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風急道:“怎麽不是死地?白神父和許多教堂裏的人都被收監。況且狀元郎不知還留着什麽後着。如果朝廷要将基督教和景教同等處理,大家就都沒有活路了!”
“大人終于也發覺狀元郎存心不良了?”公孫天成絲毫也不着急,“不過,大人方才不是找上了康親王這個好靠山麽?隻要康親王肯說一句話,連皇上也要給他面子,狀元郎又能如何?”
“康親王連那麽頑劣的外孫女都想推上太子妃之位,可見也非善類!”程亦風道,“我找他做靠山,豈不是引狼入室麽?”
公孫天成呵欠連篇:“老朽困倦難當,實在也想不出什麽計策來幫大人。不如大人讓老朽回去睡飽了,早晨起來再從長計議?大人自己不想休息麽?是要回府呢,還是在老朽家裏将就一下?啊……不行,老朽撐不住了。大人自便!”說着,拱了拱手,回到卧房裏去了,還闩上了們,任程亦風再怎麽叫,他也不應。
程亦風一個人坐在外間的榻上,越是着急思緒越是混亂,半點主意也想不出來。這種時候還尤其容易走神,不覺就想起符雅臨别時的态度:她叫我不必把那些話記住,是什麽意思?她指的是什麽話呢?爲什麽不要我記住?想着想着,思緒模糊了,終于睡了過去。
沒多久,就聽到有人喚他:“大人,該起身了!”他朦胧的睜開眼,見滿室陽光,早就日上三竿。他趕緊一骨碌坐了起來:“什麽時辰了?公孫先生呢?”
“先生在前面廳裏喝茶,等着大人呢。”那仆人道,“還有,大人府裏也來催過了,太子殿下的詩會,大人去是不去?”
程亦風就是再沒有心情作詩,也要到這詩會上去的。不過那之前,總要再問問公孫天成有何高見。便胡亂整着衣衫走出房去,在院子的井邊打了一桶水抹臉,接着沖到廳堂,果然看到公孫天成好整以暇地在飲茶。“大人也快來喝一杯吧。”老先生道,“提提神,要去和别人賽詩。”
是賽詩還是拼命,都得有精神才行。程亦風便自斟一杯喝了,發覺奇苦無比,咂舌道:“這是什麽?”
“這叫蛇膽茶。”公孫天成道,“是用幾種毒蛇的蛇膽加上雨前毛尖炒制而成,可以去心火,清眼目——是西瑤民間秘方呢!”
“去心火,清眼目……”程亦風自嘲道,“好像正是我的毛病,不過現在也太晚了。”
“不晚!”公孫天成道,“太子殿下的詩會還沒開始呢。大人現在出門時間剛剛好。到了東宮還可以建議把狀元郎也請來。他文武全才,又喜歡炫耀人前,這種場合怎麽缺得了他?”
“狀元郎還在閉門思過……”程亦風道,“再說,他昨天才害了菱花胡同的一幹人等,今天請他來落井下石麽?”
“閉門思過也能出去害人,就參加個詩會有何關系?”公孫天成道,“再說,沒有人來落井下石,我們怎麽置之死地而後生呢?”
“先生的意思是……”程亦風不解。
公孫天成哈哈大笑:“大人莫急,我們先進宮去。今天有一場好戲要給大人看,現在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程亦風心裏萬千疑問,好像許多蟲豸在啃齧,難受無比。不過他也知道,倘若公孫天成不想說,就怎麽也别想問出來。唯有随便吃了些點心,就吩咐備車,進宮見竣熙。
到了東宮,新科進士們凡在京就職的都已經齊了,有風雷社的諸人,榜眼彭茂陵和探花劉春冉,還有其他的同年,獨缺狀元哲霖。大約在等待程亦風的時候,衆人已經命了題又選了韻,頗得了幾首詩,隻是都不滿意,正推敲着。見程亦風好公孫天成來了,竣熙就笑道:“年初報春花詩會公孫先生折桂,正好來指教指教。”
公孫天成忙着笑着謙讓:“承蒙殿下錯愛,老朽愧不敢當。難登大雅之堂。未知今日做的事什麽題目,又是什麽韻呢?”
竣熙道:“題目不難。一年十二花神,主十一月的就是山茶,可巧有人進了幾盆山茶,大家就一邊賞花一邊作詩。韻是榜眼公給大家抽的‘九佳’韻。先生是要先看看大家寫的,還是直接露一手給我們開開眼界?”
公孫天成連連搖手:“殿下别難爲老朽了。老朽上次乃是碰巧,才做了那一首報春花詩。今日茶花如此絢麗,老朽光看就看傻了,連一句整句子都還沒想出來呢……”他頓了頓,故意向人群中尋找,繼而道:“怎麽不見狀元郎?早就聽說狀元郎有好詩才,今天這樣的日子怎麽能缺了他?”
“先生忘記了麽?”竣熙道,“袁大人在家裏閉門思過呢。一個月期限未到,他連家門都不能出,又怎麽能進宮來?”
“殿下沒有特赦他麽?”公孫天成一臉驚訝。
“特赦?”竣熙顯然比公孫天成更驚訝,“先生何出此言?”
公孫天成道:“昨天夜裏順天府說出了大案,還是狀元郎親自帶着去拿人的呢——程大人也見到,莫非是搞錯了?”說着,暗向程亦風使眼色。
程亦風不擅扯謊,垂頭道:“臣……也是聽随從說的。臣的随從魏進本來在順天府任職。機緣巧合之下見到袁大人帶着官兵去拿人……”
“拿什麽人?”竣熙道,“莫非又有貪污大案?爲什麽沒人上報?就算是貪污大案,也不可能他私自出了府門去抓人的!程大人,這其中的細節究竟如何?”
“這……”程亦風方要據實以報,公孫天成卻搶先道:“那魏進隻是遠遠地看到狀元郎帶着順天府的官兵到菱花胡同拿人。究竟是爲了什麽事,卻不曉得。”
越是撲朔迷離,竣熙就越是有興趣,當即命令道:“來,去景康侯府,把狀元郎給我請來,我要親自問問他!”
自有太監得令而行。這邊衆人也不能空等着,便繼續作詩。但思緒或多或少都被哲霖私自出府拿人的事所牽引,再難發風花雪月之情,寫出來的文字因此都枯燥無味。竣熙當然也無心品讀,對着絢爛的花朵,也隻是抓着筆發呆。程亦風不住地看公孫天成,實在摸不透老先生到底有何計劃。而公孫天成隻是滿有把握地微微而笑,評論着眼前那盆“雪皎”如何既嬌豔又純潔,正是花中極品;又忽然道:“咦,真正的茶花原來在那裏!”
衆人不由都擡頭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隻見一個少女白衣飄飄自花叢中而來,走近了,又發現她那身衣服并不是純白的,而是透出些淡淡的紫色,簡直和公孫天成方才贊不絕口的“雪皎”一模一樣。這少女偏又明眸善睐,笑靥生輝,如此與盛放的茶花相互襯托,活脫脫是下凡的茶花仙女。大家不由都看呆了。
程亦風如何不識得這少女——這就是竣熙的小情人鳳凰兒。自從符雅上次被哲霖綁架,鳳凰兒入宮求救,她到東宮的走動就又頻繁起來。經過符雅的一番教導,她中原話說得流利,行動舉止也有了大家閨秀的風範。皇後見管也管不了,無謂和兒子鬧矛盾,隻要不被元酆帝見到,就暫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于是,竣熙和鳳凰兒這一對過了一段比蜜糖還要甜的日子。也正是因爲他們常常形影相随,風雷社的士子等經常出入東宮的人也都認得鳳凰兒,且暗暗認定這是未來太子妃的不二人選。
竣熙見鳳凰兒來到,眼中立刻放出異彩。起身迎了上去:“你說要晚一些出來,原來就是要打扮成雪皎仙子嗎?”
鳳凰兒嫣然一笑:“殿下别說笑了,我豈敢妄稱仙子?那還不讓這些花兒笑話我?隻因茶花乃是我家鄉西瑤的産物,雪皎又是其中的名品,所以我們家鄉有‘雪皎’樂舞。今天殿下和諸位大人吟詩賞花,鳳凰兒願意一舞,給各位助興。”
竣熙聽了這話,哪有不開心的,忙叫衆人散開,給鳳凰兒讓出舞蹈的場地。但鳳凰兒卻搖頭說“用不着”,輕輕拍了拍手,便有七個東宮的宮女手持檀闆走到了近前。鳳凰兒輕輕一縱,飄然落在竣熙擺放文房四寶的石桌上,輕啓朱唇,唱道:“秋風秋露清秋節,西風簌簌低紅葉,正造化安排,爲誰今夜來。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蜂蝶等閑猜,枝頭開未開?”她邊唱邊翩翩起舞。有時緩,仿佛風吹花枝,有時疾,若彩雲追月。石桌那麽小的一塊地方,又放着各種東西,但卻好像根本不影響她似的,跳躍旋轉,恍若天仙。衆人無不看得目瞪口呆,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冒犯了仙女,就再也看不到這樣的絕世之作。
宮女們的檀闆也和尋常鼓樂中使用的不同。平時教坊演奏,檀闆多爲輔助之用,隻論節奏,不論音高。此時宮女所使用的卻特别分出了七種不同的聲音,相互唱和,俨然獨自成曲,介于築的激昂和琴的優雅之間,别有一番異域風情。
一曲完畢,鳳凰兒從桌上旋轉飄落,翩然向竣熙行禮,而衆人都還沉浸夢幻之中,不願醒來。
“鳳凰兒,簡直太美了!”竣熙拊掌稱贊,同時雙手扶起自己心愛的姑娘。
鳳凰兒嬌羞滿面:“殿下喜歡那就最好了,我還怕這難登大雅之堂呢。”
“姑娘未免太過謙虛。”旁人也都贊道,“中原樂舞如今流于程式——這都是因循守舊之弊,連教坊都衰落了!”
在座都是支持、參與新法之人,聽到如此議論,自然也都有感慨要發。一時這個想法,那個建議,風雅之氣頓減。鳳凰兒一邊輕輕笑道:“既然大人們有正事要談,那小女子告退了。”
竣熙才感到冷落了情人,趕忙喚住她:“别走——今天應該是隻談風月的。有什麽關于新法的,統統留到明天朝堂上再說。違者罰酒!”邊說邊讓太監将去年自釀的百花酒拿出來待客,又攜了鳳凰兒的手一同在石桌邊坐下:“你跳得這麽好,我忽然詩性大發了。你來給我磨墨,我要爲你寫一首詩。”
鳳凰兒紅着臉笑道:“殿下折煞我了,殿下自寫詩,我可不敢要。”
竣熙不依:“符姐姐教你什麽都好,就是可惡把你教得如此客氣。我偏偏要爲你寫一首詩——你剛才唱的那《菩薩蠻》也很不錯,是誰寫的?”
“本是我家鄉的民謠。”鳳凰兒道,“符姐姐聽了之後用中原的詩詞對上去的,她說每一句都還有出處……”
才說到這裏,外面又有太監報道:“啓禀殿下,霏雪郡主到了。”
啊,白羽音這個壞丫頭,果然來了!程亦風想到她的所作所爲,心裏就極不舒服。
竣熙顯然也對白羽音沒有什麽好感。不過想來他沒有見過這姑娘的真面目,所以隻是皺眉頭道:“她來做什麽?又是母後叫她來的?”
太監道:“是。霏雪郡主來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知道殿下在這裏召集詩會,就讓霏雪郡主帶了琴來給殿下助興。”
皇後的面子加上康王的面子,竣熙總不能把人拒之門外,隻得滿不情願的點頭道:“那就請吧!”
白羽音因抱着古琴從外頭進來了。她和前日大鬧景康侯府的時候判若兩人——也穿着一身白衣,不過是雪緞制成,上面繡着白梅花,一朵一朵在日光下若隐若現。頭上并沒有太多珠翠,隻簪了一朵銀色的茶花——外行人不知道,這花乃是能工巧匠将真花風幹之後鍍銀而成,比起普通的珠花,這簡直就是無價之寶。今日東宮中的人沒有一個是精通打扮的親貴女眷,大家看白羽音,隻覺得樸素淡雅,全然不曉得她周身上下都價值不菲。
程亦風差點兒被這小妖女害死,無論她怎麽打扮得美若天仙,他都不願多看一眼。何況,侍奉在白羽音身後的是符雅,青衫磊落,粉黛不施,平凡得仿佛要溶到背景中去,卻偏偏吸引他全副的心思。
符雅是被逼的,程亦風想,爲了白神父,爲了她的教友,她必須要做自己不願做的事。我怎樣才能幫上忙?
白羽音向竣熙見了禮,又同衆人點頭招呼,顯得既高貴又得體。“太後娘娘吩咐羽音來給殿下助興,未知殿下屬意何曲?”
竣熙見到她就周身不自在,聽什麽曲子也沒意思,因道:“麻煩郡主怎麽過意得去?郡主想演奏什麽,就請便吧。”
他冷淡,白羽音也冷淡,回頭向符雅使了個眼色,符雅就走上前來,将石桌上的筆墨紙硯稍稍收拾,給白羽音空出擺放古琴之地,又幫這位郡主将琴套取下,露出焦紅色的琴來——親貴小姐們的琴往往鑲金飾玉,雕琢繁複,白羽音的這一張卻看來平平無奇,好像要告訴人家,琴藝好,何須金碧輝煌的琴呢?其實衆人卻不知道,她的琴是南海香木所制,不僅聲音動聽,更有異香,是千金難買的寶物。
“獻醜了。”白羽音走上前來,琮琮撥了幾個音,跟着一曲《幽蘭》清麗委婉地流出。這本是古代文人雅士懷才不遇,孤高寂寞的情懷,一個少年女子彈來,半分輕佻也沒有,坦蕩雅潔,實在難能可貴。衆新科進士們不由都颔首默默稱贊。而程亦風則更加覺得這個小姑娘陰毒可怕,随時随地就能戴起面具,你簡直不知道她何時是在做戲,何時又是認真的。
白羽音繼續彈着,忽然調子一轉,彈起了《白雪》之曲,登時凜然清潔之感自琴弦間飛出,再好的花朵也顯得俗豔。衆進士們都自诩雅人,幾乎要擊節相和。又恐毀壞這絕妙的樂曲。
但偏偏在這個時候,隻聽檀闆一聲響,和着琴曲的節奏,鳳凰兒翩翩起舞。她一手拿着檀闆,另一手擎着一支銀簪,簪下銀質的流蘇铮铮做響,就好像許多銀鈴一般。她一邊舞,一邊打着拍子,很快孤傲的《白雪》之曲就變成了一派爛漫之姿。好像看到元宵佳節的火樹銀花,又好像有孩童在敲打着冰淩作樂。白羽音快時,鳳凰兒也快,白羽音緩時,鳳凰兒也緩。到最後白羽音“琮琮琮”三聲結束,鳳凰兒剛好也飛旋着落在了花叢之中,再起身行禮之時,發間已經沾了好些花瓣。
“好!簡直好極了!”竣熙拍着手,上前拉起鳳凰兒,又幫她拈着頭上的花瓣。
“是霏雪郡主彈得太好,我忍不住才跳了起來。”鳳凰兒笑着擋開竣熙的手,“殿下别麻煩了,這哪兒是你做的事呢?”
“的确是有點多此一舉。”竣熙端詳着鳳凰兒,“不拈了,還應該加一些才好看!”邊說邊摘了一朵“雪皎”插在鳳凰兒的頭上。鳳凰兒臉羞得通紅,一時間連那朵花都好像被映紅了一般。
白羽音淡淡地将琴收了起來,仿佛不經意地問:“殿下,請問這位姑娘是?”
“見過郡主!”鳳凰兒連忙下跪,“奴婢是……是符小姐的遠房親戚。”
“你起來,何必自稱‘奴婢’呢?”白羽音道,“連太子殿下都不讓你下跪,我豈敢如此!你的舞跳得太好了,我真是自慚形穢。”
鳳凰兒臉更紅:“郡主過譽了,鳳凰兒哪裏比得上郡主呢。”
白羽音不和她再客氣,否則反而失了身份,隻對符雅道:“皇後娘娘交代的事也做好了,我們走吧。”
“是。”符雅垂首聽命,見她起身,又幫她整理衣裙。程亦風看在眼裏,心中萬分不是滋味:符小姐受制于人,不知道暗地裏要被這小妖女怎生折磨!我非得想一個什麽辦法,揭穿這霏雪郡主的真面目——就不信太子這樣一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血性少年,能容忍康親王祖孫作惡朝堂。
他這裏還沒想出對策,那邊符雅已經伺候着白羽音退到門口了。不過還沒跨出門,就聽外面太監又報:“殿下,狀元郎袁大人到了!”
“叫他進來!”竣熙命令。
符雅忙拉白羽音朝邊山靠了靠,讓出一條路,哲霖就恭恭敬敬地走了進來,和白羽音打了一個照面,略有驚訝之色,但很快又恢複了本來的神色:“微臣參見太子。未知殿下忽然诏臣前來,有何吩咐?臣還在禁足之中,本不應出門……”
竣熙一擡手,打斷了他後面的話:“你的确還在閉門思過之中——但是我聽說你昨天夜裏帶着人抄了菱花胡同。究竟是什麽天大的罪案,你連禁足都不顧了,要親自帶人去查抄?是大貪官麽?怎麽不先報上來?”
“這……”哲霖猶豫了一下。程亦風知道他必然不會據實禀報——康親王怎能容許白羽音的名字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事情聯系到一起?在康親王羅織的“事實”裏,白羽音昨夜不曾私奔,當然也不曾被綁架了。他看了看公孫天成,到如今還是不能領會老先生的意思。而老先生也完全沒有打算解釋給他聽,滿面好奇的盯着哲霖,仿佛很想知道是否當真發生了“大案”。
哲霖隻是稍稍遲疑了一下,很快就道:“啓禀殿下,不是貪污案。而是……很棘手的事。臣得到消息之後,自忖萬一上報,不知會引發什麽麻煩,所以決定先斬後奏。”
“什麽棘手的事?”竣熙有點兒不高興,“你既然是‘先斬後奏’,現在也該‘奏’了吧?吞吞吐吐的卻是爲何?莫非你覺得你的權力大過我這個監國太子?”
“殿下恕罪!”哲霖慌忙跪倒,“臣不是有心隐瞞,臣是……既然殿下問,臣再有什麽理由也不能再吞吐。回殿下的話,昨天臣得到消息,有邪教在菱花胡同集會,圖謀不軌,所以臣就讓順天府官兵将他們的神壇所在給封了,所有在場的邪教分子也都押入順天府大牢。因爲此邪教十分厲害,臣恐怕小小耽擱都會使他們察覺,逃之夭夭,爲害人間。所以臣才自作主張,先下手爲強。”
“邪教?”在場衆人大多茫然不知,或者以爲是上刀山吞火球的江湖騙子,或者想起前朝那些鼓動無知小民造反的枭雄,程亦風則是心中擔憂,不知哲霖會給菱花胡同的教會安上什麽罪名——倘若他像昨天夜裏白羽音那樣,說什麽暗害皇上圖謀叛變,那就一定要當場揭穿這個陰謀才行。
“你說什麽邪教?”竣熙問,“京畿地方,怎麽會突然出了邪教呢?”
“啓禀殿下,”哲霖道,“這個邪教叫做基督教。中原地方曾經禁過的‘景教’就是其前身。這邪教是外洋傳來,在此地建立了分舵。舵主名叫‘白赫德’,乃是一個紅毛藍眼的藩鬼。他宣揚那荒誕不經的教義,迷惑百姓,讓他們把綱常倫理都抛到腦後,男男女女在一間房内集會,不分尊卑長幼,都以弟兄姐妹相稱,且宣稱教徒都是上帝的子女——因那上帝就是他們的天,所以他們其實個個自稱天子。”
“這還了得!”在場的新科進士們雖然擁護變法,但誰不将孔孟之道供奉在心中?不論尊卑已經是荒唐,個個自稱天子,豈不就是造反?
哲霖還繼續說下去:“那白赫德以奉獻天國爲名,騙信徒們捐獻銀錢。不論信徒的貧富,收入的十分之一要捐給教會。他說,不捐錢将來就會下地獄,所以信徒沒有一個敢違背的。這白赫德聚斂了巨額财産,不知有何用途,也不知藏匿何處,臣将他收押之後,就想審出銀錢的所在,好收歸國庫,作爲新法之用。”
“這藩鬼簡直可惡!”竣熙拍案道,“我天朝上國,對往來之外國人素來友好,未料他們卻做出此等事情來。若不嚴加懲治,我天朝威儀何存?”
“可不是!”諸位新科進士都贊同,有的說要殺一儆百,有的說要徹底清查,鏟除一切教徒,還有的說,既然京城有其據點,或者别處也有,當小心行事,免得邪教連成一片乘機作亂。隻有少數說,不見得真的是造反,還是先查清楚,免得枉殺無辜。總之大家各抒己見,茶花的美好,音樂的動人,這時一掃而空。
“我看要徹底清查,恐怕會牽連很廣呢!”白羽音忽然開了口,竣熙才注意到她一直站在門口沒走。因問:“怎麽說?”
白羽音道:“本來這種大事,輪不到我插嘴,但是就我所知,親貴女眷中也有一些成了基督教的信徒。有些是小姐和丫鬟都信的,有些則是丫鬟不曉得從哪裏聽來,就信了的,還悄悄要傳給主母。我聽說這基督教信奉一個叫耶稣基督的人,他是童女所生,連父親都沒有。當初有人也拉我入教,我覺得這教義大大的有違倫常,所以就拒絕了。但是其他的女眷因爲貪新鮮,圖好玩,大約有不少上當受騙之人——否則,菱花胡同那麽大的宅院,怎麽就置辦得起來呢?”
大家聽說連親貴女眷也都入了教,先是驚訝,後來又覺得白羽音說的很有道理。竣熙問:“你說那要拉你入教的人,是誰?”
“這……”白羽音猶豫着,“我不敢說。”
“有什麽不敢說的?”竣熙道,“難不成還是母後麽?此等宣揚歪理邪說之人,我定意要嚴辦,你隻管說!”
“是……”白羽音仿佛還在猶豫,但忽然手一指身邊的符雅:“就是符小姐!”
這下,不由得滿場嘩然,幾十道目光統統射向符雅。程亦風急得恨不得立刻跳出來揭發一切,隻是公孫天成暗暗拉住他的袖子:“大人,等等。”
“還怎麽等?”程亦風焦急,“她這樣豈不是要把符小姐冤枉死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公孫天成道,“大人不要忘了,死地才有生路。”
“符姐姐,這是……真的麽?”竣熙詫異地望着符雅。
符雅的面上很平靜,看也沒有看白羽音一眼,徑自走到了竣熙面前,端正地跪下:“符雅不敢隐瞞,我的确是基督教徒,同白赫德神父早在婆羅門國就認識了。菱花胡同用作教堂的宅院是我幫白神父置辦的。我也曾廣傳福音。基督教義中童貞女生子是真的。不僅如此,耶稣受難,三日後複活也都是真的。正因爲他複活了,所以我們信的才不是枉然。”
竣熙一時驚得不知說什麽才好。在場的其他人也都竊竊地議論:什麽童貞女生子,什麽死人複活,這邪教果然邪得很!
“符姐姐,你……”竣熙斟酌着措辭,“你這樣一個見識廣博又聰明的女子,怎麽會被這種下三濫的邪教所騙?”
“殿下既然覺得我見識廣博又聰明,”符雅不答反問道,“那你認爲能讓我真心信服,連死且不懼的,會是下三濫的邪教嗎?”
“你……你這又是何苦?”竣熙道,“中原有那麽多神仙好信,爲何要去信那外藩的玩意兒?母後誠心禮佛,廣結善緣——你去信菩薩不是很好麽?即使是父王迷戀燒丹煉汞之術,也是修身養性之道。周易八卦之類,多的是學問,你可以去研究,何必攪進這邪教之中?你不愛權,也不貪财,何故要幫那外藩之人搜刮我中原的财富?”
符雅笑了笑:“中原如何古來自有‘菩薩’之說?還不是從天竺國傳來的?這不也是外藩之物嗎?燒丹練汞倒的确是中原代代相傳,但是殿下這麽快就忘記了三清天師麽?他怎樣取紅鉛,又怎樣用那周易八卦的道理将殿下困在行宮?”
竣熙當然沒有忘記,隻是急着要勸符雅,想不出更好的例子而已。“哪裏都有害群之馬。”他勉強辯道,“隻一個三清天師,不能就把黃老之術統統抛棄。再怎麽說,佛家、道家都還講究綱常倫理,沒有教導些……污七八糟的東西。”
“基督的教導也有綱常倫理。”符雅平靜地應答,“經上多處規勸,不可殺人,不可□,不可偷盜,不可作假見證,當孝敬父母。又當愛人如己。這些難道不就是倫常之綱嗎?”
衆新科進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爲此話并無問題。
白羽音卻冷冷的道:“一切害人的東西,倘若真想害人,就非得裝成對人有益的。試想,若有人開口就教導你要□擄掠殺父弑母,你大概不是調頭逃跑,就是直接去報官了,又怎麽會信他呢?”
“不錯,”符雅道,“經上說了,好樹結好果子,壞樹結壞果子,要看樹的好壞,就看它的果實便可。菱花胡同的每一個弟兄姐妹,虔心向主,日裏做着自己本分的活兒,夜晚還輪流來胡同裏照顧病人……”
“說到病人,臣有一事要禀報殿下!”哲霖打斷了符雅,“菱花胡同裏住的病人不少是大麻風,朝廷命令禁止這樣的人在京畿地方居住,以防傳染。如今邪教公然抗旨,不知有何圖謀!”說着,目光像劍一般盯住符雅,又掃向程亦風,似乎是挑釁他出來爲符雅辯解。程亦風氣得微微打顫,但公孫天成死死地抓住他不放:“大人,小不忍則亂大謀!”
“圖謀?”符雅毫不畏懼的回視着哲霖,“圖謀就不敢說,目的卻是有的。我們當然知道朝廷有旨,凡是有麻風、傷寒、暑痙、鼽窒等症者,必須送往京城以外三十裏,不愈不得回京。這樣做,固然确保京中不會疫病流行,但是對這些病患和他們的家人未免殘忍。病患中有的是祖父母,有的是父母,他們将死之時,沒有子女送終;病患中又不乏無知孩童,一旦出京,就再也見不到家人。我們教會之所以悄悄收留這些人,就是爲了讓他們可以由家人陪着,走完最後一程,這難道有錯麽?再說,白神父通曉醫術,可以治病救人。教會在京城這幾個月,請問疫病可有流行?”
哲霖被她質問得一怔,還未想出駁斥之詞,符雅又接着道:“我聽說昨天袁大人查抄菱花胡同時,将所有病人就地正法,請問這是依了哪一條王法?你爲何不讓人将他們送到三十裏外,而是要将他們殺死?”
“當時情況緊急。”哲霖道,“一時間突然出現這麽多大麻風,未免造成疫災,隻好當機立斷,将他們殺死。”
“當機立斷?”符雅冷笑道,“袁大人還自诩是一個講求綱常倫理的人——所謂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當時病患中有袁大人的親人,袁大人難道也會将他們就地斬殺嗎?”
竣熙之前并沒有聽說斬殺病人的事——就算邪教中人可惡,病人爲他們所收容,卻是無辜,哲霖這樣做未免過分。他就皺起了眉頭:“亂殺人的确是不對。不過,那個藩國來的什麽邪教分舵舵主,若不是他把病人悄悄藏在京城,這些病人好好在外養病,也不會招來殺身之禍。叫順天府去查一查,死了哪些人,燒埋銀子從沒收邪教的财産中支出。袁大人你到時要親自向家屬們解釋情況。”
哲霖聽出話中偏袒自己的意思,暗暗歡喜,道:“是,臣一定做到。隻是現在要審那藩國的妖僧白赫德,他口風甚緊,似乎中原話也不是很懂,一時也難以問出将聚斂的财寶收在何處。”
“這個……”竣熙看了看符雅,“符姐姐你不是會說好幾國的藩話麽?白赫德說的什麽話,你總會說吧?你去順天府幫他們一幫,或者可以将功折罪……”
“我的确是罪人。”符雅道,“但是不是袁大人安給我的罪名,我不需要将功折罪。再有什麽罪,我主耶稣在十字架上也已經爲我贖了。”
“你……”竣熙念着往日的情分,才想保住符雅,沒想到她這樣固執,“你再如此執迷不悟,恐怕母後也不會保你——前朝對景教教徒是立斬不赦的,基督教既然是一路貨色,你恐怕也難逃死罪——爲這個白白丢了性命,值得麽?”
“耶稣能爲我而死,我還有什麽不能爲他做的?”符雅淡然卻堅定的回答,又看了一眼程亦風,好像是知道自己必然難逃一死,用這一眼來訣别了。
程亦風心理裏不由刀割針紮一般地疼:符小姐向日待我如何,如今回憶起來,曆曆在目,隻恨我這木頭一般的人,全然辜負了她!她昨夜說了那些肺腑之言,我也未曾回應。今天若是就這樣沉默下去,豈不……想着,就發狠要甩脫公孫天成的手:“殿下,臣……”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表态,卻見鳳凰兒撲通向竣熙跪倒:“太子殿下如果要治符姐姐的罪,就請連鳳凰兒也一并治罪吧。”
“你……這是做什麽?”竣熙驚訝,“快起來!”
鳳凰兒隻是搖頭。
竣熙道:“我何嘗想治符姐姐的罪,但是她固執己見,你也不是沒看見——符姐姐,你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不要爲了此等邪教白白犧牲。”
“殿下,你不明白。”鳳凰兒輕輕的解開了衣領,從裏面取出項鏈來,“鳳凰兒就是景教的教徒。”
“什麽?”竣熙驚得幾乎站立不穩,“你——你——這話不好混說!”
鳳凰兒将那項鏈解了下來,交到竣熙的手裏,上面果然墜着十字架。“殿下不記得了麽?鳳凰兒是西瑤景族人。”她道,“景族之所以得名如此,就是因爲我們族人都是信奉景教的。我聽大家方才的話,景教是老早就被名令禁止的,凡教徒,殺無赦,而基督教新近傳來,還沒有被禁,也談不上處罰。由此看來,這裏如果有誰該死,那就是鳳凰兒。”
竣熙對着鳳凰兒,滿腔柔情蜜意,别說治她的罪,就是誰動她一根頭發,他也決不答應。驟然聽到她竟是景教教徒,怎不完全亂了方寸,怔怔地握着那項鏈,不知該如何是好。
鳳凰兒道:“殿下聽了許多人說基督的教導如何不符合綱常倫理,殿下也聽了符姐姐的辯駁。鳳凰兒沒有符姐姐的學問,說不出大道理來,但是卻知道,主耶稣一直在保護着我。我小的時候,父母病故,我被人販子拐賣進了歌舞伎班子。别人看來,真是萬分不幸,但誰又會知道這個歌舞伎班子能夠從西瑤來到涼城,能夠進宮?鳳凰兒進宮,第一次表演就……遇到了麻煩,本來難逃此劫,但誰料到符姐姐正好在場,能施以援手?後來鳳凰兒逃了出來,又正好碰到了太子殿下,被殿下收留——及至我被迫出宮,看來也是壞事,卻得到了符姐姐的悉心教導。符姐姐被袁大人綁架,看來也是劫難,但卻讓鳳凰兒有了重新進宮的機會。世界上哪裏有這麽多碰巧的事呢?一個銅錢扔起來,隻有一半的機會得着正面,一個骰子擲起來,大概六次中有一次是六點。鳳凰兒每次遭遇解難,無數的可能,卻偏偏都化險爲夷,且一步一步将我引向殿下,這豈是‘湊巧’可以解釋的?”
所謂“禍兮福之所倚”讀書人都讀過這一句,沒什麽稀奇的。而竣熙聽她說着話,隐隐有一種“緣分天注定”的意味,心裏又是甜蜜又是焦急:他是無論如何不能把鳳凰兒當成邪教徒處死的。
鳳凰兒又接着道:“主耶稣教導過我們,他對我們這一輩子早就有所安排,任何事都有他的美意在其中。他叫萬事互相效力,讓愛主的人得益處。殿下看,這教導可有半句是假的麽?”
竣熙無心聽什麽“耶稣的教導”,隻想着鳳凰兒的安危——鳳凰兒不能有事,符雅也最好不要有事。聽她們的描述,這個基督教的教義并非大逆不道,白赫德也沒有在京城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隻要問清楚向信徒征收的銀錢去向如何,倘若他們不過是像寺廟道觀一樣募集些善款治病濟貧,這件事情可以平息下去。如果真的幹了什麽壞事……他自己立刻又否定了這個猜測:鳳凰兒這樣的姑娘都笃信耶稣,他們怎麽會幹壞事呢?
越想,心中就越堅定,終于道:“景教被禁絕,是前朝的事情。前朝還有皇帝下令滅佛呢,難道今天也要将和尚尼姑趕盡殺絕麽?所以,你們誰都不要随便說死罪。”
“但是殿下——”哲霖看竣熙态度轉變,急道,“景教早已不成氣候,鳳凰兒姑娘與世無争,自然不必深究。但這個基督教真的古怪萬分,方才殿下也聽到,他們的信徒有販夫走卒,親貴女眷,甚至連朝廷大臣也和他們頗有來往呢,連程大人也曾經去過菱花胡同幾次——程大人,你不會否認吧?”
程亦風正愁插不上嘴,聽言,當即上前一步道:“不錯,我是去過。基督教并不是朝廷名令禁止的邪教,白神父勸人向善,又以身作則,我聽說你們去拿人的時候,他本來可以逃走,但是爲了保護别的信徒,才會落到你們的手中——此人對自己所信仰的耶稣至忠,對教友至義,對病人、窮人至仁,乃是以個堂堂正正的君子。我程某人與人結交,不論貧富,不論貴賤,不論鴻儒白丁,不論中原外藩,隻要是君子,我就願意同他做朋友。袁大人覺得這樣做有錯麽?”
袁哲霖沒有和程亦風當面沖突過,愣了愣,才道:“大人說是結交君子——我聽說樾國人都認爲玉旈雲身邊的石夢泉是個大大的君子,莫非大人也要結交他麽?再說,君子和僞君子光看表面又豈能分别得出?如果這個白赫德背後還有旁人,隻不過打着教堂的招牌來招兵買馬,意圖對朝廷不利,或者勾結樾寇——将來萬一出了事情,誰來擔待?”
程亦風冷笑:“袁大人也算是消息靈通的人,怎麽不知道菱花胡同教會裏多是些平民百姓呢?就算還有符小姐這樣的親貴女眷,就算還有我這種心存好奇,就去看個究竟的朝廷大臣,我們的一舉一動,還不是都被袁大人你牢牢地掌握着?如此說來,袁大人你那支龐大的細作隊伍,比我們統統加起來還要厲害。我們真想要造反,你會不知道?一邊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一邊是中原武林的高手,誰造反比較容易成功呢?”
“手無寸鐵不過是表象。”哲霖道,“你怎知道他們中不是卧虎藏龍?”
“不錯,耳聽多是虛,眼見未爲實。”程亦風道,“袁大人出入禁宮竊取試題易如反掌,這你是演示給大家看過的。而菱花胡同的諸位有什麽本事我就沒有見過了——白赫德是武林高手麽?那他爲什麽現在還關在監牢之中?或者符小姐比你嫂子的武功還要好?那她當日怎麽就被你挾持了呢?什麽是謹慎小心,什麽是捕風捉影,我想大家都還分得清楚吧?”
“本領并不光是武功吧?”哲霖道,“白赫德使的也許是苦肉計,符小姐今天或者就是欲擒故縱,而鳳凰兒姑娘說不定就是美人計呢?”
“袁哲霖!”竣熙怒而拍案,“你說什麽!”
“臣……”袁哲霖想勸谏“色字頭上一把刀”之類的話,但竣熙厲聲喝住他:“今天從頭到尾就是你一個人在說!基督教如何是邪教了,如何搜刮銀錢, 如何意圖造反有勾結樾寇了,全是你一個人說出來的,連半點證據也沒有。那個白赫德我是沒有見過,但是符姐姐是怎麽樣的人,我清楚得很!她深得母後的信任,豈容你胡亂污蔑?而鳳凰兒——”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好像下面要說的話已經醞釀了許久,這時終于要出口了似的,片刻,才道:“鳳凰兒和我情投意合,我遲早就禀明父王母後,迎娶她爲太子妃——你敢胡言亂語壞她名聲?”
哲霖愣住——竣熙對鳳凰兒如此認真,他是沒有計算到的。
“基督教的事情,不需要你去查。”竣熙道,“你給我繼續閉門思過去。念在你揭發貪官有功的份上,若你就此好好反省,一個月期滿,我仍然會不計前嫌地中用你。若是你再……再做些先斬後奏的事,我定不輕饒!”
“是。”哲霖知道教會的這件事屬于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既然已經砸了,此刻多說什麽都沒有好處,隻能等風頭過去,再做補救,因而叩拜:“臣知罪了。臣告退!”起來躬身,一直倒退出門去。
竣熙親自攙扶着鳳凰兒,又叫符雅也起身。“這個事情本來是小事,不必小事化大。”他道,“我讓順天府去查,查不出罪狀來,就會釋放那個神父了。隻要以後不做違法亂紀的事,天朝上國,不見得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基督教。”
鳳凰兒登時大喜:“多謝殿下。”
符雅亦深深一福:“謝殿下的恩典。”
程亦風自然也開心,輕輕問公孫天成:“先生說的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這麽一回事?先生怎麽知道這樣行得通的?”
公孫天成輕輕一笑:“其實就在貢院事件的那一天……”原來那天鳳凰兒不知符雅的去向,又到程亦風家裏來尋找,可巧就遇到了等着消息的公孫天成。老先生無意中看到小姑娘頸中掉出來的項鏈,認出和教堂的雕塑一模一樣,猜想鳳凰兒和教堂必有聯系,就暗中言語探問,果然就問出了鳳凰兒是景教教徒的事。當時就想利用鳳凰兒和竣熙的關系化解符雅的危機,便問鳳凰兒是否願意幫忙。小姑娘看符雅就好像唯一的親人一般,能救符雅的,如何不肯,當即答應。公孫天成就如此這般地囑咐,又制造合适的時機——他一方面讓嚴八姐監視景康侯府,一方面拜托宇文雍照着嚴八姐抄來的名單修改刑部詢問記錄。那些人本來心中有鬼,一被提審,無不如實招供的,久而久之,宇文雍連記錄也不需要修改了。到後來哲霖寫折子給竣熙,要求對貪污犯網開一面時,鳳凰兒正在竣熙身邊伺候,就偷偷把折子偷了出來。公孫天成按照嚴八姐的名單把漏網之魚統統填上,結果就成了揭發信。他本打算慢慢逼哲霖出手的,未料中途殺出個白羽音來,加速了計劃的進行。也算歪打正着,現在終于圓滿地解決了。
程亦風才舒了一口氣:“先生你瞞得我好啊!我可差點兒沒有急死!”
公孫天成隻是笑:“要是一早告訴了大人,這戲怎麽唱得真呢?大人的喜怒哀樂都挂在臉上呢!”
程亦風也知道自己不擅權謀之術,果然怪不得公孫天成。看看周圍,經過了這一場變故,大家都無心繼續作詩了,紛紛向竣熙告辭。而竣熙自然也有很多話要和鳳凰兒悄悄地說,就不留客。
符雅呢?程亦風探頭張望,卻是不見。方才危急之時,心理翻滾着不少話,想一股腦兒的說出來,生怕晚了就再無機會。現在危機解除,忽然就半個字也不記得。符雅昨夜說,當初涼城的城樓上,程亦風隻記得朝陽公主,不記得她——程亦風的記性可不就是這麽差麽!
不如就算了,等哪天想起來,又有合适的機會再說?
才起了這樣的念頭,他又忍不住暗暗打了自己一巴掌:“程亦風啊從程亦風,你一世做人就是這樣的爛脾氣。一切能拖則拖,拖到最後,徒然後悔!你就不能好好的做一件事麽?”
如此想着,心潮激蕩。“公孫先生,我想起有事要去辦,你自己回去吧。”他說着,丢下了公孫天成,又來和竣熙告别,就直追出東宮來了。
可是,兩旁的步道上隻見太監宮女來來往往,根本沒有符雅和白羽音的影子。
到哪裏去了?他撓頭:回去坤甯宮?還是出宮了?
心有不甘,他先朝後宮的方向追了一段,畢竟不好進後宮,所以未見到人就回了頭,又往出宮的方向追,一直追到宮門口,也沒有看到。不由洩氣萬分。
其實他不曉得,白羽音帶着符雅,既沒有回坤甯宮見皇後,也沒有出宮,隻是走到了東宮花園的深處。初冬時節,到處蕭索,夏日茂密的樹叢,如今一眼就可以看透,直看到鏡子一般平靜的池塘。
白羽音一步一步的朝池塘走,符雅喚她,她卻不聽。
“郡主,”符雅道,“皇後娘娘還等着你呢——康王爺大約也等着你回家呢,花園裏這麽冷,仔細着涼。”
白羽音走到了池塘邊,将琴擱在一塊假山石上,伸手摘了一條光秃秃的柳枝,端詳着,把玩着,忽然轉身“啪”的一下抽在符雅身上,柳枝堅韌,符雅的肩頭立刻出現了一道血痕。她驚得退後兩步:“郡主,你這是做什麽?”
白羽音冷笑着,揮動柳枝再次抽來:“真可惜,我今天沒有能治死你!如果不是你,我不會被迫讓他們殺了帆哥哥!我恨死你了!”她說話的時候,柳枝像吐信的毒蛇,一下一下舔向符雅。符雅素來沒有練過武功,怎麽躲閃得過,片刻就已經遍體鱗傷。
白羽音也打累了,稍稍住了手:“鳳凰兒……那個死丫頭,我原先倒是沒有料到你還安插了這樣一步棋。現在你的教會也得救了,你也不需要我外公了,你是不是打算借她的口向太子揭發我?”
“奴才怎麽敢!”符雅搖着頭,“郡主是皇後娘娘親自挑選了兒媳婦……我做奴才的,怎麽敢胡亂插手主子的事。鳳凰兒今天會出來說話,我也沒有料到。”
“說得倒好聽。”白羽音冷笑,“原來你也是一個說一套做一套的人。我今天才發現。”
符雅不知她究竟想怎樣,既不能呼救,又不能自衛,看她一步步逼近自己,隻能一步步後退。但白羽音停住了腳步,若有所思。片刻,道:“你幫我拿着琴,我們走吧。要有人問起,你就說是自己摔的,知道了麽?”
符雅不想多惹麻煩,便點了點頭,走到假山石邊,将白羽音的琴抱了起來,卻冷不防背後被人一推,她失去重心,一頭就摔進了池塘裏。刺骨的池水浸透她的傷口,不住地打顫。
白羽音哈哈大笑:“我告訴你,之前我根本就不稀罕太子妃這個位子。不過現在我非要得到不可。你,鳳凰兒,程亦風,我一個一個把你們治死,爲帆哥哥報仇!”
說着,轉身朝來路跑去,便跑邊喊:“救命啊!符小姐掉進池塘裏啦!符小姐幫我撿琴,掉進池塘裏啦!”
她的聲音那樣的尖細,那樣的刺耳,像錐子一樣。符雅記憶裏深深埋藏的片段被這樣一刺,都湧了出來——沉船,慌亂的宮女,韓國夫人……她是沒有活路的,早晚而已。
早晚而已。回憶沉重,濕透了水的冬衣更加沉重。她漸漸地向水底沉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下福利真的結束了……
閃走作事去了
一百章啦……哈哈哈哈哈
03/10/2009 俺居然把皇後的家寫成慈甯宮了……分特……雖然皇後也不是長住坤甯宮的,但是我懶得編造一個宮殿的名字了,等我有空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