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雲聽後笑道:“五千兩嘛。我賠你就是。”
晉二娘當然也早知道她會這樣說,謝了,又問:“那麽王爺打算如何揭穿這件事?”
玉旒雲想了想:揭穿并不困難,關鍵是何時揭穿。揭得早了,赈災銀和軍饷都沒有,悅敏便不會去北疆,自己的部隊也不會去甘州;揭得遲了,莫非真拿這些假銀兩來買糧食發軍饷嗎?這些假銀兩一旦流到市面上,後果不堪設想。
舉棋不定,好在兩人已經來到了劉子飛家隔壁的宅院。晉二娘看到四下無人注意,才叫玉旒雲下車進門。接着,她就按前日的約定到圍牆的缺口處去擺放和郭罡碰頭的暗号——遇到劉家的下人,又少不得羅嗦了幾句關于修牆的事。一切安排妥當,她即和玉旒雲在房中等候,過了二更天,郭罡就來了。玉旒雲便開門見山說了假銀兩的事,問:“先生以爲該如何決斷?”
郭罡仿佛一點兒也不覺得爲難,隻微微一笑道:“王爺既然有此猶豫,其實不是已經有了決斷嗎?如何還要來問我?”
“什麽意思?”玉旒雲皺着眉頭。
郭罡道:“如王爺自己所說,如果揭穿得太早,就會打亂原來部署的計劃——不僅是我們的計劃,也還有悅敏的計劃。計劃打亂了,自然就要重新部署。然而如果揭穿得太遲,則假銀流入市上,後果不堪設想——既然後果都不堪設想了,王爺要如何補救呢?王爺應該知道,你和趙王一派拼勝負不隻是眼前,更是将來長久的勝負。爲了一時迅速簡單地将敵人鬥垮——且不論是否能成,卻使得國家根基動搖,這難道不是得不償失麽?趙王造假銀兩來調你的兵隊,其實就是犯的這個錯誤。王爺莫非要重蹈覆轍?”
“這……”玉旒雲其實自己還沒有考慮到取舍問題,聽郭罡這樣講,雖然不甘心放棄原來的計劃,但也不得不贊同郭罡的說法,“先生的意思是立刻揭穿假銀子的事?”
郭罡點點頭,但又搖搖頭。玉旒雲不解道:“到底是什麽意思?”
郭罡道:“不用‘立刻’,要稍微等一等。既要阻止假銀流入市上,又要将趙王一派奸賊一網成擒,我正有辦法!”
玉旒雲一聽,不禁大喜,道:“你不早點說!怎麽開始我問你如何決斷,你又不講!”
“王爺方才問我‘如何決斷’——其實決斷是王爺的事。我是王爺的謀士,不能僭越。隻能告訴王爺,你權衡輕重所得出的結論,完全沒有錯。”郭罡微笑,仿佛是欣慰玉旒雲經過他長久以來的指點終于從一個隻知道争鬥的孩子慢慢成長起來。“不過,雖然我不負責決斷,出謀劃策讓事情按照王爺所期望的方向發展,卻是我的職責所在。”
“這和打擊趙王有什麽關系?”玉旒雲不耐煩地打斷。
“有莫大的關系。”郭罡深深地看了玉旒雲一眼,“這關系到王爺是否信任我。”
玉旒雲一怔:“我若不信任先生,如何在此同先生談論大計?我就不怕先生把我出賣了麽?”
郭罡笑了笑:“談論大計是一回事,參與大計卻是另外一回事,豈能相提并論!”
玉旒雲最讨厭别人賣關子,聽郭罡一直說些不相關的話,難免有些惱火:“你到底想說什麽?”
郭罡道:“我想問王爺,如果要王爺把軍隊交給我帶離京城準備剿滅叛亂,王爺能答應麽?”
玉旒雲不禁一愕:把軍隊交給郭罡?她始終忘不了在富安之時,隻不過是讓郭罡留在軍中,他就鬧出了水淹靖楊之事,以緻自己和石夢泉幾乎決裂。如今他要節制她的軍隊?這怎麽可以!
卻不好一口拒絕,因道:“我把軍隊交給先生,先生又不是将軍,還是朝廷的逃犯,以名義号令士卒呢?他們能聽你的麽?”
郭罡知道她的心思,但不點破,道:“不錯,如果是直接交給我,恐怕還沒出京呢,刑部又找上門來。所以,我想将軍把軍隊交給劉子飛。”
“什麽?”玉旒雲跳了起來——水淹靖楊就是郭罡和劉子飛合夥搞出來的,後來他跟着劉子飛一路燒殺搶掠,雖然後來說是爲了抓住劉子飛的把柄,但最終是他替劉子飛坐牢……這中間有太多的細節,看起來合理,一想又覺得奇怪,經解釋合理了,再細想又十分古怪。直覺告訴玉旒雲,決不能把兵權交給劉子飛和郭罡。
郭罡如何不知道她想的什麽,并不爲自己辯解,隻道:“我正是建議王爺把軍隊交給劉子飛将軍帶去甘州赈災。一來,如果是劉子飛将軍督軍,則趙王方面不會懷疑。二來,我跟在劉子飛身邊,替王爺發号施令,王爺就可以留在京中把握全局——既要讓軍隊走出去,又不能走得太遠,好及時揭穿假銀兩之事将假銀招回,必須要有兩個人分兩頭行動。若是石将軍還在京中,倒是很容易解決。如今,莫非王爺有□術麽?”
玉旒雲知道他說的有理,悶聲不響。
郭罡又道:“坐鎮戶部的欽差大臣是王爺和悅敏,如果換王爺去帶兵,而我留在京中處理假銀子的事,王爺覺得以我一介布衣又是戴罪之身,可能走進戶部讓人查驗銀兩麽?”
玉旒雲無話可說。
郭罡道:“今王爺将軍隊交給劉子飛,悅敏也便放心北上。他一走,王爺就查戶部的銀子,既然有假,則可以命令劉子飛原地待命,同時招悅敏回京問罪。如果悅敏不回,則屬于抗旨謀逆,正好将趙王一家一網打盡;如果他帶兵回來,那正好我讓王爺的軍隊在半途等着他;如果他還夠膽隻身回來的話,那就把假銀子的事有多大鬧多大,到時候那‘肖家娘子樹下走,斑鸠占了喜鵲窩’的兒歌也已經傳開了,翼王那邊石人一出,趙王不反,天下人也認爲他反了,奪爵圈禁還是如何,不就看王爺你高興了嗎?”
這個計策倒是……玉旒雲不得不承認郭罡高明,且無形中也解決了自己需要留京治病的難題。隻是,真的可以把軍隊交給劉子飛和郭罡嗎?萬一郭罡中途倒戈,豈不京城危矣?她轉念又一想:軍中有陳灏等人,他們總不至于聽任郭罡擺布,更不肯聽任劉子飛擺布,所以也應該鬧不出什麽大亂子來。因道:“照先生這麽說,也可行。”
郭罡道:“如果王爺以爲可行,那麽還請給我一道手令。持此手令,全軍上下都要聽我号令。”
“爲什麽?”玉旒雲覺得郭罡把自己的想法都猜得一清二楚,惱火了起來。
郭罡道:“王爺這話問得奇怪——将士們當然不信劉子飛,也當然不信我。如果不給我手令,到時候如何行動?王爺覺得以陳灏等人就足夠部署對付悅敏了嗎?”
玉旒雲咬了咬嘴唇:陳灏、慕容齊、韓夜雖然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但是和悅敏比起來……可是一旦授權郭罡全權操縱,那還怎麽防備他起異心?她眯起眼睛看着郭罡,想從對方的表情看出什麽端倪,然而郭罡也用一雙小眼睛盯着她:“有一句話叫‘用人勿疑,疑人勿用’,說起來容易,但做起來比登天還難。因爲如果要完全信任除了自己之外的另外一個人,就好像拿自己的一切來賭博一樣——王爺夠不夠膽量賭呢?”
“我一向不賭博。”玉旒雲冷冷道,“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是麽?”郭罡淡淡地,帶着些嘲諷,“任何事在結果确定之前都是沒有把握的——就算是結果确定,比如蓋棺定論了,也隻能‘定論’那些被别人發現的事,而不爲人知的,就永遠被隐藏了起來。除了老天爺,誰能通觀一切?”
玉旒雲被他說得煩躁了起來她生性不喜歡被别人勉強,郭罡越是說得好像别無選擇,她就越是不願意走他的那條路。“這事我要考慮考慮。”她說。
“深思熟慮是應該的。”郭罡慢條斯理,“正如我方才所說,我隻是出謀劃策,最後的決斷權始終在王爺的手裏——隻不過,王爺不要考慮得太久,否則等你考慮好了,形勢又變了。”
玉旒雲擺擺手:“就明天吧。明天再說。”
一晚上能考慮出什麽結果?就算是徹夜不眠想穿腦袋也不見得能想出法子,何況服了林樞送來的藥,玉旒雲一覺睡到天光大白,連夢都沒做一個,醒來之時,隻見管家在門外急得直打轉,問是何事,答說:宮裏來消息,吉嫔生了一位皇子,母子平安,慶瀾帝要設宴與王公大臣慶祝,時辰就定在午時。
玉旒雲一看日頭,可不得了,趕緊換上朝服,趕到宮中。那時文武官員和親貴們都到得差不多了。大家按照品級和爵位的高低落座,悅敏就在玉旒雲的下手。見了她就嘿嘿一笑:“内親王,今天身體好些了?”
“承你關心。”玉旒雲道,“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呵呵,”悅敏笑道,“死不了是好事。死了豈不看不成好戲了?”
玉旒雲不理他。那邊慶瀾帝已經舉起杯來,告訴大家這位二皇子取名元泰,吉嫔将進封爲靜妃。他連得了兩個兒子,實在是上蒼和祖宗的庇佑,所以決定明年加開恩科,并且免賦一年,如此種種。親貴大臣們少不得說些“皇上英明”“天佑聖朝”的套話。鼓樂響起,到處是歡騰之聲。
玉旒雲隻是坐在那裏,心中不段地翻轉着郭罡的那番話。可惜石夢泉不在,她想,否則倒多一個商量的人——不,如果石夢泉在,何須商量,必然是由石夢泉帶兵去甘州的……這世界上她所能完全信任的,也就隻有玉朝霧和石夢泉,而真正能夠分擔的,唯石夢泉而已!身體上的病痛和精神上的負擔讓她迫切地希望石夢泉能夠立刻就回到她身邊。隻是,她也知道,必須熬過這個太祖誕辰節。
她煩悶地盯着杯中蕩漾的瓊漿:最初的目的隻有一個——滅亡楚國。但何時才能達成?
也不知宴會進行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侍衛喝道:“刺客!保護皇上!”
玉旒雲一驚,看到殿上已經混亂了起來,禦前侍衛們一擁而上,頃刻就将所謂的“刺客”包圍起來。而包圍圈中傳來疾呼:“萬歲,草民等不是刺客!草民等有要事啓奏,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親貴大臣從片刻的驚慌中恢複過來,面面相觑。趙王倒是一直很鎮定,起身道:“萬歲,既然是慶祝皇子出生,不宜有血腥之事,且先聽聽這些人的理由,如何?”
慶瀾帝在龍椅上面無人色:“啊……聽……就聽吧……”
侍衛們因而稍稍散開了,但仍然一人押着一個“刺客”,不敢有絲毫的放松。玉旒雲這時才看到,這幾個“刺客”都是混在樂舞藝人之中的,共有七人,領頭發話的那個四十來歲,其他的都是弱冠少年。
“草民祝文林是甘州巡撫衙門的師爺。”那領頭的道,“甘州大旱,百姓餓死無數,易子而食的慘劇時有發生。我們巡撫大人一直苦等朝廷赈濟,卻遲遲也沒有消息。草民等才鬥膽來京打聽,不知萬歲今日喜得皇子之時,是否還記得甘州百姓?”
“大膽!”旁邊有人喝道,“竟敢如此質問皇上?”
“不要緊。”慶瀾帝道,“朕怎麽敢忘記甘州父老?”他讓侍衛們放開祝文林等:“其實朕和諸位大臣無一日不在爲甘州之事操心。隻是之前苦與國庫空虛,有心無力而已。不過日前永澤公已經從南方七郡籌得紋銀二百五十萬兩,内親王也表示要派兵隊去甘州興修水利,近日就要出發往甘州赈災了呢。”
“果真?”祝文林等大喜,一齊倒身高呼“萬歲”。
“可不是?萬歲帶領滿朝大臣爲此勞心勞力,才終于有了财力人力來徹底解決甘州的旱災。”悅敏似笑非笑地起身,“内親王尤其心系甘州百姓,已經累得昨天在議政處暈倒了,她卻還堅持要親自去甘州督促河工呢!”
玉旒雲一眼橫了過去:雖然自己昨天在議政處的表現顯然是被衆議政王們看到了,也顯然被他們傳出去了,但是悅敏這樣公然地在百官面前宣揚,簡直讓她沒有反駁的餘地。感覺滿殿的目光齊向自己射來,她真恨不得就把悅敏殺了,但還不得不微笑道:“永澤公言重了,天氣悶熱一時頭昏算得什麽?怎比得上甘州饑民的痛苦?”
“内親王上爲萬歲分憂下爲百姓請命,實在是國之柱石。”悅敏繼續似笑非笑,“不過,身體之事不可馬虎,朝廷中還有許多其他事,萬歲爺需要你幫忙處理呢。你到甘州奔波操勞,實在不合适。”
昨天是在議政處阻止自己,今天就當衆相逼!玉旒雲暗暗捏起拳頭:看來祝文林一夥八成也是悅敏找來的——也許根本就不是什麽甘州請願者,而是趙王的幕僚!可惡!她向慶瀾帝一禮:“臣爲萬歲辦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怕奔波操勞。”
“這……”慶瀾帝知道這其中的諸多玄妙之處,不好立刻表态。
“内親王,”廉郡王道,“昨天萬歲不是已經說了麽?赈災這點兒事兒,用不着你出馬。莫非赈災還能赈出金子來了,你非去不可?你已經霸着戶部查賬的事兒,票業司的事,還是領侍衛内大臣,你難道想把天下的事都管上了,從内親王變攝政……”本來要說“攝政王”的,這是他平日自家牢騷時常講的話,這會兒一溜嘴,差點兒犯了大罪,趕忙刹住,嘟囔了一句:“你雖然有能耐,但也不是三頭六臂嘛!”
玉旒雲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仿佛是說:你也配跟我交鋒?
“廉郡王快人快語,”悅敏道,“不過,皇上昨天的确說過,赈災這樣的事,不需要内親王親自出馬。你還是留在京城一邊休養,一邊處理票業司的事比較合适。甘州那邊派一個戶部官員一個工部官員就足夠了——萬歲,您以爲呢?”
慶瀾帝哪有什麽“以爲”可說,隻看着玉旒雲,不知她究竟怎麽應對。
玉旒雲道:“的确應該派戶部官員主持買糧赈災,工部官員主持修築河工。不過,既然派軍隊前去挖渠,恐怕戶部、工部官員不熟悉将士,指揮起來會有困難。”
“又不是打仗。”悅敏道,“一時有些不順手,也出不了大問題。”
“幾萬将士在外一天就要消耗一天的糧食。”玉旒雲道,“事半功倍還是事倍功半,關系到朝廷的花銷——永澤公、廉郡王,你們兩個不是老說我自從插手戶部就成了守财奴吝啬鬼麽?我現在就跟你們說銀兩。如果士卒在外沒有熟悉他們的人指揮,每一天不知要多花多少銀兩呢!”
“那内親王的意思是還非你去不可?”悅敏咄咄逼人,“你是說,除了你以爲誰也指揮不動那些士兵?”
玉旒雲一凜:這話已然帶有指責她擁兵自重的意思,她決不能接口承認。否則,就算慶瀾帝不計較,趙王也會借題發揮顯起一場軒然大波。到時先把她以謀逆之罪給治了,接着直接在京城策動兵變——根本就不用麻煩北方的軍隊。她咬着嘴唇不做聲。
“誰說除了她就沒人指揮得動的?”劉子飛突然發話了,“這些是東征的兵隊,我是東征的主帥——既然要找一個能夠指揮得動這些士卒的,不如就找我吧?”他說着就向慶瀾帝拜倒:“臣劉子飛願率領将士去甘州赈災挖河,請萬歲恩準。”
他?玉旒雲不禁倒退一步:郭罡!一定是郭罡!說什麽要等她來決斷,其實還是在逼迫她!根本從頭到尾就是在操縱她!到底有何居心?氣血一時上湧,眼前便一模糊。她心下一駭,趕忙凝神靜氣。
“劉将軍願意去,倒不失爲一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啊!”悅敏道,“内親王,你看呢?你們曾經在東海三省并肩作戰——對了,其實去年大青河戰役後你回京期間也是他在瑞津統領軍隊,想來他和你的部下很熟悉了,一定能夠‘事半功倍’。”
玉旒雲無法反駁,一方面是沒有合适的話,另一方面也怕自己當衆倒下,那樣恐怕朝中原本騎牆的人也都要投向趙王一邊。于是她隻能靜靜地站着。
“其實,内親王她早就卸下将軍之職了嘛。”司徒蒙又來和稀泥,“所謂内外有别,帶兵的事,我也覺得是劉将軍前去比較合适。”
他一開口,仿佛是早約好了,許多一品大員都出言贊同。唯獨潘碩因爲隐隐有山雨欲來之感,皺着眉頭看向玉旒雲,希望她能給自己一些提示。此外戶部的官員們被玉旒雲折騰苦了,巴不得她趕緊離京,都說:“其實内親王去也不錯。既然她想去,就做欽差大臣,和劉将軍一起去好了。”
怎麽辦?慶瀾帝望着玉旒雲:愛卿,你給句話呀!
玉旒雲隻是站在那裏,希望眩暈的感覺快快離去,好讓她和悅敏和趙王——和郭罡繼續鬥下去。可是,事與願違,無論她怎樣調整呼吸,心跳還是越來越快,胸口也越來越悶。感覺力量抽離自己的身體,耳邊很吵,眼前很模糊。終于,一切都不受她的控制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朝哪個方向倒了下去。仿佛聽見石夢泉叫了自己一聲,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如此一來,終于瞞不住玉朝霧。玉旒雲被直接送到了鳳藻宮,林樞趕了來,跟着整個太醫院都趕了來,原本一團喜氣的皇宮頃刻被竊竊的議論和濃重的藥味染上了焦慮的色彩。
玉旒雲到底是什麽病,禦醫們各執己見,争執不下。玉朝霧雖然信任林樞,但是因知道林樞前一日已經給玉旒雲看過病,卻并沒有告訴自己,心中難免有些埋怨。看到熱鍋上螞蟻似的慶瀾帝,更聽說他也曉得玉旒雲前日病倒之事,連尊卑也顧不上了,道:“皇上,你明知道雲兒從小身體就不好,還讓她這麽操勞……臣妾就這一個妹妹,若有什麽三長兩短,叫臣妾将來可怎麽辦?”
慶瀾帝原地直打轉:“皇後你别說了。玉愛卿不會有‘三長兩短’,否則朕都不知道将來怎麽辦了!”
商量的,勸慰的,傳遞消息的,鳳藻宮裏雖然每一個人都盡可能壓低聲音,但是重疊在一起就嗡嗡地震得人頭疼。昏迷不醒的玉旒雲雖然聽不清大家在說什麽,但是覺得這些聲音就如同千萬隻蟲子一樣,咬得自己渾身又疼又燙。想要掙紮,身體卻像浸飽了水的棉花,重而無力。原來一切都無法控制,她起了一個絕望的念頭,無論是外面的世界,還是自己的身體。似乎回到了靖楊漆黑的夜,洪水把她卷走了。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才悠悠地醒了過來,看到玉朝霧歪在床頭盹着,幾個宮女或者守着藥爐或者濯着手巾,也都呵欠連天直打磕睡,望望窗戶紙白亮一片,似乎還是當日宮中歡宴的那個時辰,然而玉旒雲心裏清楚,她肯定已經睡了很長時間了。
她試着動了動胳膊,已經不似先前那樣困難,就支撐着坐了起來。如此便把玉朝霧驚醒了:“雲兒,你要什麽?姐姐幫你拿。”
玉旒雲搖搖頭:“姐姐,今天是八月幾日了?”
“今天是二十三,明天就是太祖誕辰節。”玉朝霧招呼那幾個滿臉倦容的宮女趕快把參湯端來,一壁又對妹妹道:“你可真是把我和皇上都吓壞了,這幾天來,皇上天天來看你,見你一直不醒,就一直是六神無主地樣子……”
“八月二十三?”玉旒雲不待她說完就要翻身下床,“皇上在哪裏?我要見皇上——永澤公呢?甘州赈災的事如何了?”
“你病成這樣還理會那些?”玉朝霧不知道這都關乎生死,“皇上在準備明天祭祀的事宜,永澤公兩天前就離京了。劉子飛将軍也已經率領人馬前去甘州赈災。朝廷沒了你,天不會塌下來。”
“你……”幾乎就要對自己最親的姐姐咆哮“你懂什麽”,然而知道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發怒也沒有用,須得盡快找出應對的辦法。她便掙紮着要下床。
玉朝霧死命拖住:“你這孩子,爲什麽越來越不懂事?平平凡凡地像其他女孩子一樣過日子,不是很好麽?你何苦要這樣委屈自己?無論你吃多少苦,過去的事都不能改變。你還有将來呢——姐姐圖什麽?不就是圖你好好兒地嫁人生子,平安到老……”
“你不要說了!”玉旒雲躺了幾天已恢複了力氣,推開姐姐徑自下床,“我一定要見皇上。”
玉朝霧的眼淚滾了下來,跪在地上抱住妹妹的腿:“求你就聽姐姐的話吧!”。幾個宮女也都一個跟一個跪在玉旒雲腳邊:“王爺請體恤皇後娘娘。請保重身體。”
玉旒雲咬牙不看姐姐的淚眼,想要趁着自己身體狀況尚好趕去見慶瀾帝說明如今的情勢,因不管任何人阻攔随手抓了件鬥篷披上,就要出門去。而偏偏這時候,林樞卻走了進來。
“王爺!”他身懷武功,一個箭步擋住了玉旒雲的去路。玉旒雲待伸手要推開他,卻被他一把拿住脈門:“下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王爺從鬼門關拉回來,王爺難道又想自己走回去麽?”
“你放開我!”玉旒雲怒道,“你小小一個太醫竟然敢以下犯上,信不信我要了你的腦袋?”
林樞不卑不亢:“隻要王爺一刻未砍下官的腦袋,下官就是王爺的主治大夫,而王爺就是下官的病人。病人要聽大夫的話,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玉旒雲被拿住脈門,反抗不得。林樞稍一用力,她就身不由己地回到了床邊。知道硬闖行不通,她隻能另想其他的辦法,便冷笑道:“誰說病人聽大夫的話是天經地義?命是我的,我偏不想活了,你奈我何?”正好一個宮女捧着參湯過來,她就劈手打翻了:“你要施針,我自然阻止不了你,不過,以後你開的藥我不會再喝,就是飯菜、茶水我也決不再沾。今天不讓我去見皇上,我就死給你們看看!”
林樞也萬沒想到玉旒雲會用這種“無賴”伎倆,愣了愣,對旁邊已經哭成了淚人兒的玉朝霧道:“娘娘,不如就讓臣陪王爺去見萬歲一面,償了她的心願,也好将來安心養病?”
玉朝霧能有什麽主見?玉旒雲則是一聽林樞口風松動,立刻吩咐宮女:“還不拿我的朝服來?備辇!”
沒多大功夫她就穿戴停當,四個太監擡着,由林樞陪同去乾清宮見面慶瀾帝。林樞給了參片讓她含着,卻被她拒絕——想起石夢泉說過,當日在瑞津林樞曾經用藥施針把他困在床上養病,這時生死一線的關頭,可不能着了道兒。于是,隻坐在步辇上閉目養神,到了乾清宮,也不要人扶,就自己走了進去。
慶瀾帝本歪在遢上午睡,聽太監報說玉旒雲來了,連衣冠也來不及整理,就親自迎了出來:“愛卿!你現在如何了?可擔心死朕了!”
玉旒雲勉強一笑:“萬歲放心,臣還死不了——臣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幫萬歲做完呢!”
聽她這樣說,慶瀾帝非但不能放心,反而更加憂慮了——這簡直就像“人之将死”的言論!他因看了看林樞。然而玉旒雲根本不給機會這大夫做老生常談,對慶瀾帝道:“萬歲,不如我們裏面說話?臣有要事必須和萬歲商量。”
曉得必然事關趙王,慶瀾帝便顧不得詢問病情:“好——”他吩咐太監:“你們在外守着,誰也不許進來。”
到殿中就給玉旒雲賜了座,又解釋自她在宴會上病倒之後,宮中重重壓力襲來,慶瀾帝不得不按照悅敏的提議處理了赈災和北上勞軍之事。最糟糕的是,玉旒雲昏迷數日,滿朝都傳言她病入膏肓藥石無靈,所以戶部那邊迅速提出暫時停止票業司的運作,而議政處也立刻奏請讓滕王的小兒子取代玉旒雲的位置,侍衛府那邊本來還繼續按照玉旒雲所定的規矩巡邏,但議政處橫插一腳,以領侍衛内大臣不宜空缺爲名,強行恢複由内務府總管兼任領侍衛之職——何廣田一掌握大權,立刻廢除玉旒雲的輪班制度。“還好有愛卿之前挑選的那些不參加輪班的勇士保護朕。”慶瀾帝道,“要不然,朕連覺都不敢睡了!”
玉旒雲心中埋怨慶瀾帝懦弱無能,但是明白現在不是糾纏這些無用情緒的時候。“臣還沒有死呢!”她道,“臣現在的樣子,像是就要死了嗎?”
慶瀾帝看她面色蒼白得吓人,怎麽不像就要死的樣子?但是口裏依然道:“愛卿的氣色比前些天好多了。”
玉旒雲冷冷一笑:“正好,他們都以爲臣要死了,就一齊胡作非爲起來,正是收拾他們的好時機。”
“怎麽?”慶瀾帝有了一絲希望,“愛卿你還能扭轉乾坤?”
“皇上你還好好兒的在龍椅上坐着,”玉旒雲道,“乾坤并沒有颠倒,如何需要扭轉?請萬歲即刻下旨,讓何廣田交還禁軍和護軍的領軍之權給臣。”
“朕下旨還不是一句話?”慶瀾帝道,“不過愛卿的身體,當真……”
“皇上放心。”玉旒雲道,“臣知道那些有心人一定會拿臣的身體來做文章。他們都把臣當病貓了,臣就發一發威給他們看。”說這話的時候,眼裏射出兩道冷光,讓人立刻就想到珍禽苑裏那隻兇猛的獅子。
“愛卿要……怎麽發威?”慶瀾帝問。
“很簡單,”玉旒雲道,“就從戶部開始。”
林樞隻答應陪玉旒雲來見慶瀾帝一面。然而他也早猜到,玉旒雲既然能用那無賴伎倆要挾他一次,也就還能要挾他第二次、第三次。離開了乾清宮,他就跟着玉旒雲去侍衛府,看她憑着慶瀾帝的手谕奪回了禁軍和護軍的統領之權。接着,玉旒雲又要他跟自己上戶部銀庫去。林樞忍不住提醒:“王爺霸着權勢有何用?沒命消受還不等于空?”
玉旒雲充耳不聞:“要不你就繼續跟着我,以防我半途死了他們要你的腦袋。要不,你就太醫院去,省得我看見心煩!”
當着宮中這麽多人的面,林樞也不能用強,隻有跟着玉旒雲來到了戶部。
戶部尚書陳清遠正在銀庫中視察。銀庫規矩,爲了防止夾帶,所有庫丁入庫工作時隻穿遮羞短褲。而這日他竟然發現有人在短褲中藏了銀錠,正大發雷霆要交刑部法辦,就聽守庫的兵丁道:“王爺——王爺,您不能進去,銀庫重地,沒有聖旨閑雜人等不能進去……”
“誰說我沒有聖旨了?”玉旒雲腳步不停,“才幾天,你就不認識我這個欽差了麽?”
陳清遠知道是瘟神到了,丢開那幾個庫丁迎出來:“王爺身體可大好了麽?”
“陳大人看呢?”玉旒雲冷笑,“本王大好了,你是不是很失望?萬歲手谕在此!”她搖了搖手中的聖旨:“他老人家特别重申,我依然是坐鎮戶部的欽差!”
見到聖旨,以陳清遠爲首,自然稀裏嘩啦跪倒一片。
“好嘛。”玉旒雲叫大家都起身,“我方才在外頭就聽見陳大人的聲音了,是在捉賊麽?賊呢?”
兵丁趕忙把犯事的庫丁押上前來,又呈上贓物:“這幾個人不知死活,請王爺發落。”
玉旒雲一看那銀錠,如何不是從南方七郡送來的那批?雖然掂在手裏沉甸甸的,并不像是當初晉二娘給她看的那錠比二十兩還輕的二四寶,但是恐怕造假的時候也有出入,她相信無論如何這批銀子都是有貓膩的。當即冷哼了一聲:“好得很,我也是來抓賊的——你們是從哪裏偷出這些銀錠的?”
庫丁看到這個蒼白如鬼的人,早就吓得魂飛魄散,有的癱在地上連發抖的力氣都無,還有的則勉強擡起手來,指了指庫房一隅道:“那……那邊……”
“還不過去?”玉旒雲命令守庫的兵丁,“把南方七郡運來的所有銀錠統統給我搬出來!”
兵丁都怔怔,望望陳清遠。後者連月來已經受夠了玉旒雲在戶部懿氣指使,微微發抖,道:“王爺,這些銀兩當日王爺和永澤公一起查驗過,又是永澤公親自清點入庫的。爲什麽又要搬出來?”
“是永澤公親自清點?”玉旒雲牽起嘴角,冷笑道,“好嘛,那就是出了差錯也和陳大人你沒關系了?你何必擔心——來,給我搬!”
她身爲内親王又手持聖旨,誰敢有異議?兵丁們依命行事,将銀兩一箱一箱地擡出來放在玉旒雲的面前。二百五十萬兩并不是小數目,沒多大功夫就已經把走道都堵死了,還未搬到一半。陳清遠看玉旒雲一言不發冷眼觀望,實在不知道她究竟要搞什麽鬼。然而又注意她蒼白的雙頰驟然起了潮紅,呼吸淺促,仿佛又要犯病了,心中就想:也好,讓她鬧,一時暈倒了,就不必麻煩了!
林樞也發現玉旒雲臉色有變,湊上去輕聲道:“王爺不要勉強,還是含上參片吧!”
玉旒雲并不理會,依舊死死地盯着堆積起來的銀箱。直到确信自己無法再抵抗眩暈了,才在一個銀箱上坐下,道:“好,就搬這麽多——現在都給我開封!”
“戶部銀箱封條如果沒有聖旨……”陳清遠才說了一句,就被打斷:“我是全權欽差,叫你開就開——今天是哪個郎中負責驗銀子成色的?爲我叫來!”
陳清遠忍着氣,讓手下去叫驗銀郎中。待那人來了,玉旒雲便道:“你給我看一看這些銀錠都是何成色。”
“這些都是十足成紋。”那郎中道,“各地交上來稅金銀子都要鑄造成這種銀錠,是九四銀……”
“你倒厲害?看看就知道?”玉旒雲将先前被庫丁偷藏的銀錠抛了過去,“你掂量掂量,這是九四銀麽?”
那郎中一雙小眼睛渾濁不堪,盯着銀子看了半晌,又拿手掂量着:“下面還有南方七郡總督衙門的官印呢——凡是地方稅收就要重鑄官寶。官寶都是十足成紋,也就是九四銀……”
“我叫你告訴我這實際有多少,不是應該有多少!”玉旒雲斥道,“你是負責驗成色的郎中,難道掂量不出來?”
“就下官掂量,應該是九四銀無疑。”郎中道,“不過,差之毫厘也是不稀奇。那些小差别要公估局的人才能稱驗得出來。”
怎麽會這樣?玉旒雲又從銀箱中抓了一錠銀子擲了過去:“那麽這一塊呢?也是九四銀麽?”
“是。”郎中回答。
“這一塊呢?”玉旒雲又接連丢了兩三錠元寶,每一次,郎中的回答都是一樣。玉旒雲心中升起了鬥大的疑問:莫非這二百五十萬兩都是真的?決不可能!是了,當初自己拿到晉二娘的假元寶也沒有立即辨認出來,須得和真元寶比較才能顯出差别!于是她吩咐道:“之前追查虧空追回來的銀子呢?開一箱來,看看到底有什麽不同!”
“這……”銀庫的士兵都不動,轉頭看着陳清遠。
“怎麽?”玉旒雲也盯着陳清遠,“不是又要跟我說什麽沒有聖旨就如何如何?聖旨不就在這裏?”
“是。”陳清遠道,“聖旨是在王爺手上,但是那些銀子并不在銀庫中。”
“什麽?”玉旒雲倏地站了起來,因爲動作過猛,搖晃着幾乎摔倒。她指着四壁的銀箱,道:“那這些箱子裏是什麽?當時追查虧空又興辦票業,我親自點算銀兩就鎖在這些箱子裏,怎麽會不在銀庫中?”
“的确不在。”陳清遠道,“這些銀箱都是空的。”
“什麽?”玉旒雲本來潮紅的面色一刹那又變得煞白,“二十多萬兩銀子,到哪裏去了?”
“是永澤公帶去北方發放軍饷了。”陳清遠回答,“已經有了這南方七郡的二百五十萬兩現銀,國庫充實,就沒必要拖欠北方兵士的糧饷。永澤公既然要北上,就順便帶去。現在庫中是二百一十萬兩來自南方七郡的白銀,另外的四十萬兩已經由劉将軍帶去甘州,準備沿途收購糧食,并且支付民夫工錢。”
這就是說悅敏提走了國庫中所有的真銀子,現在隻留下不知實價幾何的假銀子?玉旒雲隻覺得兩腿發虛,幾乎跌坐下去,順手抓住了林樞的胳膊才保持平衡。
“王爺一進銀庫就要查驗銀子的成色,莫非王爺覺得這些南方七郡的銀兩有問題麽?”陳清遠冷冷的,唯恐玉旒雲病發得不夠快,非要激他一激,“王爺憑什麽懷疑南方七郡的官寶?我們這麽多雙眼睛看過,孟郎中又按照你的要求掂量過,都沒有看出有何不妥!王爺到底要如何?”
玉旒雲皺眉思考,沒有立即回答。
“如果王爺一定覺得有問題,就找公估局的人來查個清楚好了。”陳清遠道,“雖然下官不明白王爺究竟爲何如此執着,不過……”
“好!就請公估局的人來!”玉旒雲一揮手,“還有,把西京票業會館十二大财東以及鼎興銀号的晉二娘統統給我請來,本王今天不把這些銀子查清楚,就不離開——你們也一樣,誰都不許離開銀庫!”
陳清遠真恨不得跳起來罵她過分,不過強忍住了,暗想:就和你耗着,看你什麽時候倒下去!便吩咐兵丁們按照玉旒雲的吩咐去做,自己袖着兩手隻管注意玉旒雲臉色的變化。
隻不過,讓他失望的是,過了大半個時辰,公估局的官員和十二票号的财東都來了,玉旒雲還依然支撐着。“王爺要等那位鼎興銀号的财東麽?”陳清遠問,“還是現在就開始查驗?”
“驗。”玉旒雲道,“邊驗邊等。”
聽她一聲令下,衆人就紛紛拿出小秤,又有的叫端來水盆,還有的拿出外藩的放大鏡來各顯神通地檢驗銀錠。公估局有兩個官員于是分配到兩箱銀子,其他的十二大财東無論有否帶助手各得一箱。大家邊驗邊記,總也過了半個時辰才陸續結束,将結果一齊彙報到玉旒雲處。
每一箱官寶共是一百枚,公估局的兩箱中大部分是九四銀,也有九三銀和九二銀。十二财東的出的結論相似,隻有隆泰票号的莫學仁檢驗到有兩隻元寶不足五成銀——也就是玉旒雲曾經見過的那一種。
“二百五十萬兩不是小數目。”陳清遠道,“況且又是倉促之間湊起來的,鑄造之時有人渾水摸魚,很難察覺。不過王爺也看到了,大部分銀錠都是足色——當然,下官會讓公估局繼續查下去,看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魚。不過,王爺要親自在這裏看着麽?您的身體……”
玉旒雲怎麽也想不通:怎麽可能大部分都是九四銀?二百五十萬兩,就算是搶,也搶不來這麽多銀子。難道是剛巧開了幾箱真的?她正想命令繼續查下去,卻聽一個士兵報道:“鼎興銀号的晉二娘帶到。”
精神立刻爲之一振。
晉二娘一個跟班也沒帶,到了跟前就給衆人一一道萬福:“小婦人來遲啦。小婦人活了這麽大歲數都沒跨過這麽高的門檻兒。王爺找小婦人來有何吩咐?”
十二大财東都不曉得玉旒雲從前在醉花陰故意趕走晉二娘是另有用意的,他們都打從心眼兒裏看不起這個姿色平庸的梁家二姨太,面上全露出鄙夷之色。莫學仁悄悄和身邊的人道:“她來的這麽遲,說不定是在家裏梳妝打扮,你看她,一輩子沒進過戶部呢,恨不得把所有的簪子全都插在頭上。”幾個财東瞟一眼:果然不假。晉二娘何止“滿頭珠翠”,是插都插不下了,才以低頭,簪子就掉了下來。她連忙抱歉又俯身去拾,财東們不禁都偷偷笑了起來。
隻是沒有人看到,就在晉二娘拾起簪子的一瞬間,她将一個錦囊悄悄塞到了玉旒雲的手裏。
玉旒雲暗暗一驚,然而卻不能當衆打開來看,隻有正色道:“本王叫你來是讓你驗一驗這些銀子的成色——你要什麽工具隻管說。其他幾位财東和公估局的大人已經驗過了。不過你不用管他們的結果,随便挑一箱去驗,之後告訴我結論就行。”
“是。”晉二娘又福了一福,走到打開的銀箱前,正挑了莫學仁驗過的那一批。她先摸到的兩枚都是不足五成銀的假官寶,因此輕輕一笑就抛開一邊。但接下來就拿到九四銀了,掂掂分量,又看看外表,不禁“咦”了一聲,再拿第三枚,眉頭就擰成了川字,第四、第五枚過手,她眉頭皺得簡直可以夾死蒼蠅。莫學仁等嘿嘿偷笑。玉旒雲則是焦急萬分:難道她也鑒定出這些銀量是真的?
“這位夫人,究竟鑒定得如何?”陳清遠的忍耐已經快要到極限了——玉旒雲分明就沒有把他這個戶部尚書放在眼裏。
“唔……”晉二娘摸着下巴。她很快就把一百枚銀錠檢驗過了一回,接着又細細看了第二回,浸過水盆,也用過放大鏡,亦小心地用秤秤過,似乎還是沒有發現破綻。玉旒雲看她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心情也就越來越緊張:怎樣?到底是怎樣啊?
“王爺!”晉二娘忽然道,“小婦人想要借剪銀角子的鉗子。”
“混賬!”陳清遠剛想說國庫中的官寶不能胡亂切割,玉旒雲卻已經道:“給她拿來。”旁人不敢違背,立刻照辦。
晉二娘就拿起一隻足色九四官寶夾在鉗子的刃口上,用力一剪。隻聽“咔”的一聲,利刃切入元寶中,接着就卡住了,無論晉二娘怎麽用力都剪不動。莫學仁搖搖頭,仿佛是笑話晉二娘無用,自己上前幫忙,然而也是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依舊無法将元寶切開。“奇怪了!”他嘟囔道,“豈有如此堅硬的銀錠?”
“當然沒有這麽堅硬的銀錠了。”晉二娘奪過了鉗子來,松開了,把切開外面一圈的元寶遞到了玉旒雲的跟前:“王爺,這根本就不是銀錠,這裏面應該是鉛塊。”
雖然知道國庫被人偷空隻剩假銀子,玉旒雲還是克制不住高興了起來:“果真?”她細看那枚官寶,切開的銀色表面下可不是漆黑的鉛塊麽!鉛比銀重,隻要随便把鉛鐵銅之類的和鑄成元寶狀,算好重量,外面再鍍上一層銀,普通鑒别者光看大小和重量怎麽能分辨真僞?除非到公估局去熔化重鑄,或者這樣切開,否則不就瞞天過海了麽?
十二大财東全都目瞪口呆。陳清遠也驚得呆立當場——不過隻是片刻,他立即從晉二娘手中把鉗子搶過去,又拿一枚官寶來剪,依然是碰到了鉛塊。“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他像發了瘋似的,一枚接一枚地剪過去,除了那兩隻五成銀的假官寶中間似乎是鐵芯以外,統統都是鉛塊鍍銀。陳清遠又吃驚又着急,忙得滿頭大汗,終于頹然坐倒:“王爺……怎麽……怎麽會這樣?”
“這還想不通麽?”玉旒雲道,“南方七郡總督弄虛作假,罪不容誅。你們嘛……”她的目光掃過銀庫每一位官員和兵丁的臉,衆人全都哆嗦着跪了下去。“你們不要驚慌。”她道,“賊人手段如此高明,本王不是也差一點兒沒有查出來?所以不是你們的責任。”
“多謝王爺明察秋毫。”衆人一起磕頭。
“這事關重大。”玉旒雲道,“本王會立即向萬歲彙報,一方面追究南方七郡總督黎右均欺君之罪,一方面立刻通知劉子飛将軍不得将假銀用于購糧。此外……”她頓了頓:“今日這裏發生的一切,諸位都是人證。本王會留一箱假官寶作爲物證。其餘的假官寶立刻送到公估局銷毀重鑄,看看可以補救回多少銀兩來。”
“是,是。”陳清遠等人唯唯連聲。
“還有各位财東。”玉旒雲看看莫學仁等人,“今日多承各位幫助。日後你們凡是見到有人使用南方七郡官寶的,要詳加檢驗,一經發現使用假元寶的,立即報告順天府。”
“遵命。”莫學仁等答應着,心裏都已經在想:這兩天鋪子裏收沒收過南方七郡官寶?可别虧本!
玉旒雲吩咐了一圈,本來還想,要不要讓他們暫時别把這事宣揚出去?但轉念一想:趙王耳目衆多,還能瞞得住他?況且悅敏串通南方七郡總督造假,這消息最好能有多遠傳多遠,風波有多大鬧多大,非逼反了他才好!因此就不再多交待,自站起了身來,走出銀庫去。
作者有話要說:我家網又挂了……千裏迢迢跑學校來更新……我容易麽……
02/26/2008 有人捉蟲,我就殺蟲
04/25/2009 殺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