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了東宮,見到宮女和太監們正在穿梭忙碌——有的在灑掃,有的在搬東西,還有的垂頭站着,把衣角撫弄個不停。這是一種焦躁之相——奴才都會這樣,當他們知道出了大事,又不敢議論,且生怕被人懷疑他們在嚼舌根,就會故意找些事來忙。眼神裏卻滿是不安。符雅搖搖頭——算起來她在皇宮裏的日子,加上小的時候,也其實并不長。可是,依然可以立刻分辨出這戰戰兢兢的氣氛。莫非這無情無義的地方有一種疫病,隻要沾染,就會深入骨髓,一輩子也擺脫不了?
如何是疫病呢?是她那造孽的血緣!不禁暗暗冷笑。
太監來告訴她,端木平正在救治竣熙,皇後和鳳凰兒都在寝宮裏陪着:“小姐若要去,奴才就通報。”
“不必。”符雅趕忙否認,把元酆帝派她來幫忙的旨意都抛到了腦後。她隻是不想見到皇後。她不知道自己該和皇後說什麽——你也原也是個可憐的女子?或者——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那敢情小姐是來等着伺候娘娘回坤甯宮的?”太監道,“不妨先歇歇,待娘娘要回宮時,奴才再叫您。”
“也好。”符雅點點頭。她正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單獨呆一會兒。東宮裏奴才衆多,唯一沒什麽人去的,就是書房後面的書庫了。于是道:“我且去尋兩本書看,公公請自便。”就到書庫裏來。
竣熙自從監國以來政務繁忙,已經不再跟着大學士讀書了。奴才們也偷懶,疏于打掃。書庫裏一股發黴的味道。符雅被嗆得直咳嗽,卻感到分外的安心——這些死物,唯有這些死物是不會去算計人的。不過,諷刺的是,這裏面全都是仁義道德,爲什麽讀了它們的人卻爾虞我詐?她一直走到書庫的最盡頭,才從架子上随便抽了一本書出來,在牆角坐下,借着被窗格篩成一線一線的天光閱讀。幾天的囚禁,使得她身心疲倦,加上今日受傷之後又折騰了大半日,不久,她就困倦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被人聲驚醒。
“我有幾句話,你要替我去交代太子。”這是皇後的聲音。
符雅驚了驚,幾乎要起身,但視野中并不見皇後的身影,她才意識到不是跟自己說話——那是在和誰說?
“淑貴嫔雖然犯過些錯,但是畢竟是太子的生母。”皇後道,“親生母親血脈相連,不容人不認。太子是一國儲君,更要爲天下萬民做表率,哪怕母親出身低微,也要對她盡孝。将來太子登基,要封淑貴嫔爲皇太後。”
“娘娘,這怎麽可以?”這是鳳凰兒的聲音,“淑貴嫔分明就是利欲熏心,太子絕不會認她的。太子的母親隻有您一人。将來也隻有您才能入主慈甯宮。”
“我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皇後道,“我也很感激你,今天在禦花園裏替我說了那麽多話。不過,當初的确是我一念之差,強把慧妃抱來的孩子換了……都是因爲我恨慧妃……若不是她故意用言語激我,我也不會滑胎,太子就會有個弟弟……太子這苦命的孩子,這麽多年也都沒個伴兒……要是……要是淩霄公主還活着……那該多好!”說着,聲音哽咽。
鳳凰兒勸慰道:“娘娘别傷心。孩子不用多,孝順就行了。太子殿下有多孝順您,您還不知道?鳳凰兒若不是蒙娘娘的大恩,也不能陪在太子殿下的身邊。鳳凰兒也會好好孝順娘娘的。”
皇後抹了抹眼淚:“我知道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将來會很幸福。不過,你們的孝順,恐怕我是享受不到了。我已犯下欺君之罪,加上韓國夫人的事……皇上是不會饒過我的。”
“娘娘千萬不要這樣想!”鳳凰兒哭道,“我去求皇上——太子殿下也會去求皇上——”
“不,别浪費力氣了。”皇後道,“皇上心中,韓國夫人的分量有多重,你們不會明白的。這麽多年過去皇上一定都在默默地思念韓國夫人。今天此事被人拿來大做文章,皇上心裏有多難過?你們要是再去求他,無非讓他更加煩惱。所以,你和太子都要答應我,今後無論皇上怎麽處治我,你們都不能有異議,更不能怨恨他。”
“娘娘,這不行!”鳳凰兒搖着頭,“我不能答應。我也不能去和太子殿下說。您沒有錯!錯的是皇上——”
“噓!”皇後趕緊止住她,“這種話也能亂說麽?”
“我又沒有說錯。”鳳凰兒争辯道,“人都會犯錯。皇上也是人,他做錯了事,就要别人來告訴他。大臣們不是也常常向皇上進谏嗎?他不是說,當初他一定要娶韓國夫人,宗人府和禮部都勸谏他?現在他如果還要做錯事,我和太子就去勸他。”
“好孩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皇後道,“皇上雖然是人,但也是天子。天子的權力至高無上。大臣們本來可以勸谏,但聽不聽,還是得由皇上來定奪。隻不過,如今大臣們常常有各種法子,一時集體告病,一時集體辭職,一時又擡棺進谏,乃至以死相逼,花樣層出不窮,總之是要事無巨細,都逼皇上聽從他們。皇上厭煩此事,又實在無法當真罷免文武百官,就隻好甩開政務,寄情于丹藥。他本來心裏已經不暢快,太子是他的唯一的兒子,你是他未來的兒媳婦,若連你們兩個都去逼他,你們要皇上如何呢?”
鳳凰兒呆了呆:“可是……可是娘娘您确實沒有錯!”
“我有錯。”皇後道,“我錯的實在太多了。如果那時迎娶韓國夫人的事由我來出面,不讓皇上和宗人府、禮部起沖突,事情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如果當初我極力阻止朝陽公主去和親,或者皇上可以納她爲妃,也免了對韓國夫人朝思暮念,卻無所依托。如果我心胸再寬廣些,不被慧妃激怒,也就……”
“娘娘别說了!”鳳凰兒道,“不管您怎麽說,我都覺得您沒錯。太子殿下也必然和我的想法一樣。娘娘雖然不是太子的親生母親,但是這麽多年來教養他,您是多麽疼愛他!如今您不再疼愛太子了嗎?您要他眼睜睜看着您受苦、受死,卻什麽也不讓他做,還要他不準怨恨,甚至認那抛棄他的淑貴嫔做母親——這不是太殘忍了嗎?”
皇後怔了怔,似乎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鳳凰兒的話。躲在書架後的符雅也想,不錯,以竣熙的性格,若是皇後有什麽三長兩短,少年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也許會發狂起來,弑殺元酆帝,處死淑貴嫔,或者會自尋短見,再也不理會宗廟社稷。實在難以想象——畢竟是慈愛地引導他、嚴厲地教育他,這樣親密相對了十六年的母親!哪怕是沒有血緣也好,朝夕相對也生出了牽絆來。
那麽自己呢?符雅心裏問道,在皇後身邊的日子,外人看來,這位後宮之主實在待她不薄,然而她卻清楚,每一點恩惠都要求着回報。皇後養她,就像豢養畜生,要她不惜一切來效忠。及至她們的關系被揭露了出來,血緣卻沒有将她們拉緊,而是給她套上了枷鎖,日複一日快要窒息。同是母子,爲何皇後待她和待竣熙完全不同?爲何她看到的皇後和竣熙看到的完全不同?爲何現在,鳳凰兒聽了皇後交代後事,便哭成淚人,她卻覺得這一番所謂的“肺腑之言”暗藏着什麽陰謀?
我瘋了,她想,我已經瘋了!
“唉……”皇後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你說的也在理。太子……太子是無辜的。我做的錯事,怎能牽連他?我也……我也舍不得他!可是,如今還有什麽别的出路?還有什麽……”忽然,她頓住了,似乎想到了什麽,片刻,喃喃道:“除非……”
好!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來了!符雅心中禁不住狂笑,就知道你不甘心落敗!不願意贖罪!
鳳凰兒單純善良,不疑有他,立刻追問:“除非什麽?”
“不,沒有。”皇後道,“這樣做太卑鄙了。萬萬不能如此!”
“爲什麽?”鳳凰兒道,“救人的法子,難道還有卑鄙的?”
“你太善良,不會明白的。”皇後道,“你知道什麽叫‘失而複得’麽?”
鳳凰兒點點頭:“符姐姐跟我說過,就是原本以爲已經丢了,後來又找回來。”
“是的。”皇後道,“曾經有一個故事,說到這一家中有夫妻二人,常常争吵,賭氣的時候,都彼此怨恨。有一天,丈夫上山打柴,偶然遇到了神仙,神仙說可以準他一個願望。當時這丈夫正在火頭上,就求神仙讓他的妻子再也不能和他吵架。神仙應允了。丈夫回到家,發覺妻子已經倒在地上,氣絕身亡。驚訝之餘,他想起妻子的種種好處來,悲痛欲絕,後悔不已,便又回到山上去,求那神仙讓他妻子趕緊複生。但神仙說,隻答應一個願望,如何又來祈求。丈夫向神仙百般解釋,但神仙始終不答應,說,已經跟閻羅王約定從生死簿中勾去一個人,豈可反悔?那丈夫就道,若真要勾去一個人,他願意替妻子而死。神仙道:‘你當真?’丈夫跪下道:‘千真萬确,絕不後悔。’神仙便道:‘好!’說時,劈手朝丈夫的天靈蓋打了下來——”
“呀!”鳳凰兒不禁低呼一聲,“打死了他?”
“沒有。”皇後笑笑,“那丈夫一驚而醒,發現自己靠在柴堆上睡着了。想起夢中的種種,愈加記起妻子的好處來。便回到了家,和妻子重歸于好。說來也巧,那妻子也做了個相同的夢,隻不過是夢見自己遇到神仙而已。他二人感慨良多,但從此之後相敬如賓,再也沒有吵過架。”
“原來如此!”鳳凰兒松了一口氣,仔細體味故事的寓意,道,“我曾聽殿下的朋友說,人生有若幹苦處,其中便有‘求不得,已失去’。人總是覺得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才是好的,而自己擁有的東西,往往要到失去了才惦記它的好處——娘娘,您突然說這個故事做什麽?啊……難道,您……您想用它來勸谏皇上?”
“勸谏皇上?他怎麽會聽?韓國夫人就是他的那個‘求不得,已失去’,而我,隻不過是他眼中可有可無的一個女人罷了。”皇後道,“雖然我不敢奢望皇上在我死後會記起我的什麽好處,但是,若是他能知道我死了,太子會很傷心,後宮會一團混亂,也許他會另有考量也說不定。”
“果然!”鳳凰兒道,“可是,這裏沒有神仙,娘娘怎麽能讓皇上像那故事裏的人一樣做夢呢?”
“做夢當然是不行,我可沒有法力。”皇後道,“不過,隻要我死,不就行了?”
“娘娘!”鳳凰兒驚呼道,“這怎麽行?人死不能複生,您……您要是……要是死了,那皇上就算後悔,也活不過來啦!這可萬萬使不得!”
“當然不是真的死。”皇後道,“隻要我大病一場,被人救回來,應該也就足夠了。若是這還不奏效,便再無他法。我隻有死路一條了。”
“大病一場?”鳳凰兒不解道,“豈能說病就病?若是病了又治不好,就太冒險了。”
“這并不難。”皇後道,“我坤甯宮佛堂的香爐後面有一個匣子,裏面兩隻瓷瓶,一隻裝的是毒藥,另一隻裝的就是解藥。隻要在服下毒藥之後一個時辰的功夫内服解藥,自然沒有性命之憂,無非是受點苦罷了。若是能免除将來太子傷心,倒也值得。隻不過,用如此手段來使皇上不治我的罪,未免太過卑鄙……”
“娘娘,現在是人命關天,還說什麽卑鄙?”鳳凰兒道,“再說,能讓皇上醒悟過來,讓你們從此冰釋前嫌,什麽都是值得的!坤甯宮佛堂香爐後的匣子——我這就去取來!”
“别着急!”皇後拉住她,“若真的要做這樣一出戲給皇上看,還要計劃許多環節,比方說……”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是在跟鳳凰兒耳語。符雅聽不見了,隻覺得陣陣心寒。好一條苦肉計!皇後的陰謀層出不窮,一個敗露了,另一個立刻就接了上來。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她現在應該是在叫鳳凰兒去召集看戲的人吧——元酆帝,淑貴嫔,還有誰?禦花園的那一出戲剛剛落幕,看客剛剛散去,這邊她又粉墨登場!爲了唱禦花園的那出戲,她利用了哲霖、利用了康親王,利用了公孫天成,自然也利用了符雅,如今,哲霖和康親王已然失去了力量,公孫天成非她所能掌控,而符雅——她大概也清楚,符雅是不會乖乖就範的!所以她就來利用鳳凰兒——利用這個毫無心機的小姑娘!何等的卑鄙!何等的陰險!
符雅真恨不得跳将起來,揭穿她的嘴臉。可是,那有什麽用?這一條詭計行不通,片刻就會想出新的來。鳳凰兒利用不成,還可以利用竣熙,利用随便什麽人——直到她鏟除一切異己。但那可能麽?哪怕她爬到了權力的巅峰,總會有人繼續挑戰她,或者爲了一己私利,或者純粹看不得惡人當道。這争鬥就完不了——永遠完不了——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死。這個念頭在符雅的心中一閃,像是已經熄滅的木炭被人撥動,“噼啪”爆出一個火星,接着又熊熊燃燒了起來——是了,如果皇後死了,一切不就結束了嗎?如果那一天,當她用簪子脅迫皇後的時候,狠心将利器直插下去,事情不是早就結束了嗎?何至于還有今天的諸多麻煩?
她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殺了皇後!隻要殺了皇後!從此就一了百了!
聽見皇後和鳳凰兒開門出去了,一切都歸于沉寂。但她的世界卻不安靜,耳邊無數的聲音在呐喊:去吧!去殺了她!去殺了她!殺了她,天下就太平了!殺了她,你就自由了!
我就自由了!符雅“倏”地站了起來,也走出書庫去。
日頭已經西斜,彩霞滿天,皇宮的重重屋宇都浴在變幻的紅光之中,看起來像是從岩漿火海中升起的城池——那是一座魔鬼之城,一朝踏足其中,便再難脫身而去。
她走到竣熙的寝宮門口,向太監打聽情況。回說竣熙在端木平的救治下,已無大礙,正熟睡着。皇後本要回坤甯宮休息,但不放心太子,所以留下了,目下在偏殿小憩。因爲想起坤甯宮中有進貢的燕窩,比禦藥房裏的還好,便使人去領。“本來奴才跟娘娘說,符小姐來了,正好可以辦差。正要去找小姐呢,鳳凰兒小姐卻自告奮勇了。”太監道,“凡是太子殿下的事,鳳凰兒小姐最上心——聽說今天萬歲爺的病也好了。太子是不是就快大婚了呢?”
符雅笑笑:“應該是快了吧。我去伺候娘娘。”
她口中這樣說,卻不往偏殿去。出了東宮的宮門,在步道上等着鳳凰兒。過了一頓飯的功夫,才見到小姑娘匆匆走來,陡然看到她,吓了一跳:“咦……符……符姐姐……你……你……”
“噓!”符雅道,“别慌神。娘娘吩咐你辦的事,我知道了,她叫我在這裏等你的。”
“原來如此!吓得我——”鳳凰兒擦着額頭的汗水,“有姐姐幫忙就好了!我笨手笨腳的,又不會說話,坤甯宮的人盤問我,爲什麽一個人跑了來,我差點兒都不知道怎麽答!”
“那有沒有露出破綻?”符雅問。
“應該沒有吧。”鳳凰兒道,“我隻說我是來拿燕窩的,他們就找給了我。本來還要送我回來,我堅決推辭……唉,替皇後娘娘辦事,可真困難……我現在光想着要去騙淑貴嫔來見太子,已經兩腿發軟了。娘娘說,隻要告訴淑貴嫔,太子醒了,想要見她,她自然會來。不過……我不會說謊……真怕被人看穿!不如……不如姐姐替我去吧!”
“不行。”符雅搖頭道,“淑貴嫔豈是省油的燈?她知道我是皇後的人,一定會起疑的。此事還隻能你來辦——你快去吧。娘娘的藥就交給我。”
“好吧。”鳳凰兒咬了咬嘴唇,算是破釜沉舟了。将燕窩匣子先交給符雅,然後才把毒藥匣子遞了過去。符雅打開看看,裏面兩隻瓶子一模一樣,那一尊是毒藥?
“你檢查過沒有?”她問鳳凰兒,“年長日久的,别漏光了——毒藥漏光就算了,要是解藥不夠,那才麻煩。”
“查過了。”鳳凰兒道,“娘娘特别叮囑過,解藥瓶子如果漏風,解藥就會失效,從紅色變成白色。我快快地看了一眼,還是紅色的呢,應該沒問題。”
“好!”符雅的心“突突”狂跳,“我去見娘娘,你去見淑貴嫔,快去快回。”
鳳凰兒點點頭,又道:“對了,姐姐怕還沒有聽說吧?淑貴嫔已經由皇上金口封爲貴妃了,封号是‘白貴妃’,現在住在長春宮裏呢。”
“是麽?”符雅暗道——如果皇後死了,這個女人是不是要入主坤甯宮呢?那對于後宮來說是福是禍呢?
她微微搖頭,甩掉這些疑慮——她不要動搖。她已經下定了決心。今天,就要快刀斬亂麻!于是揮揮手,催促鳳凰兒上路,自己轉回東宮來。
她将燕窩交給東宮小廚房的太監,吩咐他們即刻拿去炖上,以便竣熙醒來服用。自己又要了一壺茶,說是送去給皇後。并不要人随從,獨自端來偏殿。她不進門,先閃身躲到了樹叢後,将兩隻藥瓶都打開查看。見其中一瓶顔色鮮紅,正是鳳凰兒所說的解藥,另一瓶雪白似鹽,應該就是毒藥了。便挑出些毒藥放在茶裏。又将解藥盡數倒在樹下,将自己的胭脂撚碎了以爲替代。收拾完畢,才走入偏殿去。
這時,她變得出奇的鎮靜。看到皇後在正中的榻上歪着,雕花的窗格投下陰影來,斑斑駁駁,好像一張巨大的網把這個女人籠罩其中——人說作繭自縛,原來如此形象。
“是你?”皇後瞟了她一眼,“聽說皇上讓你來幫着照料太子,你躲到哪裏去了?”
符雅不答。
皇後便冷笑了一聲:“你莫不是覺得皇上遲早要追究我了,所以你便擺脫了我?自由了?你翅膀硬了,可以自己飛走了?”
符雅也冷笑了一聲:“我怎麽敢!娘娘不是說過,我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麽?皇上要追究娘娘,我也脫不了幹系。”她說着,就将毒藥匣子遞了上去。
皇後微微一驚:“怎麽,你知道了?”
“娘娘和鳳凰兒說話的時候,我正好就在書庫裏。”符雅道,“天下總有這麽巧的事,是緣也好,是孽也罷,我爲什麽總是和娘娘捆在一起?”
皇後盯着她的臉,忽然笑了起來:“說的好!管他是緣是孽,你是我的女兒,你生來就是和我綁在一起的——鳳凰兒呢?”
“去見淑貴嫔了。”符雅給皇後斟了一杯茶,“不,是白貴妃,聽說皇上已經下旨冊封了,賜住在長春宮裏。”
“好嘛!”皇後道,“從宗人府直接到了長春宮——将來還想進坤甯宮吧。我就不信,當年她主子慧妃都鬥不過我,今天她能把我怎樣!”
符雅不答話,等着皇後喝茶。可是皇後端着杯子,完全沒有往嘴邊去的意思。
“你說皇上現在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皇後微微皺眉,“照說,他不會因爲被鳳凰兒一通搶白就既往不咎——他打算怎樣呢?”
“臣女不知道。”符雅冷冷道。
“你當然猜不到——我也猜不到。”皇後道,“他這個人太古怪了。别人行事,多多少少還依照些規矩,君子、小人、僞君子——天下就好像是遊戲,有的人下棋,有的人推骨牌,但是隻要你摸清楚他倒地是在下棋還是在推骨牌,你就知道他大概會做出什麽事來。偏偏皇上這個人……唉!他是個昏君,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但是古往今來的昏君,沒有一個昏庸得這麽清醒,又清醒得如此瘋癫。我實在摸不透他——還是太子早點兒登基比較好!”
符雅不接話,盯着茶杯,水面平靜,誰能看出來裏面放了毒藥?
皇後把杯子放下了,打開匣子來查看她做戲的道具。符雅的心提了起來。不過,皇後并沒有看出什麽破綻——她絕不會擔心天真的鳳凰兒出賣她,她大概也不相信符雅——這個牢牢被她掌握在手心的女子,膽敢做出背叛之舉來。她微微笑了笑:“你知道這藥是怎麽來的麽?其實是韓國夫人的。”
符雅愣了愣,皇後繼續說下去:“她不願入宮爲妃。皇上卻心心念念非要娶她不可。我本來幫她出主意,去找些江湖上用來假死的藥,蒙混過關之後,她就可以隐姓埋名,了此餘生。可是,她卻怕無法帶兩個女兒一起出逃,将來難免骨肉分離。後來,她找到了這種藥,說是于适之一位精通奇門遁甲的朋友給她的——想來或者是公孫天成吧。她說,那朋友給她出主意,在皇上面前尋死,用苦肉計逼迫皇上放她一條生路。我想辦法也不錯,就幫她做了一台戲。結果,皇上非但不肯放她,還怪罪我不好好照顧她一緻她有輕生之念——哼,在皇上的眼裏,姐姐什麽都是好的,我什麽都是壞的。”她摩挲着兩隻瓷瓶:“事隔多年,沒想到這藥又派上用場了——你說皇上會不會被打動?”
“臣女不知。”符雅道,“臣女沒有娘娘的道行,更加看不出皇上是在下棋還是在推骨牌。”
皇後“嗤”地一笑:“你學我說話——學得真有意思。不錯,我們兩個都是聰明的人,卻看不出這個昏聩的皇上在幹什麽——有句話說‘忙拳打死老師傅’,皇上可真是把我們難住了。我們不知他是下棋還是推骨牌,不過我們卻是在賭博,賭大小,成了,便度過一劫,不成……不成隻能再想不成的辦法了。宮裏,就是這樣。”
是的,宮裏就是這樣,符雅想,我已不想再如此下去!
“這藥的名字很好聽。”皇後将藥匣子收在榻上矮桌的下面,“叫做‘鴛鴦血’。哼,鴛鴦至死不離分。不知道是不是常常在這種情情愛愛的事上派用場?不過話說回來,我和皇上算是哪門子的鴛鴦?至死不離分——我看是我和這個皇宮,這個皇後的位子吧。”
符雅不答。
“你看看這個寫的怎麽樣——”皇後拿過一個卷軸來交給符雅。
符雅展開看看,見裏面是寫給竣熙的懿旨,雲:“吾自知罪孽深重,無顔見汝及汝父王。汝若顧念十六年養育之情,此二事務必遵守:其一,吾今自裁,皆因愧對萬歲,無顔苟活世上,并非汝父王下旨懲罰,汝不得對萬歲心存怨恨。其二,淑貴嫔系汝生母,從今往後,汝侍其當如侍吾,他日登基,當迎淑貴嫔爲太後,凡其所願,但不違背大義,竭盡所能爲其達成。遵此二事,吾死而瞑目矣!”
可真是冠冕堂皇的遺書!恐怕竣熙看到之後,非但不會遵行,反而還要發狂殺了淑貴嫔。
皇後的目的當然也是如此。她笑了笑:“一會兒淑貴嫔——不,白貴妃——那賤人來了,我就服毒自盡。一個時辰的功夫,足夠讓太子和皇上都看到了。雖然皇上會怎樣,我沒把握,但是太子——我太了解這孩子了。這樣算來,太子是皇上唯一的繼承人,隻要太子還站在我這一邊,皇上最終也是要就範的。他不就範,那就是和太子決裂了。如果太子以死相逼,大臣們一定會出面,勸皇上以祖宗基業爲重。皇上是鬥不過滿朝文武的——他要是鬥得過,就不用這麽多年來用如此愚蠢的法子來報複百官了。”
好個惡毒的女人,符雅的心憤怒發抖,竣熙視她如生母,她看竣熙卻隻是一枚棋子!“如此說來,娘娘穩操勝券了。”符雅冷冷道,“恭喜娘娘!”
皇後微微而笑,将卷軸拿了回來,好好兒地放在矮桌上。又摸了摸鬓角:“我如果是打算向皇上和淑貴嫔自殺謝罪,應該是打扮得整整齊齊才對。你幫我梳梳頭吧。”
符雅不能拒絕,唯有答應皇後的一切要求,才能不露破綻。即恭順地答應了,去暖閣裏取了妝鏡和梳子來,拆開皇後的發髻,小心梳通了青絲,然後很仔細地一绺一绺編好。
作爲女官,她不做普通宮女的差事。這是第一次給皇後梳頭,不過——也是最後一次。她想。
借着昏黃的光線,皇後對鏡端詳,面露微笑:“我一直都想這樣——我把你送到慈航庵的時候,就沒打算将來還能找回你。但是,我卻總夢見你會回來,咱們娘倆像現在這樣,閑來無事,說說話,打扮打扮。尋常百姓家裏都是這樣的——你——叫我一聲‘娘’好不好?”
符雅咬着嘴唇,假裝專注手中的發辮,卻還是盯着那毒茶不放。
“你要知道……”皇後歎息道,“太子不是我親生。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你也隻有我一個親人。我百年歸老的時候,我還希望有個親生孩子陪在身邊。”她從望着鏡子裏的符雅:“你會陪在我身邊的吧?”
符雅隻是不答。
皇後笑了笑:“你說不準,是不是?你要嫁人了,自然是出嫁從夫——程亦風現在位極人臣,若是換在太祖年間,也許封個異姓王,到哪裏逍遙快活也說不定。好在如今不封異姓王了。我看他一輩子就是做京官,将來做到爵爺也還是要留在京裏。那你自然也是會留在京中的。咱們娘倆,還有的是時間好好兒相處——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并不總是這樣的。如果沒有人逼我,我和别的女人、别的母親也沒什麽兩樣。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到時候?符雅想,但願永遠不要到那個時候!她将皇後的最後一绺頭發梳好,用簪子卡住:“娘娘,好了。”
皇後并不照鏡子,而是拉着符雅的手讓她坐在自己的身邊,然後從頸上解下一個金鎖來,親手将金鎖給符雅戴上。“咔”的一聲,正像是鐐铐合緊的聲音。“這個我早就想給你了。”她道,“之前是有一對的。還有一隻……給淩霄公主陪葬了。你留在我身邊,雖然不能做公主,但是,我保證,隻要你一心一意地跟着我,你的日子會和公主一樣。”
金鏈子上還有皇後的體溫,溫熱的,讓人疑心是皇後的手時刻扼在她的脖子上。快要喘不過氣來了。符雅“倏”地站起,捧起鏡子擋在自己和皇後中間:“娘娘,梳好了。”
皇後歎了口氣,側頭看了看:“你真是個不會打扮的丫頭!将來我再好好教你吧——時辰還早,我看淑貴嫔那賤女人不會這麽快來。你去坤甯宮一趟。”
“做什麽?”符雅呆了呆。
“你去把韓國夫人的金鳳簪給我拿來。”皇後擺弄着發髻,“我要皇上看見,是他逼死我的。是他二十多年來惦記着姐姐,活活逼我到這一步!”
這幾句話說得咬牙切齒,符雅不禁顫了顫。
“去吧。”皇後道,“快去快回!”說着,端起茶杯,啜飲起來。
一種殘酷的快感從符雅的心底升起——結束了!結束了!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向皇後行了個禮,退出偏殿去,然後頭也不回,一直跑出了皇宮。
那時候,夜幕才剛剛開始降臨。濃稠的黑色,帶着一點點濕氣,像是一種糖漿,分明有毒,卻讓人有瘋狂的喜悅。奔走在其中,渾身都被癫狂的感覺浸潤着。無所謂去到哪裏,到處都是一樣的。越過瘋狂,越過死亡,就是無人可以阻擋的自由!她要離開這裏,遠遠地離開。哪怕她的天父要爲了她所犯的殺戒而懲罰她,她也不在乎了。隻要離開這裏。哪怕明天就死,也要享受一刻無拘無束的生活。
她的腳步飛快,宮門口依稀有太監問她要不要車轎,她隻當沒聽見,一徑朝前走。出了宮門,場上似乎有疏疏落落的幾乘車轎在等着,她也不看有沒有熟人,徑自在車馬中穿行。或許有人認出她來,和她招呼,她卻目不斜視,奔走如飛。這光景,再也不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再也不用大方得體秀外慧中,誰愛議論,就議論去吧,反正明天她就不會再出現在涼城,不會再出現在這些人的眼前。永遠也不!沒有什麽舍不得,沒有什麽放不下。她巴不得快點兒離開——除了——
忽然聽到程亦風的聲音:“符小姐!”
什麽都牽絆不了她。可是這個聲音卻立刻讓她的腳步停住。她怔怔地望去,隻見程亦風腼腆地笑着,向她行禮:“小姐要往哪裏去?不嫌棄的話,不如讓在下相送,如何?”
符雅呆呆地,心中一陣刺痛:她今天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來,有生之年,怕是再也不會見到程亦風了吧?這個人,是她多年來唯一所想念的,是她在這爾虞我詐的涼城,唯一的牽挂,唯一的快樂。從此,不是生離,就是死别!
“小姐要往哪裏去?”程亦風再次邀請她,“程某還記得,去年小姐曾和在下同車。當時小姐自嘲是個缺德的女子,不怕别人議論。反倒是在下,拘泥那禮教大防,扭扭捏捏好像姑娘家似的。莫非今日小姐倒要計較起來?若小姐當真介意共乘,那請小姐上車,程某走路便好。”
拒絕他!符雅命令自己,然而隻是開不了口。心底有一種私念在湧動着: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在他們永訣之前,再一起走一程,可以嗎?她什麽都不會說。這一路,就讓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讓她故作灑脫,談笑風生。讓程亦風不要起疑,不要擔心,不要被牽扯進來……然後,當她消失,他心裏隻留下那個淡然而模糊的自稱“缺德女子”的形象……或者,索性将她忘記?她做得到嗎?
時間不許她猶豫。周遭有些人已經朝這邊看了過來。耽擱下去,隻會引來更多的注意——耽擱下去,也許皇後那邊就東窗事發了!她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要去菱花胡同見白神父。大人若是方便相送,感激不盡。”
上了程亦風的車。夜幕包圍着他們,好像乘桴浮于海。天地無限廣闊,波濤将帶他們到離開塵嚣之處。符雅的目的地在哪裏?不管是哪裏,總之,不能同程亦風一處。對于她來說,在這一場漂泊結束的那一刻,也就是她和程亦風永訣時候。心被颠簸,疼痛不已。
偏偏程亦風又沒頭沒腦地說起将來的事。他的夢想如此的美好,如此的溫暖,如同一杯剛沏好的熱茶,香氣缭繞。但在符雅,這些都是飄渺的,永不可及的。想要集中精神,然後像往常一樣,找出一兩句妙語,讓程亦風可以開懷一笑。可是,她卻無法開口。隻感覺喉嚨和眼睛都陣陣劇痛,下一刻淚水就會滾落。
忽然,程亦風握住了她的手。她怔了怔:“大人——”一種渴望從心底升起,她不想離開,她不想就這樣永别,有種沖動,想要将一切和盤托出。但這時,外頭傳來小莫的聲音:“大人,菱花胡同到啦!”
于是她的理智又回來了:這是她的選擇。她不能連累任何人。逃一般下了車去:“多謝大人相送。”拍開了教會的門,再也沒有回頭。
對于她的突然造訪,白赫德顯得十分吃驚。不過,以老神父多年看人的經驗,他知道符雅出事了。“孩子,你有話要跟我說嗎?”
符雅搖搖頭。不是不想說,是不知道怎麽說。她隻是爲了随便找個去處回答程亦風,才說出“菱花胡同”,她本不該拍門進來,她應該立刻再找個其他的借口離去,應該跑出城,遠遠離開此地……可是,方才與程亦風同行的那一程路,讓她狂熱的頭腦稍稍冷卻了下來。她已經失去了繼續癫狂下去的力量。感覺累了。
白赫德并不勉強。“你不要忘了,”他靜靜道,“耶稣已經勝過死亡。我們在世間還有什麽可懼怕的事呢?”
對于經文,符雅早已倒背如流。可是此刻,這些話沒有一句像是真的,沒有一句能給她力量。難道是上帝對她太過失望,于是以沉默來對待她?
“張嬸在準備晚飯呢。”白赫德道,“弟兄姐妹們剛好聚在一起禱告,你也來吧。主說,地上有兩三個人奉他的命聚會,他就必與我們同在。在人看來做不到的事,在神都能做到。敲門,就開。求,就得着。來吧,孩子。”
符雅其實什麽也不想做。不過,又不想拂了白赫德的好意,就随他一同到了堂上。許多教友都虔誠地跪着,喃喃祝禱。符雅便也跪下,隻是,才一垂眼,就恍惚看見了皇後,七竅流血,還伸出手來要抓自己。冷汗不覺涔涔而下。
現在宮裏怎樣了?事情已經發作了吧?皇後死了嗎?有人懷疑到她嗎?她做錯了嗎?當時那樣堅決且鎮定,此刻竟怯懦了起來。她不是應該自由了嗎?爲什麽她覺得自己好像有一條很長的尾巴,那一頭已經被釘在了皇宮裏?
思緒混亂。一整晚,她渾渾噩噩,不知道做了些什麽。折騰到了三更天,聽到外面的騷亂聲,有太監來告訴白赫德——鳳凰兒快要死了。
好像一把匕首釘進了符雅的胸膛:“爲……爲什麽?”
“此事……”太監說了經過。其實符雅也猜了個大差不離。細節的出入有什麽關系?重要的是,鳳凰兒是被她連累的!是她不惜一切圖一時的痛快,闖下這彌天大禍。然後,她又不計後果,獨自出逃。如今既無可挽回,也不能補救。她忽然想起經上記着,猶大賣了耶稣,得了三十兩銀子,事後後悔,就把銀子交給祭司和長老,然而祭司和長老也不肯将那出賣無辜之人所得的錢收在庫中。
猶大就把那銀錢丢在殿裏,出去吊死了。
這句話是她親手翻譯,白紙黑字寫得分明。她應該去死!她明白了過來。她殺了皇後的時候,埋葬了厄運,也埋葬了希望,斬斷了過去,也斬斷了将來。她隻有死路一條。生是皇後的人,死是皇後的鬼,這命數,她終究還是逃不開!
不過,冥冥中一個聲音告訴她,她還不能立刻去死。她應該去說出真相來,至少,把真相告訴鳳凰兒,不要讓鳳凰兒背負着别人的罪孽而離世。
這樣決定了,就和白赫德一同來到了宮中。但不巧的是,種種耽擱,讓她遲遲不能夠見到鳳凰兒的面。她站在東宮的庭院裏,看着自己惹出的麻煩牽扯上越來越多的人,她實在不能繼續奢侈地挑選時機。
就在這一刻,當竣熙的刀鋒斬落,當利刃的冰冷被滾燙的鮮血取代。她終于說出了一切。“下毒害皇後的人……是我!”然後,她就一五一十地說出了自己如何在書庫偷聽,又如何騙得鴛鴦血,偷換解藥,并在茶中下毒。
她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将每一個細節講出來 。不過,已經足夠詳實。在場諸人,無不愕然。
竣熙倒退了兩步:“你……你……你爲什麽要這樣?母後一向……一向待你不薄……我……我也一直以爲你是個善良女子,當你是親姐姐一樣……你竟然……你竟然這樣狠心……”
“事到如今殿下還不醒悟麽?”公孫天成站起了身,“皇後娘娘這個人才是罪魁禍首。對于卑賤無力的人,她就肆意欺壓——淑貴嫔是殿下的親生母親,慧妃原是殿下的養母,她們被奪走了孩子,卻不敢反抗。對于天真質樸的人,她就随意利用,殿下和鳳凰兒姑娘便是好例子。對于威脅到她地位的人,她就痛下殺手,連她的姐姐韓國夫人喪命在她手中。而對于像符小姐這樣善良的人,她就軟硬兼施,逼迫别人爲她賣命。今日她想出苦肉計來,原是爲了要蒙蔽殿下,且逼迫皇上,符小姐忍無可忍,才出此下策。俗話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殿下不去深究是什麽原因使兔子也要咬人,卻要怪罪可憐的兔子,真是昏聩不堪!”
竣熙怔怔。其實他心裏也在動搖。早在他聽說皇後讓鳳凰兒協助施展苦肉計的時候,他就已經對自己深深敬愛母親産生了懷疑。不過,那個時候,對淑貴嫔的憎惡和對元酆帝的埋怨,占據了上風,讓他抛開所有疑慮來維護皇後。追究那個偷換解藥的兇手,更加成了他摒除雜念,堅守自己對皇後感情的一種手段。他的世界已有太多的變化,他承受不了這許多。他甯可其中的一些維持原狀——譬如可親可敬的母親,天真無邪的鳳凰兒……然而,蓼汀苑的大火,威脅着要将鳳凰兒從他的身邊奪去。
這怎麽可以?他要保護她們啊!不,他其實是要保護他自己。唯有堅守自己所相信的,堅守讓他平安度過十六年生命的東西,才能保護他。符雅的話,他不要相信。公孫天成的話,他一句不要聽。
“住口!住口!”他嘶聲吼,“統統給我住口!統統給我拿下!”
這光景,一部分禁軍正和白翎周旋,另一部分圍着端木平和蒼翼,唯恐蒼翼突然發難,哪兒還有那麽多人手來“統統拿下”?再說,到底把誰拿下,也沒人清楚。連一旁待命的奴才都看出來,竣熙根本是在說瘋話。
程亦風看到符雅的眼神飄忽,好像靈魂已經出鞘,他便覺得自己似乎也要死了。“還不快救人!”他喊那些發呆的太醫。
太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偷眼瞧竣熙——不管符雅是出于什麽理由,始終是刺殺皇後罪大惡極,論罪當斬,要出手醫治她嗎?
“你們愣着幹什麽!”白羽音其實心裏早已轉過了許多的主意——她驚訝于符雅的大膽,甚至有點兒佩服。但她也讨厭符雅,巴不得這女人快點兒死掉。不過,她如果不站在程亦風這一邊,這書呆子今後就更加不會理她了。因此,她沖太醫們嚷嚷道:“就算要給符小姐定罪,也要等刑部審過了才算!你們想要刑部審死屍麽?再說了,端木莊主不是常說麽,當大夫的,第一要務就是治病救人,随後才去計較其他。你們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她血盡而死?”
太醫們各自打着算盤:這是兩殿大學士程亦風的未婚妻。不過,竣熙這樣發狂下去,程亦風的地位也可能不保吧?到底是治,還是不治?
端木平和蒼翼還沒分出高下來。這邊所發生的一切,雖然他沒有都聽清楚,但是,呼救聲卻聽得分明。“你還要糾纏不休要幾時?”端木平怒沖沖道,“那邊又有一個性命垂危的人。你讓我去救了她在說。”
“那邊大夫多得是,用不着你去!”蒼翼道,“你要真是着急去救人,就老實告訴我阕前輩的下落。否則,隻好跟我分出高下了。”
“你這魔教妖人,簡直不可理喻!”端木平怒叱。
“誰說我是魔教妖人?”蒼翼道,“我是你們中原武林盟主翦大俠的嫡系傳人。算起來,我師門的名氣還比你神農山莊大呢!”
端木平冷哼了一聲:“翦大俠生前的确做了不少讓人敬仰的壯舉。不過,他有後人如你,實在可悲。不如讓在下來替他清理門戶好了!”說時,忽然招式一變,雙掌齊向蒼翼的胸口推了過去。此招看來平平無奇,而蒼翼卻猛地朝後跳開了好幾步——隻見端木平的手掌綠光瑩瑩,猶如鬼火。
“啊呀,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優昙掌?”他驚呼。
“什麽優昙掌?”端木平道,“這是我神農山莊的藥師蓮花掌。本來我不想用此殺招,但你一再苦苦相逼,隻好……”
“隻好露出狐狸尾巴來了!”蓦地,空中一聲暴喝。衆人擡頭看去,隻見一條黑影淩空撲下。正是失蹤已久的嚴八姐。
作者有話要說:我閃走了……
下面都很忙……忙完了再來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