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八姐雖然撲空,但變招毫不遲緩,一個筋鬥翻過去,腳才沾地,立刻回身一腿橫掃哲霖的下盤。哲霖本來就沒站穩,這下還不被他掃倒?眼見着嚴八姐一腳超自己當胸踩下,他隻有就地打滾才閃了開去。不過嚴八姐已經占盡優勢,一腳不中立刻再踩一腳,哲霖隻有不停的在地上打滾才勉強逃脫,什麽風流倜傥都蕩然無存。
“這是何人?”竣熙問程亦風,“怎麽好像跟狀元郎有深仇大恨?”
“這就是漕幫幫主嚴八姐嚴大俠。”程亦風道,“臣昨日才找到了他,他就是來向殿下禀報他和狀元郎之間恩怨的。”
竣熙雖然對哲霖的所作所爲十分氣憤,但是這樣當着他的面追殺朝廷命官的更叫他看不下去:“這……這成何體統!就算狀元郎十惡不赦,也自有我這個太子來裁決。他這樣公然又打又殺,當我是死的麽!”當下一跺腳,喝令禁軍士兵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救狀元郎?把這個狂徒給我拿下!”
禁軍士兵不是不想上,而是看到嚴八姐招式淩厲力大無窮,都逡巡不前——看哲霖每次閃開,嚴八姐就在黑石方磚地上跺出一個半寸來深的腳印,誰要是上前和他動手,一不留神被他踢到,不死也得殘廢!是以禁軍中人隻敢遠遠的繞着嚴八姐和哲霖兩人,而官員們更躲在他們之後。
哲霖好不容易才打挺跳了起來,觑見符雅還被圍在圈内,便向那邊迅速的一閃。程亦風見狀,心髒不由跳到了嗓子眼:啊!他是要挾持符小姐了!
嚴八姐顯然也是有此一慮,縱身躍起,劈掌打向哲霖的天靈蓋。豈料哲霖那一晃根本是虛招,身形一閃就躲開了嚴八姐,同時兩臂一絞,捉住了嚴八姐的手臂。
“好小子!”嚴八姐道,“本領沒有多大,倒會使詐!”
哲霖冷笑一聲:“兵不厭詐,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麽?”凝力在兩臂,想要将嚴八姐的手臂卸脫。
不過以嚴八姐的武功,豈能這麽容易就被人制住?他大喝一聲,同時發力一振,就脫出了哲霖的掌握,輕蔑地笑道:“光靠一張嘴,你所能蒙蔽的也不過就是武林中那群貪圖功名利祿之徒罷了!我嚴八姐決不容你爲害江湖!”說話之時,雙掌猶如大潮時江中的怒濤,“啪啪啪”直向哲霖攻去。轉瞬之間,哲霖已經又籠罩在他的掌風之下。
能當上武林盟主,必然不可能是徹頭徹尾的銀樣镴槍頭,哲霖左閃右避,身形如穿花蛱蝶,功夫也不可謂不俊俏。嚴八姐每次打到他要害之位,他總能堪堪避開,至多被扯下一幅衣衫而已。旁觀的竣熙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以爲傳奇話本中的高手過招便是如此,一瞬間竟然連這是真正的生死相搏都忘記了,隻顧着大開眼界。而程亦風卻無暇看熱鬧,見到符雅還在圈内,随時會被卷入戰團,他急得直跺腳:怎麽辦?怎麽辦?要是符小姐有什麽三長兩短,我這一生都不會安樂!
這樣熱鍋上螞蟻般的慌亂了片刻,他耳邊忽然響起了符雅的聲音,說的正是那《聖經》裏的話“我若死就死吧”。他登時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不錯,我若死就死吧!總要救得符小姐,才不枉她如此對我,知音一場!當下把心一橫,牙一咬,沖出人群去,拉住了符雅,就地一滾,直朝安全之處翻轉而去。他聽得拳風呼呼,嚴八姐跺碎的地磚噼裏啪啦的飛過來,自己仿佛就回到了落雁谷矢石交攻的戰場。顧忌不了那麽多,他隻暗暗禱告老天相助。又猛然看到符雅的臉,離自己那麽近,沒有一點驚慌,沒有一絲錯亂。他震了震,心底埋藏得很深的記憶忽然被喚醒——在什麽地方見過?仿佛是當年涼城城樓上?是那個被自己誤認人歌姬的女子?不,決不是!雖然那個女子的面容在他的記憶力漸漸模糊,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絕對不是符雅!那麽過去曾在哪裏見過符雅麽?或者隻是錯覺?
他的身子在翻轉,心思也在翻騰。不過,冷不防後背一疼,撞到了什麽硬物。他“啊喲”叫了起來,周圍的禁軍圍上:“程大人,你沒事吧?”他才如夢初醒:已然和符雅到了安全之處了。
他撫着後腰:“啊,沒事,沒事……符小姐也沒事麽?讓小姐受驚,實乃程某之過。”
符雅站起身來,向他深深一個萬福:“多謝大人舍命相救,符雅感激不盡。”
“不必,不必。”他也起身活動着筋骨,感覺手腳多處磕損,但能救出符雅也是值得的,“本是程某将小姐卷入此事,若不能保小姐周全,程某于心何安?”
符雅笑了笑,低聲喃喃道:“大人這是第二次救我,上次的恩情,符雅還沒有償還呢!”
“小姐說什麽?”程亦風好是奇怪。
“沒什麽,”符雅道,“我說我家裏有些很好的跌打酒,回頭差人給大人送過去。”
程亦風皺了皺眉頭:她方才分明說了别的話!不過也無暇深究,因爲就在他們脫離險境這一瞬的功夫,那邊哲霖和嚴八姐的争奪更加激烈了起來。他們外行人隻看兩邊打得難解難分,不知哲霖實在隻有勉強招架之力,全無還手之功,再過個十來招,必然要敗下陣來。
然而就在哲霖險象環生的時候,突然一條人影從窗外撲了進來,輕如雨燕,“倏”的插到了戰團之中,一掌擊向嚴八姐的心口。嚴八姐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連忙後退避讓,争奪雙方就稍稍分開了。大家便看清來人是個妙齡女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長眉入鬓,鳳眼含情,竟然還是個美貌尤物。此等佳人在秦樓楚館輕歌曼舞不稀奇,如今閃轉騰挪招式毒辣的攻向嚴八姐,怎不叫人驚訝!
“早料到你還有幫手!”嚴八姐冷笑,“要不然憑你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怎麽能偷了那畫卷去?”
哲霖稍事喘息,但口中卻不停:“做将軍重要的是能指揮得了猛士,程大人不也不懂得上陣殺敵?做武林盟主也是一樣的,要緊的是将各大高手團結起來,萬衆一心保家衛國,你理會得我自己的功夫如何呢?”
嚴八姐一邊和那女子相鬥,一邊哈哈大笑道:“世上有人敢作敢當,有人敢作不敢當,還有人非但敢做不敢當還要說出一通歪理來。你堂堂須眉,竟然要一個女子來救你,我看你還是回家吃奶去吧!”
哲霖不待反唇相譏,那女子已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嚴八姐,我聽說你是個有膽識的人,早想見識一下,原來也不過是個莽夫罷了。你打不赢我,就笑我‘三绺梳頭,兩截穿衣’。那天你眼睜睜看着玉旈雲從你鼻子底下溜走,你是不是也笑說‘好男不跟女鬥’呢?”
“你——”讓玉旈雲和石夢泉被神秘老人救走是嚴八姐一大憾事,他聽這女子如此譏诮自己,怎不勃然大怒,當下加快攻勢,想要将對手擊敗。但他哪裏知道自己已經中了這女子的詭計——他越是着急,招式就越是混亂,反而女子身法輕靈無比,忽東忽西,時左時右,好像真的會飛一般,把嚴八姐逗得團團轉。
“嚴幫主的情況不妙!”符雅低聲對程亦風道,“再如此下去,就要落敗了!”
程亦風隻知道這樣打下去無論誰勝誰負都解決不了問題:“小姐有何高見?”
符雅搖搖頭,盯着那女子的臉:“好像在哪裏見過她似的?”片刻,她忽然反應了過來——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景康侯的正妻新冊封的一品趙國夫人思韫。平時見她都是濃妝豔抹,俗不可耐,今日素面勁裝而來,難怪驟見之時沒有人出來。符雅立時心生一計,驚叫道:“趙國夫人!怎麽是你!”
思韫一驚,險些被嚴八姐抓到,幸而她翻身閃開了,怒視着符雅道:“不錯,正是我,那又如何?你該擔心你自己的那些小秘密才是,你……”
似乎她對符雅秘密前往教會的事也知情。但在她吐露那威脅之前,嚴八姐暴喝一聲,劈掌斬向她的頸間。她因爲分神看符雅的緣故,來不及閃避,終于被嚴八姐鎖住了咽喉。不過,命懸一線的時候,哲霖從旁躍起,抽出一個禁軍的腰刀,也抵住了嚴八姐的後心,三人僵持,随時都會血濺當場。
“嚴八姐,你若還是條漢子,就放開我大嫂。”哲霖道,“欺負女人算什麽英雄?再說,她是當今一品趙國夫人,你殺了她,也必定沒命走出這裏。”
嚴八姐毫不放松思韫,他笑道:“現在你的刀子稍往前送一點,我也沒命了。不過我沒命之前,我一定捏死這個什麽狗屁趙國夫人,也算不虧本!”
“嚴大俠,”符雅快步跑上前去,“不如大家就此罷手,你今日來此是爲了說明事情的真相,不是爲了殺趙國夫人,也不是爲了送命,對不對?太子殿下通情達理,如果他知道你情有可原,必然會網開一面,不計較今日的冒犯。”說着,向竣熙直使眼色。
竣熙會意,連忙道:“不錯,趙國夫人是一品命婦,請嚴大俠你千萬不要傷害她。我已聽公孫先生說過嚴幫主你的經曆,他說你一心報國,是個難得的人才。你有何冤屈,盡管先跟我說,我必然秉公處理。”
嚴八姐瞥了竣熙一眼,并不怎麽信他,因而又轉頭來看符雅。符雅道:“太子殿下如今身負監國重任,就相當于一國之君。所謂君無戲言,太子殿下既然承諾了你,必然不會出爾反爾。”竣熙點頭不止。符雅又盯着哲霖道:“監國太子之言如同聖旨,如果有人存心抗旨,背後搞些陰謀詭計,太子殿下也絕對不會輕饒。”
哲霖虛起了眼睛,他顯然知道符雅的隐意,隻是在計算雙方的籌碼而已。終于,他抛下了手中的鋼刀。嚴八姐猶豫了片刻,也松開了思韫的咽喉。所有在場的人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嚴……嚴幫主……”竣熙強作鎮靜,但其實生怕說錯了什麽突然又讓情勢劍拔弩張,因此他聲音也微微顫抖,“你……你有什麽冤情,現在可以說了。”
“冤情……”嚴八姐沖地上的那把鋼刀踢了一腳,這利器立刻橫空飛起,“奪”的釘入對面柱子裏。“也算不得冤情,隻是這個人——”他指着哲霖,“他爲了當上武林盟主不擇手段,甚至殘害了丐幫幫主!”當下,就把之前曾經和公孫天成說過的一番經曆跟竣熙也講了一回。
這堂上少有江湖中人,嚴八姐所說的大多數名字竣熙和衆官員連聽都沒有聽說過。那些門派之間的恩怨,大家更是一頭霧水。唯一能聽出來的就是一點:若按常理,哲霖絕對不可能當上武林盟主,所以他使了不少非常手段。對于大部分官場中人來說,拉幫結派互相利用是司空見慣的事,是以他們并不似嚴八姐這樣憤慨。所有這一切無非是向他們發出了一個訊号:這個新科狀元并不簡單,如果讓他繼續留在太子身邊,隻會威脅自己的地位而已。
當然,也有像趙興這樣對科考舞弊義憤填膺的,根本不在乎哲霖還有别的什麽惡行,認爲單憑竊取試題一條,就已經是罪大惡極。所以,不待竣熙理清楚武林盟主這一團亂麻,白發的老尚書就道:“殿下,袁哲霖在武林中做了什麽,單憑這位嚴幫主的一面之詞,也很難定奪。但是他竊取試題之事卻是千真萬确的,請殿下立刻将他收押,按律處置,以正綱紀!”
竣熙一想,果然也應該這樣辦,拖久了,還不知道要生出什麽變故來呢。但剛要下令,哲霖卻上前一步,道:“殿下,方才殿下問臣兩個問題:第一,爲什麽要竊取試題;第二,如何竊取試題。臣已回答了第二個問題——身手不凡盜取試題的俠女就是我嫂子趙國夫人。她進宮方便,也不惹人懷疑。臣所以請她來完成這個任務。至于殿下的第一個問題,臣還沒有回答,可否請殿下給臣一個機會?”
竣熙本來就一直對此不解,早想問個明白,隻是被嚴八姐一通攪和打斷了而已。這時哲霖自己提起,他很自然就道:“你究竟是爲了什麽原因?”
哲霖“撲通”一下直挺挺地跪倒:“臣之所以作出此等驚世駭俗之事,完全是爲了告訴殿下——天下間還有許多的人才,隻要能将他們團結起來,讓他們個盡其所長,就可以達到許多原本認爲達不到的目标。臣可以輕而易舉的從東宮裏偷取恩科試題,也一樣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竊取樾軍的作戰計劃,甚至可以拿下樾國皇帝的項上人頭。要想徹底消滅大青河對岸的這個勁敵,并不是大家所想象的那樣困難。”
“真是癡人說夢!”有人不屑。又有人道:“分明是原本想投機取巧,結果被人撞破,所以現在才花言巧語來辯解。”
“武功隻是一種本領,文才也是一種本領,謀略又是一種本領。”哲霖并不在乎那些議論聲,“任何行動能夠成功,都離不開事先周密的計劃——你們以爲我被‘撞破’隻是巧合麽?所謂恩科舞弊案,從一開始就是我計劃好了的,就連今天的審問,也是我計劃的一部分。”
竟有如此狂言,衆人嘩然。竣熙也道:“你說什麽?”
哲霖道:“我早有心向太子殿下獻計,但是害怕單單進言,未免空口無憑,所以就要先做出個例子來給殿下看——趙國夫人原來也并不是我兄長的妃子,她實際是我馘國的一名女俠。我讓她假裝和家兄相認,爲的就是讓她能夠出入宮庭,盜取試題。之後,我特地讓手下假扮試題販子,到程大人面前來叫賣,又特地遺落試題留下線索。我禁锢符小姐,又放了她,目的其實就是要她到程大人面前來揭破此事。這樣,我也才有機會在殿下面前道破機關。”
所有人都成了他的棋子?連程亦風也忽然感到憤怒:他們千方百計要指證哲霖,符雅甚至忍受着可能要失去親友、失去性命的煎熬,卻原來是幫他演了一出戲!他們所有的掙紮,所有的抉擇,都早在哲霖的計劃之中——不僅如此,他仿佛還在暗處時刻盯着他們,以便進行下一步的計劃!血液沖上頭腦,他恨不得像個市井之徒一樣揪住哲霖的領子痛罵一番。
竣熙的臉色也很難看——哲霖說是給他獻計,其實倒不如說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間。
“殿下,”哲霖道,“臣知道臣的所作所爲有違常理,但是臣的确是爲了向殿下展示設立細作司的好處。殿下請想,臣盜取試題之是倚靠趙國夫人一位女俠,而如今武林義師已經不再互相争鬥,一心爲朝廷效力,他們将來能夠成就的事業,必然不可限量。殿下要将臣治罪不要緊,隻要殿下采納臣的提議,設立細作司,讓我國的高手滲透樾國,使樾寇不得安身,那麽臣死也瞑目了!”說完,伏地叩首,竟然真有甘心赴死之态。
不會又是演戲吧?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連竣熙也因爲被“狼來了”一場,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程亦風的怒氣卻轉化爲一種複雜的情緒:爲了一個提案竟能如此?這個年輕人的确有些不擇手段,隻是這份堅持叫人不得不欽佩——前夜符雅曾暗示過,如果不能持之以恒,不能甘心犧牲,那就沒有信仰可談。他程亦風或許滿口仁義道德,但和偏激的哲霖比起來,缺乏的不就是這一份執著嗎?
細想哲霖的提案,從來就不是一件壞事,況且他又有實力,爲何不能支持他,爲國效力呢?方才這樣想,另一個憂慮又攫住程亦風:哲霖知道符雅參加基督教的事,如果不将他和他的同黨都遠遠的流放,會不會威脅到符雅呢?
正這樣想着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面響起景康侯的聲音:“殿下,舍弟年少無知,請殿下饒恕他吧!”說時,跌跌撞撞的撲了進來,跪倒在地。
他并不是一個人來的,後面還有好些陌生的面孔。有的人衣裝古怪,有的人面有刺青,還有和尚和尼姑。堂上官員和竣熙都大是不解。唯嚴八姐識得這些人,都是支持竣熙做盟主的各個門派。最後進來的是東海派的姜廣軒和他夫人——姜廣軒顯然舊傷未愈,面上還有病容,但也在他夫人的攙扶下,同一衆江湖人士跪倒在竣熙面前:“我等都是袁盟主集合起來的,願意赴湯蹈火爲朝廷效力!”
“你們……”嚴八姐怒道,“你們都被他蒙蔽了!如果你們有心殺敵報國,何須當細作?我們大可以像崔女俠一樣組織民兵,或者幹脆投身軍營。”
“嚴八姐!”達摩門的慧慈和尚道,“貧僧不知道你究竟安的什麽心!要你劫殺玉旈雲,你就放走她,我們要報效國家,你又三番四次的從中作梗。如果非要你做武林盟主,你才肯罷休,袁盟主也不是貪圖名利之人,相信爲了武林團結,他把位子讓給你也不在乎……”
“袁盟主不在乎,我們在乎!”姜廣軒道,“中原武林這麽多年四分五裂,若不是袁盟主,怎麽可能團結在一起?袁盟主謀略過人。像竊取試題這樣的計劃,若是換了你嚴八姐一定就做不來。況且,你和玉旈雲私相授受狼狽爲奸的這一樁公案還沒了結呢!”
“放屁!”嚴八姐怒道,“我幾時和玉旈雲勾結了?我漕幫弟兄辛辛苦苦堵截玉旈雲的時候,你們都在神農山莊争奪武林盟主呢!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和玉旈雲勾結了?你倒說來聽聽!”
姜廣軒冷笑:“嚴八姐,世上的任何事都是一樣,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作了些什麽勾當,我姜某人固然沒有親見,但袁盟主卻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像你這幾天來躲在何處,程大人怎樣找到了你,他全都曉得,否則怎麽部署今日的一切?你莫忘記了,袁盟主向太子殿下獻計,是要設立細作司,這些監視打聽的功夫,他自然是個中行家。那些你自以爲收藏得很好的小秘密,早就已經盡在袁盟主的掌握之中。”
“呸!”嚴八姐啐道,“我站得正,行得直,有什麽要隐瞞的?你們要憑空捏造,我絕不承認!”
他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自然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唯一擔心的,就是連累自己的救命恩人符雅和白赫德。所以斥責之餘,已經做好了血戰一場的準備。然而他卻沒有想到,姜廣軒這句威脅的話并不僅僅是說給他一個人聽的——在場的官員們或多或少都做了些不可爲外人道的事情,聽說哲霖神通廣大,專門搜集人的私隐,又驚又怕又怒,都想,假如支持他成立細作司,不知他還會搜集多少旁人的把柄?但若是今天不支持他,萬一他在太子面前将一切都揭穿,那豈不是所有人都要給他陪葬?這樣想着,衆人額頭上不覺都出了一層冷汗。終于有人出聲道:“殿下,臣以爲袁大人所作的一切都是爲了國家,雖然手段可能偏激了些,但他本身并沒有舞弊,也沒有讓任何人鑽了舞弊的空子,所以,不應該以舞弊論處。”
趙興并不同意如此論調:“就算不是舞弊,也是欺君之罪——這個趙國夫人根本就不是景康侯的妻子,怎麽可以蒙蔽皇後,冊封她爲命婦?”
“趙大人誤會了。”景康侯道,“雖然思韫是江湖俠女,但是皇後娘娘冊封她之後,我已經與她完婚。她現在是我名副其實的夫人,怎麽可以算是欺君呢?”
“侯爺這話真是可笑!”趙興道,“倘若一個仆人偷了主家的東西,然後又和主人說他從強盜手裏把這東西搶了回來,主人不知真相将此物賞賜給他——難道這仆人因此就是義仆了?”
“你……”景康侯不知如何應對。哲霖卻在旁冷笑道:“趙大人說得好,不過趙大人知不知道令郎在交州做學政,貪污了三十萬兩銀子,受賄更不計其數呢?”
“什麽?”趙興驚詫,“你不要血口噴人!”
哲霖道:“血口噴人對我有什麽好處?令郎趙錦卿元酆十二年進士,十七年升任禮部侍郎,二十年外放交州學政。上任之後買賣本省秀才名額,人稱‘趙掌櫃’,交州的讀書人哪個不知道?若是不花銀子,休想在趙掌櫃的手下考中。”
“不……不可能!”趙興氣得直打顫。
哲霖還繼續說下去:“前年尊夫人大壽,令郎送上紫檀觀音一尊。他說是無意中在小攤子上買的,是也不是?尊夫人還說他眼光獨到,運氣又好,才撞上了這樣一個古董呢!”
趙興變了顔色:“你怎麽知道?”
哲霖道:“我知道的何止這些?其實那個觀音像根本就不是令郎碰巧從攤子上買來的,那是一位考生付給他的報酬。他不僅讓此人通過了鄉試,還親自爲此人找了槍手來參加會試,這個人就是前年考中進士現任吏部員外郎的張呈宇大人——”說着,伸手一指,将今日前來聽審的一位吏部官員點了出來。
衆人都震驚不已,順他所指看去,隻見張呈宇面如土色,兩腿如篩糠似的跪倒了下來,大家知道哲霖所言非虛。
“太子殿下饒命,臣……”張呈宇磕頭如搗蒜。
趙興恨不得沖上去掴他兩個耳光。不過老尚書現在更想打的是自己那不争氣的兒子——想他趙興一世清譽,就毀在這個畜生的手上!他因而也頹然跪倒:“殿下,老臣教子無方,請殿下立刻将犬子革職查辦。老臣也無面目再繼續主持禮部,請殿下準老臣告老還鄉!”
“趙大人,令公子犯錯與你無關。”竣熙雖然生氣,但還是很敬重趙興,“你先起來,他的案子,自然叫吏部和刑部慢慢去查。”說時又轉向哲霖:“狀元郎,你有何線索要如實提供,倘若有誣陷他人的,我絕不輕饒。”
聽他還要哲霖再繼續提供線索,心中各自有鬼的官員們如何不更加人人自危,紛紛出來支持哲霖,都認爲科考舞弊一案可以就此了結,哲霖考中狀元乃是憑着真才實學,設立細作司這一建議大有可爲,應該提到兩殿六部來證實商議……如此這般,都是贊同之語。
原來這細作司除了打入敵人内部之外,還可以監察本國官員,程亦風想,如此一來貪官污吏聞風喪膽,可以好好煞一煞這歪風邪氣也不失爲一件好事!他看了看符雅,想知道這位聰慧過人的女子有何意見,然而符雅隻是靜靜的站着,仿佛這一切都跟她毫無關系似的。
她必然是在擔心白赫德和菱花胡同的教會,程亦風想,也許支持哲霖,就可以說服他不要揭發教會呢?
這樣想着,他當下也出列道:“殿下,臣……”
不過,還沒來得及說任何意見,竣熙已經擺手道:“夠了夠了,今天吵得我頭也大了。恩科舞弊這事,就不追究了,所有考場官員立即釋放。吏部員外郎張呈宇參與錢權交易,既已供認不諱,立刻革職查辦。交州學政趙錦卿貪污受賄一案,現交給吏部和刑部審理,如果屬實,嚴懲不怠。”
他吩咐着,自有人記錄,而相應的官員就一一領命。“至于新科狀元袁哲霖,景康侯夫婦……”竣熙想了想,“雖然是忠心爲國,但手段有乖常理。此風不能助長。着你三人——還有這些江湖人事,統統閉門思過一個月。”
這算是什麽判決?哲霖擡頭看着竣熙:“殿下,那臣的提議……”
竣熙伸手示意他不要打斷自己:“這一個月的時間你除了反省之外,也要好好打算一下将來怎樣爲國效力。細作司的事,寫個折子遞上來議。”
哲霖聞言大喜:“多謝殿下!”說着就叩下頭去,而景康侯夫婦和一衆江湖人士也都跟着碰頭謝恩。
“還有,”竣熙道,“我平生最痛恨貪官污吏,狀元郎你若是還知道什麽人有作奸犯科之爲,就立刻告訴我。”
“是。”哲霖頓首答應。這無疑在大小官員的心理又刺了一下:看來得好好巴結這狀元郎才行!
“程大人,至于這位嚴幫主……”竣熙不曉得該怎麽處理才好。
嚴八姐自己道:“壞事幹盡的奸險小人才不過閉門思過,我也不指望太子殿下你來主持公道了。”
程亦風聽這意思,生怕他又要自己找哲霖的麻煩,連忙阻止:“嚴幫主,有話好好說……”
“你放心。”嚴八姐道,“誰的面子不給,也要給符小姐面子。今日就暫且饒過袁哲霖這狗賊——以後再見到,必要取他性命!這地方我多呆一刻都惡心!符小姐,後會有期!”說時,沖符雅一抱拳,撲出窗外,轉眼就沒了影蹤。
“這人……”竣熙看了程亦風一眼,頗有埋怨之意:爲什麽帶了這麽一個攪局的人來呢?同是草莽英雄,邱震霆等人就可敬可愛得多!
程亦風也不好多說什麽,能夠暫時度過今日的危機,他已經謝天謝地了。垂首和衆人一起恭送竣熙回宮,又躲開了亂哄哄的官員們,隻來向符雅道:“今日多謝小姐。”
“大人莫謝我,”符雅道,“我還要謝大人的救命之恩呢!”
程亦風撓撓頭:“程某也做不了什麽。如今太子有此決定,不知道小姐在菱花胡同那邊……是何打算?狀元郎要閉門一個月,小姐要送白神父到安全的地方,倒還有些時間。”
符雅笑了笑:“多謝大人關心,不過,白神父是去是留,不是我能決定的。”
“小姐總要勸勸他才好。”程亦風道,“畢竟是性命攸關……”
“是性命攸關,但不是一走了之就能解決。”符雅道,“白神父能走,那我呢?如果狀元郎真的要拿這個來治死我,我能走到哪裏去?”
程亦風怔了怔:“隻要菱花胡同裏沒有教堂,到時候小姐矢口否認參加基督教,誰能奈你何?”
符雅搖頭笑了笑:“大人不明白的,若是連自己所信仰的都否認了,縱然活着有什麽意思?”
程亦風一訝——他素來隻道符雅是個性情随和與世無争的灑脫女子,不料能說出這樣剛烈的話。不由自慚形穢:跟符小姐比起來,我程亦風何等不堪!
符雅道:“大人不必爲符雅操心了。看來太子殿下還是十分器重狀元郎的。細作司遲早是要成立起來的,到時候肯定會掀起不小的風波。大人還是先擔心怎麽應對吧。”
“會有什麽風波?”程亦風不解。
“很多事情不是我應該議論的。”符雅道,“大人自回去把今天的事告訴公孫先生,看他老人家怎麽跟大人分析吧。”說罷,福了一福:“符雅還要進宮去給皇後娘娘辦事,告辭了。”
不用符雅囑咐,程亦風也要将貢院發生的事情告訴公孫天成。隻不過他見到符雅要進宮,就暗想:不如我先到菱花胡同去,或者我能勸得動那白神父也未可知!于是他沒有直接回府,而是獨自到了菱花胡同來。
白天的時候那用作教堂的宅院是闩了門。他上前叫門,良久才有人來。但隻打開了一條小縫,露出一個中年婦人滿是狐疑的臉。
“我找白神父。”程亦風道,“我是符小姐的朋友。”
可那婦人顯然是不怎麽信他,非但沒有把門打開,反而重新闩上了。
“大嬸……等……”程亦風才要解釋,就聽到白赫德的聲音了:“張嬸,爲什麽擋着門呢?爲什麽有人叩門,你不給他開呢?”
“神父……”張嬸嗫嚅着,“這個人……”她大約是要說這人面生,或許來者不善之類。可白赫德已經親自上來開門,且道:“張嬸,我主不是說了麽?‘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我主且不嫌棄我們這些罪人,我們如何能将他人拒之門外?”
他說時,大門已經打開了,藍色的眼睛溢滿微笑:“啊,你是程大人,以斯帖的朋友。”
程亦風趕忙拱手爲理:“白神父,程某冒昧。”
“不冒昧!”白赫德道,“爲主接待客人是我的榮幸呢——請進來說話。”便将程亦風迎到了前日衆人聚會的堂上。
此時天光正好,堂上十分明亮,可以清楚的看到牆上的十字架雕像。昨夜瞧不真切,這時細看,發覺十字架上釘着的人非但沒有垂死的痛苦之态,反而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慈悲憐憫,如此俯視着廳堂中的人,仿佛是說:我這樣死,也值得了。
程亦風也算遊曆過一些名山古刹,還沒有哪一處的佛像能這樣瞬間就抓住他的魂魄。
白赫德笑了笑:“這就是我主耶稣基督。他是天父上帝的獨生愛子,爲了拯救世上的罪人,甘願死在十字架上。他死後三天又複活,信他的罪人因而可以稱義,升上天堂——天堂就好像你們所說的極樂世界一樣。”
“罪人進入極樂世界?”程亦風不解道,“神仙難道不應該接好人去極樂世界,且把罪人打入地獄麽?”
白赫德微笑:“程大人是好人?”
“程某雖然算不得是什麽行善積德的大善人,但總也不是罪人吧?”程亦風道,“好人就不敢當,算是庸人一個吧。”
“庸人是什麽意思?”白赫德問道,“我的中原話實在很有限。”
“這個……”一時倒把程亦風問住了,“儒家五常,謂之‘仁義禮智信’,五常皆備者謂之聖人,得四常者謂之君子,得二、三常者謂之庸人,得一常者謂之小人,五常皆忘者謂之愚人。司馬君實言,德才兼備者,謂之聖人,德高于才者,謂之君子,德才平平者,謂之庸人,才高于德者,謂之小人。《反經》說得更透徹:‘所謂庸人者,心不存慎終之規,口不吐訓格之言,不擇賢以托身,不力行以自定,見小暗大而不知所務,從物如流而不知所執。此則庸人也。’”
“大人慢點兒說。”白赫德道,“你們一之乎者也,我就完全不曉得你們在說什麽。”
“原是我犯了掉書袋的毛病。”程亦風道,“其實庸人如我,做事馬馬虎虎,有頭無尾,爲人滿口胡言,不三不四,什麽也堅持不了……”說道這一句,不由又想起符雅爲這信仰不惜犧牲的決心,就長歎道:“和符小姐比起來,我何止是庸人,簡直是小人了——白神父,其實我來是爲了你和符小姐的安危,這經書的學問,無關緊要,還是先放開一邊吧。”
白赫德道:“如何無關緊要了?如果今天以斯帖在這裏,你問她是命重要還是經書上的教導重要,她肯定跟你說教導重要——況且,你以爲以斯帖就不是罪人嗎?就連我也是罪人呢——方才聽程大人你描述什麽叫‘庸人’,我看那也是罪人。”
程亦風皺眉道:“何解?我不曾殺人放火,不曾□偷盜,怎麽就是罪人了呢?”
白赫德道:“中原人所說的罪人,和《聖經》裏說的并不一樣。《聖經》裏,天父上帝按照他的模樣創造了人,人本應像他一樣完美,可惜人卻虧缺了他的榮耀。我們和上帝之間的區别就是我們的罪了,無論是懶惰也好,膽小也罷,貪财也好,好色也罷——你們中原人日常說的‘小毛病’,其實就是罪性。方才大人說的馬馬虎虎、無頭無尾、滿口胡言、不三不四,難道不都是罪麽?”
“原來是這樣。”程亦風道,“這麽說,除了聖人,大家都是罪人了。”
“非也,非也!”白赫德學着中土儒生一樣搖頭,“你們中原稱爲聖人的我知道的不多,聽說過的就是孔夫子和孟夫子兩位。我聽說孔夫子提倡‘仁’,有人問他什麽是‘仁’,他就說‘愛人’,對不對?”
程亦風點頭:“《論語》中夫子是這樣回答樊遲的。”
白赫德道:“孔夫子說要愛人,又說每個人所愛的是有一定範圍的,皇帝有皇帝範圍,諸侯有諸侯的界限,要是超出了自己的圈圈,就錯了,對不對?”
“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内,大夫愛官職,士愛其家,過其所愛曰侵。”程亦風對論語自然滾瓜爛熟。
白赫德道:“孔子的弟子子路做邱邑的長官。用自己的俸糧做稀飯給開挖長溝的民衆吃,孔子就責備他膽大妄爲‘過其所愛’。大人對此怎麽看?”
“這……”程亦風抓抓腦袋,“孔子責備子路,乃是因爲他此舉讓魯相季孫以爲子路要奪他的民衆。”
“那又如何呢?”白赫德道,“如果換成大人做官,看到隔壁郡縣的百姓快要餓死,是關起自己的城門來免得他們搶你的糧食,還是趕緊設立粥廠,赈濟饑民?”
程亦風道:“我乃一庸人,自然不曉得聖人該怎麽解決。我多半會是開倉赈災。至于是否過其所愛,就管不了那麽多。”
白赫德點頭道:“《聖經》上教導,我們應當愛人如己,因爲上帝就是這樣愛我們。若不能愛人如己,那就已經虧缺了上帝的榮耀——由此看來,孔夫子他如何不是罪人?幫人、愛人之前竟還要先看看是不是超過了自己的職權範圍,這如何是愛人如己呢?”
程亦風并不能就被說服,但是無心辯論:“白神父,将來安全之時,在下很樂意再向你讨教《聖經》教導。不過如今的情勢,實在不容我們多花時間閑談——神父必然知道景教被滅之事,如今這基督教的消息已經洩露出去,昨天符小姐也建議你先離開京城避一避,你不如盡早打點,我也看看有什麽能幫上忙的……”
“大人不是皇帝不是諸侯,不是京城的地方官,也不是符小姐和我的家人,爲什麽這麽關心我們的死活呢?”白赫德笑道,“大人這不是已經過其所愛了嗎?”
程亦風哪兒有心情開玩笑:“神父不爲自己着想,也要爲你教堂裏的這些教徒着想吧?神父愛他們,保他們的性命,總不算過其所愛吧?”
白赫德看着他,仿佛很是欣賞:“以斯帖跟我提到過一個她自幼便很尊敬的人,就算是敵人快要殺到自己跟前了,也一心先爲百姓着想,莫非這個人就是程大人你麽?”
程亦風愣了愣:“我與符小姐相識,不過是今年的事。她自幼就尊敬的人,怎麽會是程某人?”
“果真?”白赫德道,“我和符小姐十年前在婆羅門國相識,那是她告訴我楚國有一位大仁大義的勇者,面對敵人的千軍萬馬,從容應付,救了她也救了整座涼城的百姓——程大人知道符小姐所指的是誰麽?”
“這……”程亦風怔怔:若如此說,那可不就是他自己麽?但是符雅分明說過,當年涼城被圍之時,她正和父親出使蓬萊國。自己擺空城計,怎麽算救了她?莫非是自己當初聽錯了?啊!她今日也說過什麽“第二次”救她!況且自己對于這個女子的确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莫非當當日的确在城上?若然如此,或許她知道那個被自己錯認爲歌姬的女子是何人?這樣想的時候,心不由興奮的跳動起來——那個女子是誰,如今又在何方?哪怕不能相見,就是有一點點消息也好!
不過他又暗罵自己不是個東西——符雅和這間教會随時可能遭到滅頂之災,他卻起了那些小兒女的缱绻之情,這叫什麽朋友呢?趕忙收回心思:“白神父,就當我是我程某人求你。符小姐說,你的去留,她做不了主,你總能做主了吧?隻要你暫時避開,等風頭過去了,再回來不遲。”
“我的去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白赫德道,“有些時候,傳道人倒下的地方,教會卻因此而屹立不倒。”
程亦風聞言,急得直跺腳——爲什麽這人生路不行偏偏要走死路呢?就算是看破生死,也沒有一心求死的呀!他待要再出言相勸,忽然聽到那張嬸的聲音:“白神父,又有生客來了!”
“程大人請稍待。”白赫德道,“我去看看是什麽人。”因撇下了程亦風到前頭去應門,不時,帶了那生客回來,居然是公孫天成。
程亦風不由驚道:“公孫先生,你怎麽也來了?”
“這話應該老朽問大人才對。”公孫天成道,“大人不是應該結束了貢院那邊的事就回衙門辦公麽?怎麽倒跑來這裏?”
“這個……說來話長了。”程亦風道,“貢院裏的事,我待會兒再向先生說明。先生現在快快助我勸服白神父離開京師,否則他和符小姐都會有危險的。”
“大人少安毋躁,”公孫天成道,“老朽前來就是爲了教會安危之事。聽說景教之所以會銷聲匿迹,并不是因爲信徒懼怕朝廷紛紛叛教,而是因爲被朝廷屠殺殆盡——白神父,是這樣麽?”
白赫德道:“不錯,如果是主讓我們殉教,那便是他親自接我們回天家,是何等喜樂的事!豈有爲了苟活世上,就放棄天堂的永生呢?”
公孫天成道:“聽白神父你這麽說,你們看來比景教教徒更加虔誠了?即便遭遇迫害,也決不肯叛教的,是也不是?”
“這沒什麽好比較的。”白赫德道,“雖然景教教義與我等稍有出入,但也是傳揚主的福音。沒有誰更虔誠之說。如今既然蒙主恩典在此建立教會,我決沒有棄之不理的道理。”
“現在不是要你将教會棄之不理。”程亦風道,“是要你保住大家的性命,然後再……”
“大人莫急。”公孫天成打斷,又自對白赫德道,“白神父義舉老朽佩服。老朽此來,就隻要支持你的教會。不過,老朽不是來勸神父你離開,而是勸你留下。”
“什麽?”程亦風哪裏料到公孫天成是來幫倒忙的,“先生怎麽……”
公孫天成不理會他,隻道:“老朽聽說教會在京師濟世活人,又勸人向善,如此教會豈不好過那些燒丹煉汞裝神弄鬼的道士和那些當面虛無缥缈背後花天酒地的和尚?這樣的教會非但不應該被禁,還應該光明正大的招納信徒,光靠避,能避出什麽名堂來?”
公孫天成莫不是昏頭了麽!程亦風着急萬分:這還不是推人去送死?
“老先生此言實在是讓我很安慰。”白赫德劃着十字,“不過究竟教會能不能光明正大,這都是要靠主的帶領,我自己不敢妄言。”
公孫天成道:“神父說的是,萬事随緣,豈可強求。不過,我聽說貴教之所以要廣傳福音,就是因爲覺得這是一個大好消息,所以要傳給天下萬民知道。不知有沒有經書,可否給老朽一本呢?”
白赫德聽聞此言,怎不大喜:“現在經書還隻有拉丁文的,不過以斯帖——也就是符雅小姐——正在幫我翻譯。相信除夕之前就能翻譯好。老先生如果感興趣,到時候一定送一本給你。”
公孫天成道:“好,好,其實老朽今天來就是爲了這件事。現在還有些公事要請程大人處理,今日就此告辭,待經書翻譯完畢,老朽一定再登門拜訪。”說着,就不容程亦風再分辨半個字,把他拉出了教堂。
程亦風又是迷惑又是着急:“先生瘋了麽?你不但不勸他們避開朝廷鎮壓的鋒芒,還說要幫他們傳教?豈不是随時會害死符小姐?事關重大,先生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老朽像是個喜歡鬧着玩的人麽?”公孫天成道,“尤其,今天貢院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老朽有那個心情也沒這個膽子吧?不怕就被狀元郎的什麽眼線看了去?”
“貢院裏的事先生已經知道了?”程亦風驚訝。
“我因不放心大人,所以要魏進跟去看個究竟。”公孫天成道,“他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狀元郎如此神通廣大,恐怕現在官員們都忙着去巴結他呢!大約到他一個月思過期滿,就成了朝廷内黨羽最多的人。”
“不會吧?”程亦風道,“狀元郎雖然做事不擇手段,不過目的卻不是爲了自己。他想設立細作司,抵抗樾國。無非是現在要人支持他的提案罷了,何至于要廣結黨羽?”
“隻怕那個細作司多半會成爲挖人私隐敲詐勒索公報私仇的工具。”公孫天成道,“今天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
“利劍到了俠客的手中可以救人,到了強盜的手中就會害人。”程亦風道,“細作司無論如何都屬我兵部管轄,難道我會坐視不理?”
公孫天成道:“那也要大人能争得到統領權才行。”
“我好歹是兵部尚書,又是大學士。”程亦風道,“難道還壓不住手下?倒是符小姐卷入基督教的事情,才真叫人擔心。我本意勸他們避避風頭,先生卻跑出來說了這樣一番話。本來那白神父已經看破生死,倘若符小姐跟着他一起都看破生死,一旦狀元郎把教會的事揭穿,他們哪裏還有生路呢?”
“生路……生路……”公孫天成喃喃,忽又道:“大人既然這麽相信狀元郎的人品,爲什麽又如此擔心符小姐?狀元郎無端端的爲何要去揭發教會,加害無辜?”
“這……”程亦風道,“菱花胡同的教會始終是個隐患,不見得狀元郎會去揭發他,也許哪一天從旁的渠道走漏了風聲……而符小姐的态度又這麽堅決……” 如此說着的時候,看到公孫天成一直盯着自己,仿佛是說:你是真的對哲霖如此樂觀還是要繼續自欺欺人?又好像在說:大人今天怎麽三句話不離符雅?程亦風登時渾身不自在起來:他怎麽能讓别人覺得自己對符雅過分關心呢?人家畢竟是千金小姐,又是雲英未嫁,傳出一點風言風語,都會有害名節啊!
正想着怎麽解釋,公孫天成忽然笑道:“大人不必驚慌,老朽已經有了一條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妙計!”
作者有話要說:果然發飙了吧……
大家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