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第132章

這天傍晚的時候,一切便似乎有了定論。當程亦風要離開崇文殿時,禮部接到了冊封淑貴嫔爲貴妃的旨意。元酆帝讓一個太監前來傳旨,說淑貴嫔滿頭白發封爲“白貴妃”最是合适。官員們有點兒啼笑皆非——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許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其中的内情——這會兒,隻聽說禦花園裏出現了亂黨,不過因禍得福,不僅亂黨被鎮壓,而且元酆帝也奇迹般地醒了過來。誰料到他醒過來以後的第一道聖旨就是冊封一個被遺忘了很多年的妃嫔?不過,不知内情的人看來,此事可謂“無傷大雅”且“事不關己”,便懶得計較。也有人擔心元酆帝清醒之後會突發奇想,對朝政亂加幹涉,尤其是害怕他對于大家已經默默準備竣熙登基之事表示不快。但是,這點憂慮被元酆帝的另一條簡短的口谕掃除。他說,從今以後,他要繼續修道煉丹,國家上下宗廟社稷,一應事務,統統交給太子處理。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程亦風卻一點兒也不輕松——如何處置皇後?此事懸而未決。或者是元酆帝良心發現,自己虧欠發妻太多,所以即使她犯下彌天大錯,也不忍心嚴懲。但是,更有可能是因爲此事太過棘手:懲治了皇後,會使元酆帝和竣熙之間的關系進一步惡化,又會使外間猜測紛纭,還會讓後宮妃嫔起了争奪中宮鳳印的念頭,随時可能釀成另一場大禍。因此,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也許是最好的解決之法。但如果這樣,皇後将來是會痛改前非規行矩步,還是會變本加厲鏟除異己?實在叫人難以放心。尤其,爲符雅深深擔憂。

元酆帝第三道旨意是關乎端木平的。平定疾風堂的叛亂,治好元酆帝的龍體,這位大功臣實在是怎麽封賞都不爲過。但是,顯然端木平無心做官,也不要金銀珠寶,元酆帝隻得禦筆“濟世爲懷”匾額,旌表神農山莊爲天下醫者之表率,同時宣布秦山附近所有種植藥材的田地,全部視爲“福田”,免收賦稅,凡種藥之農民,采藥之山民,一律免服丁役。

“嘉獎的聖旨要寫得漂亮,皇上請程大人親自執筆。”太監說道,“務必寫出一篇絕世好文,日後刻成碑立在秦山腳下,天下人經過,都要瞻仰效法。”

程亦風愣了愣,不禁苦笑,雖然他對端木平十分尊敬,但是眼下哪兒有心思寫骈四骊六的文章呢?勉強地接下了這個任務,在崇文殿裏苦思冥想了半天,卻連一個字也憋不出來,反而想到,元酆帝此旨一下,神農山莊俨然成爲了秦山一代不用交稅的大地主。過去寺廟道觀因爲不交賦稅,個個富甲一方,百姓爲逃徭役,也常常選擇出家,以緻朝廷既沒銀子也沒有民夫。去年竣熙決定變法之後,首先就向寺廟道觀伸手要錢。今神農山莊得此殊榮,好像成了另一種廟宇似的。不知秦山附近的百姓會不會紛紛放棄農業,改行醫藥?

他似乎應該向元酆帝進谏,勸其換一種更爲合理的賞賜方式。

這個念頭一起,不覺文思泉湧,片刻便想出了種種反對隻理由,隻要一提筆,立即可寫出一篇煌煌大文。但心中卻忽然又一動:錦波閣之前元酆帝向他發牢騷,說文武百官處處不讓皇上順心。這頭皇上才抱怨完,那頭程亦風又來反對他嘉獎端木平——況且,這道聖旨和之前元酆帝發出的許多旨意比起來,也算是“合情合理”。倘若還要反對,豈不是硬要和元酆帝過不去麽?

然而,身爲人臣,更身爲新法的領袖,他豈能旁觀?

官場真如元酆帝所說,是一個怪獸,一旦到了其中,就身不由己!苦笑。

看外面天色,一團濃黑,他的腹中也唱開了空城計。再枯坐于此,怕是也想不出什麽結果來,不如還是回家去吧。因收拾什物,出了宮來。

宮門外的場上已經沒有什麽車轎在等候,親貴們早就被元酆帝趕走,而今日在宮裏辦公的大臣們也早都陸續離開。隻有他家的馬車孤伶伶泊在那裏。趕車的是小莫,一見他出現,立刻快步跑了上來:“大人,你怎麽到時候?你要是再不回去,恐怕你家裏就要鬧翻天啦!”

“怎麽?”程亦風問他,“又是什麽事?”

“還有什麽!”小莫道,“不就是邱大當家麽!”原來,公孫天成算準今天宮中會有一場惡鬥,也算準了心懷不軌的人會鬥得兩敗俱傷,于是不再藏身麻風村,早早就和邱震霆、管不着、崔抱月一同回到了涼城。老先生滿心泰然,毫不擔憂宮中的情形,邱震霆等人卻好似熱鍋上的螞蟻,一時怕哲霖詭計多端,一時擔心皇後魔高一丈,一時又猜康親王會不會異軍突起,終日坐立不安,不停地要求進宮去瞧瞧。公孫天成怕他們節外生枝,一再勸阻,最後拗不過,才來到了程亦風的府上,說好若是掌燈時分依然沒有消息,大約就是出了變故,那邱震霆等人要入宮,他也不再阻止。

“這都什麽時辰了。大人要再不回去,邱大俠就真的要闖進宮來啦!”小莫說着,給程亦風打起了車簾。

邱震霆等人都是一心想看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聽說元酆帝放過哲霖,不知作何感想?程亦風想,而公孫天成參與此事,乃是爲了替于适之一家複仇,但如今皇後的下場似乎有點兒不了了之的意味,老先生也會十分失望吧?對了,猴老三他們自禦花園之後就蹤影全無,難道沒有去和邱震霆會合?

亂糟糟的想法一個一個飄過他的心頭。一場風波總沒有這麽容易過去,石子投入水面,還要有好幾圈漣漪呢!何況是這吞噬了許多生命的漩渦。

便欲舉步登車。但這時,看到符雅從宮門中走了出來。疾步如飛,似乎是有什麽要緊的事。然而空落落的場上,卻沒有來接她的人。她稍稍駐足朝四下裏望了望,又加快腳步向前走。

“符小姐!”程亦風連忙招呼她,且跑了上去,“小姐要往哪裏去?不嫌棄的話,不如讓在下相送,如何?”

符雅呆了呆,似乎是因爲天色太昏暗,過了片刻才認出程亦風來。小莫提着燈籠走到跟前,程亦風便可以清楚地看見符雅額頭上纏着的繃帶,血迹斑然。她形容憔悴,兩頰都陷了下去,顯得顴骨異常的高。但可能是因爲方才奔走的緣故,面色潮紅,燈光映照下,像是暮春時節最後盡力開放的花朵。程亦風不禁有些癡了,但更多的是心疼:符雅長久以來受了多少委屈?

“小姐要往哪裏去?”他再次問道,見符雅呆呆地,又故作輕松地一笑:“程某還記得,去年小姐曾和在下同車。當時小姐自嘲是個缺德的女子,不怕别人議論。反倒是在下,拘泥那禮教大防,扭扭捏捏好像姑娘家似的。莫非今日小姐倒要計較起來?若小姐當真介意共乘,那請小姐上車,程某走路便好。”

“不……”符雅垂下頭,沉默了半晌,道,“我要去菱花胡同見白神父。大人若是方便相送,感激不盡。”

“方便,當然方便!”小莫搶先回答,“不過,小姐,大人,快點上車吧!否則邱大俠殺進宮來,才真是麻煩呢!”說時,打着燈籠在前面引路,将程亦風和符雅都扶到了車上,揚鞭催馬朝菱花胡同而去。

車簾把他們和外面的世界隔絕,涼城街道的喧嚣繁華,和辘辘的車輪聲交織着,讓程亦風恍惚有漂泊異鄉的感覺。但那是甜蜜、安心、充滿希望的,因爲辛勞隻是一時,到了目的地就會有無限的美景。

他偷偷看了一眼符雅,微光下,面容顯得異常朦胧美好。自己其實也不算拙于言辭。早年在秦樓楚館荒唐的時候,和那些莺莺燕燕的姑娘們胡說八道無所不談。可偏偏到了符雅的面前,他總是結結巴巴,尤其,自從當日地道之中符雅對他表明心迹,他愈發沒說話先臉紅,幾次想要回應符雅的心意,卻最後變成了嘟嘟囔囔,不曉得在說些什麽。

符小姐總是那樣落落大方,他想,心裏話,她敢直接說出來。她又是那樣勇敢,要害她的人,她都敢于直面。相比之下,我程某人真是個無用的書生,說話吞吞吐吐,做事瞻前顧後。不知在符小姐的心目中,我是否便是這樣一個不可靠的人?所以有了危險,她甯可一個人逃到鹿鳴山去,也不要我來幫助她?或者,她是怕連累我?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那今後呢?若是皇後卷土重來,她是不是又要一個人默默擔當?

心中不由激蕩起來,沖口而出道:“小姐,不知皇上打算如何處置皇後娘娘?不過,小姐不要擔心。程某人雖然沒什麽本事,但絕不會讓皇後娘娘再逼迫小姐。小姐今後不要再進宮去給皇後當差了——我去和皇上說,小姐是我堂堂兩殿大學士的妻子,怎麽說也要封個诰命夫人,再去做女官,也太說不過去了。今後小姐要在家裏相夫教子,過着逍遙自在的日子……”

這話語滾燙,讓他臉頰燒紅起來。看了看符雅,正瞪着自己,眼神說不清是驚還是喜。但他卻分明受到了這目光的激勵,一鼓作氣說下去:“我雖不知小姐是怎麽想,但是……但是若小姐不棄,今後就由我程某人來照顧小姐。我……我說過要帶小姐去家鄉祭掃父母的墳墓并拜見本家的長輩,這事,雖然現在還抽不出空來,但有了機會,我自然會向太子殿下禀明……其實……其實等新法逐步實施起來,不再需要我了,我打算推薦臧天任大人做戶部尚書,推薦司馬元帥出任兵部尚書。然後,我就和小姐辭官歸故裏——我的家鄉在天江入海處的永州雲溪府,是我楚國注明的魚米之鄉,小姐雖然周遊列國,但是恐怕還沒有去過吧?從涼城出發,先走陸路,可以一路遊覽建州、豐州,登臨秦山,觀賞白虹峽,然後從夔州渡登船,順流而下,又可以沿途遊覽贛州、鄂州、淩州,一直來到永州。我楚國有五大名山,七大名湖,更有各種園林廟宇,先賢古迹,此一路都能看到。到了永州之後,水網縱橫,可以換乘小船,穿行于小橋流水之間,仿佛身在畫中。永州家家釀糯米酒,做甜豆花,小吃點心各處不同,一路品嘗一路遊玩,隻怕到達雲溪府時,我二人都成了大胖子,小船也要載不動我們了。”

符雅依然怔怔,不知是元神已經出竅,全然聽不見程亦風說話,還是沉浸在他所描繪的美好未來之中。

程亦風繼續說下去:“程某做官的政績如何,實在不敢誇口,但是,自問是個清官。就算有些微薄的積蓄,這樣一路遊玩下去,到達雲溪府時,怕也囊空如洗。好在我家老宅尚存,還有幾畝薄田,都是本家親戚在照看着。将這份産業收回來,一時也不至于餓死。但長久看來,還需要找一份生計。我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要我種地,怕是不行。我人又迂腐,常常被人騙,所以,做點小生意恐怕也會蝕本。不過,好在寒窗十年,熟讀聖賢書,尋一處書院教書應該可以糊口。不知小姐願不願意陪我這個窮酸書生過粗茶淡飯的日子?”

他這樣絮絮的說着,實在沒有想到開口說心事并不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困難。這些夢想已經在他的心中紮了根,攀了藤,又開了花,是那樣的熟悉,就好像一首醞釀良久的詩,脫口便吟誦出來。

然後又産生了一種微醺的感覺,仿佛這車子消失了,外面的人物也不見了,周遭是一望無際的良田,成熟的麥穗在低頭耳語,田間的樹木在微風裏婆娑,滿天繁星無限靜好,遠處又傳來鄉民們閑話家常的笑語聲。他依稀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坐在院子裏,而符雅同樣是滿頭銀發,他們攜手看着周圍模糊的影子——雞舍,羊圈,籬笆,水井,一樣一樣都是他們親手建造,年每日久,便是在黑暗裏也辨得分明。歲月如水,波瀾不驚。

于是,心中一陣激蕩。俯身向前,握住了符雅的手。

符雅一驚:“大人——”

正好馬車也震了震,停住了。外頭傳來小莫的聲音:“大人,菱花胡同到啦!”

程亦風如夢初醒,趕忙松開了符雅。而符雅也逃一般下了車去:“多謝大人相送。”她匆匆一禮,拍開了教會的門,再也沒有回頭。

糟糕!糟糕!程亦風看着教會關閉的大門,真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他這都做了些什麽呀!怎麽對符雅做出如此唐突之舉?得去向她道歉!否則人家還以爲程亦風是個登徒浪子!

便趕忙也要跟下車去。可是,小莫卻沒給他機會。一揚鞭子,已經催馬往程府的方向而去。

馬不停蹄地到了門前,還沒刹住車駕,已聽到邱震霆的大嗓門:“是程大人回來了麽?程大人呢?可等死俺了!”果然是一副就要殺進宮去的架勢,他大步沖了上來,幾乎将程亦風拖下了車,問道:“宮裏怎麽樣?大惡人都完蛋了沒?”

程亦風趕忙将前後經過略略都說了:“多虧三當家、四當家和五當家及時趕到,将袁哲霖制服。如今已經全都了結了。”

邱震霆聽他叙述,越聽越吃驚,雖然張大了嘴,卻忘記了呼吸,良久,才大口喘着氣道:“他娘的,什麽亂七八糟的——老三他們到京城了?現在哪裏?”

“這我卻不知道。”程亦風回答,“我在錦波閣觐見聖上之後,就不見三位當家的蹤影,我還以爲他們早就已經來和大當家會合了呢!”

“他娘的,這三個辦事不牢的家夥!”邱震霆罵道,“讓他們去查袁哲霖的罪證,結果查到疾風堂倒台也沒消息。現在好不容易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兒,又不曉得野到哪裏去了。可惡!可惡!等見到了他們,老子要好好問個明白!”

崔抱月卻不關心猴老三的去向,隻問程亦風道:“皇上真的不再追究袁哲霖?難道不怕這奸險小人日後再興風作浪?”

“這倒不會。”管不着道,“我們老三養的蛇奇毒無比,從程大人說的情形來看,袁哲霖就算這時吃了解藥,那條胳膊也廢了。如今他姘頭死了,哥哥又不支持他,疾風堂樹倒猢狲散,還能成什麽氣候?倒是皇後——這陰險的女人讓我想起來就汗毛直豎,難道皇上就放過她了?”

“這是皇上的家務事。”程亦風含混道,“豈是我們做臣子的應該議論的?”說時,忍不住瞥了公孫天成一眼,生怕老先生有所介懷。但公孫天成隻是淡然聽着,好像此事全然與他無關似的。

倒是邱震霆怒道:“呸!操他狗皇帝的祖宗十八代!這事還不都是從他的家務事來的?他逼娶良家婦女不成,害死了人家,自己還來扮癡情種子,找理由不管國家大事,讓貪官奸臣爲所欲爲——哼!程大人,俺看你也不必去給這狗皇帝賣命了,跟俺到鹿鳴山去,占山爲王,逍遙自在!”

“大當家别說笑話啦!”小莫道,“程大人是咱們楚國的大學士,貴爲一國之相,身兼兩部尚書——大當家占山爲王,恐怕程大人就是帶兵去剿匪的。你們之前已經在程大人手上吃過一次虧,難道還不學乖?”

“咦,你這小鬼!”邱震霆怒道,“大學士有什麽稀奇?給這種狗皇帝當大學士就更加沒意思了。老子占山爲王,當了皇帝,照樣封他做大官——他奶奶的,連那種狗雜種都能當皇帝,老子爲什麽不能當?老子還當得比他好哩!要是全國都像俺們鹿鳴山一樣,該種地的種地,該打獵的打獵,天下就太平了——他娘的,還有樾寇,他們敢來,老子把他們都砍了!”

公孫天成撚須而笑:“大當家這話說的真是豪氣幹雲。鹿鳴山在大當家的治下的确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不過,鹿鳴山有多少畝地,楚國有多少畝地,大當家有沒有想過呢?”

“有……多少畝地?”邱震霆道,“就算楚國是……是鹿鳴山的幾十萬幾百萬倍,還不是都一樣?誰敢貪贓枉法,俺就把他——喀嚓!”

公孫天成笑着搖了搖頭:“大當家雖然有雄心壯志,不過這事恐怕終究難成。大當家請想想,從涼城到鹿鳴山得有多遠的路程?如果大當家能夠起義成功,做了中原大地的新君主,定都鹿鳴山,假如涼城有壞人欺壓百姓,得多少天才能傳到大當家的耳朵裏?這還得涼城的地方官不包庇惡人如實上報才行。等大當家前來‘喀嚓’這個歹徒的時候,說不定這人已經連夜跑得無影無蹤。大當家要去追他,得花多少功夫?況且全國這樣的惡人有多少,大當家一個人追得過來麽?既追不過來,就要有州官、縣官,有捕快,也就有了官官相護,有了兵匪一家,他們都聯合起來欺瞞你,你奈他們何?等有一天,你想徹底整頓吏治,難免就要找一個像袁哲霖那樣的家夥——後果如何,不須老朽說了吧?”

邱震霆張口結舌:“你們聽聽……公孫先生的意思是說,這天下已經沒救了!”

“大當家不要曲解老朽的話。”公孫天成笑道,“我可沒說天下沒有救,隻是天下不那麽容易救而已。事在人爲。今日鏟除一名奸佞,豈不就是救治天下的第一步麽?實在可喜可賀。不如叨擾程大人一桌酒席,大家開懷暢飲,如何?程大人,總不至于想用青菜豆腐待客吧?”

程亦風笑笑:“程某人雖然沒有‘十萬雪花銀’,也沒吝啬到用青菜豆腐待客的地步。”便吩咐小莫,去*居定一桌酒席來,等猴老三一行人回來,大家便喝個不醉無歸。

但說也奇怪,衆人一直等到了二更天,依然不見猴老三一行的蹤影。不免有些掃興。崔抱月惦記她的民兵們,因告辭離去。邱震霆開了一壇酒,和管不着對飲,邊喝邊抱怨猴老三等人做事太沒交代。不知不覺,兩人就幹了十來壇酒,舌頭也大了,嘟嘟囔囔了一會兒,都在程家的大廳裏躺倒睡去。

程亦風和公孫天成兩人則是沏了一壺茶在長滿雜草的院子裏小坐。

春夜晴朗,周圍如此安靜,白天的一幕幕便又重新浮現眼前。想起元酆帝在錦波閣前和自己說的話——這中間有太多複雜的事,關于于适之,關于韓國夫人,關于元酆帝,關于朝廷,他方才沒有和邱震霆等人說。他們都是直爽的好漢,喜歡快意恩仇的日子,大概不願聽到這些吧。困擾他的那些話語,唯有告訴公孫天成。“其實,”他道,“我看皇上也有許多無奈。皇後娘娘,也是個可憐的人。他們都有些不由自主……”

公孫天成一直沉默着聽他訴說,這時才開口打斷:“怎麽,大人這樣替他們說話,是擔心老朽還想爲文正公和于夫人報仇麽?老朽豈是出爾反爾之人!當日答應大人,不再複仇,便遠遠地躲開了,什麽也沒做。若說今天這些人有此下場,我看不是‘身不由己’而是‘咎由自取’。他們如今夫妻反目,父子成仇,離家破人亡也不遠了,還值得人去報仇嗎?再說,文正公一家恐怕已經在天上團聚,其樂融融,哪裏還在乎地上那些勾心鬥角的事?”他舉起茶杯來,仿佛要和天上的摯友對飲,月色清朗,也許就是于家一家的笑容吧。老先生将茶灑在了地上。

“倒也是——皇上的家務事,關我什麽事?”程亦風搖頭自嘲,也跟着祭了一杯:“文正公在天有靈,保佑新法順順利利——唉,太子殿下突遭巨變,不知能不能打起精神來處理政務?”

“這有什麽值得煩惱的?”公孫天成笑道,“那昏庸皇帝不是對大人說,朝廷就好像一種怪獸,一種看不見的氣,一旦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就會身不由己,按既定的規則做事?這話說的可真精辟!靠皇帝一人來治理天下,大概隻有三皇五帝的時候才是如此。無論是後來諸侯分治,還是再往後科舉取仕,讓百官爲天子分憂,天下都是靠着許許多多的人共同治理。皇上說是怪獸,我看是一艘大船,皇上不過是船上的一杆旗,寫着他的名号,以顯示主人的身份,而天下大小的官員,直至兵卒、商人、農夫、三教九流,就是這船的帆、艙、舵、甲闆、龍骨,等等。至于這船走向哪裏,就看吹什麽風——儒學的風吹起來的時候,就往仁治那裏走,法家的風吹起來的時候,就往法治走——此外還有水勢,風調雨順,那就是順流而下,天災*,那就是逆流而上。船行的方向便基本已經決定。和插着的那杆旗子,沒什麽關系。所以,這十幾二十年來,皇上修道煉丹,楚國不是照樣過日子麽?如今隻不過是把皇上的旗子換成了太子的旗子,船還是那條船,不會因爲換了旗子就不走——當然,船上的各個部件不能壞,要是壞得厲害,就走不動了。”

程亦風怔怔地聽着,老先生的這番話何等悲觀:“若照先生這麽說,還要變法做什麽?”

“變法嘛,起碼有兩個作用。”公孫天成豎起手指來,“第一,‘法’決定帆和舵的方向,雖然風向和水流人力不能改變,但是,可以通過轉動帆和舵來控制船的走向,以免被推到礁石上或者漩渦裏。第二,‘法’好像是桐油漆,刷上一遍,船就不那麽容易進水了。修修補補,還可以走很遠呢。大人,你如今就是那個拉帆掌舵的人啊!”

程亦風一愕,讷讷道:“先生如此說……程某人……程某人惶恐……若我一個不慎,豈不就把船駛翻了,成了千古罪人?”

“那大人是打算撒手不管了?”公孫天成道,“大人想讓康親王袁哲霖之流來掌舵,還是想讓這船順水而去,最後撞到樾國這塊大礁石上?”

“先生莫要笑話我了。”程亦風道,“我那碰壁而逃的壞毛病,怎麽也得改了!隻不過是突然聽到先生此等言論,覺得這擔子也太重,怕自己不能勝任而已。”

“大人别過慮。”公孫天成道,“你們輔政四人,同心協力,還能拉不住那帆,轉不動那舵嗎?今天禦花園中,衆多妖魔鬼怪自相殘殺,正好就把這艘船上的腐木、鏽鐵掃除了不少。大人明天上朝,不管太子殿下如何,都應該是神清氣爽的一天吧!”

果然!程亦風想。如此對明天充滿了希望,在他人生中恐怕很少見吧?才想要好好伸一個懶腰,忽然聽半空有人喊:“喂!程亦風!”他一愕,擡頭看時,見到一條人影越牆而入——霏雪郡主白羽音,絲毫不覺得自己夜入民宅有何不妥,隻吸了吸鼻子,道:“好大的酒氣!你們在喝酒慶功嗎?怎麽也不叫我!”

“郡主行蹤飄忽,我等草民怎知道您此刻會在何處?此其一。”公孫天成道,“我們就算是擺慶功酒,也不過是粗茶淡飯,郡主哪裏看得入眼?此其二。我們不請郡主,郡主也跑來了——此其三。由此看來,郡主大可以不必着惱。”

程亦風則道:“郡主,皇上不是讓你跟康王妃回府去麽,怎麽又跑出來?”

“哼!”白羽音翻了個白眼,“咱們怎麽說也是出生入死的夥伴呢,皇上發瘋,你就跟着說風涼話?我是有好消息來告訴你們的。不想聽拉倒!”說着,一轉身,作勢要離去。

她本來是故意賣關子,想激将程亦風挽留她。不料走出幾步之後,卻見程亦風和公孫天成徑自收拾茶具,全然不理會她。不由發起火來,一跺腳,大聲道:“喂,皇後就快要死了,你們知不知道?”

這一喊果然奏效。不僅程亦風和公孫天成驚愕地看着她,連堂上的邱震霆和管不着也“呼”地跳了起來,踉踉跄跄沖出門,問道:“什麽?皇後就快要死了?怎麽回事?”

白羽音得意了起來,在石桌邊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道:“哼,你們這是什麽态度?有酒菜就不叫我,這時候卻支使我做事?我偏偏不告訴你!”

“咦,你這丫頭!”邱震霆怒道,“你不想說,又跑來幹什麽?”

白羽音瞟了他一眼:“你越是兇,我越是不說!”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來飲了一口,咂嘴道:“程亦風,你這茶葉走氣了,味道壞得狠呢!”

程亦風簡直拿這瘋丫頭毫無辦法。畢竟還是公孫天成老辣些,冷冷一笑,道:“沒錯,茶葉放久了,就會走氣。一旦走氣,再好的茶葉也不值錢。消息也是一樣的,再大的驚天内幕,時間一久,便會盡人皆知,到時候還有什麽稀罕呢?”

白羽音噘起嘴來:“老先生這張嘴還真厲害。我既然千裏迢迢跑過來,自然是要告訴你們經過的。隻不過,讓我喝口茶,喘喘氣,行不行?”

“行。”公孫天成道,“不過,若是皇後娘娘真的死了,隻怕沒多久就會有人來通知程大人——郡主喝茶,可不要喝得太久。”

“曉得啦!”白羽音惱火地将杯子重重拍在桌上,開始将事情的經過從頭道來——

據她所說,禦花園事件之後,她被康王妃帶出皇宮,心裏越想越窩囊,本來是想來打一場翻身仗,誰料被人當猴耍了。淑貴嫔處心積慮,利用衆人,今天這一場慘劇,似乎隻有淑貴嫔才是獲利者。她便怎麽也不能平靜。不顧康王妃的阻攔,偷偷溜回宮中,打算不惜一切代價,給淑貴嫔一點顔色瞧瞧。

由于禦花園裏剛剛出了這樣的大事,宮裏亂糟糟的,雖然爲她飛檐走壁提供了便利,但也爲她打聽消息制造了種種障礙——換在往常,皇上要怎麽處置淑貴嫔,隻要去内務府或宗人府問問就知,但今日,這兩處地方充滿了忙着揭發别人保護自己的奴才們,都忙亂不堪。是以,她花了好大功夫才探聽到淑貴嫔被元酆帝金口封爲貴妃,又直到黃昏時分才找到淑貴嫔的居所——原來是安排在了長春宮裏。那裏空置已久,隻有日常打掃的粗使太監宮女,并沒有貼身伺候的人。看内務府這亂哄哄的情形,還不知什麽時候能安排上人手。白羽音不禁大呼“天助我也”——後宮之中,沒有心腹奴才的幫助,再厲害的後妃也不過是被拔掉爪子的老貓而已。空蕩蕩的長春宮,豈不就是她白羽音報仇雪恨的好地方?

放蛇?下瀉藥?一個個的主意轉過白羽音的心頭,但是又都被她丢棄了——非得找一條“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毒計讓淑貴嫔身敗名裂,重回宗人府,或者被推出午門斬首的,才能解了白羽音的心頭之恨。

正一邊走一邊轉着鬼主意的時候,忽然看見淑貴嫔被鳳凰兒引着出了長春宮的門。白羽音好不奇怪:鳳凰兒剛才在禦花園痛斥淑貴嫔,如今怎麽又上門來了?她趕忙尾随上去,偷聽之下才知道原來鳳凰兒是來請淑貴嫔去東宮的,因爲竣熙醒來後說要見見淑貴嫔。這不由更叫人納悶了——竣熙方才在禦花園裏一副死也不肯認淑貴嫔爲母的架勢,怎麽一轉頭又要見她了?

“這其中一定大有古怪!”白羽音道,“于是我就跟着她們,一路到了東宮的偏殿門前,就聽鳳凰兒對淑貴嫔道:‘貴嫔娘娘,我實話告訴你吧。不是太子殿下想見您。是皇後娘娘想見您。’這下我可就明白了——是皇後的詭計呢!皇後能在後宮屹立不倒二十餘年,手腕高明絕非常人能及。當年她能将所有對自己有威脅的妃嫔一一鏟除,今日‘韓國夫人事件’和‘調包太子事件’同時發作,竟然也沒有當場治死她,她肯定就像那種遇挫愈強的妖怪,要更加兇狠起來!這是想法子要治死淑貴嫔呢!我想,有人替我報仇,那我樂得看熱鬧。于是就躍上了偏殿的屋頂,搬開幾塊瓦朝裏面看。誰料到,我那天窗開沒開好呢,忽然就聽見下面淑貴嫔的尖叫聲,然後鳳凰兒也尖叫了起來。我透過那小洞朝下面望,沒點燈也看不太清楚,不過,還是能看到有個人面朝下撲到在地上,就是皇後了!”

“怎樣?”邱震霆和管不着同聲追問,“死了?”

“還沒死。”白羽音道,“鳳凰兒大叫救命,太監宮女一會兒就聚了一大群。然後又來了好幾位太醫。當然,這些人是不頂用的——也是老天要收拾皇後,當時端木莊主剛好被皇上召見,不在太醫院,所以就沒有來救皇後了。那些草包太醫忙忙碌碌了半晌,我隻聽到說皇後是中毒了,但是要怎麽解毒,他們卻沒有法子。”

“然後呢?”邱震霆瞪着眼睛。

“後來,太子殿下就來啦。”白羽音道,“皇後在東宮裏出事,怎麽瞞得住太子呢?正在偏殿裏一團忙亂的時候,就見他嚎啕着跑進來,衣衫不整,連鞋也沒穿,手腳并用地爬到皇後身邊,直問:‘母後!母後您怎麽了?是誰害你?是不是父王?他爲了一個死了十幾年的韓國夫人,就怪罪母後?’不過皇後都那樣了,怎能答他?太監們把他攙扶開了,說:‘殿下,禦醫們正給娘娘診治。娘娘吉人天相,一定會太平無事,請殿下保重。’但太子還是一行哭,一行向衆人質問,皇後怎麽會中毒。接着,他就看到淑貴嫔了,立刻甩脫奴才們發狂似的撲過來,扼住淑貴嫔的脖子,将她推倒在地:‘一定是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壞女人!你毒害我母後,我非殺了你不可!’太監們慌了神,趕忙拉住他。但太子雙手被制,兩腳還是不停地踢在淑貴嫔的身上,口中‘賤人’‘毒婦’罵個不停。糾纏之中,也不知誰撞到了矮桌,一個卷軸‘蔔多’掉了下來。太監撿到了,展開看看,好像很吃驚的樣子,便遞給太子。太子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更加狂怒,将卷軸摔在地上,踩踏着道:‘這是個賤人僞造的!母後一定是被她害死的!母後不會寫這種東西!’”

“那卷軸是什麽東西?”邱震霆問。

“是皇後的遺書。”白羽音道,“上面說,要她是自己尋死,叫太子不要怪罪任何人,日後登基,就要迎淑貴嫔爲太後,侍奉至孝,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這麽說皇後是畏罪自殺?”管不着驚訝。

“怎麽可能!”邱震霆冷哼,“聽催女俠說,皇後這賊婆娘陰險狠毒,隻要有一口氣在,都要想着卷土重來——你就算一腳把她踢下萬丈深淵,她倘若能用手扒住懸崖邊,也肯定會想着怎麽把你拖下去墊背。她畏罪自殺——真是千古奇聞!”

程亦風心裏也奇怪:難道元酆帝對外雖然隻字不提,卻秘密把皇後賜死了?按白羽音叙述的時間,符雅出宮了沒有?她知道這事嗎?

“嘻嘻,你們是怎麽也想不到的。”白羽音道,“聽我接着往下說吧——太子氣得狂性大發,猛踢淑貴嫔,還嚷嚷着:‘想做太後?你去陰曹地府做好了!’那架勢,奴才們都攔他不住,眼看就要把淑貴嫔踢死啦。這時,鳳凰兒就撲上去抱住了太子的腳,道:‘殿下!淑貴嫔就算是個十惡不赦的壞女人,她畢竟是你的親生母親……’太子狂怒地咆哮道:‘我沒有她這種母親!我的母親隻有母後一人!’鳳凰兒哭得像個淚人兒,抱住太子不放,道:‘我知道,我也不喜歡貴嫔娘娘。可是,這是皇後娘娘的意思。殿下不要辜負娘娘的一番苦心……’太子怒吼着打斷她:‘我不管母後怎麽說。一定是這個賤人到父王面前胡說八道,讓他賜死母後。你不要攔着我,我非殺了她不可!’說着,又要去踢打淑貴嫔。他的力氣這樣大,鳳凰兒都被摔了出去,額頭上撞了好大一個包。太子畢竟還是愛護鳳凰兒的,才暫時饒了淑貴嫔,上去攙扶。”

“啧啧!”管不着歎道,“鳳凰兒這小姑娘心眼最好了,被卷到後宮的争鬥中,實在可憐。”

“你也别這麽早就定論,”白羽音道,“聽我說完了,才見分曉呢!”

“那你也别賣關子了!”邱震霆道,“揀重要的說。太子和鳳凰兒怎麽卿卿我我,俺才懶得聽——然後呢?皇後到底死了沒?”

白羽音瞥了他一眼,有點兒不高興:“急什麽,我這不是慢慢在說麽!你不想聽我說,就自己去宮裏問。要是想從我這兒知道事情的經過,就不許插嘴!”說着,故意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才繼續下去:“那時,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奴才們忙忙碌碌地加多燈盞,偏殿裏顯得鬼影綽綽,甚是可怖。我在屋頂上,看人都隻能看到頭頂,不過,太子直愣愣對着淑貴嫔的方向,我猜他必然是兩眼通紅,充滿殺意,淑貴嫔都不禁要打寒戰。要知道,再精妙的計謀也比不上一個決意拼命的人。淑貴嫔十幾年來無時無刻不想要找皇後報一箭之仇。她盼望皇後死——最好是死在自己的手上,盼望了這麽多年了。但是這時候,恐怕她才知道,假如皇後死了,太子一定會不顧一切讓她填命!絕不理會任何證據,絕不分析任何疑點,絕不聽從任何人的意見——即使皇上出面——太子也一定會親手殺死淑貴嫔,哪怕淑貴嫔和皇後的死沒有關系。”

這一段叙述完全和事件的發展毫無關系,顯見着是白羽音特意加出來的描述,要讓邱震霆着急。這位粗豪的漢子氣得差點兒要扇這小丫頭兩巴掌。好在公孫天成多日以來已經摸熟了白羽音的性子,知道她吃軟不吃硬,就笑着接她的話茬,道:“那豈不是正中郡主的下懷?郡主可以坐收漁人之利了。”

“嘻嘻,我也是這樣想。”白羽音道,“看太醫們那樣束手無策的模樣,皇後兇多吉少,淑貴嫔自然也活不成。我應該回家去吃香喝辣,好好大睡一覺,明天再來聽他們個人的下場。于是我就把瓦片輕輕又放了回去,打算離開東宮。不過這時候,忽然聽到人說‘皇上駕到’,接着,就瞧見乾清宮的太監擡着皇上來啦。端木莊主也在隊伍中。不過他健步如飛,率先沖進偏殿來。我想看看他能不能治好皇後。于是,按兵不動,繼續從房頂上朝下看。大家稀裏嘩啦地給皇上行禮。皇上就打了三個呵欠,道:‘你們這些人也真麻煩!白天鬧了那麽久還不累,朕隻不過睡了個午覺,怎麽又出了離奇的事?誰來跟朕說說前因後果?’奴才們不敢胡言亂語,隻有太子殿下跳起來道:‘父王,是不是你賜死母後?’皇上被他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放肆,你敢這樣同朕說話?朕幾時說要賜死你母後了?’太子道:‘要是父王沒有下令,那母後好好兒的怎麽會服毒?’皇上道:‘你問朕,朕怎麽知道?這麽多年來,你母後做了多少事,都是朕沒有下過旨意的?’這句話聽起來,倒是頗有怪罪皇後自說自話禍亂後宮的意思。于是淑貴嫔就大膽了起來,上前道:‘萬歲,皇後娘娘似乎是自知做了對不起萬歲的事,就自盡謝罪了——這是娘娘的遺書。’說着,就把那卷軸遞了上去。皇上眯着眼睛,看了看,然後就哈哈大笑起來,道:‘這個東西是皇後寫的?皇後莫非是瘋了麽!她怎麽可能寫這種東西?’太子自然也就附和道:‘可不是!父王,兒臣看,就是有人謀害母後,然後僞造了這封遺書。父王明察!’他所指的人,當然就是淑貴嫔了。不料,皇上卻道:‘可是看着筆迹,确實是皇後的——這個皇後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朕以爲她是個識大體的女子,沒想到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事她也做的出來!’淑貴嫔聽到這話,肯定心裏暗自高興,而太子就着急道:‘父王,母後不是胡鬧。母後是被……是被父王和淑貴嫔這個壞女人生生逼死的!’皇上大怒:‘朕哪裏逼她了?朕不過去睡了個午覺,她就鬧起自殺來了!這算是給六宮做的什麽表率?’太子瘋狂起來,也豁出去了,沖着皇上嚷嚷道:‘父王因爲當年逼娶韓國夫人不成,就遷怒母後!誰不知道今天的的事,是淑貴嫔這個壞女人借當年之事,企圖打擊母後?’”

“罵得好!”邱震霆鼓掌道,“他娘的皇帝老兒就是個昏君!俺也想去罵他兩句呢!”

“大當家去罵,恐怕會掉腦袋的。”公孫天成道,“太子罵了,才讓皇上無計可施——皇上怎樣?氣壞了?”

“嘻!”白羽音道,“我先也以爲皇上氣壞了,不過他後來說的話,你們可想不到啦——他‘啪’的一下地把卷軸扔在地上,大怒道:‘你還提韓國夫人!朕當年如果娶到了韓國夫人,今日也不會有這麽多麻煩事。當年禮部和宗人府諸多阻攔,都說,她是個寡婦,而于适之又是進了忠義祠的名臣,娶她爲妃,有違禮教。如今你這糊塗的母後叫你将來奉淑貴嫔爲太後,這算什麽?淑貴嫔是個宮女。朕寵幸過的宮女不知道有多少人,加上行宮的那些,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我楚國自太祖開國以來,哪一個宮女做過皇後?做過太後?何況還是一個跟她主子大搞巫蠱之術被在宗人府關了許多年的宮女?她的兒子給皇後收養,子以母貴,成爲一國之儲君。她自己嘛,就算母以子貴,封個貴妃也到頂了——做什麽太後?除非她在宗人府裏修煉成精了,要不然能幫朕管理後宮嗎?’”

白羽音說這番話的時候兩手叉腰挺胸凸肚,将元酆帝學得惟妙惟肖。程亦風等人如臨其境,可以想像得出在場的一幹人等——尤其是淑貴嫔——聽了這番話将有多麽的驚訝。然而,經過錦波閣前的一番對話,程亦風深知元酆帝雖然做了許多昏庸之事,但眼光是雪亮的,他說出這些看似糊塗的話,其實是暗示淑貴嫔不要觊觎皇後的位子,平息風波,同時也安慰竣熙。

白羽音接着模仿元酆帝說話:“皇上又道:‘所以說這個皇後也太不象話!朕不管事的時候,她把後宮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怎麽朕今天管了一兩件事,她就什麽也不會做了,卻在這裏尋死覓活?嫌朕不夠煩麽?難道是想叫朕今後親自管理後宮麽?那宗人府和禮部豈不是又要有文章做了?可惡!’然後轉向端木莊主,一本正經地吩咐:‘端木大夫,你可一定要把皇後給醫好了。等皇後康複之後,外事不決就問太子,内事不決就問皇後,朕才可以逍遙自在,煉丹修道!’你們聽他這話,意思分明就是不追究皇後。”

“昏話!全是昏話!”邱震霆跺腳道,“要讓這種惡毒的婆娘繼續統領後宮,那後宮還有太平的日子麽?他娘的,雖然後宮不幹老子屁事,但是……”

“你别急着抱怨!”白羽音道,“你老這麽插嘴,我講到明天都講不完啦——最精彩的還沒說呢!”

“好,你說,你說——”邱震霆捂住了自己的嘴。

白羽音洋洋得意,活像一個剛寫出絕世妙文的書生,前面鋪陳許多,就是爲了要揭示後面更驚人的篇章。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皇後其實是和鳳凰兒聯手施苦肉計,卻失敗了。”

“什麽?”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皇後施苦肉計?這不算新鮮事。但是鳳凰兒毫無心計,怎麽可能和皇後聯手?怕是被利用了吧!

白羽音把玩着發辮,似乎是在搜集每一個人驚愕的目光,直到把它們全部掌握在手中,才滿意地把故事說下去:“端木莊主忙着給皇後看診,忽然發現鳳凰兒從榻上的矮桌下抽出一個匣子來。他就問道:‘做什麽?’鳳凰兒一驚,吓得跌坐地上。那匣子被摔開了,裏面有兩個瓷瓶。端木莊主就搶步上去撿了起來,問:‘這是什麽?’鳳凰兒的臉都白了,一個勁兒地搖頭。但看到端木莊主要拔開瓶塞,她就驚聲阻止:‘不可以!漏氣就會失效的!’‘那到底是什麽?’端木莊主問道。連太子殿下也懷疑了起來,盯着鳳凰兒。鳳凰兒的臉色由白變青,吓人得要命,且顫抖了起來,像得了瘧疾的人一樣。端木莊主終于開始拔開了瓶塞,将裏面的東西倒了一點兒出來。我依稀看見,一個瓶子裏是白色的粉末,好像鹽,另一個裏面卻是紅色的,好像胭脂。端木莊主将那白色的挑了一點兒嗅嗅,立刻驚訝道:‘這是鴛鴦血!’”

“鴛鴦血?是什麽玩意兒?”邱震霆聞所未聞。

“是一種毒藥。”公孫天成道,“其實也不是什麽特别霸道的毒藥,江湖術士用來騙人的。白色的是毒藥,紅色的是解藥。隻要服下毒藥一個時辰之内再服解藥,便無性命之憂。”

“咦,原來老先生知道呀!”白羽音道,“那就省得我解釋。當時太子殿下也問端木莊主‘鴛鴦血’是何物,端木莊主就這樣告訴他。太子便紅了眼,質問鳳凰兒:‘你爲什麽會有這個?’其實他心裏已經有了猜測,但不敢确定,銀死死抓着鳳凰兒的肩膀搖晃着,既想聽她說出真相,又似乎害怕她說出真相。鳳凰兒就快要被他搖得散架了,半晌,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快讓娘娘吃解藥把!再不吃就來不及了!’太子聽到這話,像被人當胸捅了一刀似的,整個人都沒了力氣,松開了鳳凰兒。那邊太監宮女們自去按照端木莊主的吩咐将解藥化開給皇後服用。忙了一會兒,總算是把藥灌下去了。大家都舒了口氣。便聽皇上沉聲問道:‘鳳凰兒,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給朕從實招來!’鳳凰兒眼神呆滞,我以爲她要昏過去了,誰知道她愣愣的,像木偶似的開了口,道:‘娘娘是一片苦心,請萬歲千萬不要怪罪娘娘。她也爲了不讓太子殿下傷心,爲了勸谏萬歲,才出此下策。’”

“什麽亂七八糟的?”邱震霆道,“就是說,皇後準備了鴛鴦血,然後吃了其中的毒藥?這算什麽一片苦心?”

“當然是一片苦心了!”公孫天成冷笑道,“她吃了這種不足以緻死的毒藥,假裝畏罪自盡。一方面做出悔不當初的模樣,既博取皇上的同情,一方面又可以挑撥太子和淑貴嫔的關系。她特地選擇了東宮這個地點,又把所有人都請齊了,才唱這出好戲。當皇上說出‘外事不決問太子,内事不決問皇後’的時候,她的苦肉計也就達到了目的,自然可以吃解藥了。隻不過她沒想到,鳳凰兒拿解藥的時候被端木莊主發現了。”

“老先生果然足智多謀,猜得一點兒也沒錯!”白羽音拍手道,“鳳凰兒就是這樣交代的。她說皇後并非故意欺騙,乃是想在誠心謝罪的時候,也留一條後路。若是皇上見到了,不肯寬大,皇後就不服解藥,任由自己中毒而死,若是皇上肯既往不咎,那便服下解藥,免了不必要的傷心——你們聽聽,皇後算得多精!太子拼起命來,皇上能不讓步麽?就算皇上真的鐵了心,要除掉這個禍害,我也不信皇後肯就這樣死掉,必然還有後着呢!也隻有鳳凰兒這個笨蛋才相信她的鬼話。”

“這老妖婆!”邱震霆怒道,“他娘的!她害死自己的親姐姐,搶了别人的兒子,又想要謀殺親夫。什麽壞事都讓她做盡了!我呸!最好她吃了解藥也救不回來,死了幹淨!”

“這還真讓大當家說中了!”白羽音笑道,“太監們給皇後灌了解藥下去,毫無起色。端木莊主鑒定了,發現解藥早就被人偷換過——要不就是老早自己失效了。反正是根本解不了皇後的毒。雖然端木莊主知道鴛鴦血的解藥該如何配,但是等他配好,也不知要過幾個時辰。皇後就算不死,也要一輩子癱瘓在床上。可不是惡有惡報麽!”

“妙!妙極了!”邱震霆拍着大腿道,“天網恢恢,惡人最終沒有好下場!嘿,這種老妖婆,若是讓俺去收拾她,還髒了俺的手!如今她自己毒死了自己,可真是大快人心!”

“不錯!”管不着也道,“真有人偷換了她的解藥,那就怪她過去結怨太多。要是那解藥自己失效了,就是老天爺要收拾她。無論如何,這毒婦完蛋了,天下就太平了。這真值得痛飲三大壇!來,霏雪郡主也一起來喝!”

“這會兒又不說你們的酒菜是粗茶淡飯了!”白羽音小心眼兒地瞥了公孫天成一眼,又來拉程亦風,“你也一起來喝吧。難得這麽高興!”

程亦風不知怎麽高興不起來。誠然,皇後死了或者成爲廢人,那就永遠也不能再迫害符雅,也不能再禍害後宮。但是這樣一個陰謀被揭穿了,對于竣熙是多麽大的打擊,尤其,鳳凰兒還被牽扯其中。在一切的争鬥中,這一對少年男女是最無辜的人!

被白羽音拽着,他心中隻有怅然和擔憂。

正這是,外頭又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程大人!殺鹿幫的人在府上麽?”

“咦,是什麽人找俺?”邱震霆放下酒壇子,前去應門。外頭撲面而來一陣殺意——幾十個禁軍兵士将程府的大門堵了個水洩不通,大家手中的火把烈焰沖天,而出鞘的兵刃寒意透徹,絲毫也不被火光溫暖。

“幹什麽?”邱震霆愕然問道。

“邱大人!”帶隊的禁軍校尉沖他拱了拱手,“爾等行刺皇後,罪大惡極。你的三位結義兄弟已經就擒。請邱大人也跟我們走一趟吧!”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算是一段巨大的“插叙”,本來一直考慮什麽地方插才好,似乎越往後拖越是麻煩,就索性插在這裏了。

沒錯,我又開殺戒了。

閉關論文去了。31号有東西要交,之前應該很忙了。

-----------------

10/10/19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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