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第127章

素雲?符雅想起那個單薄得好像清晨露水一般的小女孩。“二……二十五歲了吧?”她道,“素雲公主不是夭折了嗎?”

“沒有!”皇後搖搖頭,“她失蹤了。在朝陽公主和親的那一天失蹤了!”

“奪”符雅手中捧着“花神圖”卷軸摔倒了地上:那個體弱多病卻敏感倔犟的小妹妹,一直以爲她已經死了,原來是失蹤了——或者還活着?

“我當初猜想,她是偷偷混在朝陽的送嫁隊伍裏去了樾國。”皇後道,“那樣也和死了沒什麽分别,因爲朝陽遇到了刺客,她和陪嫁的所有人沒有一個生還的。不過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我疑心或者素雲沒有死……沒有去樾國……她還活着……她來找我報仇了——你知道麽?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這句詩下面就是素雲小時候刻在牆上的一幅畫,畫的是她,朝陽,還有韓國夫人……這三個人裏,唯一可能還活着的,就是素雲。”

那一場冤孽!符雅愕然地看着皇後,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倘若素雲還活着,那真是太好了!可是這麽多年,素雲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孩,怎麽可能獨自活下來?難道有人收養了她?若眼前的事都是公孫天成所爲——莫非是公孫天成?這怎麽可能!

她真想立刻就去找公孫天成問問,但是她知道如此行隻會引着皇後找到老先生而已。她便垂頭不語。

“如果素雲活着回來,你說她是什麽樣子?”皇後端詳着畫中的韓國夫人,“朝陽跟她母親一模一樣。素雲嘛……素雲這個孽種!”

這話說得咬牙切齒,符雅不由打了個冷戰。

“我不管是素雲,是康親王,還是别的什麽我暫時沒想到的人,”皇後道,“我已經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誰也别想來破壞!”她看了符雅一眼:“我要先發制人!”

她瘋了,全然瘋了!符雅忍不住微微搖頭。

正這時,外面來報,說是宗人府被劫,白羽音逃走了——這都是皇後的計劃,又是被符雅和崔抱月重新計劃過的。這是命運的連環套,有人貪心不足,有人怨恨無邊,有人想息事甯人,有人卻欲蓋彌彰。

看皇後煞有介事地命令人追查,符雅隻想:這些無窮無盡的算計,到何時才能是一個盡頭?她羨慕程亦風,心裏擺着大義,就目不斜視地朝那個方向前進。自己呢?皇後倒台的那天,恐怕也是自己的秘密被公開的日子。她隻能給這場陰謀陪葬了!她看了看房頂,不知崔抱月在哪片瓦的後面:崔抱月應該把這一些告訴公孫天成,這是她們約定的。不過公孫天成會怎樣應對呢?公孫天成的目的是什麽呢?

這一切她自然猜不透。就連崔抱月,記下了皇後說的每一句話,回去向公孫天成報信,也是一頭霧水。

“我算是明白了一條——”崔抱月道,“先生讓管不着去收拾的那個大惡人就是皇後吧?唉,那把符小姐留在宮裏豈不是很危險——先生,韓國夫人是誰?素雲是誰?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呀?”

老先生面色陰沉,靜靜聽着,不發一言。崔抱月急了:“先生,你倒是說句話呀——你知道皇後就是大惡人對不對?她就是毒害皇上的真兇呀——她很怕那個素雲出面,說出當年的真相,你要是知道素雲的下落,就叫她出來吧!”

“崔女俠别在這事上糾纏了。”公孫天成道,“老朽之所以叫管二當家把圖樣放回去,就表示老朽不想再插手這件事——崔女俠不妨靜下來想一想:皇後不是個好人,但皇上呢?又算哪門子明君?康親王狼子野心,也不是省油的燈。無論他們誰在這場争鬥中勝出,對崔女俠和程大人這樣真心想爲社稷做事的人,豈不大大的麻煩?如今他們狗咬狗,鬥得難解難分,皇上癱瘓了,康親王閉門不出,剩下皇後一人,又不能垂簾聽政——太子登基,國家中興有望,也是女俠你大展拳腳的好時機。這不是一件好事麽?女俠要介入後宮的紛争,豈不和尋常婦道人家沒了分别?”

崔抱月愕了愕,公孫天成的話她不同意,但是一句也反駁不出來。

老先生打了個呵欠:“老朽累了,明天還要幫程大人參詳新法的事呢——女俠請吧!”

崔抱月于是稀裏糊塗被“趕”了出來。到門口,想起來問一句:“霏雪郡主有沒有來找先生?”

“沒有。”公孫天成搖搖頭,“這個小姑娘鬼點子可多着呢——她逃了出來,還會聽你們的安排嗎?女俠聽老朽的勸,去操練民兵吧。如今樾寇一統北方,南下的日子還會遠嗎?”

“這……”崔抱月張口結舌。公孫天成已經把門關上了。

她的确是應該回去操練民兵的。然而越想越不甘心,又來找邱震霆和管不着。這兩人也快要回鹿鳴山去了,啓程前哥倆弄了點兒酒菜,享受片刻清閑。聽崔抱月把經過說了一回,都跳了起來。“他娘的,”邱震霆罵道,“竟然有這種事?俺們在外頭出生入死,好容易把袁哲霖和康親王兩個都打垮,卻叫皇後這老妖婆撿了便宜?這是什麽世道?待俺進宮去,将這婆娘砍了!奶奶的,這種國家,這種朝廷,俺也不稀罕當這破官了,還當俺的山賊去!”

“要是把皇後砍了就能解決問題,我不是早就做了?”崔抱月道,“你砍了皇後,人家隻會當她遇刺,她照樣風光大葬,還要被後世紀念呢。”

邱震霆當然也隻是說句氣話,幹了一碗酒,道:“砍了她算是便宜的,當然要查出真相來,好叫她身敗名裂。”

“問題是怎麽查!”崔抱月道,“我看我們得找到素雲,但公孫先生像是怕了皇後似的,半分也不肯透露。”

“這個嘛……”管不着摸着下巴,“你不是聽符雅說,假如素雲活着,應該是二十五歲嗎?公孫先生一個老頭子,他身邊也沒見過有年輕姑娘——你們說,他見年輕姑娘要到哪裏去,才不會引人懷疑呢?”

“那當然是……”邱震霆和崔抱月異口同聲:“啊,妓院!”他們都想起他們去疾風堂偷竊卷宗的那一天,自忘憂川遇到畫舫上的公孫天成:難道素雲就是那些年輕妓女中的一個?公孫天成借看相算命掩人耳目和素雲相見?

越想越覺得是這麽一回事。三人立刻商定,找遍涼城的花街柳巷也要把素雲找出來——至于素雲是什麽樣子,隻消去找一張花神圖,依上面的韓國夫人按圖索骥總沒錯!

邱震霆和崔抱月兩人都是說做就做的性格,管不着則還對偷竊圖樣半途而廢的事耿耿于懷,于是自告奮勇加入他們,替他們“偷花神圖”。這自然是手到擒來的事情。三人便拿着那花神圖直奔花街,一間店一間店地找尋素雲。

都說從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人比從稻草堆裏找一根針還困難。三人原想,花街裏不過那幾處樓閣,那幾個女子而已,應該一晚上就有了眉目。豈料,真的到了那花花世界才發現楚國的莺莺燕燕實在多不勝數——有唱歌的,有舞蹈的,有說書的,有雜耍的,有不出門的,有陪着遊玩的……一條花街看不到盡頭,他們自己卻已經頭昏眼花。

不過三人不氣餒,次日又來。如此往複,一直查了三天,眉眼和圖中花神相似的女子見了幾十個,卻沒有一個和畫像一模一樣的。尤其,在倡優之中,二十五歲便算“人老珠黃”,多數都從良嫁人了。三人一無所獲,不禁焦躁了起來,在茶館中歇腳兼發牢騷——邱震霆怪崔抱月,崔抱月埋怨管不着,管不着就叨念公孫天成,但絮叨畢竟不解決問題,三人說了一會兒便覺無趣,悶悶地四下裏張望。

那館子裏有一桌世家子弟在飲宴,請了十來個歌姬舞娘陪席。不過,他們也請了一位花魁娘子,說是先赴别人的局去了,至今還沒有到,大家都翹首盼望。過了一刻,轎子停在了茶館門口,丫鬟将所謂的花魁娘子扶了下來。崔抱月等人幾乎習慣性地盯住她,想看看是不是花神的模樣,但可惜容貌相去甚遠。不僅如此,連舉止都吓人一跳——這花魁娘子滿臉怒色,大步踏進店堂,哪裏像是赴宴,倒像是找人吵架的。世家子弟都迎了上來:“潇潇姑娘,你不是去郊遊了麽,怎麽,人家請你吃了火藥?”

花魁潇潇怒沖沖走到桌邊,先斟杯茶飲了,才道:“别提了,本來好好兒的,誰知有人打架。”

“咦,”衆人笑道,“你不是去賞花的麽,風雅之地打起架來,莫非是争風吃醋?是不是少年人爲了潇潇姑娘打架?”

“要是爲我,我這麽生氣幹什麽!”潇潇道,“你們知道芙蓉廟那鬧鬼的宅子麽?”

“哦?就是牆壁上讓人寫了‘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的?”衆人問。

“可不是!”潇潇道,“就那一間破宅院,有什麽好的?這麽多人喜歡到那裏去遊玩。再說,什麽鬧鬼,這種用磷粉寫字故弄玄虛的事多着呢——還有用蜜糖寫字引螞蟻來,假裝是天書的。之前我有一個姐妹就是用這法子逼一個冤大頭娶她過門。我看還不是有人聽說那裏鬧鬼,就故意去寫幾個字,引你們這些無聊的人去看熱鬧。這麽一來,周圍的飯館茶亭就都發财了!”

席間衆人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潇潇,見解獨到!”

而崔抱月等人卻警覺了起來,細聽下文。

潇潇道:“我不管是真鬧鬼還是假鬧鬼。反正那宅子空了很久了。今天我們郊遊去的時候,來了個公公,自稱在坤甯宮給皇後當差,皇後說他多年侍奉有功,準他在京城置一座宅院将來好養老。他看中芙蓉廟那宅子了,今日就帶了風水先生前來,要看看怎麽修葺改造才好。”

“一個閹人還講風水?”衆人嬉笑道,“難道他還指望能子孫滿堂麽?真是笑話!”

潇潇繼續說下去:“本來今天邀我去郊遊的張員外就是想去看看鬼屋裏那兩句稀罕的詩。不過既然那屋子都成了人家的,我自然勸張員外退出來啦——可是他偏偏不看到鬧鬼就不甘心,跟那公公好說歹說,非要看了那兩句詩才走。公公倒也好說話。不過,等我們看到詩的時候,那風水先生突然說某某方位有煞氣,會克住這公公未來二十年的運勢,又說有什麽陰魂作祟——”

“莫非真的有鬼?”衆人好奇。

“屁!”潇潇道,“風水先生不這麽說,還怎麽賺你銀子?他教那公公如何破煞氣。張員外也是,非跟去看熱鬧。到了那煞氣源頭,果然是有個墳的——什麽文正公?還有好些人在哪裏拜祭呢,據說今天正好是這個人的忌日。”

“這風水先生還真靈驗嘛!”衆人嬉笑。又有一個世家子弟皺眉道:“你說‘文正公’,難道是于适之于文正的墳?”

“就是這個名字!”潇潇道,“這是什麽人?我看祭拜他的挺多的,而且都是書生。他難道是個大官麽?要是大官,怎麽我從來沒聽說過?”

“這人過去官至崇文殿大學士,不過元酆元年就死了。”這世家子弟答道,“聽家父的幾個幕僚議論,此人的确是位大忠臣,所以才能谥爲‘文正’——聽說他的谥号還是皇上欽賜,牌位迎奉忠烈祠。而芙蓉廟的那間宅子好像正是他家的舊宅,過去牆壁上有些題詠,都是他的門生和朋友所作的祭文。”

“是個挺大的官嘛!”潇潇道,“那這太監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他說這墳礙着他的風水,叫人把墳掘了,當場就砸了墓道的條石。那些拜祭的人怎麽能答應?兩邊就打起來啦。我當然叫張員外快走,免得殃及池魚,誰知他連這種熱鬧也要看——樹枝石頭亂飛,萬一打到了我可怎麽辦?我就不理他,自己先回來了。”

“這張員外真是睜眼瞎!”大家罵到,“放着潇潇姑娘這樣的大美人不看,又是看鬼宅又是看打架,暴殄天物!”

他們那邊自喧鬧,崔抱月等人卻湊到一起低聲議論:雖然崔抱月在坤甯宮偷聽并沒有弄清事情的前因後果,甚至連韓國夫人和于适之的關系都沒弄明白。但是她知道,芙蓉廟的宅院,宅院上的詩句都和皇後害死韓國夫人的往事有莫大關系。宮裏的人突然出現在芙蓉廟,且偏偏挑在宅院故主于适之忌日那一天毀壞他的陵墓,莫不是有陰謀?

“我看皇後是想引對手出來。”崔抱月道,“不知公孫先生在哪裏,要及早通知他才好。”

邱震霆和管不着也同意,三人于是打算離開。不過,正這時,外面慌慌張張跑進一個丫鬟來:“潇潇姑娘,媽媽找你!”

“我椅子還沒坐熱呢!”潇潇不耐煩道,“做什麽?”

“素素姑娘叫涼城府給抓了。”丫鬟道,“媽媽說,你跟孫大人熟,讓你去通融通融——”

“素素怎麽會被抓了?”潇潇奇道,“她不是陪她的相好——那個什麽戶部的文大人郊遊去了麽?”

“是郊遊去了!”丫鬟道,“但是文大人說今天是一個什麽人的忌日,他很仰慕這個人,要去拜祭,沒想到在那裏跟幾個公公起了沖突,被涼城府的衙役抓了。”

她這樣一說,滿桌皆驚。“原來素素也去芙蓉廟了?”潇潇道,“唉,我就說跟着那個文大人沒什麽好。窮死了的京官,還專惹麻煩——話說回來,文大人自己好歹也是個官,算起來還是程亦風大人的門生呢。他這麽喜歡素素,自己去給素素說句話,不行麽?”

“要是頂用,媽媽也不着急啦!”丫鬟道,“涼城府把所有在那裏拜祭的人統統抓了起來,除了像文大人這種身有功名的沒人敢動,其他不管男女老幼統統倒了黴。光是各處堂子裏的姑娘就抓了十幾個呢!誰不是陪着相好的去芙蓉廟的?沒一個說得了情的。”

“這麽興師動衆?”潇潇噘嘴皺眉,“那你叫我去找孫大人也沒有用呀……”

他們自吵嚷,崔抱月等人卻是再也不能等了,飛速沖出來趕到公孫天成家。那看門的童仆說,老先生一早就去拜祭故友。崔抱月等人怎不更加着急跺腳,再轉頭跑來涼城府,芙蓉廟“鬥毆鬧事”的一幹人犯已經全部押到,不過并不見公孫天成的影子。

涼城府尹孫晉元升堂審問。一邊是坤甯宮大太監戴喜——鼻青臉腫,尖着嗓子大叫冤枉。另一邊則男女老幼一應俱全,除了之前那丫鬟提到的儒生和倡優,不乏尋常百姓。而未被逮捕卻跟着來助陣評理的大多是官員——除卻素素的相好“戶部的文大人”文淵之外,還有好幾位風雷社的年輕人,都指着戴喜,憤慨無比:“文正公爲國爲民鞠躬盡瘁,當今太子殿下所行之新法也有數條出自文正公生前的設想,你竟然敢毀壞他的陵墓?”

戴喜也不甘示弱:“我不過就是砸壞了他墓道上的磚頭,你們卻把我打成這樣——皇後娘娘恩準我置辦宅院,那地方是我的,我愛怎麽修就怎麽修——你們這裏有于家的後人嗎?要是有,你們遷墳就是了!”

“簡直荒謬!”文淵罵道,“文正公的谥号乃皇上欽賜,他的靈位也由今上親自迎奉忠烈祠,你如此行徑,何止是對文正公不敬?簡直是對今上不敬!”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崔抱月等人自然無心細聽,迅速地在人犯中掃了一遍,沒有見到容貌和韓國夫人相似的,大約素雲并不在其中吧!此事若系皇後的圈套,必不會就此罷休——爲今之計,當火速找到公孫天成,再求應對。

當下三人分頭行動:管不着的身手靈活神出鬼沒,便去芙蓉廟打探,邱震霆到程亦風府等各處去搜尋,崔抱月則利用命婦的身份去宮裏探聽消息——對于這個分配,最不滿的當然就是崔抱月,要她和宮裏那些虛僞的人演戲,比要她以一敵百跟人動手還要命。可是她也别無選擇,唯有搜腸刮肚找出了一條理由,去求見皇後。

可以想見,她的理由十分的不高明——她說她要告老還鄉。皇後聽了自然十分莫名其妙:“陳國夫人三天前才受封,又對本宮說了許多操練民兵的打算,怎麽突然又要還鄉?”

“臣……”崔抱月按照自己編造的理由回答,“臣的師父病重,希望臣能回去見最後一面。”

“那倒是應該去盡孝的。”皇後道,“本宮聽說你以前是做镖局的,那麽你師父也是這一行了?”

“正是。”崔抱月道,“師父教導過,走镖靠的不是拳頭,是面子。與其打遍天下,不如和天下人交朋友,有一次……”

她想要等着外面向皇後報告戴喜被抓到涼城府的消息,然後看皇後是何反應,于是盡量拖延時間,天南地北地胡吹。邊說邊觀察皇後的表情,生怕一道懿旨将自己打發出去,那就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所喜皇後似乎對她走镖的經曆十分有興趣,且聽且笑,還時不時對身邊的宮女點評:“你們看看,咱們宮裏的女人,都說養尊處優,卻哪裏體會得到江湖的樂趣呢?”

終于,崔抱月的各種奇遇都快講盡了,才聽内務府總管孫鏡輪跪行進來報告:戴喜被抓了。

皇後聽他說了經過,自然“震怒”,呵斥道:“我準他買宅子養老,可沒準他挖人家的墳!文正公是什麽人?是本宮的姐夫!他還有膽讓本宮評理?你去告訴涼城府尹,這個奴才本宮從此不管了,随他發落!他得罪了些什麽人,好好賠償人家——他私下裏存了多少财寶,本宮清楚得很!都抄出來,賠給人家!”

她忙着交代孫鏡輪,崔抱月就直向符雅使眼色。符雅不得已,靠近了,道:“我的姑奶奶,你這時跑來胡天胡地地說些什麽!”

崔抱月瞥了皇後一眼,小聲道:“不就是那件事——芙蓉廟的墳是皇後讓人鏟的吧?爲的是引她的對手出來?”

“你怎麽知道?”符雅驚訝,“不管怎樣,你現在跑來隻會引人懷疑的。”

“沒事!”崔抱月頗得意,“我剛才吹了那麽一大通,不是也沒露出馬腳麽?你知不知道她下面的計劃是什麽?她是不是派了大内高手在芙蓉廟那裏等着人上鈎?她有沒有懷疑的對象?沒懷疑到公孫先生頭上吧?”

“我的姑奶奶!”符雅着急,“連我都聽出你是胡說八道,皇後娘娘還能聽不出來?我拜托你趕緊想個法子把謊說圓了,否則——不,你别說話,多說多錯。你趁着當兒趕緊走吧,我一會兒随便編個理由掩飾過去。”

崔抱月有點兒不高興:“怎見得她就聽出來了呢?”但是看符雅神色焦急,也不好逞強,隻道:“那小姐當心,若是有需要我在宮外接應的,隻管傳消息出來。”

“好了,快走吧!”符雅推她。她便快步朝門口走去。

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皇後對孫鏡輪的訓話也告一段落,擡頭看到了崔抱月:“咦,陳國夫人,怎麽要走了?”

“臣……打擾娘娘也很久了。”崔抱月道,“看娘娘忙着跟這位公公說話,就想先退出去……民兵那裏,還有不少事……”

“要退出去,也得跟娘娘禀報一聲,娘娘準了,才能跪安!”孫鏡輪小聲道,“這是規矩,陳國夫人不曉得麽?”

“别爲難她。”皇後微笑道,“本宮就喜歡她這江湖氣,直率,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會裝神弄鬼。再說,陳國夫人來坤甯宮看我,就是我的客人,是我光顧着和孫總管說話,就把客人撇在了一邊——這全怪戴喜這奴才,太過可惡!他是不是以爲現在宮裏爲了皇上的事亂成一團,沒人可管他了,就無法無天起來?陳國夫人從宮外來,聽說戴喜做的事兒了麽?”

“這個……”崔抱月沒想到皇後會突然問自己,不由地看了符雅一眼,想尋求一點兒提示。見符雅神色緊張,微微搖頭,她立即矢口否認:“臣沒聽說。”

“沒聽說?那也好。”皇後道,“我們不要提這惱人的奴才了——陳國夫人,你說要告老還鄉,本宮不準。你哪裏老?是你師父老——不如接他進京來養老,也可以盡孝,不是嗎?”

“這……”崔抱月勉強笑着,“多謝娘娘恩典。”

皇後向孫鏡輪遞了個眼色,将他打發出去,又對崔抱月道:“陳國夫人方才說了那麽多好玩的事給本宮聽,一定口幹舌燥了吧?本宮有些好茶,正愁沒處請客呢——瑞香,還不上茶來!”

“是。”瑞香應聲而出,看到崔抱月,表情還是有些懼怕的:“娘娘,茶。”

皇後自己拿了一杯,賜了一杯給崔抱月,一杯給符雅。“這是西瑤的茶,白毫銀針,很難得。”她輕輕啜了一口,“你們快試試,這是西瑤跟我們結盟,進獻的禮物。”

崔抱月看那杯中茶葉潔白如雪,但茶水卻是一潭凝碧,甚是特别,加之異香撲鼻,忍不住一飲而盡:“果然好茶,謝娘娘!”

“陳國夫人怎麽喝得這麽急?”皇後笑道,“果然是急性子的人——符雅,你看這茶如何?”

“甘甜爽口。”符雅淡淡地回答,“臣女謝娘娘賞賜。”

“那瑞香也嘗嘗——”皇後将自己喝過的那一杯遞給瑞香。瑞香跪謝了,雙手捧着喝了一口,不料立刻兩眼凸出口吐鮮血:“娘娘……我……”

崔抱月也大驚:“有毒!”

“有毒麽?”皇後做出驚詫的模樣,“快來人!有刺客!”

踩着她的呼聲,孫鏡輪帶着十幾個強壯的太監沖了進來。

“娘娘……你……你怎麽……”瑞香渾身抽搐,蜷縮在地,還想要抓住皇後的腳,但被皇後一腳踢開。

“陳國夫人,你是不是很奇怪?”皇後挑着眉毛,“爲什麽同樣的茶,瑞香喝了就立刻毒發,你、我和符雅都還沒死呢?”她笑了:“其實很簡單,因爲瑞香吃了你的什麽百蟲丹,同茶裏的藥起了反應,死得就快了!”

皇後已經知道了!崔抱月心中一涼:她還以爲那天的一切都很完美——她以爲今天的一切也很完美,她以爲自己占了先機,沒想到……皇後果然厲害,難怪符雅這麽害怕!不過,她又奇怪:瑞香吃的哪裏是百蟲丹,是清涼丹而已!況且那茶皇後也喝了,怎麽會沒事?她不由驚訝地盯着皇後。

“怎麽?你是想說百蟲丹是你編造出來的,是不是?”皇後冷笑,“哼!你那點兒道行,也就隻能糊弄糊弄瑞香和裴翌手下的那群蠢材!瑞香是我看着大的,她說什麽、做什麽,講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想利用她來騙我?簡直是異想天開!她早就什麽都招認了!”

“娘娘……”瑞香七竅流血,“娘娘,奴才什麽都說了,娘娘爲什麽……娘娘救救奴才……”

“你是什麽都說了——你什麽都說給崔抱月知道!”皇後怒道,“你幫着亂黨來算計本宮,還要本宮饒你?再說,砒霜有解藥嗎?”

“砒……”瑞香的身子一直,滾下台階來,斷了氣。

皇後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唇:“百蟲丹是假的,能和它作用的毒藥自然也是假的——隻不過是本宮在朱砂裏摻了一點兒砒霜而已。”她将那沾了毒藥的帕子扔了下來,白底子上一點猩紅,好像一個血洞。“不過你也不要得意。你喝的茶當然也是有毒的——崔抱月,你猜的沒錯,芙蓉廟的局是我設的,目的卻不是爲了引别人,就是爲了要引你,你果然來了。快說——你放走謀害皇上的重犯霏雪郡主,究竟是何企圖?謀害皇上,究竟誰是幕後主使?”

竟然把這罪名扣到我的頭上來了?崔抱月勃然大怒,她頭不昏,肚子不痛,沒有中毒的感覺,暗想,莫非皇後也是虛張聲勢騙人的麽?便一揚頭:“我有何企圖?這些壞事分明就是你做的!不錯,我是放走了霏雪郡主,因爲你要殺她滅口!我救了她的性命,日後好指正你!”

“血口噴人!”皇後喝道,“還不拿下了!”

孫鏡輪等太監立刻響應,一齊撲向崔抱月。崔抱月冷笑一聲:“就憑他們,能困住姑奶奶?”振臂一縱朝皇後撲了過去。

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她躍起的時候,忽然心口一陣絞痛,跟着四肢也抽疼起來,還沒騰空,人已經摔倒。再要站起,卻沒有絲毫的力氣。

“百蟲丹是假的,軟骨散可是如假包換!”皇後似笑非笑,“快拿下!”

可惡!崔抱月怒不可遏,但是連咬牙切齒的力氣也沒有。她恨自己魯莽,恨自己驽鈍,她唯一的長處就是身手,現在卻也施展不出。

“誰敢動!”蓦地聽到符雅一聲斷喝。

衆人回頭去看,隻見符雅挾持着皇後,一根尖利的簪子對準了皇後的咽喉:“全都退下!放崔女俠走!”

孫鏡輪等全都愣了。

“快退下!”符雅将簪子又逼近了幾分,表情絲毫也不像是在開玩笑。“傳旨讓他們退下!”她命令皇後,“崔女俠不安然走出宮去,我就殺了你。”

皇後面色鐵青,沉聲道:“你瘋了麽?你和她勾結的那筆賬我還沒跟你算。我是有心要維護你,你竟然恩将仇報?”

符雅凄然一笑:“沒錯,我是瘋了。如果你不放崔女俠走,我一定殺了你。”簪子又向前頂,皇後的脖子被紮出血來——符雅果然不是開玩笑。

“放……放她走!”她顫聲命令。

“不許追!”符雅又說。

“不許追。”皇後重複。

孫鏡輪等無奈,隻得讓開了一條道,眼睜睜看崔抱月走了出去。“符小姐,那你……”崔抱月擔心地回頭。

“不用管我。”符雅道,“你走,他們不會把我怎樣的。”

崔抱月怎能相信?但是她别無選擇,隻有凝聚僅剩的力氣,奮力朝宮外跑。

符雅則一直緊緊地握着簪子,同皇後僵持了許久,直到确信崔抱月已經逃出宮去,才松手。皇後“啪”地回身抽了她一記耳光:“好你個恩将仇報的死丫頭!什麽叫不會把你怎樣?你何方神聖?你挾持本宮,還想全身而退?”

孫鏡輪等一擁而上。

符雅口角破裂,流下一線鮮血。她的神情是決絕的:我沒有打算全身而退,我是想跟你同歸于盡!

這句話她沒有說出來,但皇後卻解讀得到。“等一等!”她喝住太監們,“你們先下去,這丫頭我自有辦法處治。”

“可是娘娘,她……”孫鏡輪不解。

“下去。”皇後道,“此事不可張揚——把瑞香的屍首拖出去——”

“是。”他們不敢多争辯——瑞香死不瞑目,屍體被拖了一路,就瞪了皇後一路。

皇後絲毫也不回避死人的眼神,到看不見了,才回頭盯着符雅:“你好哇!你想跟我同歸于盡麽?這怎麽可能?我說過你的前途一片大好。你要嫁給程亦風,做诰命夫人呢!”

“你不要用程大人來威脅我。”符雅道,“我已經不怕了,就算程大人知道一切,我也不怕了。我隻是不能讓你得逞。我是死,還是讓程大人看不起,都無所謂,隻要能阻止你繼續害人!”

“我害誰了?我害誰了?”皇後怒道,“霏雪?康親王?皇上?他們哪一個不該死?啊,莫非你是指素雲?你是不是知道素雲的下落?她跟你最親,她如果活着,不會不來找你吧?”

“我倒希望她死了。”符雅道,“起碼不用再給這些恩怨折磨!”

“你想死麽?”皇後道,“死就能解決一切麽?”她笑了起來:“公孫天成……我聽瑞香交代,你讓崔抱月去找公孫天成,好像叫霏雪也去找他了——爲什麽?這個人是不是跟韓國夫人有什麽關聯?”

符雅閉口不答。

“你不說麽?”皇後冷笑,“沒關系。公孫天成是程亦風的幕僚。他串通霏雪郡主圖謀不軌,我要徹徹底底地查一查——牽連到程亦風,可不要怪我!”

崔抱月逃出皇宮之後全身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但是她害怕有人追來,片刻也不敢停留。街道上的人熙熙攘攘,這人潮成了她的掩護。她堅持着跑到離開皇宮兩裏地的鬧市,才确定沒有追兵。停下來喘了口氣,憤怒、愧疚、懊惱齊齊湧上心頭,她竟然有了想哭的感覺——沒用!她狠狠咬咬嘴唇: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而是要想想怎麽反敗爲勝!

下面要到哪裏去?她忖度,不能去民兵營,不能去程亦風府,也不能去公孫天成家——這些地方隻怕都會被皇後監視。唯有和邱震霆、管不着二人會合了!他們約定的地點在涼城北門,當時說過,無論找不找得到公孫天成都在掌燈時分碰面。于是稍事休息,就朝北門去。

到的時候邱震霆已經等在那兒。一見她那臉色立刻問她出了什麽事。雖然一言難盡,崔抱月還是把經過一五一十都說了,邱震霆既詫異又憤慨:“皇後這老妖婆沒想到如此厲害,俺得進宮去救符小姐!”

“我也這樣想。”崔抱月道,“不過,皇後的毒計一條接一條,誰知道下面又怎樣?符小姐……符小姐舍命救我出來,若我再回去,結果落入皇後的圈套,那符小姐的心思豈不是白費了?”

邱震霆一捶城牆:“他娘的,這歹毒的女人——無論如何,俺先幫你把軟骨散的毒逼出來,等老二到了,咱們合計合計,總不能把符小姐一個人丢在老妖婆的身邊。”

崔抱月的體力到了極限,隻能微微點頭。邱震霆就扶她到小樹林裏坐下,運功幫她療毒。總過了有一頓飯的功夫,才見了效。崔抱月漸漸恢複了力氣,也能站起來了。兩人相攜回到城門口等待,天色全黑之時終于見到管不着——可喜,他身邊騾子上的人正是公孫天成。

“先生沒事,就太好了!”崔抱月和邱震霆都迎了上去,讓管不着别進城,轉到了岔道上,才問:“芙蓉廟那邊情形如何?”

“涼城府的衙役看守着,說是鬥毆現場,不得入内。”管不着道,“他們的守衛倒不怎麽嚴,但我看旁邊有不少圍觀的,都不是尋常百姓,想是皇後派來的。專爲等着對頭上門。”他又指着公孫天成道:“還好老先生機警。他也去拜祭于适之了,不過騷亂一起,他就躲了起來。誰能想到于适之的陵墓看起來普普通通,後面卻有秘道呢?修建得可真隐蔽,要不是老先生自己走出來,我可發現不了。”

“要不是二當家及時出現,老朽還不知要在那秘道裏躲到什麽時候。”他道,“其實也不是秘道,是文正公的夫人生前打算和丈夫合葬才特意留下的。可惜,死後這個願望卻沒能實現——三位也斷斷續續聽說了些往事吧?文正公的夫人就是韓國夫人。”

“原來是這樣!”崔抱月終于将各個片段連接在了一起,“那麽……那個素雲,就是文正公的遺孤了?”

公孫天成點點頭:“其實這些都不是什麽秘密——文正公是老朽的恩人,他爲真宗先帝主持變法,被朝中奸小排擠,不堪迫害,在元酆元年自缢而亡。于夫人……崔女俠也聽說了,不願被當今那昏庸的皇帝霸占,被自己的異母妹妹,也就是皇後,溺斃在禦花園鏡湖。于家大女公子朝陽,被封爲公主和親到樾國,之後被人刺殺。二女公子素雲……”

“素雲還活着麽?”崔抱月問,“先生知道她的下落?”

公孫天成搖搖頭,歎氣道:“老朽也一直以爲素雲夭亡。若是早知道她隻是失蹤了,就是走遍天下也要尋訪她的下落,替文正公和于夫人将她撫養成人。”

“原來先生也不知道。我還以爲先生有素雲做殺手锏——”崔抱月失望——這幾天他們四處尋找,看來也是白費力氣的,“那樣年幼的小女孩漂泊在外,誰知道……”或許已經死了呢!她想。

“老朽也不敢确定。”公孫天成道,“不過,她……她好像的确還活着,而且回來了!”

“什麽?”三人都是一驚,“先生是說,素雲回來找皇後報仇?”

“我不敢肯定。”公孫天成道,“不過,我在秘道裏發現有人去過的痕迹。這秘道如此隐秘,除了老朽受于夫人之托,主理她的身後事,于家之外的人應該無人知曉。朝陽已經不在了,除了素雲,還有誰呢?”

忠義之士被人陷害,漂泊遺孤曆經艱險鏟除佞臣,這是戲台上常見的傳奇。但到了現實之中,誰敢奢望這樣轟轟烈烈的報仇雪恨兼爲民除害?也許正是在現實中往往不能實現,人們才對戲台上的故事更加向往。

于适之一家的遭遇固然令人慨歎,素雲的命運固然令人關切,可是,誰也沒有真的希望素雲突然鮮衣烈馬出現在眼前,用三尺長劍掃盡朝中魑魅魍魉。與其如此幻想,還不如切實商議一下未來的計劃。

崔抱月将宮裏的變故告訴了公孫天成和管不着:“都是因爲我魯莽,現在符小姐身陷險境,我們大家肯定也會被皇後通緝。總之這城是不能進了。但是符小姐也不能不救,公孫先生,你有好辦法麽?”

“俺來說!”邱震霆不等公孫天成發話就搶先道,“公孫先生,依俺看,這不光是營救符小姐的問題——聽說你老早就知道皇後不是個好東西,設計要除掉她,但是後來想息事甯人,就半途放棄了。俺不知道大道理,你就是跟俺說,俺也不明白。俺隻是想,壞人胡作非爲,好人家破人亡,這叫什麽世道?俺看不下去。這樣的朝廷俺不擁戴,這樣的國家算不得俺的國家,俺倒甯願就地造反起義——他娘的,反正照你的說法,皇帝,皇後,康親王,沒一個好東西,太子就是個孩子——反了他們才好!”

“我也同意大哥的看法。”管不着道,“我們殺鹿幫的弟兄們當初之所以願意爲朝廷出力,都是因爲佩服程大人,覺得他能把朝廷變好。如今看來,朝廷是個吃人的地方——文正公這樣的大忠臣被活活逼死,夫人孩子沒一個善終。害他們的兇手就逍遙法外,繼續作威作福,這麽多年來,也不知又害死了多少文正公那樣的好人,現在是害到符小姐頭上來了——用不了多久,鐵定就要害到程大人的身上。我們如果爲這樣的朝廷效命,豈不也成了殘害忠良之輩?不,不僅不能爲這種朝廷做幫兇,就連旁觀也不可以——明知道蛇要去咬人,還不把蛇打死嗎?”

他們的态度鼓勵了崔抱月,亦挺起胸膛:“先生,我承認我有勇無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過,我卻不覺得我的想法有錯——先生任由幾個壞人狗咬狗,自己是省了力氣,就不怕殃及無辜麽?如果世上的人都奉行‘惡人自有惡人磨’‘善惡終有報’,那還要衙門做什麽?還要路見不平的俠客做什麽?”

公孫天成看着三人:焦急、誠摯、義憤,全然流露。他們都是不喜歡轉彎抹角的人,都是不怎麽會使用詭計的人,也都是不怎麽會說話的人。但恰恰從他們的口中說出來的是最質樸的道理。

老先生心中激蕩。夜幕下,涼城城樓上燈火閃爍。這是楚太宗皇帝在位時開始營建的,曆經數代,成爲中州大地上最繁華的城市,也是天下各國朝拜之地,又曆經數代,其金碧輝煌開始生鏽黴爛,其太平歌舞開始變得荒淫頹靡,如今這裏已經成爲一襲千瘡百孔的華衣,一件腐爛發黴的糕點,若不徹底将蛀蟲鏟除将漏洞修補,這座城池恐怕再難獲得新生,覆亡就在眼前。

救國的希望在于變法,變法的希望在于程亦風和年輕的竣熙。他不能讓無聊的私欲之争毀了這希望!

先前爲了報仇,引得皇後謀害元酆帝,待他想要收手的時候,事态卻不受他控制,以緻連累了符雅。如今,崔抱月中了皇後的奸計,皇後多半也知道了公孫天成和此事有關。他是程亦風的幕僚,這等于交了一籌碼給皇後去威脅程亦風。堅守大義的程亦風自然不會受皇後的威脅,但是,也不能置愛人、友人于不顧,屆時将是何等爲難?

是該速戰速決扳倒皇後,還是該以退爲進避開皇後的鋒芒?他還不能決定。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們四個人都不能再出現于涼城之中。“三位的意思,老朽明白。”他道,“不過一時之間老朽也沒有個萬全之策——三位若不嫌棄,老朽有一處城郊的居所,可以暫避風頭。”

邱震霆等都有些失望。不過,他們自己也沒有切實可行之計,隻得跟着公孫天成走。這一程路可不短,到半夜時分才來到了一座山前。邱震霆等人都饑腸辘辘了,忍不住問道:“先生,這是要帶我們到哪裏去?”

“已經到了。”公孫天成道,“這裏是麻風村。”

“麻風村?”三人大驚——雖然都聽說過基督教會收治麻風病人的事,但心裏對麻風還是存着恐懼:“先生,你住在麻風村?”

公孫天成推開山腳一座小屋的門,點起燈來。可以看清屋内的陳設十分簡單,家什沒有幾件,不過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不僅筆墨紙硯,還有雕版用的木闆、刻刀,印刷用的顔料,而屋子正中的牆上,正挂着一幅彩色套印的花神圖。

原來這些也是出自公孫天成的手筆,三人已經不再驚訝了——既然素雲生死未蔔下落不明,當然一切都是公孫天成做的。他爲了替自己所尊敬的于适之報仇,費盡心機,甚至不怕感染麻風病,要把作坊修築在此以掩人耳目——邱震霆等都是江湖兒女,見到有人爲朋友報仇能如此全力以赴,不禁欽佩。但同時也爲公孫天成此刻的猶豫而不解。

崔抱月四下裏看着,見到一本手抄的冊子上寫了《花神記》三個字,就拿起來翻看。開篇是一首古人的詞,雲:“兩兩青螺绾額傍。彩雲齊會下巫陽。俱飛蛱蝶尤相逐,并蒂芙蓉本自雙。翻彩袖,舞霓裳。點風飛絮恣輕狂。花神隻恐留難住,早晚承恩入未央。”

她本不通文墨,也完全不知道這詞說的是什麽,唯勉強認出最後一句正是那花神圖上的題詞,就問:“先生,這個《花神記》是做什麽用的?”

公孫天成并不隐瞞:“這是一出戲,說的就是皇後如何殺害花神娘娘化身的貴妃。我已經把這戲交給了京城的許多戲班。本來打算趁着芒種節宮中女眷邀教坊女伶入宮,就把這戲演給皇上和皇後看,讓皇後驚慌失措露出馬腳,并讓皇上知道當年的真相。不過現在皇上已經成了廢人,這是一點兒用也沒有了。”

可不是!三人想,皇帝如今這副模樣,皇後簡直就成了無所畏懼之人。“她幹這麽多壞事,難道真沒人正治得了她麽?”邱震霆憤憤道,“太子多半是不會相信親生母親竟然是蛇蠍心腸——太子之外,沒人大過皇後?”

“要真說起宮裏的規矩,”崔抱月道,“我被冊封爲這勞什子的陳國夫人時被逼學過——執掌宗人府的王爺是有權柄廢掉皇後的——康親王大概心裏巴不得可以這樣做,可是他因爲霏雪郡主的事禁足在家,自身難保,隻有任由皇後宰割了。”

“那可不見得。”邱震霆道,“康親王這麽陰險,才不會甘心被皇後宰割。我看他是在等待機會——皇後這麽害怕康親王,肯定康親王手裏有一大堆皇後的罪證,隻是還沒找到合适的機會使用罷了。好像抱着一大堆火油、火藥,卻沒有引線和火折子。”

“假如誰能給他做引線、做火折子,不愁不能把皇後炸上天去!”管不着道,“或者這倒是個出路——咱們不如找康親王聯手?咱們把公孫先生的戲唱得全天下都知道,康親王不就找到機會來整治皇後了麽?不,唱到全天下都知道太花時間,隻要在京裏多唱唱就好了——公孫先生,你看如何?”

“借力打力的确是好主意。”公孫天成道,“不過,萬一幫着康親王除掉皇後,卻讓康親王東山再起,豈不麻煩?三位想,是皇後對朝廷的危害大,還是康親王對朝廷的危害大?”

三人都不作聲了。

公孫天成歎了口氣:“我看三位還是早些休息吧,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做出錯誤的判斷……”

“那可不一定呢!”蓦地,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衆人都是一驚,循聲望去,隻見兩條人影從窗外撲了進來,正是哲霖和思韫:“康親王不可能東山再起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下俺要閉關去了……

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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