊不知殺了十惡不赦之徒一樣是罪,但犯罪的人,往往理直氣壯,不肯忏悔。敢于爲自己手上無辜人之血而痛悔的,是勇者,敢于爲自己手上罪人之血而償命的,那是勇者中的勇者。”

“死老太婆,你的歪理還真多!”蒼翼不屑。

“這不是歪理。”玄衣道,“枉你自稱是翦大王的傳人,難道你不記得翦大王是爲什麽而死的麽?”

蒼翼愣了愣:“翦大王以德報怨,爲那些中原匹夫犧牲了自己的性命。這固然悲壯得緊。不過,翦大王若是活着,說不定另有一番作爲呢!所以——你說的就是歪理!”

他們在那裏鬥嘴,程亦風自然沒有心思聽。不過“勇者”兩個字像針一樣刺痛他的心:符雅說,他不是碰壁而逃的懦夫,而是遇挫愈勇,百折不撓的義士。他何其慚愧!符雅的心意,豈不在那時就已表明?她不要他逃走,要他抗争。要他承擔。而她自己,也選擇了直面人生。那麽他要如何?若有嚴八姐那樣的武功,他該立刻帶着她殺出重圍遠走天涯——不過,他既沒那本事,這也不是符雅所望。難道任憑她回京去?若有通天的計謀和鋼鐵的手腕,他要勸服竣熙,也要遏制皇後,甚至要挾元酆帝,全力保護符雅不受傷害。可惜,他也沒有那本領。于是對自己生出十萬分的憎惡——莫非他所能做的,至多是眼睜睜看着她死,然後追随她于地下?便如此,也辜負了她!

“符雅,你不要再固執了!”元酆帝道,“朕的話就是王法,就是綱紀。朕說算了,就算了。你若再執着下去,才是違抗聖旨,罪大惡極,你——”

他後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卻猛見到符雅按住司馬非的劍朝脖子上抹了過去,不禁“啊”地驚叫。好在蒼翼眼疾手快,一枚石子彈出,将長劍打飛了。“死老太婆!你看你歪理說得——人家尋死啦!”

程亦風的心差一點跳出胸膛。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撲上前去的。看到符雅頸側已經劃開了一條傷口,雖然不深,隻有一道血痕,還是讓他痛徹心扉,忙用袖子按住:“小姐,你這是何苦?”

不料符雅“啪”地一下将他的手打開。一個重傷之人竟有如此力氣,着實叫人吃了一驚。而他還在怔怔,符雅卻從他眼前一晃,猛地朝旁邊的殘牆上撞了過去。所幸這次玄衣飛身撲上,伸臂一擋,将其攔住:“阿彌陀佛,蝼蟻尚且偷生。姑娘哪怕真的想爲自己做的事負上責任,也不必非走死路不可。你死了,難道已經發生的事情就會變成沒發生過?既然于事無補,何苦認那個死理?”

程亦風也緊走幾步,上前死死握住符雅的雙肩:“小姐,你——”

“你們爲什麽不讓我死?”符雅嘶聲尖叫起來,“爲什麽不讓我死?”

她的聲音顫抖而癫狂,和往日判若兩人——甚至和片刻之前甘願伏法贖罪的那份慨然也全然不同。蒼白的面龐被一種陌生卻駭人的情緒燒得通紅,她瞪着玄衣,又瞪着程亦風。那眸子分明是疲憊而黯淡的,但裏面卻鋒利的凄絕。好像一把匕首。刺得程亦風不禁瑟縮。可是他旋即又感到,與其說那匕首刺傷了他,不如說利刃正一刀刀刺着符雅自己,把她割得支離破碎,再也無法黏合在一起。死亡之光從千千萬萬的傷口中射出來。噴射的鮮血在嘶喊。隻有四個字:生不如死。“我活着害人累物。隻要我死了,就什麽都解決了。我若是從來沒活過,就好了!”

“你誰也沒有牽連!”程亦風大聲道,“我是心甘情願的!不要說死!你死了我……我也……我也無法獨活在這世上了!”

“不!我要死!我一定要死!”符雅掙紮嘶喊,“我不該活着……我不能活着!我犯了大罪……我非死不可……”

天爺!程亦風心如刀割:怎麽辦?素來隻有符雅溫柔地勸慰他。他卻不知要怎樣安慰符雅。這可憐的女子已經完全垮了!看來,她自請回京,也不是爲了要成全他的抱負,而是爲了要尋死。要怎樣才能把她從那自責的深淵裏拉出來?程亦風雖然緊緊抓着她,但是卻好像抓住一副屍骨,那魂魄早就已經跌入地獄中去了。

“不錯,你是犯了大罪!”忽然,傳來了白赫德的聲音。

大家都一愣,隻見老神父風塵仆仆,面色凝重。“白……白神父……”符雅原本胡亂掙紮的身子僵了僵。程亦風的心裏則點燃了一絲希望——白赫德仁愛慈祥,符雅有心事都會和他傾訴,或者眼下老神父可以再次開解她。

白赫德走上前來,盯着符雅:“以斯帖,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果然是不可饒恕的大罪!我主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爲你而死,救你脫離罪的捆綁,你怎麽還做出這等事來?你是要讓主的寶血白流麽?”

程亦風聽白赫德講過耶稣釘十字架的故事,此刻看符雅的表情,好像白赫德的話語就是那鋼釘,深深地釘在她的身上。“白神父……”他焦急——怎麽老神父不說勸慰的話,反而指責起符雅來?

白赫德卻不理會他,隻嚴肅地看着符雅:“不管皇後娘娘有什麽對不住你的地方,你難道忘記了嗎?‘不要自己申冤,甯可讓步,聽憑主怒。因爲經上記着:主說,申冤在我,我必報應’。你做了什麽?你是要給自己申冤嗎?還是想要替别人申冤?能申冤的隻有一位,就是那設立律法的主。你是把自己當成上帝了嗎?”

符雅面上的紅潮消褪了下去,嘴唇顫抖:“我……我知道我犯了大罪……罪的工價乃是死……所以……”

“你又在定罪嗎?”白赫德厲聲打斷她,“能定罪的也隻有一位。就是那能救人也能滅人的主。耶稣救了你,替你贖了罪,你卻要給自己定罪,要去尋死?”

“你這紅毛老頭兒,歪理比老尼姑還多!”蒼翼不耐煩道,“有冤不申,那還成何世道?”殺鹿幫的人也咋呼:“不錯,老天要是會申冤,天下就沒有冤屈了。天道不行,所以咱們才要替天行道!符小姐做的一點兒都沒錯!”

可是,他們越是這樣支持,符雅的面色就越是蒼白,顫抖也更加厲害:“我……我大錯特錯……我不配活着……我不配讓耶稣替我贖罪……我該死……我一定要死……死……讓我死了吧……求求你們了!”

“我們有誰配得耶稣的恩典?”白赫德道,“既是恩典,就是白白給的,難道是你賺取的嗎?耶稣是爲了什麽而死?難道是爲了你聰明能幹善解人意?斷乎不是!主恰恰是爲了會一念之差起了殺人歹意的你,爲了事後不敢承擔以緻尋死覓活的你——他是爲了這個滿身缺點的你而死的!正是爲了現在你這樣不堪的模樣——他流出寶血,死在十字架上。你還不明白嗎?你還要再繼續錯下去嗎?”

符雅的身子一震。整個人好像忽然被封在千年冰川之中,動也不動。片刻,忽然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眼淚奪眶而出。

“小姐?”程亦風連忙扶住她。這時感覺她的身子是暖的。魂魄回來了。生怕會再次失去她,他緊緊握住符雅的手。“小姐……”想要說些什麽。可是白赫德剛才的一席話,他完全不能理解。更不知道這話究竟觸動了符雅心中的哪一根弦。他怕自己會畫蛇添足。

符雅已經泣不成聲,似乎在說什麽,可是分辨不出。

白赫德的面色才緩和了下來。矮身拍了拍符雅的肩,柔聲道:“我們哪一個不是罪人中的罪魁呢?若不是靠着主的恩典,隻怕我犯的罪更甚于你。你要記住,主已經勝過了罪,我們在主的恩典裏,不再是罪的奴仆。”

符雅點頭,可是卻不答話——她隻是放聲痛哭。她已經多久沒有這樣了?程亦風想,一個弱女子孤苦無依,日日風刀霜劍,還要強作歡顔,是多麽的辛苦!看來白赫德已經勸她放棄了輕生的念頭,今後還是帶她隐居比較好吧?留在京城這傷心地,太殘酷了。

“阿彌陀佛!”玄衣合十道,“你是景教的和尚吧?你們的經文實在讓貧尼難以理解。”她轉頭對蒼翼道:“你不是看不慣以德報怨嗎?聽說景教教導人,别人打你右臉,要把左臉也給人打呢!”

“豈有此理!”蒼翼道,“這位姑娘是信景教的麽?難怪做事也莫名其妙。”

玄衣道:“我還聽說,景教教導人說,遇到自己的仇敵,要給他吃,給他喝,爲他祈福祝禱——可有這麽一段經文?”

“不錯。”白赫德道,“經上說‘逼迫你們的、要給他們祝福。隻要祝福、不可咒詛。’又說‘你的仇敵若餓了、就給他吃。若渴了、就給他喝。’這是……”

“放屁!”邱震霆一向快意恩仇,符雅殺皇後,他隻會拍手稱快,因爲見符雅自請死罪,正是一肚子的惱火。此刻再聽白赫德這樣說,忍不住吼道:“照你這麽講,符小姐非但不能殺皇後,還要好好伺候她?這是什麽狗屁道理?這是善惡不分!以德報怨是傻子做的事!”

“沒錯!”蒼翼原本和他話不投機,這時也贊同,“以善報惡,以德報怨——害人害己!”

“這不是以善報惡。”白赫德道,“這是以善勝惡。世上唯一能勝過惡的,不就是善嗎?若是隻有惡才能勝過惡,世上的惡豈不沒了盡頭?”

“那……”邱震霆和蒼翼都愣了愣,一時沒想出反駁之道。嚴八姐的心中卻一顫:不錯,冤冤相報何時了?然而,我若不揭穿端木平,江湖上不知還有多少人要受害?

“善哉,善哉!”玄衣道,“經文上的道理今後總有機會讨論。此刻,還是容貧尼帶了這位姑娘去包紮傷口吧。否則,她不必求死,也要送命。”說着,将符雅抱了起來,走回房裏去。程亦風和嚴八姐不約而同地跟上。可是,房門卻在他們面前關閉了。兩人隻能焦急地在門前踱步。

“你……”元酆帝沉默已久,這時才開口問白赫德:“你……怎麽來了?”

白赫德深深一禮:“鳳凰兒醒過來,說想要見符小姐。我知道符小姐以前曾經和殺鹿幫的英雄們住在北方,所以猜測是往北來了,就一路追趕。沒想到會遇上陛下。”

元酆帝笑了笑,仿佛有一絲悲哀從他眼裏閃過:“沒想到?那就算是……緣分吧?你說什麽贖罪?每個人的罪都是自己的,豈有别人可以替你贖?”不給白赫德說大道理的機會,他轉頭望了望公孫天成:“你說文正公的墳就在這附近,現在可以帶朕去看看了麽?”

老先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好像無聲地問了一句話。元酆帝皺眉道:“朕該做的,不是都做了嗎?還要朕如何?朕能下聖旨,可是聖旨也不能操控人心——若是能,何至于有今日這一團亂麻?”

公孫天成歎了口氣:“是,皇上請……”說着,自在前面帶路,引元酆帝朝廢墟外走去。司馬非率領士兵跟随着。院子裏一時又清靜了下來。

“他娘的!”邱震霆對着大隊人馬的背影啐了一口,“狗皇帝跑來鬧着玩麽?正好,他走了,咱們也走——上鹿鳴山去!”說着,朝房裏喊道:“玄衣師太,請你快點兒。咱們還要趕路呢!”

“你當我師妹是什麽?”玄衣不待答,蒼翼冷笑道,“我師妹又不是你們楚國的江湖郎中,随你使喚。我們幫了你們這麽多忙,你們做了什麽?”便瞥了嚴八姐一眼:“别人以德報怨,你忘恩負義,恩将仇報。哼!”

嚴八姐隻是擔憂符雅的傷勢,沒心思和蒼翼鬥嘴。他和程亦風直愣愣站在房門口,如同兩尊雕像,眼睛盯着房門,仿佛想穿過那殘破的門闆,看到裏面的情形。白羽音在一旁,心裏比長了荊棘還難受。她知道這感覺是嫉妒。以前看到别家郡主的衣服比她漂亮,或者聽人贊哪一家的小姐比她更才貌雙全,她心中便是這種感覺。符雅沒有什麽值得她嫉妒的——既不漂亮,又無權無勢。若說從前還有一種灑脫、一種淡然,與别不同,今天看來,不過是也是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小女人罷了。深明大義、從容勇敢,全都是裝出來的!但爲何程亦風死心塌地,眼裏隻有符雅?

她不甘心。握緊了拳頭,指甲摳進掌心——程亦風你現在要怎樣?你要去鹿鳴山嗎?你要回京城嗎?你日後的打算完全都是爲着符雅嗎?我堂堂金枝玉葉,把一切都抛棄了,你是不是至少應該正眼看我一次?忍不住去拉程亦風的袖子:“喂……”

但偏在此時,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郡主。”她回頭看,見是康王府的一位護院,不知何時躬身立在她背後。不由吓了一跳:“作死了!沒聲沒息的!想吓死我麽!”

那護院垂首道:“郡主沒聲沒息的跑出來,王爺和王妃都擔心得緊,所以差小人出來找您。請郡主跟小人回去吧。”

“我不回去!”白羽音道,“我……我還有好多正經事沒做呢!”

那護院顯得很躬順,但是語氣卻不卑不亢,沒有商量的餘地:“王爺說了,郡主在外面呆久了,隻會闖禍。所以他老人家交代了小人,無論如何一定要帶您回去。就是把您綁回去,也可以。”

白羽音曉得康王爺手下豢養了無數奇人異士,即便眼前這個小小的護院,隻怕也是個高手——雖然平時她在家中習武,武師們都讓着她,不顯露真功夫。但是這個護院若沒有把握能将她抓回去,康王爺也不會派此人前來。她立即警覺地朝程亦風身後一躲:“誰說我隻會闖禍了?分明是有許多壞人搞得天下不得太平——你看,那邊就有幾個壞人,虎視眈眈要欺負……欺負我的朋友。我可不能丢下朋友,一走了之。”

她伸手指着白蓮女史等人。可是那護院連看都不看一眼:“王爺隻交代小人無論如何帶郡主回府。别的事小人可不管。”

白羽音跺腳道:“你不管,那我也不管!反正我是要幫程大人……幫殺鹿幫的好漢還有……嚴大俠……消滅端木平這個僞君子!哼,袁哲霖已經夠可惡了,端木平比他可惡一百倍!”

她其實隻是随口亂說——端木平是人是鬼,她隻不過道聽途說,來湊湊熱鬧而已。但是白蓮女史等一幹正道人士卻忍不了如此指責,怒道:“端木莊主謙謙君子,俠義爲懷,你們爲何一而再再而三污蔑于他?”

“屁!”大嘴四道,“端木平分明陰險毒辣,沒安好心,就你們這些無腦蠢材才會把他當成寶貝——蒼大俠,你昨天不該隻打殘了他,應該打死他才對!”

“你胡說什麽!”衆正道人士怒斥,“你們這群魔教妖人作惡多端,今日我等一定要爲武林除害!”

“魔教?”大嘴四笑道,“怎麽一轉眼,我也變成了魔教?敢情你們這夥人,隻要看到自己不順眼的,就一律說人家是魔教?嘿嘿,怎麽說我們殺鹿幫的弟兄都是朝廷的三品大官呢!既然皇上剛才說要既往不咎,那我們就還是大官兒,你們是草民,竟敢罵我是魔教?還揚言要鏟除我?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你……”對方不知他到底是不是真有官職在身,一時不敢亂說。旁邊一人便道:“那又如何?即便你不是魔教,嚴八姐是魔教的傳人,你與他爲伍,也是邪魔外道。你當了再大的官,也不是我正道中人。”

“哼,我稀罕做正道中人麽?”大嘴四嗤笑道,“本來我是一片好心——我親眼看到端木平爲竊取神鹫門的武功秘笈殺死鐵劍門的掌門,之後把自己的兩個徒弟也殺了滅口——我怕你們有一天也成了他的掌下亡魂,所以想着要來警告大家一聲。結果你們一個個又臭又硬——那你們去死吧!關我屁事!”

“胡……胡說!”白蓮女史氣息不穩卻出聲駁斥,“肖掌門遇害之時端木莊主正率領武林同道北上讨伐袁哲霖。我們大家聽到肖掌門被害的消息時已經離開秦山近百裏。難道……難道端木莊主會□術不成?”

“不錯!”其他正道人士也道,“況且,聽說肖掌門死因蹊跷,胸口有碧綠色掌印。當今中原武林各派并無誰使用如此武功——昨夜聽端木莊主說起,才知道是魔教的優昙掌!哼,嚴八姐,你還要抵賴麽?”

“端木平的手掌也會發綠光!”大嘴四道,“他說那是藥師蓮花掌。哼,我看他是偷學了優昙掌呢!不信你們去和他打一場,逼急了他,他就施展出來了。”

“真陰險!”白蓮女史道,“你們……你們折斷了端木莊主的手臂,他……他現在根本無法和你們對峙,還不是随你們胡說?”

“不是胡說。我也看見了。”白翎道,“他掌心綠瑩瑩的,打暈了我師伯!”

“臭小子,誰說我被他打暈了?”蒼翼覺得大丢面子,“不過他的手掌的确是綠瑩瑩的——我想起來了,他被嚴八姐打得摔了一跤,在東宮的地上留下兩個綠手印。你們不信,回去一看便知。”

“簡直……一派胡言!”白蓮女史斥道,“皇宮禁地,豈能……豈能……”

“嗤!”管不着冷笑,“你們才到京城來幾個月,怎麽說話比我們這些當了一年多三品官的人還有官腔?也好,你不敢進宮去,也一樣可以看到那塊磚頭——”說時,從背後解下一個包袱來,裏面正是東宮的鋪地青磚,上面一對綠手印清晰可見。“嘿嘿,我昨天見到地上綠油油,好不稀奇,就偷了出來。可惜呀可惜,還以爲是翡翠呢!”

正道人士都是第一次見到這綠手印,萬分驚訝。白羽音昨晚也不曾留意,忍不住想搶過來瞧瞧,卻被康王府的護院喝止:“郡主萬萬不可!那手印是有毒的!”

這還不吓得白羽音立刻縮回手去。管不着也趕忙把青磚扔在地上。但又問:“你……你怎麽知道?”

“顔色如同鬼火,難道還沒毒?”那護院道,“而且分明有一股藥味,難道你們沒聞出來?”

管不着吸了吸鼻子,并沒覺出有何不妥——何況,若真是有毒,誰還要特地去聞?但蒼翼卻搶上前來,幾乎把鼻子都要貼到那磚頭上了,使勁嗅了嗅,大聲道:“果然!好大的烏頭味!還有狸藻!不得了!連飛燕草都有!”他一連報出十來個劇毒草木的名字:“好個端木平,真是陰險!難怪昨夜能把我打暈了——我就說,天下間憑内功能把我震暈的人簡直一個也沒有。原來是被他的毒藥都毒暈了。幸虧我常常和毒蛇蜥蜴之類打交道,早就百毒不侵,嘿嘿!要是換了玄衣那老尼姑,隻怕要躺上半年也起不來。”

“真有這麽毒?”白羽音心有餘悸,又奇怪地問蒼翼:“手上有毒,怎麽不會把自己毒死?”

蒼翼不回答她,隻是搔着後腦,一副費解的模樣:“優昙掌有毒嗎?怎麽從來沒聽說過?喂,嚴八姐,優昙掌有毒嗎?”

嚴八姐沒心思搭理他,全神貫注地等待着屋裏的消息。蒼翼卻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上前去,要抓他的手掌來看。論起武功來,他自然不是蒼翼的對手,還未來得及躲閃,手腕已經被對方扣住。對這個怪人早就滿心厭惡,此刻焦急、惱火齊上心頭,阕遙山的那股真氣便猛地從丹田沖到手臂。他隻覺腕子一熱,蒼翼的手已經被震開。

“咦,你——”蒼翼虎口生疼,“你的内功……怎麽……怎麽這麽奇怪?你的手——你的手——”

嚴八姐低頭看看,隻見自己的手掌又顯出瑩瑩碧色。今日這事情怎麽也得有個了斷。他想,端木平之所以會留下碧綠的掌印,應該是在手掌上淬毒的緣故。這僞君子爲練絕世武功害人無數,但終于也走火入魔,害了自己。綠手印是其殺人的罪證。即便今天白蓮女史等人不相信,他日隻要看到端木平狂性大發,也應該會有所懷疑吧?沒有時間慢慢周旋。因爲他可能要保護符雅和程亦風亡命天涯。

“端木平練的不是優昙掌。”他道,“他沒得全本優昙掌的秘笈,所以就用綠蛛手秘笈所載的毒藥來練功。他如今已經走火入魔。我親眼看到他發狂殺了自己的徒弟。江濤、白浪也是因爲撞見他練功,被他發狂之下打落山崖。”

“綠——蛛——手?”蒼翼好奇不已。而白蓮女史等人則喝到:“信口雌黃!我們和端木莊主一同北上,幾乎朝夕相見,從來沒見過什麽‘狂性大發’。嚴八姐你這魔頭——你看看你那雙綠瑩瑩的魔爪!你還要繼續污蔑端木莊主麽?”

嚴八姐想說“你們愛信不信”。可是話未出口,忽然膝彎被硬物打中,立時向前撲倒。好在他伸手敏捷,雙掌在地上一推,立即恢複了平衡。是何人偷襲?他心下駭異,環視四周。卻不見異象。

“哇!”蒼翼大叫道,“你——你的武功雖然不怎麽樣,但是内功怎麽可能如此厲害?就這麽輕輕一推……”他指着地面,隻見上面留下兩個清晰的掌印,深入青石一寸有餘——須知宮中的地磚系燒制而成,雖然堅硬,卻遠遠比不上這些在大山之中經過千錘百煉的青石,嚴八姐在青石之上留下如此掌印,顯見其功力遠超端木平。“不過……”蒼翼驟起眉頭,“你的掌印怎麽一點兒綠色也不見?也沒有味道——”

“這還不簡單!”大嘴四道,“因爲嚴兄弟的手沒毒,端木平的手有毒——哈,這下可真相大白!肖羽身上的掌印顯然不是嚴兄弟留下的。至于是不是端木平留下的,你們這些無腦蠢材自己去想吧——二哥,這塊磚頭送給他們。端木莊主親自按的手印,多少銀子都買不來呢!咦,衙門裏審案,好像犯人招供都要畫押,你們看着像不像是端木平先畫了押?”

“果然!”管不着道,“真是機關算盡,到頭來算計了自己。給你們!”飛起一腳,将東宮的地磚朝白蓮女史等人踢了過去。

“不要狡賴了!”白蓮女史怒叱道,“你們這些邪魔外道勾結起來做戲——嚴八姐爲何好端端忽然摔了一跤,特特留下兩個沒毒的掌印來?難道不是爲了洗脫自己的嫌疑嗎?邪魔外道沆瀣一氣,我們才不會上當!”

“死老太婆,你的話還真多!”大嘴四冷笑,“你的意思是嚴兄弟掩藏功力?那他剛才打你那一掌總沒有隐藏功力了吧?你把衣服脫下來大家瞧瞧,要是有綠手印,那咱們也無話可說!”

白蓮女史乃是出家人,怎受得如此侮辱,蒼白的臉色立時變得鐵灰:“你——你們這幫妖孽——我——我殺——”話還沒說完,“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仰天摔倒下去。

其餘的正道人不似她這樣堅持,此時心裏也多少有了懷疑:看來嚴八姐并不是殺害肖羽的兇手。難道山賊們說的話是真的?不過嚴八姐又從何處學來如此厲害的武功?他怎麽知道優昙掌和綠蛛手?他們都盯着嚴八姐。

“郡主。”康王府的護院淡淡道,“請快和小人回去吧。不然,小人和王爺、王妃都沒法交代。”

白羽音滿心不情願:“不行,這些壞人還沒……”話還沒說完,冷不防那護院伸手在她肩井一戳,小郡主立刻軟倒下去。

“郡主,你如此任性,小人隻好不敬了。”護院将她抗在肩上,舉步朝廢墟外面走。

“慢着!”忽然一個正道人士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你怎麽會逍遙指?”

“逍遙指?”那護院茫然地瞥了他一眼,“大俠,小人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不要裝糊塗了!”那人道,“逍遙指是我們無量觀的絕技,我自幼便和師父修習,招式早就倒背如流。方才你點倒郡主的那一招,分明就是逍遙指。”

“大俠,我随便一點,哪裏有什麽招式?”護院道,“你誤會了。”

“誤會與否,一試就知!”那無量觀的門人話未說完,已經一掌朝康王府的護院打了過來。

他這一招快如閃電,兩人相距又近,本來這護院決計無法避開。誰知此人從容不迫,雖扛着白羽音,卻輕若無物,好像鴻毛一般,對手的掌風一到,就正好将他吹開了。無量觀的人不罷休,一招落空,第二招随後又攻到。然而,護院還是輕輕巧巧就避了過去。接着,對方的第三招、第四招連環襲來,而這護院遊走自如,翩若驚鴻。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武功比起那無量觀的人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蒼翼也不禁摸着下巴,點頭自語道:“沒想到康王府一個小小的護院,輕功如此了得。簡直跟我不相上下了。”

“師伯——”白翎在一邊道,“真的是和你不相上下呢——他使的怎麽這麽像翦大王留下的那個什麽‘一葉飛何處’的步法?”

蒼翼愣了愣,仔細再看:“一葉飛何處,天地起西風……萬象正蕭爽,秋雨滴梧桐……啊呀,好像真的是那步法!原來使出來這麽厲害!可惜這本秘籍是阕前輩的,所以翦大王不準本門弟子修煉——咦,這個人難道也是神鹫門的?喂,你——”

他正要上前去找那護院問個明白,卻見此人“嗖”地一下竄天而起,如一隻振翅的鹫鷹,眨眼間飛得沒了蹤影。“好一個回首鹫巢空!”蒼翼贊道,“别跑那麽快!我有話問你!”也飛身一躍,追了上去。

那無量觀的人氣喘籲籲,但也不肯罷手,喝了聲“賊人休走”,提氣急追。撇下他的幾個同伴面面相觑。

“嘿,康王府的一個護院把堂堂武林正道的大俠耍得團團轉。可見武林正道是狗屁不通的蠢材!”大嘴四笑道,“你們還不快一齊追上去?單憑他一個,怎麽是那護院大俠的對手?”

“你不用言語相激!”一人道,“肖掌門之死大有蹊跷,但是嚴八姐學了魔功卻也是事實。今日白蓮女史和裏頭的那位姑娘都受了傷,皇上又親臨此地,我們暫且不論斷此事。不如三天之後,我們請了端木莊主來,大家在這裏将事情查個清楚。如何?”

三天之後?嚴八姐想,那時我還在此處嗎?若是不答應他們,糾纏下去,便無法保護符雅和程亦風脫身。但若是答應他們,堂堂丈夫,豈可作出無法達成的承諾?

“三天就三天!”忽然辣仙姑發話了,“我們問心無愧,難道還會跑了不成?倒是你們要多加小心,别在三天之内被端木平殺了。”

“一言爲定!”對方恨恨的。扶起白蓮女史,走出于家老宅去。

“五當家,我……”嚴八姐才要解釋,辣仙姑卻笑着示意他别急:“嚴大俠是擔心三天後你已經人在鹿鳴山,無法赴約麽?你大可以放心,我們暫時不去鹿鳴山了。我們留在京裏,把端木平這混蛋鬥垮了再說!”

“老五,你瘋了!”邱震霆道,“程大人和符小姐要怎麽辦?你不是真相信狗皇帝忽然變成活菩薩了吧?”

“狗皇帝當然不會變成活菩薩!”辣仙姑道,“不過,他若不是有什麽很重要的把柄握在公孫先生的手裏,就是有求于公孫先生。所以,不敢把程大人和符小姐怎樣。”

邱震霆皺眉看着她,顯然不信。辣仙姑道:“你們沒發覺剛才狗皇帝每說一句話都在偷看公孫先生的臉色?後來他又說什麽‘該做的都做了’,顯然公孫先生和他交換了什麽條件——或者他們現在正在說着這件事。”

衆人仔細回想,似乎的确如此。可是,公孫天成和元酆帝有這麽大的仇恨,倘若他能抓着皇上什麽把柄,豈不早就使了出來,何必等到此時?“要不咱們去看看?”猴老三提議。

“看什麽!”邱震霆冷哼道,“狗皇帝做的壞事多,自然把柄也多。他又貪得無厭,有求于别人,有什麽稀奇?總之,這京城俺是不呆下去了——玄衣師太,符小姐的傷口處理好了沒有?該啓程啦!”

“真能催命!”玄衣推門出來,“她現在的傷不宜長途跋涉。而且她一直說,要回京城去。”

“嗐,傷得這麽重,腦袋還能清醒麽?”邱震霆道,“程大人,咱們先護送你們離開這裏。等符小姐傷勢好轉了,你再寬慰寬慰她。以後日子還長着呢,總會把今天的事情忘記的。”

程亦風适才一直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态。是走,是留,各種念頭在他心中争戰。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張。邱震霆和他說話,他分明聽到了聲音,卻不曉得内容是何,一片茫然。

“程大人,不能走。”白赫德道,“人最大的敵人不是那拿刀拿劍的對手,而是自己——若是做錯了事,卻不去面對它,反而逃跑,那就好像生了病卻不肯看大夫……”

“紅毛鬼,你不要妖言惑衆啦!”大嘴四不耐煩道,“符小姐留在京城那不叫看大夫,那叫自殘!到了咱們鹿鳴山,才能慢慢把傷養好。”

“有時你身上的肌肉腐爛了,再怎麽養也長不好,那還不如把這塊肉剜掉。”白赫德嚴肅道,“留着,也許全身都會腐爛!少一隻手或者少一隻腳而活着,總比全身腐爛死掉要強吧?”

“這歪理還越講越起勁了!”大嘴四惱火。待要再争論,卻見元酆帝已經在司馬非和衆士兵的保護下回來了。邱震霆便忍不住罵了一句:“他娘的,紅毛鬼,害人不淺!”

“符雅現在如何了?”元酆帝問道,“朕叫他們預備了馬車也預備了轎子。看她的情形,還是坐馬車好一些吧?”

“若是車子駕得穩,自然是馬車好。”玄衣道,看了看邱震霆,又看了看白赫德,再看看癡癡傻傻的程亦風,道:“貧尼隻是救人,旁的事情不想插手。此事本來與我等四人無關,就此别過吧!”便合十告辭。

“玄衣師太何事如此匆匆?” 公孫天成喚住她,“四位既是西瑤孝文太後身邊的重臣,那就是我楚國的貴客,何況你們昨夜又救了未來太子妃,更應該留在涼城,讓皇上和太子殿下好生招待,以表謝意。”

“孝文太後?”元酆帝驚訝,“孝文太後派人來做什麽?”

玄衣的面色變了——他們四人微服而來,最怕洩露身份,不想竟被揭穿。盯着公孫天成細細一看,才認出這是去年在臨淵城中以三寸不爛之舌挑動鹬蚌相争,最後坐享漁人之利的那個人。不由勃然怒道:“原來是你這個小偷!”

公孫天成并不生氣,隻問:“蒼大俠怎麽不見了?”

“我師弟有要事。”玄衣道,“我等四人雖然在西瑤朝中供職,卻也是江湖中人。此來中原,純是爲了江湖之事,所以算不得楚國的客人,也就不勞你們破費!”說着,合十爲禮,又要轉身離去。

“楚國乃泱泱大國禮儀之邦,豈能如此怠慢諸位?”公孫天成道,“無論四位是爲公事而來,還是爲私事而來,西瑤既是我國的盟國,四位便是貴賓。若不在夷館招待各位,有失我大國風範。萬歲,您說呢?”

“西瑤是我國的盟國?”元酆帝奇道,“西瑤不是我國的屬國嗎?”

“陛下,”玄衣不卑不亢,“西瑤已經不再是楚國的屬國了,而且西瑤也不是楚國的盟國——那一紙盟書乃是這位公孫先生與我國逆賊合謀,欺騙皇上簽下的。而那些所謂結盟的禮物——火炮和《鑄造秘要》,也是這位公孫先生使出小偷伎倆,從我國偷走的。我們太後十分悅。不過,她大人有大量,不打算計較此事。她說,那些東西,隻當是沉到天江裏去了,從此你我兩國,井水不犯河水。”

“老朽若是小偷,孝文太後豈不就是強盜?”公孫天成笑道,“而且是搶了自己兒子江山的強盜——四位是強盜的手下,那就是蟊賊了。和老朽也沒什麽分别,何必擺出清高的樣子?”

“你說誰是蟊賊?”白翎跳腳。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公孫天成道,“樾國人在我楚國統稱爲樾寇,寇者,匪也,與匪爲朋者,賊也!貴國若和我泱泱天朝結盟,那自然就成爲天朝上國禮儀之邦。要是和樾國蠻夷沆瀣一氣,那當然就成爲匪寇之類。這個道理還不淺顯易懂麽?”

白翎本來學問不佳,被他之乎者也一番,更加頭昏腦脹。“不用理他!”玄衣拉起少年, “我們辦正事去。”說着,雙臂一陣,拔空而起。她缁衣寬大的袖子獵獵作響,衆人隻覺勁風撲面,無法視物。待能睜眼時,玄衣、朱卉、白翎,都沒了蹤影。

“這……他們當真是孝文太後身邊的人?”元酆帝莫名其妙,“來我國做什麽?”

“這個,草民就不得而知了。”公孫天成道,“不過,看樣子他們和端木莊主以及那幾位大俠有些過節,這一兩日之内都還會在京畿逗留。他們武功雖然高強,不過京畿守備軍人馬衆多,可以密切監視。若當真是江湖恩怨,咱們也不必理會。隻要他們不是爲西瑤或者樾寇來竊取我國機密,那便可以随他們去了。”

司馬非聽了,自然命令士兵們回去,将四大護衛畫了像,派發各處,好輪班監視。正在幾人說話的時候,已經有人擡了副擔架來,要接符雅。嚴八姐和邱震霆立刻門神似的擋住道路。隻是,符雅自己從裏面緩緩地走了出來,推開衆人,一言不發坐到了擔架上。

“小姐——”程亦風和嚴八姐都追上去。可符雅扭過頭去不看他們。士兵們擡着她朝外走,邱震霆一握拳,打算硬搶。辣仙姑拽住了她,低聲道:“大哥,雖然那紅毛鬼的話狗屁不通,不過,有一句卻是對的——要是胳膊爛了,咱們不能帶着爛胳膊逃跑,應該把胳膊治好,否則将來難免周身麻煩——咱們今日雖然能殺出重圍,明日這狗皇帝就能派人圍剿鹿鳴山,打來打去,什麽時候才是個盡頭?我看,公孫先生想來已經另有妙計——你想,他和皇上的仇怨如此深,怎麽可能忽然投靠皇上出賣程大人?想來他已經有了扭轉局面的妙計。不咱們應該一同回涼城去,問問公孫先生,他到底是怎麽打算的。或許他的妙計可以一次把這昏君制服。以後,要走要留,還不是随便程大人?何況,現在符小姐這樣子,真要強帶她走,隻怕又自殘尋死,豈不好心辦壞事?”

邱震霆牙齒咬得咯咯響,因爲用力,手臂顫抖不已:“他娘的,這算什麽?算什麽?他娘的!老子不管了!”嚎叫一聲,摔開辣仙姑,狂奔出廢墟去。

程亦風全然沒有注意到他們,他的心上拴了一根線,那一頭系在符雅身上。就這樣不由自主跟了上去,甚至經過元酆帝身邊時,也沒有行禮。一直到了廢墟外,有人請他上轎,他卻不理會,還跟着符雅的擔架,見人扶她上了馬車,便也要跟上去。

“大人!”公孫天成搭住他的肩膀,“大人若也想乘馬車,車在這裏。”

程亦風呆了呆,猛地回頭,見老先生一臉淡然,似乎腥風血雨從不曾出現過,而京城等待他們的那個不可知的未來也沒什麽可怕。忽然心中有一團怒火,狠狠推開公孫天成的手:“你爲什麽要這麽做?”爲什麽要向元酆帝通風報信?爲什麽不讓他帶着符雅遠走天涯?

公孫天成靜靜看着他:“這話似乎應該由老朽來問大人——身爲一國之相,兩部尚書,肩負社稷大任,天下興亡,爲何要落草爲寇?”

這原因難道他不清楚?程亦風等着老先生:難道他沒有親眼看到東宮裏,符雅是怎樣被逼得走投無路?而符雅向日待他程亦風如何,老先生難道也沒有看見嗎?相處這麽久,難道還不清楚他程亦風的爲人?他能辜負這樣的女子嗎?

這些話在心中翻騰,不知該從哪一句開始發問。

“我記得當初大青河戰役結束之時,老朽曾經勸過大人起兵造反,擁戴太子登基。”老先生道,“若是當初大人那樣做了,今日也許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何至于連符小姐也保不住?但是大人不願,要堅守那心中的大義,要爲皇上盡忠,爲社稷盡責,爲百姓盡力。而今日,大人爲了符小姐,棄朝廷于不顧,棄百姓于不顧,棄大義于不顧,那麽——”老先生的聲音忽然壓低了,卻變得更加嚴厲:“那麽大人和隻愛美人不愛江山,爲了一個韓國夫人就任由國家分崩離析的當今皇上——有何分别?”

程亦風一怔,老先生的話猶如當頭棒喝。喝醒了他,卻讓他更加焦躁悲傷:“那先生是要我用符小姐的命來交換自己的地位?交換新法的實施?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忽然心頭又是一震:“啊,那麽,皇上肯既往不咎,這都是假的了?先生是用計騙符小姐回去送死的?”想到這一層,猶如萬箭攢心,轉身便要追上符雅的馬車。

可是,公孫天成死死拉住了他:“大人,我想,殺鹿幫的人早就看出來了,大人卻還渾然不知——皇上不會追究,老朽和皇上做了個交易。”

交易?程亦風不信。

“不錯。”公孫天成道,“有一個秘密,皇上很想知道。本來老朽打算把這個秘密帶到棺材裏去,不過,爲了大人和符小姐,老朽和皇上做了個交易。”

“什麽秘密?”程亦風問。

“大人沒有必要知道。”公孫天成道,“大人隻需要記住,老朽把這個守了二十幾年的秘密告訴皇上,不是爲了讓大人和符小姐遠走高飛去過神仙眷侶的生活,而是爲了大人繼續守在自己的位子上,革除擊斃,推行新法,匡扶社稷!”

程亦風感到一陣眩暈,打了個趔趄。

“大人當心!”原本躲在一邊偷聽的猴老三趕忙攙扶。

公孫天成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看到辣仙姑、大嘴四和管不着,就笑了笑:“幾位當家也不用躲了,你們很想知道老朽告訴皇上的那個是什麽秘密對不對?你們想以此來要挾皇上,最好能一次把皇上打垮,從此程大人和符小姐就再沒有後顧之憂,是也不是?”

辣仙姑轉了轉眼珠,知道論起鬥志來,自己不是老先生的對手,索性承認道:“不錯。反正我們之所以會入朝爲官,也都是看着程大人的面子。狗皇帝好事多爲,留着他,對老百姓沒啥好處。既然先生手裏有那麽重要的秘密,不如拿出來将狗皇帝一軍,最好一次将死,今後豈不天下太平?”

公孫天成搖搖頭:“五當家打錯算盤了。這個秘密沒法把皇上将死,公諸于衆,隻會……讓無辜的人不幸而已。你們要真的想造反,還得真刀真槍自己打江山。不過,昨天咱們也說了,治理江山和治理鹿鳴山也不能同日而語。”

殺鹿幫的人雖然成日介把造反挂在嘴邊,卻從來沒有想過要自立爲王。他們沒有哪個學問,沒有哪個本領。可是程亦風有!辣仙姑忍不住問道:“程大人,大青河之戰那會兒,公孫先生當真勸過你造反麽?你爲什麽不答應?若真是爲了老百姓好,你當皇帝,豈不比如今那父子倆強百倍、千倍?”

大嘴四和猴老三也道:“不錯,要是程大人願意造反,咱們都願意做先鋒。”

程亦風這是心如亂麻——造反?他怎麽會想要造反?他隻是不知道該做什麽。沒有力氣。連辯駁的精神也沒有。

“幾位當家不要白費力氣了。”公孫天成道,“雖然老朽當初也一念之差想勸程大人造反,他拒絕之後,老朽還悶悶不樂,與他分道揚镳。不過,後來老朽想,倘若大人是個輕易就肯造反的人,也不值得老朽爲他效力了——諸位不也是一樣麽?若是程大人擁兵自重,挾天子以令諸侯,那他和袁哲霖又有什麽分别?和樾國的玉旈雲有什麽分别?還值得諸位追随麽?推翻一個禮崩樂壞民不聊生的國家,是世上最容易的事,而要振興這樣一個國家,卻是困難的。而恰恰選擇這條艱險之路的,才是仁者。”

殺鹿幫的幾個人懵懵懂懂。他們望着程亦風。而後者眼神渙散:我是仁者嗎?我選擇了這條路嗎?還是我被逼走上了這條路?我要繼續走下去嗎?

這些問題好像一塊一塊的石頭,堆疊着,壓在他的心上,越來越重,他無法承受,連氣也喘不過來。蓦地,眼前一黑,撲倒在地。

“大人!”公孫天成連忙招呼太監和士兵們來幫忙,七手八腳将程亦風擡上了一輛馬車。“諸位當家——”他自己也登上馬車,回頭又對殺鹿幫諸人道:“請各位好好想想老朽的話。這國家還需要程大人。而程大人也需要各位的幫助。先告辭了!”

太監揚鞭催馬,車子碌碌而去。而元酆帝,早也上了他的禦駕,司馬非親自騎馬護送在旁,一行人浩浩蕩蕩駛往涼城的方向。隻留下殺鹿幫的四個人面面相觑。

“娘子——”猴老三抓着腦袋道,“他……他究竟是什麽意思?咱們現在要怎麽辦?”

辣仙姑咬了咬嘴唇——她一向自負聰明,但是當初比拼計謀,她輸給了公孫天成,今天,老先生又讓她覺得她不僅沒有小聰明,更沒有大智慧。心裏憋得難受。半晌,才一跺腳:“還能怎麽樣?先去找大哥!”說着,已擰身跑開。餘人也趕緊追上。

他們一同在芙蓉廟找了一大圈,才在于适之的陵墓附近找到邱震霆,正怒沖沖練拳出氣,周遭的樹木全遭了殃,倒的倒,折的折,一片狼藉。

“大哥!”他們圍了上去,“你身上還有傷呢!何必跟這些木頭過不去?再說,文正公是個大忠臣,壞了他陵墓的風水,咱們也過意不去。”

“忠臣?”邱震霆一抹臉上的汗,“他娘的,依俺看,是個笨蛋!這狗屁朝廷,忠有屁用?要不就幫着朝廷害人,要不就害死自己——姓于的是這樣,俺看程大人也是這樣!他奶奶的!他回京城去了是不是?繼續給狗皇帝賣命去了,是不是?哼!”

他的四位手足無從答話。

邱震霆叉着腰,大約也意識到發牢騷解決不了問題,便深深吸了口氣:“算了,不說廢話了。雖然程大人不是咱們結義的弟兄,但他是個好官,是個好人。咱們既然當初決定追随他,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老五,咱們也回京城去,看看狗皇帝有什麽把柄抓在公孫先生的手裏!”

他提起這茬兒,辣仙姑等四人不由更加犯難。“怎麽?”邱震霆注意到他們古怪的表情,“又是什麽事?”

“别提了!”大嘴四道,“今天淨遇到會說歪理的人!紅毛鬼是一個,公孫先生又是一個。嘴巴這麽厲害,應該去做和尚開壇講道,勸惡人放下屠刀——他們卻都來勸好人逆來順受——這算什麽玩意兒!”便把公孫天成的話略略重複了一回。

邱震霆這樣耿直火爆的脾氣,怎不越聽越惱火,“啪”地飛起一腿,踢中身邊一株粗如兒臂的小樹。樹幹登時“喀嚓”斷爲兩截,上半段直飛出去,落在于适之的陵後。邱震霆還不解氣,又要再踢斷另一棵樹,可是忽然,聽到“隆隆”幾聲響,似乎發自地下。

“什麽聲音?”幾人都警覺起來。可是舉目四望,并不見可疑的人物。

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斷樹落下之處,隻見雜草叢中出現了一帶石階,直通到墳墓裏去了。

“我想起來了!”管不着道,“這就是于适之陵墓的秘道——是韓國夫人當年打算和丈夫合葬,特意留下的。當日皇後設計想抓公孫先生,他就躲在這秘道裏。想是大哥誤打誤撞,觸動了機關。”

“哼!”邱震霆對奇門遁甲沒有興趣,“于适之雖然迂腐,不過,死者爲大。二弟,你要是知道機關在哪裏,就關上吧,省得他在地下不安甯——他是爲這國家死的,要是他看到今天這國家是什麽模樣,估計也不能瞑目!”

“這機關嘛……”管不着回憶着上次公孫天成的動作,伸手去草叢中摸索。辣仙姑卻忽然喝住他:“等等!今天有人下秘道去過!”她走上前,摸着倒伏的雜草:“這是被人踩倒的!難道是剛才公孫先生帶狗皇帝進去了?”

“狗皇帝方才要來祭拜于适之——”大嘴四道,“公孫先生又抓着他什麽秘密,還不逼他向于适之謝罪麽?喂,老五——”

他呼聲未止,辣仙姑已經疾步走下秘道去了。

那裏面黑黢黢的。打起火折子來,才看到隻不過是一間空蕩蕩的石室,連棺椁也無。另有一扇門似乎是通往墓室的,但是,塵封已久,沒有被打開過的痕迹——除了門前有些煙火之色,也許是從前韓國夫人來祭奠丈夫時留下的。看四周,唯有堅硬的石壁,看地下,厚厚的浮灰,有些些淩亂的腳印,沒有什麽線索。

殺鹿幫的其他人也陸續走了下來。窄小的石室變得局促起來。“什麽也沒有嘛!”大嘴四嘟囔道,又打了個哆嗦:“怪陰冷的!快上去吧!”

“怎麽,老四,你怕了?”管不着四處盜竊,自然也光顧過不少古墓,百無禁忌,嘻嘻笑道:“公孫先生發現還有别人進來過,他疑心是文正公的小女兒素雲——據說皇後想害死素雲,她卻福大命大逃了出去,流落在民間。當初公孫先生把那花神圖傳得到處都是,聽說皇後以爲是素雲回來找她報仇呢!你們說,如果這位素雲姑娘機緣巧合,學成了一身好武藝,回來爲父母報仇,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邱震霆和管不着都聽崔抱月講過在坤甯宮偷聽到的秘密,又聽公孫天成說過于家的往事,辣仙姑等卻是莫名其妙。

“得了吧!”邱震霆沒好氣道,“現在學了一身好武藝的人,大多跟端木平那僞君子差不多。再說,于二小姐當年隻不過是個小孩子,說不定流落民間的時候還不懂事呢!哪兒還能記得報仇?”

“那可不一定!”辣仙姑道,“你們看這是什麽——”她把火折子湊近門口的石壁。大家到近前看,隻見那牆上有模糊的字迹。邱震霆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一個“雲”字,再往上摸了摸,辨别出一句話,筆畫鋒利,顯然是利器刻成,但是那話本身卻比任何利器還要鋒利百倍,人手摸上去,好像被狠狠咬了一口似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作者有話要說:老闆逼偶寫論文,已經要瘋了……現在連寫小說都搞得像寫論文一樣,生怕有什麽交代不全……撞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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