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鹿幫中人和蒼翼等都對楚國朝廷罵不絕口。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楚國元酆帝和竣熙父子二人這四樣事沒有一件做得象樣,搞得奸臣當道民不聊生——邱震霆補充道,程亦風是個好官,但是遲早被這朝廷害死。“如今符小姐被害成這樣,程大人還要給狗皇帝賣命嗎?”他道,“還是跟俺回山寨去吧——反正,今天出了這事,你也回不了京城了。”
程亦風如何不知?若留在宮裏,他可以拼死進言,但一旦出宮,他就成了畏罪潛逃——他打量着晨曦中的斷壁頹垣——于适之曾在這裏勾勒一個美妙的夢想,之後卻被埋葬在冰冷的墳墓。自己從公孫天成的手中接過這個夢想的時候,心中何等激動!雖然後來遇到種種困難,但就在幾個時辰之前,他還憧憬全新的明天。隻是,當明天來臨的時候,他渾身血污坐在廢墟中——這個夢想隻怕也要成爲廢墟了。
爲了符雅,這是值得的,他想,道:“我去看看符小姐。”
玄衣和朱卉把符雅安置在一間空房之中,又在她的傷口上灑上了西瑤的止血藥。西瑤的金創藥天下馳名,立刻見效,符雅傷口痛楚稍減,便沉沉睡去。程亦風在一旁席地而坐,呆呆地看着她——黃昏的時候說過要帶她遊山玩水,帶她歸隐田園,爲什麽那個時候沒有做呢?不,那個時候,符雅已經偷換了皇後的解藥,她的心中有多麽慌亂?然而她卻什麽也沒有說!她爲什麽不說?在她聽到皇後的陰謀之後,也沒尋求别人的幫助,而是自己做了那個大逆罪人。爲什麽不來告訴他呢?即使在他能力之外,也可以商量着找尋解決之道?爲什麽?扪心自問之時,蓦地發覺,長久以來,隻有符雅安慰他,他從不曾安慰過符雅——符雅總是一個人,帶着微笑,把擔子挑起來,甚至,在她快要被重擔壓垮的時候,還要來對程亦風噓寒問暖,幫他分憂解難。到了符雅需要人保護需要人保護之時,程亦風卻不知道在哪裏!是的,即使她隻字未提,他爲什麽也沒有看出來呢?
不由懊惱萬分。想起邱震霆等批判元酆帝“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樣樣無能,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半生浮浮沉沉,其實一事無成。他還做什麽變法的大夢?
辣仙姑端着水來,說要給符雅梳洗。程亦風便起身回避。辣仙姑笑道:“大人何必一臉愁容?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到鹿鳴山來,山下有符小姐教過的義墅,你們夫妻倆比一比誰教的學生好。大夥兒安居樂業——朝廷有賊兵來,我們擋着,樾寇膽敢過河來,咱也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這日子也好着呢!隻不過,今後咱們得改口叫你程先生,不能叫大人了。”
這算是好事吧,程亦風想,從前總把“歸隐”挂在嘴邊,今日機緣巧合驟然實現了,爲何心中沒有一絲歡喜?
他走出門來,隻見白羽音正靠在門口,歪着頭看他:“你真要去做土匪?”
程亦風瞥了她一眼:“郡主還不回王府去?”
“回去也沒什麽意思。”白羽音道,“我從小就知道自己要當太子妃、當皇後,現在反正是當不成了。況且,那兩個位子也沒什麽好處還不是被人算計?你要去當土匪,我跟你去。挺好玩的。”
程亦風苦笑:“别人是萬不得已落草爲寇,郡主卻是爲了好玩——要是過幾天忽然又覺得不好玩了,要怎麽辦?”
白羽音道:“不好玩再說不好玩的話——你是萬不得已落草爲寇嗎?”
也算是吧,程亦風想,卻不說話。
“你是爲了符雅落草爲寇嗎?”白羽音盯着他,“你就那麽喜歡符雅?”
程亦風面上一紅:“郡主,不要亂開玩笑。”
白羽音嗤笑一聲:“你這書呆子也真奇怪,黏糊糊的。我看你就不喜歡符雅,要是你真喜歡她,她撿回一條命來,你該歡天喜地,别說要你去鹿鳴山,就算要你上刀山,你也歡喜得不得了。現在卻感歎萬不得已落草爲寇——我看你是嫌符雅連累了你,是不是?”
“胡說!”程亦風斥責。
“我哪兒胡說了?”白羽音道,“我可清楚得很哪!一個人看中什麽,不看重什麽,到了要取舍的時候,立刻就見分曉。想當初,我和帆哥哥私奔,那時我以爲我看中帆哥哥,不看重我郡主的頭銜。不過後來被撞破了,我才發現其實我還是喜歡做郡主,還沒有到爲帆哥哥放棄榮華富貴的地步,我自然就任由外公把他處死了。現在我卻連郡主都不做了,要跟你去做土匪,就是說我……我覺得做土匪比作郡主有意思得多!所以你要自己想一想。世上絕對沒有兩樣東西是一樣重要的,你以前不覺得,是因爲你沒到選擇的時候,到了選擇的時候,你就明白爲什麽聖人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了。”
程亦風素沒有想到這個刁蠻郡主也會引用聖人之言,念及她毫不猶豫地将自己的情人送上死路,其自私自利叫人心寒——如此印證聖人之言,恐怕聖人泉下有知也不安甯。但同時,他心中又是一緊:我在暗暗比較符小姐和變法大業孰輕孰重?我心中如此惆怅,是因爲我看變法大業更重于符小姐?回首三十餘年的人生,大半時間在做夢、在荒唐、在頹廢,幾時真正爲變法大業而奮鬥過?現在忽然留戀起來,莫非我留戀的是我的官位麽?其實沒有我,臧兄一樣可以領導衆人完成大業。我莫非是在意那青史留名的機會?程亦風啊程亦風,你原是如此虛僞的一個人!
白羽音不知他的心思,還接着說下去:“你要是現在後悔,也沒關系。你跟符雅一刀兩斷,還是可以回到京城去的。皇上成天煉丹,太子嘛,也是個孱頭,朝廷不靠你,靠誰?”
“住口!”程亦風喝道——與其說是喝斥白羽音,不如說是斥罵他自己:他的抱負算是什麽?今天立志明天退縮,還口口聲聲說什麽“大義”,他和端木平也有些相似了。他的所謂抱負,不過是浮雲。符雅待他情深意重——自從十幾年前涼城之圍開始,她始終沒有變過,不管他知不知道,不管他是榮是辱——這才是最真實的,最值得他報答、值得他珍惜、值得他用後半生去守護的!
“這麽兇幹什麽!”白羽音撅嘴道,“不理你了!”說時,擰身跑開。
辣仙姑也從符雅的房裏出來,看看白羽音遠去的背影,搖頭笑道:“程大人,我沒看出原來你也會惹風流債!”
程亦風一驚:“五當家何出此言!”
辣仙姑努了努嘴:“小郡主方才分明說,他爲了程大人連郡主的身份都放棄了,要去咱山寨裏陪你當土匪呢——程大人,你要享齊人之福嗎?”
程亦風臉紅脖子粗:“五當家萬萬不可如此玩笑。霏雪郡主素來說話不分輕重。而程某……心中也隻有符小姐一人。”
辣仙姑嘻嘻一笑:“這話,大人留到符小姐醒來親口同她說吧!咱們山寨倒是很久沒有辦過喜事了呢!從這兒回鹿鳴山,快也要大半個月。回去再采辦些什物,又要大半個月——不過這樣也好,等符小姐傷好了,一切也都準備妥當,她隻管當新娘子就好!至于小郡主嘛,也許沒到一個月,她也膩味了,又吵着要回京城,所以大人不必擔心她會壞你的好事!”說着,擠了擠眼睛,笑着去了。
半個月,再半個月……程亦風想,白羽音個性喜歡新奇刺激,她會膩味,一點兒也不奇怪。那麽他自己呢?日裏采菊東籬,夜晚紅袖添香,以後幾十年便要這樣波瀾不驚的生活,他會膩味嗎?搖搖頭,不允許自己動搖。轉身回房去陪伴符雅。
符雅睡得正沉,眉頭微微皺着,不知是夢裏又見到日間的一切,還是單純因爲傷痛。程亦風凝視她的面龐,讓自己去想象未來靜好的歲月。想象這是鹿鳴山的草堂,想象外面的河流與田園。可是,他的腦海一片空白。眼前所見的,隻是瓦礫遍地的廢屋。而當他試着合上眼,夢境也不在他面前展開。唯有一片黑暗而已。沒有方向,沒有出路。是一片虛空,他在其中甚至沒有立足之地,飄蕩着,不知要去向何方。
心中一駭,“倏”地站了起來,大口喘着氣。看四周,黎明蒼白的光線和乳白色的晨霧一起從殘破的窗戶彌散至屋内,雖然一切都因此而顯得模糊,但天已經亮了。他知道剛才自己盹着了。好在及時醒來。和符雅在一起,未來怎麽會是一片黑暗?等到了鹿鳴山,等他們成了親,自然就會知道新生活有多麽美好。
左右無事可做,他便俯身收拾屋中的瓦礫。這間屋子是于家老宅失火之後幸存的少數幾間房之一。不過房頂和牆壁有多處破損,牆上青苔滿布,地上也有多處長出雜草來。有些舊家具倒卧在牆根,年長日久,并看不出本來是做什麽用的。他拾起了一些木闆、木條,又扶起一張坍塌的桌子,那下面便露出好幾個牌位——原來此間是于家的佛堂——牌位有于适之的父母,他的兄嫂,還有他自己——他的靈位已經供奉在忠烈祠,這個大概是家人追思紀念用的。想來他去勢之後,于夫人常常來焚香祝禱。
程亦風便将這牌位拾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安放在窗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文正公,芒種節所發生的一切,想來你已知道。你一生爲國爲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程亦風卻沒有那品格。順境之中,我好高骛遠,誇誇其談,逆境之中,我貪生怕死,碰壁而逃。我貪圖名利,卻毫無本領,所以隻能假扮清高,還要把别人拿來當作借口——如此不堪的一個小人,怎能繼承你的遺志?唉!希望你在天有靈,另選一個堪當大任者輔佐太子革除積弊實施新法……我程亦風,隻能将來到了九泉之下,再親自向您謝罪了!”
說完,又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這時,忽然看到符雅正望着自己。不由驚喜道:“小姐,你醒了?”
符雅的眼神一片茫然,好像不知自己是夢是醒。程亦風走上前去,試了試她的額頭,并沒有發燒:“這樣就好,聽玄衣師太說,隻要不發燒,邪毒就沒有侵入傷口,那便沒有大礙了。”
符雅還是愣愣的,片刻,才道:“我……沒有死?我在哪裏?”
“這是文正公家的老宅。”程亦風回答,“你知道的——韓國夫人和……”才想繼續說下去,卻意識到這些都是符雅的傷心事,急忙打住,勉強笑道:“這宅子之前失過火,卻剛巧還留下了幾間屋來,好像是特爲我們準備的,省得我們露宿山林。你别看它簡陋,我們此去鹿鳴山,一路上也不知敢不敢投店,也許好久都不能有片瓦遮頭呢!而到了山寨,或者就要住茅草房啦——小姐之前在那裏住房子是什麽樣兒?”
“鹿鳴山?”符雅怔怔,“我們要去鹿鳴山?”
程亦風點頭:“我昨天不是和小姐說過麽?我想和小姐歸隐田園。本來是想回雲溪府去,不過,殺鹿幫的幾位當家十分熱情,非要我們先去鹿鳴山住上一陣。他們還說,山下的義塾正愁沒有教書先生。若是我們——我們夫妻二人一同授課,那就再好不過了。”
夫妻二人?符雅顯然是被這幾個字震了震,有些迷惑地看着程亦風。她那無依的面容,悲哀的神情,仿佛是不相信自己還可以得到任何的幸福。程亦風的心中便是一痛:我還有什麽好猶豫的?我已經虛度了前半生,至少後半生不能辜負這個女子。于是笑道:“小姐難不成想反悔麽?程某不再是一國之相,而是個一貧如洗的窮酸書生,小姐便不再鍾情于程某了?啊呀,這可如何是好?程某已經決意落草爲寇了呢!”
“落草爲寇?”符雅呆了呆,似乎想起了芒種節的一切,也猜出了程亦風作此決定的理由,神色黯然,“是我拖累了大人。”
“小姐不要說這樣的話。”程亦風道,“朝廷如此黑暗,我已厭倦了。在這烏煙瘴氣的地方當再大的官,若是失去小姐,又有何意思?小姐什麽也不必想,隻要養好了傷,今後好日子還長着呢!”
“好日子?”符雅喃喃,“鳳凰兒怎樣了?”
“玄衣師太說她已經沒有大礙。”程亦風道,“師太是出家人,慈悲爲懷,不會說假話。所以小姐盡可以放心。”
“果真?”符雅眼裏終于有了一絲光芒。
“我幾時騙過小姐?”程亦風這樣說着,卻忍不住心虛:鳳凰兒的情況他也沒有親見,玄衣就算不打诳語,但醫病治傷的事,誰能打保票?隻不過,現在要是和符雅說實情,隻怕她更加自責。于是不敢順着這個話題說下去,而是東拉西扯給她解悶,說到西瑤四大護衛齊來中原,嚴八姐死裏逃生重現江湖,端木平被指爲僞君子,等等事情,他素不知添油加醋也是這麽累的活兒。不過,隻要能使符雅暫時忘記身心的傷痛,要他做什麽都無所謂。
符雅躺在那兒靜靜地聽着——其實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在聽,因爲她的眼神飄忽,似乎是在數着屋頂的椽子,又好像在端詳牆上的苔藓。最終,她的目光停留在窗台的牌位上:“那……是什麽?”
“是文正公的靈位。”程亦風見她掙紮着要坐起身,趕忙攙扶,“這兒大約是于家的佛堂。我看牌位倒了一地,就撿起來。無論如何,文正公也是一代忠臣,看他埋在廢墟裏,我總不能袖手旁觀。”
“原來是文正公。”符雅道,“我方才見你念念有詞地拜他……”
程亦風赧然一笑:“我隻是覺得愧對文正公。他一生爲國爲民,爲了革除積弊實施新法,不惜與四方舊勢力抗争,末了,還要默默爲自己的主上背負失敗的罵名。與他相比,我唯一的本領就是臨陣退縮望風而逃!公孫先生把文正公一生的心血交到我的手上,真是所托非人了——”說到這裏,忽然想起自己還要和公孫天成有個交代。老先生會失望。但是,也會諒解他吧?
符雅望着那牌位,因爲背光,完全看不見上面的字,伫立在窗口,一條漆黑的影子。“怎麽會所托非人呢?”她道,“若不是因爲我……”
“小姐再這樣說,我可要惱了!”程亦風假裝闆起臉來,“若是沒有小姐,十幾年前涼城之圍的時候,程某人就在城樓上渴死了。這條命從那時起就是小姐的,隻不過我渾渾噩噩,一直不曉得而已。從今以後,程某就專供小姐差遣。十幾年來欠了小姐的,就用下半輩子來還。”
符雅淡然一笑,滿是凄清:“涼城之圍……已經過去那麽久了……不過,我還記得清楚。大人雖然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是,在城上指揮抗敵,卻比任何一個将軍都更威風凜凜。自從那時起,我無論走到哪裏,都忘不了那一夜所見到的程探花。”
可是他卻對她毫無印象,程亦風歉疚地想,所以,從今而後,他眼裏就隻看她一人。
符雅幽幽地繼續說下去:“當時的情形何其兇險?大人卻沒有望風而逃。後來,大人被黨争所累,谪貶爲一個小小的縣令,也沒有挂冠而去,而是在邊疆小城盡忠職守。你起起落落,浮浮沉沉,雖然時時把歸隐挂在嘴邊,卻從來沒有遞過辭呈。依我看,你分明是遇挫愈勇,百折不撓,和碰壁而逃差了十萬八千裏。文正公的遺志,由大人來繼承,是最合适不過的。”
程亦風呆了呆:符雅是這樣看他的!那麽他今日的決定,抛棄一切歸隐田園的決定,她又是如何看的?不過,卻沒有别的選擇。因笑了笑:“小姐太擡舉程某了。程某其實是個既膽小又懶惰的人。隻想守着幾畝薄田,教幾個弟子,安安靜靜了此餘生。小姐不會因此嫌棄我麽?”
符雅搖搖頭:“我豈能嫌棄大人?不過,以後都看不到大人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模樣,實在很遺憾。”
“小姐原來喜歡看程某高談闊論。”程亦風笑道,“我們這些窮酸書生别的本領沒有,空談卻是拿手好戲。小姐要聽我胡說八道,我自然遵命。”
符雅畢竟有傷在身,坐了沒一會兒就顯出疲憊之态,靠在牆上,道:“那大人别說江湖轶事了,從新法裏揀一條來說給我這個缺德的女子聽聽吧。”
“這有何難?”程亦風想起芒種節之前他收到風雷社諸位士子起草的天冶城建設之詳細計劃,如何招募民夫,如何獎勵耕織,如何實驗新的稅收制度,一一描述清楚。比起之前的一稿,又有了長足的進步。若不是芒種節的事件,隻怕現在大家正在朝會上讨論這項提議。而現在,京城裏隻怕亂成一團。不過,他還是提起精神來,把個中細節耐心講給符雅聽。通過他的描述,一副安居樂業的畫卷便展現在面前,符雅的臉上帶着微笑,而他自己也感覺激情澎湃:雖然他不能參與其中了,但是過了幾十年,也許他可以去天冶城看一看。那時候,風雷社的年輕人也早就成爲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吏。竣熙也應該成長爲一代明君了吧?
這樣的信念讓他心情舒暢,甚至不覺得口幹舌燥。忽然聽到外面蒼翼大罵“忘恩負義”,他才停下來。“不知出了什麽事?”符雅問。程亦風便起身去看。
隻見嚴八姐正從大夥兒休息的房中走出來,蒼翼怒氣沖沖地跟在後面,叫道:“站住!你給我站住!”
嚴八姐并不理會他,徑自朝程亦風走了過來,詢問符雅的情況。而蒼翼“呼”地跳到了二人當中,叉腰道:“嚴八姐,剛才在皇宮裏,要不是我幫你擋了端木平一掌,你現在早就見閻羅去了。你們中原人不是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嗎?我還沒叫你做牛做馬哩,不過是問你阕前輩的下落,你居然給我臉色看?”原來,四大護衛向嚴八姐詢問阕遙山的消息,而嚴八姐并不知他們的來曆,堅持隻字不提。
殺鹿幫的諸位緊随其後追出來勸架。他們已經把連月來各自的經曆以及芒種節的種種細節都告訴了嚴八姐,但問及嚴八姐的遭遇,卻碰了釘子。他們和嚴八姐交情不淺,知他爲人正直,所以,雖然心裏很好奇,但是堅信,若嚴八姐不肯說,必然有難言之隐,便不勉強。大嘴四勸蒼翼道:“蒼大俠,别發那麽大火。嚴兄弟肯定是有什麽難處——咱們現在還沒到安全的地方。我看他那經曆要細細說起來,沒有三天三夜是說不完的。等到了山寨,大家一邊喝酒一邊說,豈不痛快?”
“誰有工夫喝酒吃肉?”蒼翼道,“我也不要聽他的奇遇,隻要他說出阕前輩的下落就行——三句話就能說完了。現在就說,我們好立刻就去找他。”
“瞧你那猴急的樣子!”邱震霆本來對四大護衛沒什麽好感,自然是站在嚴八姐一邊。他冷笑道:“雖然你昨天幫了咱們,但是誰知道你找阕遙山有什麽圖謀?說不定你跟端木平一樣,想偷那個優昙掌的秘笈呢!”
“我要優昙掌的秘笈幹什麽?”蒼翼跳起來,“論武功,排名天下第一的是翦大王,阕前輩隻能排第二。我們都是翦大王的傳人,才不稀罕神鹫門的武功。”
邱震霆道:“那你們找阕遙山幹什麽?”
“我們找阕前輩幹什麽關你屁事?”蒼翼道,“我們問的是嚴八姐,又不是你!”玄衣也道:“嚴大俠,我等有急事要尋找阕前輩,你既然是他的傳人,還望以實相告。”
“我不是阕前輩的傳人。”嚴八姐回答。
“你這小子!”蒼翼怒道,“我分明看到你昨天和端木平交手的時候手掌發綠,使的是優昙掌,你還要否認麽?”
“我并不會優昙掌。”嚴八姐道,“至于手掌……恕我無可奉告。”
蒼翼氣得跳了起來,哇哇大叫:“你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無可奉告?難不成你從阕前輩那兒騙取了秘笈,然後把他老人家害了?中原人都不是好東西!”
“喂,你說話幹淨點兒!”邱震霆怒道,“你們這群南蠻跑到中原來到處惹事,還說俺們不是好東西?本來嚴老弟是阕遙山的傳人這事就是從端木平口中傳出來的,說不定他胡說八道呢?再說,你們到底有什麽急事一定要找到阕遙山?你們不肯說,俺們當然懷疑你們居心不良啦!他娘的,再要糾纏不清,老子就把你們趕出去了!”
“你憑什麽趕我們?”蒼翼道,“你是楚國皇帝麽?就算是,要是沒有翦大王,楚國也早就亡國了!”
他們這樣争吵不休,幾乎要動起手來,程亦風實在無從勸阻。偏偏在這個時候,忽有幾條人影越牆而入,争吵便戛然而止——這些人勁裝打扮,一望而知是江湖人士。程亦風和殺鹿幫中人雖然不知來者何人,但嚴八姐卻識得他們:正式昨日被四大護衛從夷館中綁架的白蓮女史等人。他們個個提着兵器,喝到:“魔教妖人,速來受死!”
蒼翼正在火頭上,見到這幾個人,不屑道:“你們算什麽東西,也敢叫人‘受死’?不怕我一手一個把你們扔出去麽?快滾!”
白蓮女史等人在武林中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在四大護衛手上受了奇恥大辱,正要報仇,當下喝到:“奸賊,休得猖狂!今日要叫你見識見識武林正道的厲害!”說時,一抖手中的軟劍,向蒼翼攻了過去。
“女史且慢!”嚴八姐連忙阻止——這光景,朝廷的追兵也許随時都會到來,怎能纏鬥?
“嚴八姐!”白蓮女史冷笑,“昨夜端木莊主告訴我們你入了魔道,還将他打傷,我們并不信,如今追來一看,你果然和這些妖人是一夥兒的!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嚴八姐怔了怔:端木平這麽快就已經把宮裏的事傳了出去?不知他是怎麽添油加醋和這些人說的?
“嚴八姐!”旁邊一人也罵道,“枉我們還以爲你被疾風堂所害,原來你拜了魔頭爲師,學成了魔功!你已入了魔道,從此便不再是我們的同路人!”
“你們這群糊塗蟲!”大嘴四道,“端木平放個屁你們都以爲是香的。看來你們非要落得和鐵劍門的掌門一個下場,你們才能清醒過來。”
“你這土匪!”對方呵斥道,“編了如此離奇古怪的故事來污蔑端木莊主,是何居心?”
“問得好!”大嘴四道,“我要污蔑他,當然得有所圖謀。但是連你都猜不出我是何居心,說明我本沒有居心,也沒有污蔑他——我吃飽了撐着沒事幹麽?”
“不要跟他們多羅嗦!”白蓮女史止住憤怒的同伴,“嚴八姐,你素來行俠仗義,我想你也是一時受了魔頭的迷惑。昨夜你将我們從這群妖人手中救出,可見你良心未泯,若你及早回頭将功補過,武林正道自然也不會将你拒之門外。如何?你若願回頭,就助我們制服這幾個妖人,然後聯合天下英雄消滅魔教餘孽。”
“什麽妖人?”蒼翼罵道,“你才是個老妖婆!一把年紀了打扮成那副模樣。你以爲穿了白衣服就是觀音菩薩了麽?哼!你們中原武林都是邪魔外道!”
他還要繼續罵下去,嚴八姐卻打斷了他:“諸位,在下并沒有拜入神鹫門下,更沒有做有違江湖道義的事。當日害在下的,不是疾風堂,也不是神鹫門,正是端木平這個卑鄙小人。肖掌門遇害,在下雖沒有親眼看見,但是相信殺鹿幫的各位當家并非造謠之人。端木平偷學神鹫門的優昙掌,不擇手段。諸位若是不及早防範他,隻怕他日後才是武林之害。”
“胡說八道!”白蓮女史等人自是不信,“你們既然執迷不悟,我等也無謂顧念往日的情面,今日便一決生死!”說時,将手中的軟劍抖出萬朵冰花,寒光閃閃,直向嚴八姐攻了過去。
嚴八姐本不想和她動手,所以看準她的來勢,連連避讓。白蓮女史的劍法以輕快聞于江湖,等閑之輩三招之内必要見血受傷,便是高手,也不敢赤手空拳接招。但嚴八姐兩手負于身後,單憑腳下步伐移動來躲避殺招,而且每次都是到了劍鋒逼到面前,才稍稍躲開些許,剛好不受傷而已。白蓮女史不禁心驚,但同時也更堅信嚴八姐修習魔功,武功方能有如此進益。如此下去,她幾時才能将其拿下?心中更怕蒼翼等人也一擁而上,于是呼喚同伴們:“對付魔教妖人,還講什麽單打獨鬥?大夥兒一同先把他拿下再說!”
旁人也早就看出情形有異,隻不過怕貿然出手會冒犯白蓮女史。此刻聽她招呼,自然迫不及待亮出兵器,加入戰團。饒是嚴八姐得了阕遙山的指點武功大有長進,但是以一敵衆難免吃力,立時險象環生。白翎見狀,便要上前相助,卻被蒼翼擋下:“嚴八姐不當我們是自己人,我們幹嗎要去自讨沒趣?他不告訴我們阕前輩的下落,我們就不幫他!”
“阿彌陀佛!”玄衣道,“師弟,我們有求于人,怎能如此?”
蒼翼翻白眼道:“師妹,你不信,你就去幫他,看他會不會感激涕零告訴你阕前輩的下落。”
他們二人一鬥起嘴來便沒完沒了。邱震霆見了,火冒三丈:“他奶奶的!還說中原武林都是奸賊,你們西瑤人都是瘋子!”又對白蓮女史等人怒喝道:“自稱名門正派,全是混帳王八!老子把你打個稀巴爛!”說着,揮動鐵拳,向白蓮女史後心打去。
殺鹿幫的其他人自然也不再袖手旁觀,紛紛加入戰團。隻不過,他們的武功和白蓮女史等人比起來還有相當的差距,尤其,除了邱震霆之外,四位當家的絕活都不是和人動手,此時縱然一齊出動,也隻能稍稍減輕嚴八姐的負擔,想要取勝,卻不可能。
程亦風在一旁看得着急萬分:如此糾纏下去,若是追兵來到該如何是好?而就在他這樣擔憂的時候,外面傳來了雜亂的馬蹄聲,接着便聽到人高聲呼道:“裏面的人速速放下兵器!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戰團中的嚴八姐暗叫糟糕——哪怕是此刻立即脫身,又要怎樣保護符雅和程亦風逃脫追兵?更何況,白蓮女史等人一招快似一招,一招很似一招,全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打法。雖然自從得到阕遙山的指點,他對臨陣對敵之應變頗有心得,但畢竟未曾學得新招式,阕遙山輸給他的那一小股真力也時靈時不靈,在如此殺陣之中纏鬥久了,慢說取勝,便是自保也困難。不由越來越焦慮,越來越着急,看白蓮女史軟劍舞得好像銀蛇吐信,冰花朵朵将自己籠罩,他心中既憤怒又絕望:在阕遙山面前拍胸脯的時候,相信隻要憑着一股沖勁一種執念,總能斬妖除魔匡扶正義,但事實上,做一件正确的事卻如此困難!
“嚴八姐,你不必負隅頑抗了!”白蓮女史道,“事到如今,我看你還是回頭是岸吧!”
“呸!你們這群是非不分的匹夫!”邱震霆罵道,“該醒悟的是你們!啊呀——”他遭到兩人前後夾擊,不防備胳膊上被劃開了一條血口。
“大哥!”殺鹿幫的人急忙回護,但因實力懸殊,隻能招架無法還手。
嚴八姐一時要顧前,一時要顧後,應接不暇,正危急,忽然覺得胸口一熱,有股暖流迅速竄過他的身體。他不由精神一震。當白蓮女史軟劍刺來之時,他側身閃過,接着一掌拍在對方的肩頭——他感到那股熱流從他的手掌噴射而出,白蓮女史像斷了線的風筝似的直飛出去,撞塌了廢墟的矮牆。她勉強支撐起身子來,口中鮮血狂噴不止。
其餘人都驚愕地看着嚴八姐,不知他爲何忽然如此厲害。但嚴八姐此刻什麽也不顧了,隻想趕緊結束戰鬥,好護送程亦風和符雅撤離。于是雙掌左右開弓,每一拳都似乎有千鈞之力,掌風獵獵,别說近他身的對手們,就連稍遠處的殺鹿幫衆人都感到壓迫。戰團登時散開了。蒼翼等人目瞪口呆,忽見到嚴八姐掌心透出綠光,驚叫道:“啊呀,優昙掌!你還說你不是阕前輩的傳人?”
嚴八姐全不理會,直向敵人撲了過去,将他們再逼退丈餘,同時對殺鹿幫中人喊道:“還不快帶着程大人和符小姐先走?”
殺鹿幫中人理會得厲害,應聲即走。然而轉身一看,十幾名士兵已從後面包抄上來,斷了退路。“裏面的人聽着!”外面忽然傳來的司馬非的聲音,“你們已經無處可逃,速速投降,免得白費力氣。”話音落時,他已出現在殘牆的缺口處。
“司馬元帥!”衆正道人士大喜,“這些魔教妖人昨夜大鬧皇宮打傷端木莊主,我等正與之周旋。元帥趕來,正好将其一網成擒!”
司馬非皺眉看了看他們,并不認識:“你們是何人?我隻奉命來請程大人和符小姐回京城去。”
“請?”殺鹿幫中人面面相觑——根本就是來抓人的!邱震霆叉腰道:“司馬元帥,你和程大人在大青河出生入死,符小姐又獻計鏟除疾風堂爲你兒子報仇,就算他們當真做錯了事,你也該放他們一馬。何況,昨天夜裏宮中發生的事,根本就是皇後自作自受,怪得了誰?你現在竟然來抓他們,不不僅不念舊情,還是非不分!”
“沒錯!”猴老三接腔道,“皇後這老妖婆!符小姐對她已經算客氣。要是換了我,非把這老妖婆塞進裝滿毒蛇得的大缸裏,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嘴四也道:“符小姐是替天行道。皇後壞事做盡,她不死,那是老天瞎眼了!”
司馬非沉着臉:“你們侮辱皇後,這誅九族的大罪。還不快住口!”又向程亦風道:“程大人,國有國法,你身爲當朝大學士一國之相,不會不知。你這樣走了,就算到天涯海角,還是逃犯一名。我勸你還是帶着符小姐跟我回去。皇上和太子殿下都不會不念往日之情,或者可以從輕發落。”
“屁!”大嘴四跳腳道,“你昨夜不在東宮,沒看到太子怎麽發狂。符小姐就是他砍傷的。皇上更是昏君了——這一對父子,老的昏庸無能,小的蠻不講理,符小姐回到京城還有命在?就算真的從輕發落,這種破朝廷,還值得程大人再爲他們賣命嗎?司馬元帥,你要是還記得往日的情分,就當今天沒在這裏見到過咱們,讓咱們好好回鹿鳴山去,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你要去鹿鳴山?”司馬非皺眉看着程亦風。
“不錯。”程亦風道,“之前能和元帥同朝共事,程某受益匪淺。不過,從今而後,卻想和妻子一道隐居山林,不問世事。當然,那也要元帥今天網開一面,放我離去,我才能全身而退。”
“不問世事?”司馬非盯着他,“我卻聽說昨夜殺鹿幫的諸位揚言要輪流做皇帝,請你做宰相。你們不會是向去占山爲王和朝廷作對吧?”
原來是擔心他造反!程亦風苦笑:“程某的爲人如何,元帥還不知麽?元帥統領天下兵馬,殺鹿幫才有幾個弟兄?我等豈會做那以卵投石之事?”
“那卻不一定!”邱震霆道,“狗屁朝廷欺人太甚!要是不來惹俺,那便罷了。要是不識好歹再來找程大人和符小姐的麻煩,來一個老子殺一個,來兩個老子殺一雙——朝廷的軍隊算得了什麽?一群草包飯桶!咱們鹿鳴山的弟兄上下齊心,朝廷的破爛軍隊反正也奈何不得咱們。”
猴老三也跟着嚷嚷:“冷千山都被我們活捉過,旁人不見得比冷千山好到哪裏去!朝廷上下唯一赢過咱們的就是程大人,除了程大人,咱們誰也不怕,誰的賬也不買!”
這樣下去隻能越鬧越僵,程亦風連忙打斷:“諸位,請容程某和司馬元帥說話——元帥,程某隻想和符小姐安度餘生,此外别無他求。懇請元帥放我們一條生路。程某雖然不再做官,但身爲楚國百姓,也絕不會做出危害社稷之事。殺鹿幫的諸位當家,亦都是明理之人,日後樾寇若是膽敢入侵,我相信諸位當家還是會率領手足奮起反抗。隻求元帥能網開一面……”他如此懇求着,忽然覺得十分渺茫:司馬非肯放過他們嗎?若是老元帥此時正一隻眼閉一隻眼,勢必将自己也牽扯進來。況且符雅犯下刺殺皇後的大罪,朝廷豈肯就此罷休?他們逃去鹿鳴山,隻怕日後等待他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圍剿,那會給鹿鳴山的百姓帶來多大的災難?或者他們應該逃去别的地方?然而,到哪裏還不是一樣?亡命天涯,再沒有片刻的安甯!
可是,難道還有别的選擇嗎?回到京城,符雅隻有死路一條。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他直挺挺向司馬非跪了下來:“元帥,求你救我們一命!”
“大人——”司馬非驚得倒退一步,“其實……”
“元帥……”忽然,殘破的門推開了,符雅顫巍巍出現在門口。嚴八姐搶上去要攙扶,卻被她拒絕。她踉跄走了幾步,向靠她最近一名士兵伸出雙手:“你們把我綁上吧。是我做錯事,理應受罰。”
“小姐!”殺鹿幫的人一起攔了上去,“受什麽罰?老妖婆害人非淺,罪該萬死。小姐别擔心,咱們一定殺出一條血路來——還有嚴兄弟呢!他的功夫很是了得,這裏沒人能攔得住他!”
符雅搖搖頭,推開衆人。她渾身沒有一點力氣,稍稍用勁,背後的傷口就裂開了,滿頭冷汗。再走兩步,已經不支跌倒。她便索性俯伏在地,向司馬非叩首道:“司馬元帥,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程大人和諸位江湖英雄都無心和朝廷作對。我這就跟你回去,聽憑處置。希望你向皇上求情,不要追究旁人。”
“小姐!”程亦風看到符雅背後殷紅一片,心痛萬分,“你何苦如此……”
符雅艱難地支撐着身子,微微一笑:“大人,聽到你暢談新法,我心裏好歡喜……比什麽傷藥都靈光。我所仰慕的,畢竟還是朝堂上的大人,不是教書先生。大人回去吧。”
程亦風隻覺雙目一陣刺痛——是因爲他忘不了功名利祿!是因爲他談到朝政就滔滔不絕!符雅冰雪聰明,怎會感受不到?于是她要成全他!怎能如此!他不顧一切把符雅抱住:“小姐,我不回去。我不要什麽新法。隻要小姐平安快樂。他們誰要傷害小姐,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不讓他們得逞!大不了今日我們一起死在這裏,黃泉路上也好作伴!”
符雅虛弱無力:“大人不要說黃泉。我們在這世上還有未盡之責。我要去做我該做的事,大人也要去做自己該做的事。”這樣說着,掙脫了程亦風,再次向司馬非伸出雙手:“元帥,請綁我回去吧!”
“哈哈哈哈!”司馬非的身後忽然傳出笑聲。一個佝偻的士兵前仰後合地走上前來,指指程亦風,又指指符雅,仿佛是見到了世上最滑稽的事情,笑得渾身抽筋。邱震霆等人忍不住喝斥他,而司馬非卻立即單膝跪倒:“萬歲——”
衆人都大驚:是元酆帝?
那士兵略略止住了笑,扯下了帽子來,果然就是當朝天子。看到大夥兒驚愕的神情,他似乎十分享受:“怎麽,隻準你們一出接一出地唱戲,朕就不能也唱一出戲嗎?你們誰是昨夜在東宮假扮朕的人?”
“是老子!”大嘴四豁出去了。
“你?”元酆帝上下打量他,“怎麽看你也不像朕的模樣,居然能把那麽多人都騙了,看來你本領不錯。聽說你把太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沒錯!”大嘴四挺胸道,“你那沒用的兒子,再不罵他幾句,隻怕他自己把東宮也燒了——不過現在看來,罵了也沒用!他娘的,浪費老子好多口水!”
“的确是浪費口水了。”元酆帝道,“朕聽說你罵他的那些話都相當精辟,連公孫天成——他能寫出《花神記》那麽大一出戲,差點兒把皇宮都攪翻了天——卻對你罵太子的話贊不絕口呢!朕真想再聽你說一遍。”
對于元酆帝的荒唐,大嘴四早已在禦花園裏領教過了,然而聽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還是免不了吃驚,一時竟不知要如何應答才好。而辣仙姑奇怪道:“皇上見過公孫先生?”
“當然見過。”元酆帝道,“若不是公孫先生,朕怎麽知道你們來到這裏?公孫先生,你還不出來?”
“草民遵旨。”又一個士兵從隊伍裏走出,果然就是公孫天成了。衆人驚訝無比——逃出京城之後大家隻顧一路馳騁,而來到于家老宅,除了安頓符雅,就是向嚴八姐詢問其遭遇,竟沒有人注意到公孫天成不見了!但是,大家更想不到他會回到城裏通風報信!
邱震霆是爆竹一般的脾氣,立刻跳将起來,罵道:“公孫先生,你怎麽做出這種沒義氣事來?俺們千辛萬苦才救出符小姐和程大人,你卻跑去向狗皇帝報信?你是存心要害死他們?”
公孫天成垂首不答。邱震霆捋起了袖子來:“他娘的!反正今天老子豁出去了!怎麽也不能讓你們帶符小姐去給那老妖婆填命!你們上前來試試,看老子怎麽擰斷你們的脖子!”旁邊嚴八姐也是一般的想法——司馬非手下的士兵并不足爲懼,他擔心白蓮女史一行人。自己的優昙掌時靈時不靈,若是這些人再一齊攻上來,他如何能保護程亦風和符雅之周全?倒不如——他看了一眼元酆帝——挾持了皇帝,可以暫時逃離此地,不失爲一條可行之計。
這樣想着,他便悄悄向元酆帝身邊挪動了一步,以便随時發難。
可這時候,元酆帝又笑了起來:“大家說話都這麽大火氣!公孫先生和朕隻不過是讨論了一些戲文話本,怎麽會害死程愛卿呢?再說了,你們之前幾次三番地說,程愛卿是國家棟梁,天生名相,國家可以換皇帝,卻不可以換宰相……朕仔細想了想,果真是這樣!所以,朕決不能讓你們帶着程愛卿去落草爲寇。朕要程愛卿繼續做兩部尚書,做大學士,輔佐太子——最好他長命百歲,将來再輔佐皇太孫!”
這是什麽意思?衆人面面相觑,皇上是說反話麽?
“怎麽?你們沒有聽懂嗎?”元酆帝道,“朕明明白白再跟你們說一次——芒種節宮裏演了一天一夜的戲,如今戲演完了,大夥兒該回去睡覺,不要老想着戲裏出了什麽事。戲裏出了什麽事都是假的!睡醒了之後該做什麽,那才重要——程亦風爲國家勞心勞力,朕早就想爲他做點兒什麽事。而符雅一向伺候皇後細心周到,如今皇後有病,隻能由朕代爲嘉獎。朕今賜程亦風黃金千兩,西郊莊園一座,賜符雅綢緞百匹,珍珠二十挂,鳳冠霞帔一副,責令他二人即日完婚,婚後符雅封爲一品命婦——至于這個封号嗎——程愛卿,你的學問這麽好,就由你去想吧!”
作者有話要說:呼呼,終于把重寫了27次的内容發出來了
本來我想,聖誕一定要發,結果聖誕沒法定稿。之後就想,元旦一定要發,還是沒發定稿。終于春節發出來了……郁悶啊……郁悶
大家放心,我沒有期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