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85章

玉旒雲的信裏對自己的病情輕描淡寫,之前中了砒霜毒幾乎送命的事隻字不提,隻說施了一條苦肉計好讓趙王放松警惕。大部分的篇幅是交代石夢泉接下來的任務,且說,因爲關系重大,所以此信讓潘碩派人送來,确保不被趙王發現。到最後,還有一句調侃,意思大緻是:你掉進溫柔鄉一個月,還記得怎麽辦事嗎?

讀到這一句時,仿佛已看到了玉旒雲狡黠的表情。石夢泉不禁一笑。但是再細看那信上的字迹,雖然是自己所熟悉,但是比往常的要工整,仿佛是刻意如此,每一筆每一劃都用盡了全力,決不允許有絲毫的顫動——他的心不覺又痛了起來:不管是真的病倒,還是用“苦肉計”,玉旒雲寫信時的狀況讓人擔憂。她現在究竟怎麽樣了呢?

分明忍受着煎熬,卻不能允許被“擔憂”這樣奢侈的感情所占據,将信再仔細地讀了一遍,确信所有的内容都銘記于心,便将其付之一炬。整理情緒,着手辦玉旒雲的第一項任務——勸黎右均招供。

這并不是件簡單的事,石夢泉本來不善威逼利誘,而黎右均還沒有定罪,更兼此人久經官場理會得如果供出了趙王和悅敏,自己就連最後的靠山也沒有了,所以鐵了一張嘴,就是什麽也不肯說。石夢泉拿他完全沒有辦法,日複一日地耗着,從賀城縣到安平,到離開南方七郡,一路北上,還是半點進展也無。好在玉旒雲交待的另外一項任務——推波助瀾的散布“肖家娘子”那兩句詩,倒并不需要怎麽費神。細作們在地方上已經作足了功夫,真正一傳十、十傳百的,是困惑的老百姓。偶然有地方官員憂心忡忡地來請示石夢泉該如何是好,他自然以“謠言止于智者”相對。地方官員信以爲真,便睜隻眼閉隻眼,結果細作們執行任務就更加順手了。

因爲返程的時候免去了地方官員對欽差的例行接待,速度大大快過從前,所以到重陽節那日,已經回到戚縣,離開西京隻有半日路程了。

戚縣大營的督尉唐運亭乃是玉旒雲的舊部,而前鋒營督尉趙酋亦領兵駐紮于此,石夢泉到了這裏,就是回到了“自己人”當中。他迫不及待要向兩人打聽玉旒雲的近況,不料,還沒開口,唐運亭已經先問道:“石将軍,内親王的情況究竟如何?”

石夢泉一愕:“怎麽,你們離京城才半天路程,反倒要來問我?内親王沒有給你們指示麽?”

“有,是九門提督派人秘密傳來的。”唐運亭道,“我們隻知道内親王要用這條苦肉計誘敵,但之前分明有消息說有人用砒霜毒害她,我們都擔心得很。”

“最糟糕的是,”趙酋接口道,“現在四處傳說内親王病入膏肓。‘苦肉計’這一條,整個戚縣隻有唐督尉和卑職知道。士兵們都無心操練,這樣下去,怎麽能替内親王辦事?”

石夢泉勉強笑了笑,道:“既然内親王能給你們傳指示來,豈有病入膏肓之理?她用這條計,當然是知道内情的人越少越不容易被拆穿。至于士兵們,怎麽可以因爲這事就無心操練?他們都是爲皇上效力的,就算内親王的……”畢竟不願把不吉利的話說出來,因道:“就算是天塌下來,大家也得要撐住了。二位帶兵這麽久了,應該讓部下們都明白這一條才好。”

唐、趙兩人并不知石夢泉聽到“砒霜”之後其實心如刀絞,此時隻是強做鎮定罷了。他們便都露出慚愧之色,道:“卑職等錯了。”

“也不算是錯。”石夢泉道,“大家都是内親王的舊部下,自然關心她。不過,我們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這才是内親王她最想看到的吧?”

“是。”兩人都點頭。

石夢泉又道:“内親王同我說,東台大營的部衆被劉子飛将軍帶去甘州,雖然現在已經明令他們停止前進,但是具體情況如何也不清楚,所以西京的安全就依靠戚縣。你們肩負重任,一定不能讓士兵有所松懈。”

“是!”兩人答應着。趙酋又道:“石将軍,既然你來了,不如一會兒召集閱兵。士兵們見了你,也就好像是見了内親王。你訓示勉勵一句,比卑職等說一百句都管用。”

“也好。”石夢泉點頭,因命唐運亭即刻去召集士兵,留下趙酋詢問西京的細情況。

趙酋的所知都來自潘碩,和玉旒雲信中描述的也差不多——禁宮守衛已經再次由内務府接管,東台大營玉旒雲的部衆被調開之後,原本的守軍依然由屈恒領導,悅敏前往北境已經半個多月了,并沒有他返程的消息。

石夢泉邊聽邊默默地分析,現在正是暴風雨前甯靜的時刻啊——卻不知那第一道霹靂會在何時擊下?

“将軍,”趙酋猶豫了一下,問道,“是趙王爺要造反麽?”

石夢泉皺了皺眉頭:“你怎麽這麽說?”

趙酋道:“雖然内親王從來沒有挑明,但是用苦肉計誘敵,又命戚縣兵隊時刻待命,準備開赴京城,她想‘誘’的這個‘敵’顯然不是一般的人物。況且現在四處傳唱什麽‘肖家娘子樹下走’的歌謠——‘肖’加‘走’不就是‘趙’字嗎?四處傳這種兒歌,就是想要愚弄百姓,想要造反嘛。一個跟‘趙’有關,企圖造反的人,要内親王這樣費心,總不會是我趙酋吧?”

這個部下什麽都好,就是有點小聰明,因此也喜歡自作聰明。石夢泉知道玉旒雲一直不出面挑明趙王的陰謀自有她的用意,所以也不願意節外生枝,因道:“我們的職責就是保護皇上,保護大樾國的百姓。不管是誰要造反,我們總不讓他得逞就是。”

趙酋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石将軍,這是實情,爲什麽内親王不跟我們挑明了?莫非我們不可信麽?我們都是跟着她出生入死過的——”

“你這是什麽話!”石夢泉道,“内親王一向用人不疑。造反是多麽大的事?能随便說麽?你這樣揣測,小心被人說你污蔑皇親國戚。”

他越是掩飾,趙酋就越是不肯放棄這話題:“石将軍,我并不隻胡亂揣測——如果換了慕容齊、韓夜他們幾個,聽到‘肖家娘子樹下走’也不會往趙王爺身上想。但是先父和我過去都曾經在趙王爺手下辦過事,他在北境苦心經營,我看得一清二楚。人若有利用價值,他想盡辦法收在身邊。若沒有價值,就懶得理會——等到他需要找個替罪羊的時候,正好一腳把人踢出去。先父就是這樣……唉,這個不提也罷。趙王爺他想要造反,一點兒也不出乎我的意料。我看他也想拉攏将軍你吧,所以才把愉郡主許配給你?”

“都說到哪裏去了……”

“石将軍!”趙酋堅持說下去,“趙王爺老奸巨滑,一定是他讓劉将軍調走東台大營的部隊,又毒害内親王搶走禁軍的兵權。内親王是不得已才使苦肉計的吧?也不知道有沒有被趙王爺看穿。依卑職的愚見,爲策萬全,我們應該把愉郡主扣押作人質!”

“你……”石夢泉還來不及反應,忽然聽到門外“乓啷”一聲響。

“什麽人?”趙酋先撲了過去。隻見愉郡主雕塑似的站着,臉色煞白,手裏本來捧着茶杯,但已經摔得粉碎了。

知道自己方才的話全被聽了去,趙酋一個箭步搶上前,反剪了愉郡主的手臂。

“你幹什麽!”石夢泉喝道。

“将軍,她聽到了,”趙酋道,“隻能一不做二不休!若放了她,她會回西京報——”話還沒說完,石夢泉已經一掌擊在他的肩頭,用力之猛,幾乎把他整條手臂也卸了下來。他不得不放開愉郡主。

“狗奴才!”愉郡主揉着胳膊,“存心不良,誣蔑我父王,我要砍掉你的腦袋!”一邊氣咻咻地罵着,一邊害怕趙酋再次發難,所以快步逃到了石夢泉身後,眼淚汪汪地道:“他對我無禮,我要你把他軍法處置!”

石夢泉怪責地看了趙酋一眼,好言安慰愉郡主道:“現在外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四處散布對趙王爺不利的謠言。軍中的武夫們都是直腸直肚,聽到了什麽話,有什麽想法,不會藏在心裏。說出來的時候也不曉得分輕重——他剛才隻是亂猜而已。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其實愉郡主最擔心的不是别人怎麽懷疑趙王,而是石夢泉的想法。聽他這樣說,臉色才稍稍恢複了過來,但依然噘嘴道:“那他剛才對我無禮,我一定要你把他軍法處置。”

“這……”石夢泉正不知如何應對,正巧唐運亭回來了,報告全軍将士已集合完畢,請石夢泉即刻前往檢閱。才有了打岔的理由:“郡主不如也一起來看閱兵,結束了再處理這事如何?”

愉郡主對閱兵沒有什麽興趣,不過隻要是粘在心上人身邊,做什麽都好。因點頭答應。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嬌荇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郡主,王爺派人來了,有話吩咐呢!”

“明天都到家了,這時候來幹什麽?”愉郡主皺着眉頭。

嬌荇道:“我怎麽曉得?好郡主,小祖宗,你就去見見吧,探探王爺王妃都是什麽口風。如果他們都很生氣,我就趁早先吊死自己,省得回去了連全屍都沒有。”

“死丫頭,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愉郡主瞪了她一眼,但畢竟是私自離家,也擔心父母會責罰,便戀戀不舍地對石夢泉說抱歉,随着嬌荇一道出門。

主仆二人回到房中,正有一個趙王府家丁打扮的青年在等着。給愉郡主見了禮,便道:“郡主離家一個多月,王爺、王妃都挂念得很。”

“廢話少說。”愉郡主道,“要是想叫我現在就跟你回京城,你還是别白費力氣了。你去告訴父王,我明天和石将軍一起進城,還有……這次出門是我的主意,跟嬌荇沒關系。”

阿彌陀佛!嬌荇雙手合十感激她的主子。

“奴才不是來接郡主回京的。”那家丁出人意料地道,“是王爺有事想要郡主辦。”

“父王要我做事?”愉郡主好不奇怪,和嬌荇互望了一眼:趙王爺不是一向認爲這個女兒除了闖禍什麽都不會嗎?

那家丁道:“王爺說這件事情關系重大,要郡主一定給他老人家辦妥。這裏有件東西——”他遞上一隻匣子來:“王爺請郡主轉交給南方七郡的黎右均黎大人。”

“是什麽?”愉郡主接過了,順手就要打開。家丁一把按住:“王爺吩咐郡主親手交給黎大人,要黎大人親自打開。除了黎大人之外,其他人都不能看裏面的東西。”

“神秘兮兮的。我好稀罕麽?”愉郡主“哼”了一聲道,“那個黎右均,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嗎?父王要我拿這個給他幹什麽?”

家丁道:“奴才怎麽曉得?奴才隻不過是個跑腿兒傳話的罷了。王爺說,隻要郡主幫他老人家把這事辦妥了,他老人家便不追究您私自跑出門的事。”

如此便宜?愉郡主和嬌荇不由大喜。“好,那我現在就去找黎右均!”小姑娘把匣子一夾,一陣風似的帶着忠心耿耿的丫鬟跑出門。

不多時,兩人就來到了關押黎右均的地方——說是關押,其實是軟禁。石夢泉對黎右均也算相當客氣,找了這處僻靜的房間,除了門外有幾個士兵把守之外,幾乎看不出是監禁之地。而這幾個守衛的士兵也難不倒嬌荇——長久以來爲了幫主子制造和心上人親近的機會,時不時地需要和這個士兵套套近乎,那個士兵抛抛媚眼,她于此道已經駕輕就熟,這時施展出來,三言兩語說服了守衛。愉郡主便來到了房内。

才沒幾天的工夫,黎右均看來已經老了十歲,眉間的皺紋深如刀刻,鬓發也已然花白,愉郡主幾乎認不出他來。不過黎右均不愧的老官場,自己的境地再差,在小主子面前也要保持恭順與讨好的姿态:“居然勞動郡主大駕來探望在下,實在不敢當。”

愉郡主才懶得跟他客套:“你不用不敢當,是我父王要我帶東西來給你。”說時,就把那匣子遞了過去。

黎右均愣了愣:“王爺給在下的?不知是何物?”

愉郡主不耐煩道:“我怎麽曉得?反正父王說要去親手交給你,你親手打開。除了你,誰也不能看裏面的東西。”

“哦?”黎右均掂量着那匣子,“王爺沒有别的吩咐了?”

“沒有啦!”愉郡主道,“像你這種犯了欺君大罪的人,我父王能有什麽吩咐你的?真是奇怪,你們這些在南方七郡當總督的,怎麽都喜歡做壞事?先前那個康申亭搜刮民脂民膏,你就膽大包天地造假銀子……”

她隻是如此叨念,卻根本沒想到南方七郡總督都是趙王的手下。而黎右均聽她講起康申亭的事,又有另一番感受:康申亭也是栽在了石夢泉的手裏——等于是栽在了玉旒雲的手裏,私改官秤,囤積官糧,同樣也是欺君之罪。不過趙王既然能把康申亭保下來,應該也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吧?這樣一想,心情明朗了許多,便要打開那匣子。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隻聽門外一聲喝:“不要開!”趙酋旋風般地沖了進來,一掌将黎右均手中的匣子拍落,趁着那匣子的飛出之勢,他又橫踢一腳。匣子便“啪”地彈開了。愉郡主本來要大罵“狗奴才”,卻見匣子中射出三道寒光。她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被嬌荇推倒了。隻聽得“奪奪奪”三聲,她回身看時,見牆上釘了三支鋼釘,每一支都沒入牆壁寸許——若是方才這些鋼釘打在了她的身上,她如何還有命在?

驚魂甫定,她摸摸臉,又低頭看看身體其他各處,确信自己沒受傷,才瞪着趙酋道:“好……好你個不知死活的奴才!你敢行刺本郡主?”

趙酋冷冷一笑:“我行刺郡主?好像你搞錯了吧!分明是郡主你奉了趙王爺的命令,前來殺人滅口!”

愉郡主一怔,剛才吓懵了,現在想起來,讓她來交這隻匣子給黎右均,又叮囑黎右均親手打開,可不就是讓她來取黎右均的性命麽?她呆呆的:“父王爲什麽要……要……”以往有任何的問題,她都和嬌荇商量,而這個丫鬟也總能講出點所以然來。然而這一次,嬌荇也愣愣的,隻曉得搖頭。

趙酋道:“這不是明擺着麽?南方七郡造假銀子就是你父王授意的!你哥哥一心想在戶部鬥赢内親王,所以就要南方七郡假造了一大筆銀子——如果沒有這一成,光是想自己邀功,黎右均會做這種掉腦袋的事?”

“你騙人!”愉郡主跳了起來,尖聲嚷嚷着,“你這死奴才,我一定要讓石夢泉砍了你的腦袋!”邊說,邊朝門外闖去。

“站住!”趙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因爲用了猛力,愉郡主疼得哭了起來。但趙酋卻不憐香惜玉,隻道:“别想逃走。我正要押你去見石将軍!你們幾個——”他喝令那傻愣愣的守衛們:“還不快去吧趙王府的那個使者拿下?見色忘義的家夥,險些闖出大禍了!”

因爲趙酋拖着哭哭啼啼的愉郡主來到校場,閱兵被中斷了。他一五一十地報告了所發生的事情,揭穿陰謀固然是主要的目的,而證明自己的猜測正确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所以,本可以悄悄在石夢泉耳邊說的話,他清晰響亮地在全軍将士面前說了出來,校場上不禁一片嘩然。将士們議論着,再看看呆若木雞的愉郡主,知道趙酋所說多半不假。

接着,就是守衛來報告:趙王府的那個家丁已經不知去向。石夢泉方下令追捕,卻見黎右均在兩個士兵的保護下來到了校場,幾步走到自己跟前,就直挺挺地一跪:“石将軍,黎某糊塗,被奸人蒙蔽,辜負聖恩,悔之不及。自知大錯已成,萬死亦難補償,但是隻要力所能及,便肝腦塗地也不讓趙王爺的奸計得逞。”說着,便将趙王和悅敏如何交待自己鑄造假銀破壞票業司運作的事原原本本地交代了出來。

多天以來撬不開的這張嘴,因爲刺客的三枚鋼釘而吐露真言。趙王爺這殺人滅口的計策本就是下下策,如今還失敗了,三枚鋼釘等于是打回了自己的身上。石夢泉先是一喜,但随即又擔心:黎右均知道自己被主子抛棄,選擇在大庭廣衆之下招供,乃是保命之上策——倘若趙王再要來加害他,便等于是承認他的指控了。但是這樣引起了整個戚縣大營的騷動,會不會破壞玉旒雲的計劃呢?

他看看議論不止的将士們,此刻就算是下令解散回營,這些嗡嗡之聲依然會在校場上方回旋。

“繼續閱兵。”他下令。

“可是将軍——”趙酋道,“趙王爺謀反,這麽大的事……我們是不是應該立刻開赴京城保護皇上?”

“我們是軍人,不是監察禦史。”石夢泉正色道,“剛才的事情真相如何,黎右均的話是真是假,趙王爺究竟有沒有謀反之心,這些都要三司會審之後定論了才曉得。屆時不論是誰圖謀不軌,我們都要奮不顧身守衛大樾江山社稷——戰場見真章的時候,需要的是什麽?是紀律、勇氣和本領。你們在這裏吵嚷議論,對以上那三條有何裨益?”

将士們一愕,議論驟止。

石夢泉轉向趙酋道:“你阻止了刺客,的确是大功一件。現在請你和唐督尉一起繼續指揮操練。”說罷,又看了看黎右均:“我會親自保護你的安全。不過你自己也清楚,唯一能夠将功贖罪的方法就是說出真相。希望你到三司會審的時候能照實直說。如果隻是信口雌黃誣蔑他人,總有被拆穿的一日。”黎右均唯唯點頭。

石夢泉最後才望向了呆呆的愉郡主。正巧面如土色的嬌荇也跌跌撞撞地跑了來,他就歎了口氣:“嬌荇,帶你主子去休息吧。”

“啊,是。”嬌荇扶起木偶般的愉郡主。

看着她主仆二人纖弱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石夢泉心想:也許真的應該把愉郡主扣押下來,不爲做人質,隻爲不讓這個無辜的少女卷入西京的風波。畢竟,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隻是,閱兵儀式又開始了,他不得不把精神集中過來。等儀式結束了再想法诓這小姑娘到别處去避一避吧!他想。

如果愉郡主早知道石夢泉有這樣的安排,以後的命運也許會完全不同。而事實卻是,她沒有走出多遠,就突然停住了:“我要回西京找父王問個明白。”

嬌荇呆了呆:“好主子,你說什麽呢?你不是也懷疑王爺……呸,那些人說胡話,你怎麽能信?”

“我不信。”愉郡主道,“就是因爲不信,所以才一定要找父王。我要他出來辟謠,要他出來把這些壞人都收拾了。我要……我要先找他問個明白!”邊說,邊朝大營外走。

嬌荇緊步追上:“小祖宗,你這是……”她想拉住愉郡主,但是小姑娘發起倔脾氣來,使出蠻勁兒,怎麽拽也拽不住。忠心的丫鬟一邊跺腳着急,一邊心裏分析的形勢:且不管謠言是真是假,這軍營裏的人卻個個都對愉郡主充滿敵意,尤其是那個趙酋。再耽擱下去,還不知他會對郡主做出什麽來。而石夢泉這個“未婚夫”像段木頭似的,就知道關心那些大事,根本就不會呵護“未婚妻”。如此權衡,倒不如回西京去。畢竟世上豈有害兒女的父母?無論如何趙王爺總會保護女兒的。

定了這樣的主意,她就不再阻攔愉郡主了,隻道:“小祖宗,要回西京也不能走着回去吧?馬車在那邊呢!”

“啊,可不!”愉郡主一拍腦袋。

嬌荇安慰地笑了笑,伺候她主子上了車,自己驅馬——好在趙酋還沒來得及傳令全營監視這主仆二人,她隻跟守營的士兵說要和郡主出去散散心,并沒有遇到任何的阻攔,就踏上了回京之路。奔馳不歇,這天半夜裏即到了西京。

城門自然是已經關閉了,不過趙王爺的千金來叫門,豈有不開之理。于是,午夜過後,愉郡主回到了趙王府。

趙王妃早已經歇息,但聽到響動,就起身來見女兒。但愉郡主隻問:“父王呢?父王在哪裏?”

趙王妃道:“你父王最近公務繁忙,因爲你哥哥不在家,大小事務都要他一個人處理,天天都忙到深夜呢。你這會不要去招惹他生氣……”

愉郡主卻不聽:“父王是在書房了?還是在練武房?一定是在練武房了……”說着,就快步朝那邊跑。

“愉兒!”趙王妃喚道,“你忘了——你父王不準你進練武房的!愉兒!”她話音還未落,愉郡主早已經跑得沒了影兒。

沖到練武房内,并不見趙王的蹤影。不過愉郡主也知道,這房間裏有機關,以前經常看到父親和哥哥走了進來就消失不見。隻是她不曉得機關在何處罷了。于是就貼着牆壁一點一點地尋找。來到那太祖皇帝所賜的寶刀後時,才聽到牆後有微弱的聲音。一人道:“玉旒雲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那個什麽鼎興銀号爲什麽突然要捐四十萬兩銀子?這大大的沒有道理!”

“據我上次給她把脈,的确是病得厲害。”這是姜白的聲音,愉郡主識得,他既是府中的食客,也算是府中的郎中。“她本來就已經有病,又中了毒,照那脈象看來,已經快要心力衰竭了。”

“我們不是要聽你說醫理。”開頭那人道,“她既然老早就‘快要心力衰竭’,怎麽到現在還不死?你怕是被她騙了吧?若她真的已經不行了,那鼎興銀号是她的手下,捐四十萬兩銀子,不就等于把錢往水裏扔?我看她是假裝中毒的吧?”

姜白道:“我怎麽可能斷錯脈?難道真中毒和假中毒我還看不出來?”

先前那人道:“那麽,或許就是這死丫頭用苦肉計迷惑我們?”

“要是那樣的話,未免也太冒險了!”姜白道,“把自己折騰成那個樣子隻爲迷惑我們?随時可能會賠上性命的——以端木槿的那點道行,也不見得能救得了她。”

“不過問題是她到現在還沒死!”開頭那人道,“所以還是姜兄你失算了。如果當天你去給她把脈的時候用你的寒冰掌暗暗打上她一掌,她現在就不會弄出這四十萬兩銀子來了。”

“咳!”這次是趙王的聲音,“如果姜大俠當日把玉旒雲打死了,本王豈不是水洗不清?現在外面已經有不少對我不利的謠言,如果我殺了玉旒雲,豈不是告訴天下人我要造反麽?到時候就算是得了王位,也不一定坐得穩。”

“那什麽‘肖家娘子’的歪詩,肯定還不就是玉旒雲叫人放出來的?”

“玉旒雲也好,皇帝自己也罷,傳這首兒歌出來,就是爲了把本王逼進死角。”趙王道,“如果這時候我起兵造反,則天下都會認爲我‘鸠占鵲巢’。所以我們一定不能硬來,我們要反過來把他們逼進死角——如果讓皇帝禅讓,則‘鵲巢鸠占’這四個字又可以另作他解了。”

衆人明白他的意思——能逼得慶瀾帝禅讓,就可以将當年太宗“兄終弟繼”之诏公布出來,則仁宗、慶瀾帝成了鸠占鵲巢之人。“不過,皇帝狡猾得很,”一人道,“他成天裝糊塗,實際早已防備着咱們。他集結了那麽多高手在身邊做護衛,外頭又拿玉旒雲做擋箭牌。咱們要如何逼他禅讓呢?啊——黎右均也就快要進京了,他不會說出什麽對王爺不利的話吧?”

趙王冷笑一聲:“他說出對本王不利的話對他有什麽好處?他如此不小心,捅出這麽大一個婁子,唯一能保命的方法,就是……哼,把這些推到玉旒雲身上去。”

衆人一時都不解。

趙王道:“由始至終要查虧空,要搞票業司,把中央和地方搞得雞飛狗跳的就是玉旒雲嘛。隻要黎右均能一口咬定他是受玉旒雲的唆使,我們就可以向玉旒雲興師問罪。到時候管她是真病還是裝病,禁軍、步軍和護軍中都有我們的人,制造一點小混亂,說玉旒雲狗急跳牆要造反,由我出面平亂,豈不正好順水推舟逼皇帝禅讓?”

“可是禁軍、護軍中也有玉旒雲的人——步軍統領九門提督就是她的手下。”有人提醒道,“戚縣有兩萬五千人聽她的指揮,咱們雖然控制了東台大營,又讓劉子飛調走了她另外的人馬,但劉子飛管得住玉旒雲的兵麽?這些人要是一齊殺回京城來怎麽辦?”

“那不就更加是玉旒雲造反的明證了麽?再說,鼎興銀号現在既然捐了四十萬兩銀子,我們就有理由讓劉子飛繼續帶着那隊人馬到甘州去挖河——玉旒雲大概總沒想到自己任何計劃都是爲他人做嫁衣裳吧?”趙王雖說出如此自信的計劃,但頓了頓,歎口氣,又接着道:“我知道諸位看我這個計劃難免覺得草率。我自己也曉得其中有許多漏洞。但是事到如今,如果不速戰速決,就會功虧一篑。”

衆人都沉默了:趙王說的正是實情。長久以來苦心經營,是想以最穩妥的方法奪回王位也赢得民心,但沒料到一拖再拖,隻是給了對手應對的機會。其實轉頭想想,何必管什麽名正言順?天下之事成王敗寇,不管是兵變篡位,還是逼迫慶瀾帝禅讓,隻要能登上王位,将對手鏟除,一切就成爲定局。

“那麽,”有人道,“永澤公在北境也應該做好領兵回來的準備,萬一需要和玉旒雲的人馬交戰……”

正說着的時候,暗門忽然轟地打開——原來是愉郡主在外面聽得吃驚,一時站立不穩,不小心扶了那把禦賜的寶刀便觸動了機關。密室中的人全都一驚。趙王滿面寒霜地站了起來:“你怎麽會在這裏?”

愉郡主從沒有見過父親這樣可怕的表情,打着哆嗦,道:“我……我……”

“混帳!”趙王罵道,“我不是告訴你不許進練武房嗎?你竟然敢在這裏偷聽?”

愉郡主被父親的目光釘住,動彈不得。

“王爺不必動怒,”打圓場的是做書記的康申亭,“郡主大概是才趕回家,急着想見您一面就闖進來了。倒也不是有心偷聽——其實郡主方才什麽也沒聽到,是不是?”他看着愉郡主,給小姑娘找個台階下。

愉郡主大口喘着氣,好像這樣能使自己鎮定下來,但她覺得身體仿佛被冰凍住了一樣,沒有一處聽使喚的。

“如果真是什麽都沒聽見,就回房去睡覺。”趙王道,“先去見你母妃,好好反省一下私自出門的事。”

“是……是……”愉郡主顫抖着轉身,可是又忽地轉了回來:“父王,你真的要造反?”

“你胡說什麽!”趙王厲喝着,奪步上來劈手給了女兒一記耳光,立刻就把愉郡主打翻在地。“小孩子家在這裏胡說八道!康申亭,你把郡主帶去交給王妃看管起來。本王現在沒功夫和這不肖女浪費時間!”

“是……”康申亭正答應着,卻見趙王妃已經走了進來,趕忙行禮。

“母妃!”愉郡主“哇”地哭了起來,“父王他……他……”

“看看你管教的孩子!”趙王氣咻咻的,“你成天說你自己的本事比你姐姐大,人家的兒子現在還坐在皇帝的寶座上,你兒子呢?爲了一個博西勒,幾次差點兒就壞了大事——而你的好女兒滿心就隻有一個石夢泉——恐怕明天連我這個當爹的她也要出賣了!”

“她是小孩子嘛。”趙王妃道,“我會管教她的——愉兒,你跟我來。”說着就把愉郡主拉走。

愉郡主機械地挪動着步子:“母妃……你……你也知道父王要造反?哥哥肯定也知道……那……那就我一個人不知道?父王爲什麽要造反?造反……造反是大罪!”

趙王妃歎了口氣:“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麽?王位本來就應該是你父王的。”

夜風吹熄了回廊裏的幾盞燈籠,母親的臉變得模糊不清。愉郡主感到異常的恐懼。她想起小的時候,自己和丫鬟們玩捉迷藏,結果躲在花園的假山裏睡着了,醒來時已經天黑,吓得不敢一個人走回房間去。丫鬟們也都不知道她身在何處,有些甚至跑到府外去尋找。最後還是趙王妃以一個母親的直覺在花園裏尋到了女兒。那時愉郡主想,隻要有母親在身邊,就什麽都不怕。可今時今日,母親卻顯得如此陌生。

她想起趙酋和石夢泉的對話,顫聲問道:“那……那父王的确是爲了拉攏石夢泉,才把我許配給他?父王造反,石夢泉一定不會不管……那……那……”

趙王妃道:“這件事情爲娘也早想跟你說了。石夢泉的确是個人才,你心裏喜歡她,爲娘明白。他要是肯爲你父王所用,今後你自然可以嫁給他。不過,他要是和你父王作對——”兩人正巧又重新走到了有亮光的地方,趙王妃轉過頭來盯着女兒:“就現在的情形看來,石夢泉對玉旒雲是一條心的,而玉旒雲又是皇上的人。所以石夢泉他決不可來幫你父王。因此,你還是盡早把他忘了吧!省得你父王将來收拾這些對手的時候,你自己傷心。”

愉郡主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天旋地轉。

趙王妃拉住了她,才使她不緻摔倒:“你父王大事一成,你就是公主身份。天下的青年才俊多得很,等你再長大些很快就會發現,區區一個石夢泉根本不值得你這樣。”

“不,不——”愉郡主搖着頭,“母妃,你們都在說什麽呀!父王不能造反!我不要做什麽公主。你們……你們不要跟我開玩笑!”

趙王妃歎口氣:“你這孩子,什麽時候才能懂事?”

“我懂事!”愉郡主道,“可是造反是不對的。不能造反。皇上不是對我們很好嗎?太後也對我們很好啊!”

“啪”趙王妃也甩手掴了女兒一掌:“你家是趙王府還是皇宮?你父親是趙王爺還是死去的太宗?你母親是我還是宮裏的那個皇太後?你哥哥是那從小同你一起玩耍的悅敏還是那個皇帝?”

愉郡主自小到大還沒有被母親打過,一時傻了。

趙王妃面色嚴肅:“還說自己懂事!我來告訴你,什麽叫對,什麽叫錯——爲了你父王,你哥哥,爲了我們全家好的事才叫對。誰要是做出背叛我們家的事來,決不原諒!”她說着,不容分辯地拉起女兒,快步走回房去,吩咐仆婦好好把愉郡主看管起來。

“母妃!母妃!”愉郡主哭喊着。可是房門已經關上了,她又聽見上鎖的聲音。“怎麽會這樣?”她癱坐在地。

“郡主……”一聲怯怯的呼喚,正是嬌荇。愉郡主借着微弱的燈光看過去,這丫鬟的眼睛腫得像桃子。“你怎麽也關在這裏?”她傻傻地問。

“王妃問我郡主在石将軍身邊都有些什麽事。我都照直說了。”嬌荇道,“王妃說,要我看着郡主你……如果離開了一步,就打斷我的腿……郡主你千萬不要胡來……”

“我……我能怎麽胡來啊?”愉郡主的眼淚湧出:趙王一旦造反成功,則石夢泉肯定會被殺死,而趙王若造反不成,則他們全家都會沒命。除非打消趙王造反的念頭?而這如何可能!

一籌莫展,她隻有大哭了起來。嬌荇想來在趙王妃處也受了些皮肉之苦,便跟着掉下眼淚。主仆二人因抱頭痛哭,直到筋疲力盡才沉沉睡了過去。

次日醒來的時候,不知是什麽時辰了,隻看到趙王妃的幾個親信仆婦站在床前:“王妃要郡主趕緊梳妝打扮,太後娘娘要召見。”

愉郡主揉揉眼睛,還迷糊着,仆婦們已經動手把她從床上抱了下來,又罵嬌荇:“死蹄子,你是奴才還是主子?還不趕緊幫郡主梳頭?”

愉郡主傻傻地被她們擺布着:“太後娘娘怎麽知道我回來了?爲什麽要見我?”

仆婦們隻忙着給她換衣服,并不答話。趙王妃從外頭進來:“你三更半夜叫人開城門——九門的步軍都是什麽人?都是玉旒雲的手下,也就都是皇上和太後的手下。他們還能不知道你回來了嗎?至于她爲什麽要召見,去了就知道——不過我提醒你,太後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一個人。你說話最好小心些,否則我們全家都會有危險。”她接過仆婦們手中的梳子,親自給女兒梳頭。

愉郡主看到尖細的梳齒插進自己的頭發裏,就像被針紮到一樣,打了個冷戰:“我……我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趙王妃簡短否決,“以前太後叫你進宮玩,你不是最積極麽?現在如果不去,豈不是叫她懷疑?你昨天還說自己長大了、懂事了,那麽你就拿出點大人的樣子來給爲娘看看,好好替你父王、替我們家做點事。”

“我……做不到……”愉郡主說着,又紅了眼眶。

“不許哭。”趙王妃道,“本來爲娘也不想把你卷進來,但是你是我們家的一分子,又是你自己去偷聽你父王說話,現在你就要擔負起趙王府郡主的責任。”

愉郡主咬着嘴唇,拼命屏住呼吸,眼淚才沒有掉下來。隻是,心愛的衣裙穿在身上,就好像刺人的荊棘。趙王妃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給她插上,又仿佛有千鈞重,要壓斷她的脖子。她不知道自己還能這樣忍受多久。

“好孩子,”趙王妃拍拍她的肩膀,“你總有一天要長大的。其實做大人也不是什麽難事——你就乖乖地進宮去,和太後說說你在南方七郡的見聞,然後問問她老人家都看了什麽戲,聽了什麽曲。如果她要留你,你就說石夢泉今天回京,你要回來等他——如果她還要留你,你也别強推,到了傍晚的時候,若你不回來,爲娘就去宮裏接你。總之,你小心說話。明白了沒有?”

似懂非懂地,愉郡主讷讷點頭。

“嬌荇!”趙王妃喚那戰戰兢兢的丫鬟,“你雖然有點沒大沒小,但卻是個懂事的丫頭,你陪着郡主去,提醒她别亂說話——反正你總是跟在郡主身邊,要是太後不見你,也會起疑的。”

“是……”嬌荇匆匆攏着頭發。

趙王妃從腕子上褪下一隻翠綠的镯子,拉過嬌荇的手強給她戴上:“我昨天忘記跟你說了,你哥哥嫂子之前從鄉下來,說你也差不多到了該嫁人的年齡。我已經叫人給你家裏送一筆嫁妝銀子去,等這一陣忙完了,你想回鄉嫁人,我會再給你準備些首飾的。”

“謝……謝王妃。”嬌荇的聲音打着顫。她知道,什麽送嫁妝銀子,趙王妃分明是告訴她,如果不能看好愉郡主,讓這小姑娘洩露了趙王的計劃,嬌荇和她全家都要陪葬。

“好,你們去吧。”趙王妃揮揮手。親信仆婦就把這仿佛行屍走肉的主仆二人送出了門。

馬車早就備好了,還是那金絲楠木裝飾着鵝黃色流蘇的漂亮車駕。之前她們曾經多少次駕車出遊——雖然那時也不能說完全“無憂無慮”,因爲總有些擔心回到王府會挨罵。但那些小小的煩惱和如今的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不知下一刻等待自己的是什麽,主仆二人在車上默然相對。

馬車辘辘而行。大約就快要到皇宮了,突然聽到車外有人叫道:“咦,是小愉麽?”愉郡主一驚,嬌荇打起簾子,發現是翼王騎馬趕了上來。

“翼哥哥,你回來了?”

“是,今天才到。”翼王回答,“本來應該老老實實在郊外等皇兄派禮部的人來接見然後才能進城,不過我聽說内親王病得厲害,所以等不及要來看望她,就先進城來了。皇兄知道我的爲人,應該不會跟我計較的。”

提到玉旒雲的“病”,那就等于的提到了愉郡主的心病。她不禁鼻子一酸,差點兒又哭了出來。然而翼王似乎沒注意到,隻自顧自地叨念:“内親王做事總是太認真,其實國家大事不用她管,天也不會塌下來。我可好不容易才和她訂婚,她現在這樣,我可擔心得要死呐……我得趕快和皇兄打個招呼,然後就去内親王府……”

愉郡主聽不進這些絮叨,隻是呆呆地感受着秋天懶洋洋的日光。翼王爲什麽看起來總是這樣快活,這樣無所謂?她想,唉自己以前不也是如此嗎?活了十幾年,爲什麽突然要讓她知道全部的真相?要是能永遠什麽都不知道就好了!

馬車停下,已經到了宮門口。翼王親自來扶愉郡主下車。注意到她頭上的簪子,就啧啧贊道:“哎,這不是姨媽的簪子麽?好像你老早就想要了呢,她終于肯給你了——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和石夢泉的婚期近了?要不我們兩對新人一起大婚,豈不熱鬧?”

愉郡主心如刀割,又想點頭,又想搖頭,一不小心踩到了裙子,身子一晃,頭上的簪子滑落,羊脂白玉“啪”地摔成了兩截。

“哎呀!”翼王連忙來撿,“小愉,這……”他瞥見愉郡主的臉——小姑娘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還是滾了下來。“别哭,别哭!”他哄道,“翼哥哥回頭找太後讨一塊好玉,給你做一根一模一樣的,保證不讓姨媽發現。”

愉郡主又如何是爲了一根簪子呢?悲傷就像開了閘似的,無法收拾。

“郡主——”嬌荇曉得自己全家的性命都懸在了主子的身上,本應該好好地幫主子掩飾,但她自己也不過是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而已,根本就挑不起這麽重的擔子,徒勞地勸了兩句,也跟着哭了起來。

“喂,你們倆這是幹什麽?”翼王急道,“别哭,别哭,有什麽委屈,慢慢說。”他一邊打發了迎上來了太監,一邊領着哭哭啼啼的主仆二人走進宮門,找了一處僻靜的所在,才停下來:“小愉,誰欺負你了?你跟翼哥哥說,翼哥哥來幫你教訓他!”

愉郡主隻是嚎啕大哭,答不出話來。

翼王看着嬌荇:“你主子到底怎麽了?啊,我知道了——是不是石夢泉那個不解風情的小子惹你生氣了?沒關系,我叫内親王教訓她——不,内親王身體不好,不能讓她操這個心。我找母後和皇兄、皇嫂來給你做主,非讓石夢泉這小子跪下來給你認錯不可!”說着,就要拉愉郡主往慈甯宮去。

“不要,翼哥哥,不是爲了石夢泉,他沒有欺負我。”愉郡主擦着眼淚,“是我自己做錯了事,被父王和母妃責罰了……”

“真的?”翼王盯着她,“小愉,你可從來不跟翼哥哥撒謊的哦——你到底有什麽難處,你跟翼哥哥說,就算我不能幫你解決,總比你憋在心裏好——說不定我真能幫你解決呢!”

愉郡主搖搖頭:“不,翼哥哥,這事你解決不了。”

這話一出口,其實就等于把什麽都說出來了。

翼王一皺眉頭:“你都沒說,怎麽知道我解決不了?”

“不可能解決的。”愉郡主拼命搖着頭,“沒辦法解決的!”

“你這小丫頭。真是人小鬼大花樣多——你能有什麽大問題?不說就算了!”翼王道,“你進宮是來找母後還是找皇嫂的?我陪你去吧。順便給你講将我在虎脊山見到的好玩事。”

“恩。”愉郡主含淚點了點頭:天啊,在翼王面前都差點兒就露出破綻來了,太後要是問起自己爲何苦着臉,該如何是好?她真想立刻調頭回家。

“對了——”翼王摸出一面小小的玉牌來,“這是虎脊山的夜光玉,有些上面會有字的,你攏起手來看看這塊上面是什麽。”

愉郡主完全沒有興趣,但還是接過了,攏在手中一瞧,隻見墨綠的石頭上竟顯出一個淡淡的“愉”字來——她并不像玉旒雲那樣聰敏,想不到這是人工刻上去的,一訝,道:“哎,真是好奇怪!”

翼王道:“有趣吧?這個送給你。我先在虎脊山時,聽說有這種神奇的夜光玉還不大信呢,後來見到了,就四處尋找有名字的。我也找到了内親王的名字,已經送給她了。希望有這神奇之物保佑,她能康複起來。”

“哎……”愉郡主呆呆的,不想聽到任何有關玉旒雲,有關慶瀾帝,有關這個國家的事情。

翼王卻還興緻勃勃地說下去:“你知道最稀奇的是什麽麽?選定了萬年吉地後,在那裏挖出一個石人來。也是夜光玉的,有真人一般大小,看起來像是個武士,身上還有兩句詩呢,是什麽‘肖家娘子樹下走,斑鸠占了喜鵲窩’,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啊!”他才說到這裏,愉郡主已經臉色大變。

“很古怪吧?”翼王接着道,“我叫人把石人運回京了,稍候就送進宮來獻給皇兄,也叫欽天監的學究門好好琢磨琢磨,也許内中有什麽玄機——”

他話沒說完,愉郡主已經轉身朝宮外跑去。“郡主!”嬌荇喊她不住,隻有驚慌失措地跟在後面。

“小愉——”翼王也喚了兩聲,好像很莫名其妙似的,猶豫着要不要追趕。但等那主仆二人沒了影蹤,他臉上就露出了難以捉摸的微笑:“原來如此,她也知道了……唉,真是可憐的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我不知道下禮拜是否更新,期末有一堆事情要做。

11/9/2008 錯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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