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太監伺候竣熙許多年了,立刻就認出這和竣熙背後的蓮花“胎記”一模一樣。本來宮中的人爲了奉承皇後,常常說太子的蓮花胎記乃是吉祥的佛印。再也沒有想到,背後竟有如此秘密。
“你……你撒謊!”竣熙感到一陣眩暈,“宮裏的人都知道本宮有此胎記,你就特地打造了這支簪子……你……你好惡毒!”說着,揮劍欲砍,可是,劍鋒逼到淑貴嫔頸邊的時候,卻怎麽也下不了手。
“殿下,”淑貴嫔淡淡道,“我元酆九年和慧妃一起被打入冷宮,元酆十三年又被關進宗人府,直到今天才重見天日。我如何假造蓮花簪呢?殿下不肯信我,就一劍殺了我。之後,别忘了取一碗水來,看看我的血和殿下的能不能融合。”
她連滴血認親也不怕,看來所言屬實!親貴們驚愕得連議論也忘了,呆呆看着。禁軍兵士一時間也不知該做什麽。
哲霖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元酆帝突然蘇醒固然在他意料之外,但是事态終究還是回歸正軌,按照他的設計發展。“臣啓萬歲、太子殿下——”他走上前一步,“當日臣從霏雪郡主的口中聽到宗人府有一位淑貴嫔知道皇後的罪證,臣便去查探消息。淑貴嫔開始跟臣說她的遭遇,臣也不相信,直到她說出太子殿下背後的蓮花烙印——太子曾經要臣教他武功,因此臣見到過他的‘胎記’。臣因而知道淑貴嫔必是太子生母無疑,所以将她救出。皇後蛇蠍心腸,臣不忍萬歲被她蒙蔽,也不忍太子對自己母親的仇人盡孝……”
“你住口!”元酆帝不待他發表完長篇大論就厲聲喝止,自己問淑貴嫔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敢有半句虛言,朕饒不了你!”
“臣妾坐了這麽多年的牢,染了一身病,恐怕也活不久了,何必要撒謊?”淑貴嫔道,“皇上您雖然很少臨幸臣妾,但臣妾得老天眷顧,元酆七年年末的時候就懷上了龍裔。臣妾當時别提有多開心了,隻盼着能夠誕下皇子,或者皇上對臣妾就會另眼相看。不過……”她的笑容變得飄忽,透出一絲悲哀來:“不過這事被慧妃娘娘知道了。她當時就來求我,讓我不要聲張此事,将來孩子生下來,若是女孩,自然還歸我養,若是男孩就冒充是她的孩子。我怎麽肯答應?混淆皇室血脈,是欺君大罪。然而慧妃苦苦哀求。她說,我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貴嫔,隻要衣食無憂就應該滿足了,而她已經成了皇後的眼中釘。如果她能有個兒子,那皇後必然不敢動她。便這樣求了我很久,又許諾一定會好好照顧孩子并報答我,我才戰戰兢兢跟她一起做了這殺頭的勾當。”
“慧妃假裝懷孕,與我約定,假如我生的是女兒,她就對外宣稱自己小産。假如我生的是兒子,那麽孩子歸她,我對外說自己小産。本來這是難以隐瞞的。不過,當時涼城之圍才化解沒有幾個月,又忙着和樾國議和、和親,陪着皇上逃出京城的太醫們也沒有全回來,宮裏一片混亂,才給了我們這樣的機會。”淑貴嫔端詳着手中的蓮花簪,又望望竣熙,“我很盼望會生個女兒,那樣至少不會骨肉分離。可是,老天偏偏還是要給我一個兒子。慧妃連一刻也不願意多等,就要我把孩子交給她。我哭得嗓子啞了眼睛也快瞎了,她才答應讓我和孩子待一夜。那晚,我就這樣抱着孩子坐着,想逃走,又想跑去跟萬歲說明一切,但是我都不敢。一直到天亮。我知道再也沒有别的選擇了。我要留下什麽,讓這孩子永遠記得我。于是我就……燒紅了蓮花簪子,在孩子的肩頭……”她哽咽了起來:“我……我真心疼啊!孩子哭叫得那樣慘……白白嫩嫩的肩膀,我……我舍不得……可是……”
親貴們仿佛聞到了皮肉燒焦的味道,不由作嘔。
淑貴嫔抹着眼淚:“慧妃得到了兒子,立刻就去向皇後示威。當時皇後也身懷六甲。慧妃得意忘形,說,即使皇後也誕下皇子,慧妃的兒子是長子,母以子貴,将來她說不定能和皇後平起平坐。她要皇後别再找她的麻煩。皇後當時十分惱火,動了胎氣,當天夜裏就早産了。慧妃祈禱皇後生下死胎,最好死在産床上。誰料次日消息傳來,皇後也生下了皇子,還要請慧妃到坤甯宮去,讓兩位皇子見個面。慧妃不疑有他。到了坤甯宮,便有奶媽上來,說順便給大皇子喂奶,便把孩子抱了去。不時,又交還給慧妃。慧妃一看,襁褓裏哪裏是她抱來的男嬰,乃是血淋淋一具死嬰。她吓得當場就昏了過去,還以爲皇後殺了那孩子。到後來,她回到寝宮裏,我看到孩子的屍體,背後并沒有傷疤,猜想必是被調包了!我即假意去見皇後,恭喜她生了兒子,趁機看看小太子的背後,正有蓮花烙印,可不就是我的孩兒麽!我本想揭穿皇後,可是,看到那麽多奶媽保姆簇擁着孩子,我又說不出口——是要他做一個出身卑微的宮女的孩子呢?還是提心吊膽做慧妃的兒子?或者,衆星捧月做嫡出的太子?我想,每個母親遇到這樣的抉擇都會爲難萬分吧?”
震驚的親貴女眷們有些也忍不住唏噓起來。
淑貴嫔長歎一聲:“慧妃搶走我的孩子,卻沒有想到皇後敢再把孩子從她懷裏搶走。她想過要去找皇上告狀,可是,畢竟本來孩子也不是她的。她恐怕追查起來自己也沒有好處,隻得吃了這個啞巴虧。她後來還真的懷過一個孩子,但是莫名其妙的小産了。從此她就愈加疑神疑鬼起來。終于在元酆九年的時候她做出用巫蠱詛咒皇後的事。我知道了,本想去勸她,誰知正好被皇後抓到,就……就一起打入冷宮了。”
慧妃後來死在冷宮裏,淑貴嫔就被轉押宗人府。這是方才已經都說過的。所以,故事到這裏就算說完了。淑貴嫔垂下頭去,擦幹眼淚,又擡眼看着竣熙。竣熙就像被陡然潑了一身滾油似的,跳了起來:“胡說!你胡說!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本宮是母後親生,和你這個惡毒的婦人沒有任何關系!你再敢胡說……你再敢胡說,我就……”一時急怒攻心,“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便仰天栽倒。
在場都吓壞了。還是皇後離得近些,一把抱住倒下的少年:“太子!太子!你不要吓母後!”
竣熙半張着眼睛,握住皇後的手:“母後,兒臣沒事……隻要母後沒事,兒臣就開心了……”說着,忽然就沒了聲。
“殿下!”鳳凰兒吓得連哭也忘記,撲上來幫皇後扶着竣熙。這時,淑貴嫔也顫巍巍跪行上前:“孩……孩子……”
“你不要碰他!”鳳凰兒厲聲叫着,一把推開淑貴嫔,“就算你真的是太子的親娘,天下間哪有你這麽狠心的母親?哪有别人跟你要孩子,你就給她的?哪有爲了榮華富貴,就不尋回自己的孩子的?天下沒有嫌自己的母親出身卑微的孩子,隻要能在親娘的身邊,再苦再累都是幸福的!你卻抛棄孩子——這且不說,如果你真心隻是想讓他過上好日子,爲何還要在他身上留下記号?不就是指望着将來有一天能夠憑着這個記号認回他,自己也分享榮華富貴嗎?你這跟賣孩子有什麽分别?”
淑貴嫔不由愣住。鳳凰兒卻逼上前一步:“你說呀!你若是爲了太子好,爲什麽要跟袁哲霖他們這些壞人一起把太子逼成這樣?你不知道他們的居心嗎?你跑來說這一番話,你自己可能從此就過上貴妃的好日子,你憎恨的皇後娘娘就要被處罰,但是對太子殿下有什麽好處?他隻會傷心,隻會被人議論,說不定就要再次被這些卑鄙小人玩弄!你這個自私的女人!你根本就不是一個母親!天下間沒有母親會害孩子的!”
誰也沒料到一向柔弱天真的鳳凰兒竟然說出如此一番話。大家細細品味,此言何其在理!不少女眷鄙夷地看着淑貴嫔。
“我隻是……我隻是不忍心太子被皇後蒙蔽!”淑貴嫔道,“不忍心皇上被皇後蒙蔽……霏雪郡主說……皇後才是下毒害萬歲爺的兇手。”
“你不要狡辯!”鳳凰兒怒叱,“太子殿下和皇後娘娘母慈子孝,有什麽好蒙蔽的?至于毒害皇上的事……雖然不見得就是霏雪郡主做的,但是也絕不可能是皇後娘娘做的!皇後娘娘爲何要毒害和自己相處了二十多年的丈夫?皇後娘娘哪怕是在皇上隻挂着煉丹或者……或者隻寵愛其他妃嫔的時候也兢兢業業打理着後宮,教導着太子。皇後娘娘任勞任怨,天下間哪裏找比她更好的妻子?”
“鳳凰兒……”皇後的眼淚奪眶而出,“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娘娘!”鳳凰兒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您讓我說吧!我素不知道韓國夫人是誰,但我想,皇上愛韓國夫人,恐怕比太子殿下對鳳凰兒還要好。鳳凰兒自問,假如……假如我是皇後娘娘,一定會很傷心很難過,根本就不會有心思去管理後宮,更不要說管理二十年。也許,也許我早瘋了!萬歲爺,鳳凰兒鬥膽問您,您難道不覺得,娶了皇後娘娘這樣的妻子,是全天下最幸運的事嗎?”
元酆帝怔怔的,看了看容顔不複當年的皇後。他從來沒有愛過這個女人,他想,當時隻不過是覺得她長得像于适之的夫人。于是就固執地把她娶過了門。後來又覺得,她除了容顔有些相似之外,跟自己的心上人差得太遠,便連話也懶的跟她說。到如今,已經二十多年過去。心愛的韓國夫人是什麽樣子?他陡然覺得很模糊,應該是跟眼前這個女人長得很像吧?他在她的身上找尋逝去仙子的倩影,但找來找去,隻有實實在在褪色的容顔。看了二十多年,忽視了二十多年,卻像石階上的青苔,粉牆上的水印,不知不覺就印在了心中。他忽然感到心酸,眼睛也酸痛起來。
端木平撥開人群。他原在水邊救治其他溺水的親貴,此刻被太監喊來。他摸了摸竣熙的脈搏:“不妨事,不過還是趕緊把太子擡回東宮去。他嗆水受寒,又突遭大變,要是不好好服藥休養,怕會留下病根。”
太監們聞言,趕忙七手八腳來擡竣熙。鳳凰兒和皇後也便要跟着一同回東宮去。
“慢着!”哲霖擋住道,“皇上,韓國夫人一案和調包太子的事還沒有查清楚,不能讓皇後娘娘離開!”
“你閃開!”鳳凰兒怒道,“你看——”她一指,隻見竣熙昏迷之中緊緊握住皇後的手,用力之大,皇後的手上已經出現了瘀痕,恐怕是難以把他們分開的。
“皇上——”哲霖還要進言。
“讓他們一起去。”元酆帝發話,“端木大夫,煩你好好照顧太子,他是朕唯一的兒子。”
端木平不需要多餘的指示,點了點頭,算是告辭,便和太監們以及皇後、鳳凰兒一齊護着竣熙離去。
“皇上!”哲霖道,“這不僅僅是十幾二十年前的公案,還有您中毒一案。那也是皇後一手策劃。弑君大罪,難道就不追究了嗎?皇上若是懷疑,請問一問符小姐,是她冒險從宗人府放出被人冤枉的霏雪郡主,她還親眼目睹皇後殺死宮女瑞香——因爲瑞香也是參與毒害萬歲的人,皇後便殺了她滅口。”
“有這種事麽?”元酆帝看着符雅。
符雅隻覺得心中波濤翻騰。若是早些問她,她已經準備好了要和盤托出。可是,鳳凰兒的一席話動搖了她。真話、謊言,都堵在嗓子裏,她一個字也說不出。
然而元酆帝好像根本也沒打算聽她的證詞,冷笑了一聲,道:“對朕下毒這個案子,稍後再追究。先來清算一下今天鏡湖上的鬧劇——來人!”他高聲令道:“先把這個大逆不道的罪人袁哲霖給朕拿下!”
哲霖精心布局一環套一環連竣熙的生母都找了出來,原打算即便不能将對手一次都收拾幹淨,起碼可以推倒皇後,接着再除掉康親王。豈料元酆帝聽到皇後這麽多罪證,第一個要拿下的竟然是自己!他不由一怔。而在這一眨眼的瞬間,禁軍士兵已經将他圍住。
“可惡!”他拔出劍來。思韫和與他同來的幾位馘國流亡俠士也都亮出了兵刃。
“娘子,這下我可以上了吧?”猴老三請示辣仙姑。辣仙姑自然笑着點了點頭。猴老三即和大嘴四一同振臂躍起,長嘯一聲,加入了戰團。
自從疾風堂東窗事發潰散之後,哲霖身邊所剩下的就是最初在馘國同生共死過的這些夥伴。他們的武功雖然不算最上乘,但是也都不弱。尤其因爲長期并肩作戰,培養出了默契,配合得天衣無縫。若是一個人單打獨鬥,怕是最多和殺鹿幫的人打個平手。但是幾人聯手,就成了一個攻守自如,可以一敵多的絕頂高手。他們中有一個人使一副分水峨嵋刺,另一個使一對彎刀,還有一個使關公刀,這三人便在外圍車輪般地旋轉,逼開禁軍士兵。内圈有兩個腿上功夫極好的,隻管進攻敵人的下盤。哲霖蜻蜓點水地學過許多門派的功夫,變換出詭谲無比的招式,正适合迷惑敵人。而思韫劍招奇快無比,輕功也好,便專門打對手的上三路。他們如此分工合作,着實讓猴老三和大嘴四頭痛。
大嘴四一邊打一邊罵罵咧咧:“袁哲霖你小子也算作惡多端了!做壞事也做得不上路子!我說,你們馘國江湖規矩是怎麽樣的?有這麽多人打兩個人的麽?我叫皇上把禁軍撤了,咱們兩個來單打獨鬥吧——啊,我忘記了,馘國都不存在了,哪裏還有什麽馘國的江湖規矩呢?你是想複國呢,還是想自己創個新的國家?恩,我看多半是後者,這樣你就可以定新的規矩,規定打架可以多欺少啦!”
他想擾亂哲霖的心思,無奈哲霖毫不理會,反而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地向他攻了過來。他隻得凝神應付,但顧了上盤就顧不了下盤,險些被人一腿橫掃,幸虧猴老三前來解救:“你就少說兩句吧!小心他打爛你的嘴!”
“我就隻有這張嘴厲害嘛!”大嘴四道,“你不是會招些畜生來幫你嗎?怎麽還不動手——啊呀,莫非皇宮裏的畜生好吃懶做,不想搭理你?”
他們兩人平時就鬥嘴鬥習慣了,生死攸關的時候還能你來我往嘟囔個不停。外人看得好不煩躁。辣仙姑卻隻是擔心:這樣拖下去,體力不支,可如何是好!忽然,她的目光落在那皮囊和火藥上。她一向喜歡奇門遁甲之術,雖然比起公孫天成造詣尚淺,但此時有了主意。便取出小刀來,将皮囊割成若幹小塊,抓一把碎石子跟火藥一起塞在皮革裏包住,再撕下自己的衣衫夾在其中做引信,片刻便紮出了一隻大爆竹。餘下的材料,她也如法炮制,沒一刻功夫,已經造出了七、八隻爆竹。她拿火折子點了一隻,喝道:“老三,你們哇啦哇啦地吵什麽?吵得我頭都要爆了!還不給我閉嘴!閃開一邊去!”
猴老三最聽妻子的話。辣仙姑叫他閃,他沒有不閃的道理。大嘴四則是看到一團冒煙的事物朝這邊疾飛,趕緊也躍出圈外。哲霖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聽“砰”的一聲響,碎石四濺,打在人身上好像有穿透的力量,疼痛難當。“小心暗器!”他叫着。但話音未落,辣仙姑又接連把爆竹扔了過去,個個都命中圈子的中心,把哲霖一行炸得暈頭轉向。旁邊的禁軍士兵也有被殃及的,嗷嗷直叫。
“老三,老四,你們還不上!”辣仙姑叫道。
猴老三和大嘴四知道這正是取勝的好時機,又呼喝着,雙雙躍回戰團。哲霖一行的配合被打亂了,威力大大減弱,漸漸露出敗象。
“嘗嘗我金線蛇的厲害!”猴老三打開腰間的小竹盒,将一條金燦燦的事物朝那使關公刀的人揮了過去。那人隻聽是“金線蛇”,急忙側身閃避。豈料猴老三另一隻手又揮出一條銀色的軟物,叫道:“銀環蛇,你也去嘗嘗鮮吧!”這人兩邊被毒蛇逼迫,隻有縮身避讓。不料,猴老三一腳踹出,蹬在他的胸口,将他踢得直翻了好幾個跟頭,正摔在禁軍士兵的包圍之中。頃刻,已經有十幾柄鋼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才聽猴老三嘻嘻笑道:“我的金線蛇銀環蛇才舍不得用來收拾你這種敗類呢!娘子,這是我給你買的項鏈,你接着!”說時,回身将兩件事物丢出。
不過這事物卻沒有飛向辣仙姑,而是分别砸到那使彎刀和使峨嵋刺的人跟前。那兩個人聽說是項鏈,根本不放在眼裏。豈料胸口忽然一疼,低頭看時,金線蛇和銀環蛇已經咬中了他們,登時跌倒在地。哲霖一方折損三人。
大嘴四見了,哇哇叫道:“好啊,老三,你竟把我那騙人的本領也學了去——你是什麽時候偷師的?快快交代!”
猴老三笑嘻嘻打着胡哨招呼他心愛的蛇回巢,接着取出兩條通體碧綠的青蛇來,當成兩條短鞭,又攻向哲霖等人,笑道:“騙人的本領還要學麽?所以說,老四你那點兒本事根本就不值錢。你要是想學我放蛇的本領,不如趕緊跪下給我磕三個響頭。從此你不是我兄弟,做了我的徒弟,我自然傾囊相授!”
“他娘的,要我給你磕頭?你别做大夢了!”大嘴四道,“騙人的本領你雖然學了些皮毛,但是罵人的本領你一定沒我高強!我能罵遍人的祖宗十八代不帶半個髒字,你信不信?”
“有本事你罵來聽聽!”猴老三邊舞着蛇邊道。
“好!”大嘴四揮舞拳頭,“袁哲霖,你們馘國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一定睡不安甯。後世出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子孫,他們都要反省一下自己生前是不是做了缺德的事。你知道麽?你爺爺昨天報夢給我,說他被閻羅王糾纏得好苦,皆因爲人間有個叫司馬勤的本來應該活一百二十七歲,結果被你害得年紀輕輕就下了地府。現在人家和閻羅王沒完沒了,非要閻羅王放他還陽。閻羅王思來想去,就找了你爺爺,跟他說,現有兩種解決的法子,第一就是你袁家列祖列宗輪回投胎都隻能做畜生不能做人,第二就是讓司馬勤回來,向你索命,把你的陽壽都加到他身上——你猜,你爺爺挑了哪一種?”
親貴們聽他這樣胡扯,忘記了眼前是生死之争,都不免笑了起來。哲霖則咬着嘴唇沉着應戰,充耳不聞。
“喂,袁哲霖,你是啞巴麽?”大嘴四道,“不會呀!剛才聽你跟皇上說話,挺伶牙俐齒的麽!你是不是猜不到你爺爺怎麽答複閻羅王?嘻嘻,那也沒關系,你看你後面是誰?”
哲霖雖然知道他信口胡謅,還是忍不住一怔。結果被猴老三的青蛇咬中了手臂。他不由大怒,一咬牙,揮劍将青蛇斬成兩段,由得那蛇頭咬住自己的手臂,又奮力殺了上來。
“啧啧!”大嘴四道,“你爲什麽不敢看?是司馬勤來了呀——喂司馬勤,你沒見過我,不過我和你爹是好朋友,所以我才四處打聽你當年那件案子的内情。我們到了你的家鄉,發現你當初确實有錯。不過,問到那苦主一家的下落,當地人說,已經搬走了。我們幾經輾轉,才找到死者的父母。老夫妻說媳婦兒得了一筆銀子上京告狀,他們本不願意,但兒子已死,無人養老,才接受了這樣的安排。那老夫妻自己本沒有上京,後來鳴冤的老頭老太是袁哲霖找人假冒的。我們已經把真正的苦主帶了來,要控訴袁哲霖害死他們的兒媳婦呢!袁哲霖雖然已經倒台,再加一條罪狀,也不過是多砍一次腦袋。你要是還不解恨,就讓閻羅王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吧!”
衆人見他那樣一本正經,好像真的看到了司馬勤的鬼魂似的,不由都打起寒戰,還有人仔細盯着他所看的方向,要瞧瞧是不是當真有鬼魂出現。哲霖卻不理會,兀自應戰。但是,猴老三的青蛇有劇毒,他中毒之後本該立刻靜坐療傷,似這般劇烈運動無疑加速了毒素的運行。很快,他的視線模糊,呼吸困難,招式也漸漸淩亂。兩個腿腳功夫好的人忙上前來掩護。但猴老三心疼自己被砍死的蛇,越打越是瘋狂,呼喝道:“奸賊!還我青兒來!你知不知道,除了我娘子,我最喜歡的就是青兒了!快還我!”
“不錯!”大嘴四也幫腔,“青兒就像他的小妾。俗話說妻不如妾,你們殺了他的小妾,他不跟你拼命才怪呢!”又對猴老三道:“老三,你不是常說,你養的所有蛇蟲鼠蟻加起來也都比不上你的青兒麽?如今青兒已經死了,你還留着那些寶貝幹什麽?讓它們給青兒報仇吧!”
“可不是!”猴老三說着,取下了腰間的竹盒,整個朝對手砸了過去,“寶貝們,去給你們青姐姐報仇吧!”
哲霖已經吃過一次苦頭,怎能再被毒物砸中,立刻揮劍想挑開竹盒。無奈,他中毒之下出劍失準,竟将盒子劈開了。裏面的金線蛇、銀環蛇等物,立刻撒出。他的兩個夥伴躲閃不及,被毒蛇爬了滿身。
思韫看到眼前的情形,知道今日勝敗已成定局。隻能争取逃命。她四下裏一掃,元酆帝身邊警衛森嚴,而符雅和程亦風旁邊卻連半個護衛也無,便出其不意地淩空一躍,飛出戰團撲向了兩人,右手用長劍逼着程亦風的咽喉,左手又拔出短刀抵住符雅的後心:“都住手!誰敢再上來,我就殺了他們!”
衆人都是一驚,猴老三和大嘴四也停住了攻勢。思韫已經挾持着兩人朝前走了幾步,沖着猴老三道:“你的蛇毒解藥呢?快拿來!”
猴老三略一猶豫,思韫的劍鋒已經劃破了程亦風的脖子。
“他的解藥都在我這裏。”辣仙姑道,“你要,就放開程大人和符小姐,我自然給你。”
“你先拿解藥來!”思韫道,“我們平安離開這裏,立刻就放了他們。否則……”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眼珠像死魚一樣突了出來,跟着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衆人不禁驚呼。程亦風還未知發生了什麽事,隻感覺脖子上的劍松開了,就一把推開思韫,拉着符雅跑出十幾步,再回頭看時,隻見一柄長劍将思韫貫胸刺穿,而握着劍的人,正是白羽音。
“思韫!”哲霖撕心裂肺地呼喊,抛下劍要撲到紅顔知己的身邊。可是猴老三和大嘴四一人一邊制住了他。
“王爺……”思韫從血泊中支撐起身子,“思韫……思韫不能再幫王爺了……複國……複國就靠……”身體一僵,倒下去不再動彈。
王爺!哲霖被壓着,跪倒在地。馘國已經不在了,沒有複國之前,他是王爺嗎?也隻有在思韫的心目中是如此吧!他的兩眼劇痛,以爲是流下淚來。但其實是蛇毒發作,流出了鮮血。
禁軍已将所有哲霖的同黨都制服,五花大綁押到了元酆帝的跟前。“皇上,逆賊已經擒獲,請皇上發落。”
元酆帝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親貴們。日頭正當空,若是太平無事,正到了歇午覺的時候。今天的一場鬧劇該落幕了吧?
“皇上!”忽然,禦花園的入口處傳來焦急的呼聲。是許久沒有進宮的景康侯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撲通”向元酆帝跪下:“萬歲,臣……臣才是罪大惡極。臣事先聽說了我那糊塗的弟弟要做些大逆不道之事,但臣以爲自己可以勸服他,所以沒有向萬歲禀報。會鬧成今日這般局面,都是臣的錯。請萬歲責罰臣,饒了臣的弟弟一命吧!”
“皇……皇兄……”哲霖的意識逐漸模糊,“你……你好歹也是一國之君,怎麽能……下跪……”
“混帳!到這時你還說什麽胡話?”景康侯罵道,“你該醒悟了,馘國已經滅亡了。憑你那群烏合之衆,根本不可能複國。倒把楚國也鬧得雞犬不甯。你是想讓爲兄連安身之所也沒有嗎?”
“皇兄!”哲霖口吃不清,“你……你怎麽這麽沒有大志?你……國家是亡在你的手裏,你不思複國,将來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是!”景康侯道,“國家是亡在我的手裏。我是亡國之君,将來列祖列宗要怪罪,就怪罪我,和你有什麽幹系?你莫不是不服氣先皇将王位傳給了我這個沒用的哥哥麽?你口口聲聲叫我皇兄,又思念故國——如果你還當我是馘國的皇帝,你就要遵從我的旨意——從今往後,你我都屬楚國臣民,複國的事再不可提!”
“不……絕不……”哲霖搖頭,拼命地搖頭。衆人起先還以爲他隻是怨恨難平,後來才發現他渾身抽搐,是蛇毒發作得厲害。
“他娘的,這小子要是撐不到審問就死了,豈不便宜他?”猴老三說着,從懷裏掏出蛇毒解藥來,掰開哲霖的牙關給他灌了下去。
“萬歲!”景康侯向元酆帝連連叩首,“臣的弟弟還年輕,不懂事。臣的父親臨終前囑咐臣要好好教導照顧弟弟。如今弟弟鑄成大錯,都是臣未盡責的緣故。請萬歲殺了臣,饒了哲霖一命吧!”
“唉!”元酆帝歎了一口氣,“哪裏來這麽多麻煩的事?朕是國家還沒滅亡,被煩得受不了。你的國家都滅亡了,怎麽也有這麽多煩心事?朕懶得管你們——奉勸你一句,做皇帝做得這麽窩囊,還不如不做。既然可以不做,就該好好享受,粗茶淡飯也好,山珍海味也罷,都可以享受。你也别求死了,好好做你的侯爺,美酒美女,隻要我楚國還在,總有得你享受。”他指了指哲霖:“你的這個弟弟,罪大惡極,本來是絕對不能饒恕的,不過……不過……朕今天心情很好,隻要他不被那蛇毒毒死,就饒了他吧!你們快走,不要來煩我!”
什麽?饒了他?衆人都大驚。元酆帝糊塗了麽?
“其他的亂黨嘛……”元酆帝想了想,“楚國雖然能養閑人,但是也不能養這麽多。該怎麽判就怎麽判。送到刑部去吧,免得在這兒礙朕的眼!”
“是!”禁軍得令,将那些人都押走了。景康侯也和随從們一起将哲霖擡了出去。哲霖還喃喃道:“思韫……思韫……”元酆帝厭惡地揮了揮手,準許他們給思韫收屍。
事情還沒完——淑貴嫔還跪着呢。親貴們等着看最後的好戲。可是元酆帝偏偏先不發落她,而是對白羽音道:“霏雪郡主,你的身手可真不賴。”
“臣女無狀。”白羽音道,“不過方才情急之下……隻好……”
“朕誇你呢!”元酆帝道,“你想做太子妃嗎?”
“不……不想!”白羽音知道元酆帝早就看穿了自己,于是連忙否認,“臣女從來就不想做太子妃。”
“你真是個聰明的姑娘。”元酆帝道,“朕想你自幼出入宮廷,應該早就看得很透徹——即使沒有,經過了今天的事,還能看不透嗎?朕的這個後宮裏,全是些亂七八糟的事。一會兒争寵殺人了,一會兒搶了别人的孩子了,一會兒巫蠱詛咒了,也不曉得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朕要是你,就躲得遠遠的,最好嫁一個隻曉得賺錢的商人,家财萬貫,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豈不開心?朕是躲不開,才隻好在宮裏修道了。”
“臣女……”白羽音被他一席話說得暈頭轉向,隻能垂頭道,“謝萬歲教誨。”
“快和你外祖母回家去吧。”元酆帝道,“你外祖父母年歲都大了,你應該好好孝順他們,讓他們享享清福。朕比他們年輕,都看開了,他們還有什麽看不開的?”
“是,萬歲。”康王妃跪地謝恩,面色青灰地領着外孫女兒走出禦花園去。大家都想,這一去,康王府算是完了!
“你們還留在這裏幹什麽?”元酆帝看着諸位親貴,“你們是來看戲的,還沒看夠嗎?要朕演戲給你們看嗎?”
“臣等不敢。”親貴們紛紛道。
“那你們還不走?”元酆帝道,“現在宗人府空得很,把你們都裝進去也裝得下——唉,清靜無爲,這是多麽高深的道理,你們都該學學。就算不學,在家裏養養戲班子,賭賭錢,那也都是很好的消閑嘛!要是去議論别人的家務事,或者造謠中傷,那就不可饒恕了,連宗人府都不必關,直接誅九族——朕是昏君,還不是想殺誰就殺誰?”
這是威脅他們不要洩露今天的事情。親貴們都理會得其中的意思。“萬歲教訓的是!臣等決計不敢搬弄是非。”
“那你們走吧!”元酆帝擺了擺手。親貴們便識相地一個接一個跪安而去。
“符雅!”元酆帝喚道。
“臣女在。”符雅戰戰兢兢。
“這個淑貴嫔——”他用下巴點了點還跪着的白發婦人,“你帶她到……到……唉,朕也不知道哪個宮房裏住了什麽人了。你去問問内務府,什麽宮房可以給她住。你就帶她去,梳洗梳洗,打扮打扮,朕回頭有心情的時候,就封她個貴妃。”
“臣妾謝恩!”淑貴嫔看元酆帝那麽久沒理會自己,還以爲他翻臉無情,未料一開口就說要封自己爲貴妃,怎不大喜過望。站起身,便催促符雅帶路。
誰料,元酆帝忽然又道:“算了,還是不要符雅帶路了,你——”他随便指着一個太監道:“你帶淑貴嫔去。符雅還是去東宮,看看皇後要不要人幫忙。”
“遵旨。”符雅欠身回答。
元酆帝活動了一下筋骨:“好,結束了……朕一覺醒來就看了這麽大一台戲,真是累。”
太監連忙上前伺候:“萬歲要回乾清宮麽?”
元酆帝想了想,搖頭道:“懶得。今天天氣這麽好,就在禦花園裏休息吧——錦波閣不是就在那邊嗎?”
“是,是!”太監們連忙跑去收拾。
元酆帝又叫程亦風:“程大人,你的那個幕僚公孫先生,朕想見一見他。”
“這……”程亦風爲難道,“公孫先生失蹤已經有好幾天了。臣實在不知道他在哪裏。”
“是麽?”元酆帝道,“朕記得他有法術,當時把三清天師鬥得一敗塗地,實在很好玩。朕還想再見識見識呢!”
什麽見識法術,程亦風想,怕是爲了于适之和韓國夫人的事。他隻能敷衍:“公孫先生确實行蹤不明,若是他回來,臣一定讓他來叩見陛下。”
“好!好!”元酆帝舉步朝錦波閣走,招手示意程亦風跟上,問他道,“程大人,你現在做的什麽官?”
“臣原是兵部尚書兼靖武殿大學士,如今又兼任崇文殿大學士,還暫代戶部尚書。”程亦風老老實實回答。
“呀,你這官可做得真夠大的呀!”元酆帝道,“朕不過睡了一覺,你就搖身一變成了兩部尚書,兩殿大學士。可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臣惶恐。”程亦風道,“其實臣無德無能,怎能勝任這些職位?臣想應該有更合适的人選。臣以爲戶部尚書……”
元酆帝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想聽:“你是領導變法的吧?”
“是。”程亦風道,“臣奉太子殿下之命總領新法各項事宜。之前,臣曾聽萬歲批評新法,認爲祖宗之法不可變,臣頗不以爲然。臣認爲,時勢變換,日新月異,若是治國之法不能順應時勢,隻會阻礙國家富強。所以……”
“程亦風!”元酆帝打斷了他,轉過頭來仔細打量,倒好像他的臉上長出花來似的。片刻,才道:“你知道麽?朕很讨厭你!”
程亦風一愣,趕忙跪下:“臣冒犯皇上了。”
“你起來!”元酆帝親自拉他,“你越是這樣,朕越是讨厭你。你知道爲什麽嗎?”
“臣愚鈍。”程亦風道,“實在不知道臣何處讓陛下生厭。”
“就是這種态度——”元酆帝指着他道,“你都不知道哪裏得罪了朕,就向朕請罪——你——你簡直跟于适之一模一樣!”
“文正公?”程亦風怔怔。
元酆帝随手拽過一根樹枝,濃密的樹葉間還有僅存的花朵。他摘下花來,嗅了嗅,又丢開。“你方才也聽到他們說朕和韓國夫人的事了——公孫先生有沒有跟你說過?朕的确很喜歡韓國夫人,爲她着了魔。不過,朕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于适之的妻子了。”長歎一聲,回憶如潮,“朕那時見到他們夫妻二人,簡直是神仙眷侶一般。朕心裏有說不出的羨慕,暗想,要是朕能變成于适之就好了!”
程亦風默默地跟着,不應聲。
“于适之死後有一本文集流傳于世,你看過沒有?”元酆帝道,“多半是看過的吧?他才華橫溢,卻不驕縱風流,忠貞剛直,又仁愛謙遜。而朕當年什麽也不懂,跟那些纨绔子弟也沒什麽兩樣。朕悄悄給韓國夫人送情書和禮物去,她卻全部原封退回。朕想,恐怕朕隻有變成于适之那麽優秀,才能赢得美人芳心吧!”他笑了笑:“所以朕也發奮了一陣,懸梁刺股——那日子豈是人過的?最後放棄了。後來于适之變法失敗自盡身亡,真宗駕崩,朕登基,朕想,這可是朕得到韓國夫人的好時機。誰知,她心裏還是隻有于适之一個人!于适之!于适之!如果沒有他就好了!”
全都是昏話胡話,程亦風想,分明是元酆帝垂涎别人的妻子,卻怪到别人的頭上。如果不是元酆帝先起了這等荒唐的念頭,于家不會家破人亡,今日的種種慘劇也不會發生!
“你在想什麽?”元酆帝皺眉道,“莫非是在心裏罵朕是昏君麽?朕就是昏君!人各有各的命。朕起初想,倘若宗人府和禮部贊成朕迎娶韓國夫人,朕也勵精圖治,哪怕是爲了讨韓國夫人的歡心,也要把于适之的新法繼續下去。但是他們偏偏不讓朕如意——連這一點小事,和他們利益狗屁關系都沒有的小事,他們都不能讓朕如意,新法——要讓他們大大吃虧的新法,他們能贊成麽?就算你是皇帝,你有無上的權力,他們也有辦法讓你不得安甯——他們會上疏,一個接一個,然後就跟你鬧辭職,集體辭職,還會把水災旱災彗星地震一件一件扯出來,都說是你無道所緻——你鬥得過他們嗎?而且,他們不僅僅是一個一個的人——要是,殺光就好了嘛。偏偏,他們好像是……是一種怪獸,一種看不見的氣,隻要你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就會身不由己那樣做事。朕是看穿了!這個國家已經朽爛了,從裏面一直爛到外面。再做什麽垂死掙紮,也是要死。幹脆放手不管!”
“陛下!”程亦風道,“臣不這樣認爲。雖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入膏肓也不會用一劑靈藥就治愈,但是,隻要堅持不懈,總會找到改革之法,強國之道!”
“這是你的想法。大概也是于适之的想法,卻不是朕的想法。”元酆帝道,“你知道爲什麽嗎?因爲朕不是你們,朕貪圖逸樂,不願吃苦,天生就是做昏君的料子呢!”
“皇上不可戲言!”程亦風道,“自從太子監國以來,新法試行已經卓有成效,隻要……”
“那是太子——”元酆帝打斷了,“不是朕——朕是昏君胚子,太子卻不是。他如果能排除萬難,振興國家,那就是他的功勞,将來自然寫在他的功德碑上,卻跟朕沒有任何的關系。朕的廟号嘛——程愛卿,你才高八鬥,能不能想出一個廟号既不那麽難聽又昭告後世朕确系昏君?”
“臣惶恐,不敢妄言!”
元酆帝哈哈大笑:“你這個書呆子,竟然比于适之還迂腐!如果韓國夫人在世,或者會很喜歡你,招了你做女婿也說不定。聽說你要娶符雅了?”
“是。”程亦風道,“蒙皇後娘娘恩準,臣已經向符小姐提了親。”說起這件事,未免又想到皇後其人。她雖說不上惡貫滿盈,但韓國夫人的事的确是她下的手。自己該不該把所知的告訴元酆帝呢?
還沒有決斷,元酆帝已經拊掌道:“好得很!好得很!皇後很喜歡符雅——當年韓國夫人也很喜歡這個姑娘——唉!”不知本來要說些什麽,他隻長歎了一聲,沒有繼續下去。
君臣二人已經走了錦波閣的門口。
“太子年輕不懂事。”元酆帝道,“之前被那個袁哲霖耍得團團轉。如今朕饒了袁哲霖的性命,程大人你要設法不讓這個人再找太子的麻煩。”
“是。”程亦風答應着,又想:哲霖中了蛇毒還不知能不能救活,就算他恢複元氣再想興風作浪,恐怕竣熙已經恨透了他,再也不會聽他的話了。
“太子要走的路還長着呢!”元酆帝道,“今日之事,又給他多添了幾塊絆腳石。恐怕他将來好一段日子都會很困難。”
“陛下既然已經複原,何不重新理政?”程亦風道,“其實從今日陛下處理禦花園事件看來,陛下明察秋毫,決斷非凡,正可以替太子、替國家掃平各路魑魅魍魉。”
“這話提也不要提!”元酆帝道,“朕早就沒興趣當這個皇帝了。朕也早就不想要這個國家了。是你們非要支撐着,那自然要你們去忙碌,關朕什麽事?你想遵從聖賢書的教導?你想做聖人?那你請便吧!”
“皇上!”程亦風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歎氣,“皇上正當盛年,還有幾十年時間可以治理國家,爲何非要咬定自己是昏君?或者您其實是明君呢?”
“幾十年?”元酆帝笑道,“你的意思是,朕活不了一萬歲了?”
“臣失言。”程亦風趕緊跪下,“皇上恕罪。”
元酆帝扶起了他:“你不是失言,你是個講真話的人。所以朕真的很讨厭你——于适之……于适之也是個講真話的人。但是他跟你一樣,雖然講真話,卻總要顧及君上的顔面。景隆改制失敗,都是真宗先帝的過失。如果于适之不替先帝背負罵名,他何至于落得自盡的下場?你要學他嗎?”
程亦風愣了愣,不知元酆帝此話是何意思。
但元酆帝不再多言,揮揮手:“你走吧。朕要睡午覺了——你記得公孫先生回來的話,帶他來見朕。”
“臣遵旨。”程亦風垂首恭送主君,直到錦波閣的大門關閉,他才退出禦花園來。
擡頭看了看天——這一天的天氣實在是好,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涼城春夏之交本來多陰雨,這樣的晴天實在少見。百姓們或者正在賞春遊玩吧?他們如何會料到,如此晴空之下,剛剛發生了這麽大的變故?這是跨越二十年的恩怨,是好幾個人私欲交織的結果。隻不過,諷刺的是,他們精心策劃,百般謀算,終于釀成今日的一場大戰,結果,轉眼的功夫就煙消雲散,卧薪嘗膽的,怅然若失,步步爲營的,一敗塗地,挑撥離間企圖坐享其成的,前途盡毀。他們的籌謀計算,他們的粉墨登場,好像費盡功夫造了一個大爆竹,點着之後立刻粉碎,火藥味散去,紙屑掃盡,最終将不留痕迹。
誰也沒有得着什麽。一場空。
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對于那些無辜牽連其中的人,譬如于适之兩個女兒,譬如竣熙,譬如符雅,傷害是無法彌補的。更不用說天下千萬黎民。隻因元酆帝鬧起脾氣,楚國日漸衰敗,内憂外患煎熬着百姓。被生活壓得擡不起頭的他們,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苦難的源頭之一,乃是元酆帝荒唐的戀慕吧?
程亦風搖搖頭:感慨是沒有用處的。正因爲可歎之事太多,才更應該行動起來。如今,要想想怎麽鼓勵太子,怎麽頂住各方的壓力,把新法繼續下去。至于這場無聊風波的善後,就讓那些私心着重的人去處理吧!
于是加快腳步,走回崇文殿去。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這場“宮鬥”可是說是告一段落了。隻剩下幾個人的善後要交代吧……
嘿嘿,我也要繼續閉關去了……估計最近不會發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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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19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