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石夢泉,不知如何是好。
玉旒雲道:“乾窯是不是也發生了瘟疫?别以爲我身子病了,頭腦也糊塗。我說大事由石将軍拿主意,卻沒有說你們可以什麽都瞞着我——到底昨天晚上偵察到今天拿下乾窯城其間發生了什麽事,你們快給我原原本本說一遍!”
聽她喝問,誰還敢再隐瞞?羅滿隻有上來把經過說了一回,隻将洪水引發鼠災的事略去了。“将軍不必憂慮,”他道,“端木姑娘醫術高超,我們已經按照她的指示将病患隔離,并給全軍将士服用預防瘟疫之藥。此外,我們也會加強滅鼠,确保營地清潔。相信瘟疫不會在我軍中蔓延開。”
玉旒雲點點頭:“你們處理的很好。那麽乾窯呢?如今城門依舊封閉,老百姓缺醫少藥,你們打算如何?”
羅滿想了想:“我們還在商量。”
端木槿道:“商量?你們現在不是想阻止我去乾窯麽?不是想把這裏一把火燒了麽?你們……”
“是誰說的?”玉旒雲厲聲打斷,“就算是有人說了,我并沒有下命令。沒我的命令,誰敢擅作主張?我看誰敢——”經過了水淹靖楊一事,她對下屬隐瞞情況、自說自話的行爲更加深惡痛絕。她早已暗暗發誓,決不給郭罡和劉子飛好果子吃。
端木槿沒想到她重病在身依然有如此的威懾力,裹在白色披風中虛弱的身體好像一支鋒利的冰淩,就算下一刻便會斷裂,此時也要把違背她意志的人紮死。衆人全都噤若寒蟬。
半晌,韓夜才大着膽子道:“将軍,我們并不想置乾窯百姓的生死于不顧,可是我們也不能因小失大。”因将自己先前的論據一一列出。“現在這裏到處都是老鼠,我們就算每人多長出幾隻手來,也不可能都消滅,但無論如何,滅一隻少一隻。”他道,“但治病的事,我們就幫不上忙了——拖得越久,病的人越多,那我們滅鼠的成效和端木姑娘治病的成效就化爲烏有。所以我覺得,惟有盡可能迅速地消滅一切病源,才是戰勝瘟疫的關鍵。”
石夢泉并不知道怎樣才是最好的控制疫情的方法。他想,以玉旒雲果斷且又顧全大局的個性應該會贊同韓夜的意見——的确,韓夜分析的沒有錯。自己雖然以爲消滅包括人在内的病源太過殘忍,但拖下去隻會害了大家,尤其玉旒雲現在身體虛弱,萬一感染,後果不堪設想。他望了玉旒雲一眼,見她眉頭深縮,忽的心中一動:啊,她知道我不忍,會不會爲了顧及我的感受就放棄眼下最便捷有效的措施呢?兩害相權取其輕者,要她下令殺或者不殺都是使她爲難,我怎能在此時還加重她的負擔?這個惡人不如由我來做。他想着,便道:“韓督尉說的……”
“你能消滅得了麽?”端木槿打斷了石夢泉的話,冷冷地看着韓夜,“冬季突發洪水将田鼠、老鼠的洞穴淹沒。它們跑得到處都是,感染的人也越來越多。你要消滅,恐怕把全天下的人都殺光了,也不能殺掉老鼠的一半。而且你這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隻有盡快給病人診治,摸索出最有效的治療方法,才能真正控制疫情——就算來再多是老鼠也不怕。”
她以爲隻是陳述事實,卻全然不知石夢泉等人已經心底冰涼。“大人——”石夢泉扶着玉旒雲,“這是誰也料不到的事……這……”
玉旒雲推開他的手:“你就是要瞞着我這個麽?料不到的事我們也要承擔吧。”
端木槿不知内情,完全莫名其妙:“玉旒雲,你——”
玉旒雲看了她一眼,眼神極具威嚴,接着轉向石夢泉、羅滿和韓夜道:“你們聽着,什麽消滅病源的話,誰也不許再提。大軍立刻準備拔營前進,明天要到達乾窯城。我們要打開城西門,步軍營負責守門,凡染病者不得外出。健銳營需要維持城内秩序,所有人須得按照端木姑娘的吩咐,有病的要隔離,無病的要熏醋并服藥。神弩營負責繼續滅鼠,此外,端木姑娘需要的藥材量大,我希望能夠盡量就地取材,你們要幫她采藥。”
聽到這樣的軍令,衆人無不愕然地看着她。而她卻平靜地繼續說下去:“不管在乾窯花多少時間、多少人力、物力,一定要把瘟疫控制住。若不能控制住,我軍決不離開——而那之後,無論在哪裏遇到疫情,也是同樣的處理。你們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羅滿立刻回答,韓夜則是稍稍猶豫了一下才領命。而石夢泉隻是百感交集地望着玉旒雲,半晌,才道:“大人,這事請交我全權負責,你可安心修養,屬下決不會令你失望的。”
玉旒雲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好。”然後又轉向端木槿:“以後你有什麽事隻管告訴石将軍,無論是需要我軍配合什麽事或者需要我們找什麽東西,他都會盡力給你解決。不過我必須告訴你,你說你做大夫的不是神仙,我們做軍人的也不是神仙,不一定可以滿足你所有的要求,你可明白麽?”
端木槿根本就沒有料到玉旒雲會下這樣的命令。在她的印象中,這是一個率領大軍使楚國數萬士卒殒命沙場的惡魔,楚國武林中人對其恨之入骨,絞盡腦汁要殺之而後快;而且,此人狡猾萬分,竟然能在那麽多對手面前從容不迫,安然逃脫,留給楚國武林奇恥大辱。這樣一個人将自己的全部兵力投入對敵國瘟疫的救治,自己不會是聽錯了吧?她将信将疑地望着玉旒雲,而後者淡定安靜,并不覺得自己的命令有多麽的奇怪,而且白衣的身影這樣堅定地立着,仿佛是說自己言出必行,便是老天她也要鬥一鬥。
“我明白。”端木槿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現在去煎藥,請大人服了藥就去休息。我明天給大人紮完針大軍再拔營不遲。”
樾軍健銳、步軍、神弩三營因爲玉旒雲治療的關系,到第三日清晨才到達乾窯。依照命令,城西門被打開,步軍營迅速地封鎖出路,而健銳營則立刻開入城中阻止百姓蜂擁出城,石夢泉先親自向百姓說明了樾軍的計劃,接着,健銳營士兵又将軍令帶到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已遭瘟疫,又被敵軍占領,乾窯中着實恐慌了一陣,幾乎沒人聽到所傳的軍令究竟是何。直到衆百姓見樾軍訓練有素,行動有序,沒有對一個百姓動武,大家這才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将士兵傳來的命令再聽了一回,接着,半信半疑地等待着樾軍對自己的處置。
騷亂一停了下來,士兵行動就方便了。盧進按照往日部隊攻城後實行全面占領時的方法把城分成東西南北四個大區,每一區又分爲若幹個小區派士兵巡邏把守,另有一支一百人的隊伍專門負責向各個區傳遞命令。
第一道命令就是要全城的郎中及其徒弟、跟班藥童,藥材鋪掌櫃及其夥計、學徒,統統到城中原乾窯縣衙集合。端木槿在那裏再次向這些人說明了樾軍和她的意圖,要求所有懂得醫理藥性的人幫她一起救治病患。接着,盧進命令藥材鋪立刻上繳全部庫存藥材,各家所繳數量、品種将登記造冊,以便日後按價補償。
第二道命令是讓城東區的人全部撤離,暫時分散到其他三個區中,立此區爲病區。神弩營在此區中實行一次熏醋,并投放鼠藥。次日搜集并焚燒一次死鼠。第三日開始協助健銳營将分散在其他三個區中的病人轉移到此區中,端木槿和各位郎中随同隊伍一個區一個區地排查,如發現疫病輕微症狀的,也立刻轉移到病區。
第三道命令向居住在其他三個區的百姓傳授了熏醋和用松葉預防瘟疫的辦法,健銳營、神弩營士兵監督并協助各區百姓消毒滅鼠。
三道命令全部執行結束時,已經過去了十天,城中的秩序相比占領當初又有所改善,雖然還是有不少病人被瘟疫奪去生命,也有不少人又被送進病區,但是百姓已不像開始那樣恐慌,開始在各自的居住範圍内散步串門,買賣交易。再過了十天,因爲軍民不懈的滅鼠、滅蟲、熏醋,新發病的人就大大減少。端木槿和衆郎中在松葉方外又加了用螺靥菜、龍膽草、白茅根、金銀花、土茯苓、淡竹葉、坡菊、白蓮葉、馬齒苋等所熬煮的藥水,每日在縣衙煮好後,由士兵擡到各區分發,百姓喝了這種藥之後,便不再有新發病的人了。衆醫生大爲振奮,開始全力救治病區内的百姓。
這時病區内的病患有千餘人,有些隻是發熱咳嗽,有些則和最先發病的那個士兵一樣身上長出腫塊,還有一些神昏、谵語、舌起黃黑、二便閉澀,最可怕的是有一些皮膚廣泛出血、瘀斑、紫绀、壞死,又嘔吐并便血、尿血——這一類病人死後屍體呈紫黑色,慘不忍睹。起初連負責搬運屍體的士兵都不敢動手,端木槿一聲不響用布将屍體一裹就朝外面拖。正好被門口經過的羅滿看到了,便前來幫忙。士兵們見副将都動了手,不好站着,也才紛紛行動起來。後來他們發現用布包裹着屍體并不會使自己受到感染,膽子也就大了,病區内一旦有人死亡,他們立刻就會把屍體拖去燒毀,以防影響其他人的病情。
大家初時覺得端木槿寡言少語苛刻挑剔,相處了一段時間都對她漸漸欽佩起來,病患、郎中、士兵,都會跟她招呼問好,看到她有需要,不必她開口,大家也會主動地去幫助。而端木槿對待樾軍士兵的态度也不像開始那樣冷硬,時不時露出笑臉。
這一日,一個健銳營的士兵看到端木槿正拖動一具屍體,便跑上前去,道:“端木姑娘,這些事讓我們來做就行了。”
但端木槿卻笑了笑道:“不,這具屍體我另有他用,你先去忙别的吧。”
士兵先時并沒有在意,可後來一想:屍體能有什麽别的用場?心裏不覺一陣發毛,壯着膽子溜到端木槿平日研究藥方的那間小屋門口一張望,這可差點兒沒把他吓得魂飛魄散——隻見那紫黑色的屍體平放在一張台子上,下面的裹屍布染滿了污血,旁邊端木槿眉頭緊鎖,正專著地用小刀給屍體開膛破肚。這士兵當時就吐了出來,調頭狂奔,和經過路口的羅滿撞了個滿懷。
“你這猴崽子,撞鬼了麽?”
“不是撞鬼。”士兵道,“端木姑娘……端木姑娘……”
莫非是端木槿出了事?羅滿不待他說完,三步并作兩步就跑到了端木槿的房跟前。也顧不上敲門,直接推門而入,立時也就呆住了:“端木姑娘,你這是……”
端木槿轉頭看了看他:“怎麽,你一個大男人被吓成這樣?”
羅滿入伍多年,出生入死,不說是全軍最勇猛,但幾時被人說過自己膽小?如今還出自一個姑娘之口,他可不能認,大了膽子上前道:“不是被吓……隻是不知姑娘切開屍體做什麽?”
端木槿手一擺:“不要就這麽走過來——那邊架子上有手巾,把你的口鼻都捂住。旁邊盒子裏有雄黃麝毒丹,你含一粒在口中。”
羅滿知道醫理上她的行家,不敢有違,照着做了才走到台邊。這時端木槿已經放下了刀,歎氣道:“疫症這樣厲害,到這地步要怎麽治?”
羅滿不解何意,忍着惡心朝那屍體望了一眼,隻見心肝脾胃都潰爛出血,活像老鼠跑到肚子裏亂咬了一番。他不禁驚道:“我還以爲隻是身上長腫塊,不料内髒竟被毀壞成這副模樣!”
端木槿道:“何止,連骨髓也發炎出血了。病在骨髓,神仙也難救。”
羅滿聽她這樣的語氣,擔心道:“姑娘的意思,這疫病是不治之症?”
端木槿搖搖頭:“大部分人隻是發熱,身上長出腫塊,腫塊會漲大,流膿,并不是每一個人都發展到這地步。”
羅滿道:“那麽會不會是有些人天生體弱,所以經不住疫病的消耗?”
端木槿又搖搖頭:“我也這樣想過。可是,這些死後屍體發黑的人既有老弱婦孺,也有身強力壯的年輕男子。我想,會不會是他們用過的藥有所不同呢?”
羅滿道:“怎麽,你不是組織大夫們會診麽?應該所用的藥都是你們一同商議出來的,還會有不同?”
端木槿道:“會診歸會診,但是我們得對症下藥。每個大夫都有各自負責的區域,在主方的基礎上自然會根據他所見病患症狀的不同有所增減。而不同的大夫對待相同的症狀又會開出不同的藥方,所以兩個人就算症狀相同,如果身處不同大夫負責的區域,吃的藥就有可能不同,病情的發展也就有可能不同了。再說,就算所有的大夫隻用主方,不加不減,許多病人在來這裏之前就已經吃過藥,那些藥究竟有何療效,我們也不得而知啊!”
原來如此複雜!羅滿對醫藥一竅不通,但是他在軍中這麽久對于管理軍隊十分有經驗,所以當時石夢泉離開瑞津時把一切都交給他,就是曉得他對任何狀況都能有所掌握,有所交代。他想了想,就道:“端木姑娘,我有一個主意不知能用不能——”
他建議将其他三區健銳營士兵中凡是會寫字的都抽調上來,分派給各個郎中,每日當郎中巡診的時候,這些士兵就跟後記錄——在每個病患的床頭都挂一個小冊子,上面要寫明每次巡診時的症狀和大夫所開的藥,同時每個大夫的轄區還要準備一本總冊,将每個病患小冊子上的内容謄抄上去,每三天送到端木槿處彙總一次,如此,什麽症狀用了什麽藥,效果又如何,就一目了然了。
“這可真是好辦法!”端木槿贊道,“不過這麽多病人,得多少士兵才管得來?而人太多了,就不怕手忙腳亂,反而壞事?”
羅滿道:“這個你放心。隻要你覺得可行,抽調士兵和記錄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你隻需多花點功夫看那一千多條記錄就行。”
端木槿笑道:“那好。不過,麻煩羅副将先幫我把這具屍體擡出去吧!”
羅滿果然就禀報了石夢泉,得其首肯後,開始從健銳營抽調識字的士兵。不想,諾大的一營中隻有百來人。于是他又把搜索範圍擴大到步軍、神弩二營,最終集合了五百多人,幾乎達到了每兩個病患就有一個士兵負責記錄。
玉旒雲的部隊以服從指揮、紀律嚴明、行動迅速而著稱。這批士兵抽調上來之後,立刻就進行了分組,介紹他們給每個區域負責的郎中,并交代了任務。而同時,城中買文房四寶的店鋪和印所的紙張也被征調——自然和先前征調藥材一樣記錄在案,将來會補償。隻不過用了兩天的時間,病床前的冊子,區域的總冊,一切的記錄工作就開始按照羅滿對端木槿所承諾的運做了起來。又過了三天,端木槿就得到了第一批記錄的彙總。
這天夜裏,她和諸位郎中挑燈夜戰,每人分讀一部分,希冀找出阻止疫毒向内髒蔓延的方法。不過可惜,一直到了黎明時分,還是一無所獲——病人皮膚開始出現瘀斑、紫绀後不到一天就會死去,任何藥都沒有效果——就有細微的作用看不出來。大家未免都有些喪氣,實在困倦難當,白天還要繼續巡診,于是就紛紛告辭回去休息。隻端木槿還不甘心,看看天就快大亮了,索性不睡,把其他郎中分看的記錄統統拿來準備重讀一遍,非要找出點眉目不可。
其時正當士兵換崗,外面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這半個多月來端木槿已經習慣了這樣穩健的“踏踏”聲,仿佛是宣告一種堅定的保護,讓人感覺十分安心。人一放松就感覺累了,眼皮不住地往下沉,頭也越來越重。可正在這個時候,那腳步的節奏突然一變,士兵全體肅立:“将軍!”端木槿一驚,瞌睡蟲跑了,擡頭看,是玉旒雲和石夢泉來到了外面。
原來玉旒雲休息了半個月,身體已經好了許多,聽石夢泉彙報這些日子軍民同疫病鬥争的狀況,又知道前夜大夫們第一次彙總所有病人的記錄,說什麽都要親自來看看。石夢泉拗不過她,隻有陪着一道來。他二人看到窗口的端木槿,都微笑着招呼。
端木槿雖不再對玉旒雲心存敵意,但是也不能把她當作朋友,于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卻突然聽到身後一人道:“玉将軍,石将軍,你們怎麽來了?”竟是羅滿。端木槿不由吓了一跳:“你……你什麽時候到了我後面?”
羅滿反而顯得比她還吃驚:“我昨夜一直和諸位大夫在此,方才他們走的時候你說還要多研究一會兒,我還說要留下來幫你打下手,你怎麽就忘了?”
端木槿愣了愣,一看自己身上披着件鬥篷,顯然是方才打瞌睡的時候羅滿的所爲,再細一回想:他可不是從前一夜起就一直在此麽,隻是自己專著病曆記錄,完全沒有在意罷了。不覺臉上一紅:“對不起。”
玉旒雲笑道:“端木姑娘大概是一夜沒睡,現在頭腦都糊塗了。我們行軍打仗還說要避免疲勞作戰,你不如先去休息休息。”
端木槿搖頭道:“一刻不找出最有效的藥方來我一刻就睡不着——哪怕隻是一盞茶、一頓飯的時間,也會有許多病人死去。”
“可是,如果端木姑娘也倒下,那病人豈不都無望了?”羅滿道,“也怨我出的這個馊主意,抄了這麽密密麻麻幾大本,看得眼花了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玉旒雲笑道:“你布了個*陣給自己鑽,我且瞧瞧!”
她說着走進屋來,随手翻開了一本總冊,見上面無非是張三某日的症狀如何,用了什麽藥,次日的症狀嘔如何,用了什麽藥,第三天的情形又如何——有時記到第三天,這個病人就死了。她看了幾頁,實在毫無頭緒。
石夢泉惟恐她在外面耽擱久了會感染疫毒,想要勸她回去休息。可是她舉起一隻手示意不要打擾,自對着那冊子出神地思考。半晌,忽然笑道:“哎呀,羅副将,虧得你還是你身經百戰,我來問你——每次派遣士兵出戰的時候,你如何發号施令?莫非說:張三,你會騎馬,你去打前鋒,李四,你箭法好,你去設下敵人的大旗,王五,你也會騎馬,你跟着張三沖鋒?”
羅滿不明她的用意。
玉旒雲笑道:“你是我和夢泉的得力幹将,我二人麾下的士兵是如何編制的,你總清楚?我們有骁騎營、健銳營、步軍營、神弩營、前鋒營、工兵營,各營士兵有所專長,打仗的時候你不需要知道張三、李四還是王五,隻需要派出骁騎營,你就知道這裏全是弓馬本事過硬的士兵,派出神弩營,就曉得個個百發百中的神箭手……”
她說到這裏,石夢泉已經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大人是說,現在所有的記錄都是按各個郎中所負責的區域裝訂,如果重新整理,按照不同的症狀歸類,就比較容易看出端倪——是也不是?”
玉旒雲不及點頭,端木槿已欣喜地叫了起來:“可不是!我雖然心裏是按照症狀來尋找,但是看了後面就忘了前面,就算筆記都不行,究竟是把所有記錄重新整理來得清楚。”
“既如此,”玉旒雲道,“羅副将,你再抽調二十個識字的士兵來,立刻按照症狀把這些記錄重新歸類謄抄,抄完了再拿來給端木姑娘過目——而端木姑娘大可趁這時間去休息一下。我希望今天晚上就能有所突破。”
端木槿的确累,不過自聽了玉旒雲的提議就興奮得睡不着。好容易盼到士兵們将記錄全都抄寫完,就迫不及待地來看。這次果然比原來清楚了許多,雖然那最兇險的瘀斑、紫绀依然藥石無靈,但卻發現用石膏、生地、赤芍、歸尾、甘草和柴胡等可以治療大熱大渴之症,而加上樸硝、知母、紅花、連翹、桃仁、枳實和幹葛等,就對神昏、谵語有特效;至于身上的腫塊,除了用石灰、雄黃之外,搗爛的河蚌或草麻根亦可以減緩腫痛——這些雖無一是立竿見影的靈丹妙藥,但至少給了大家些許希望。端木槿将這些筆記傳給各位郎中看,讓他們在此基礎上繼續改進,力求能夠治愈疫病。
郎中們先有些将信将疑,不過既然端木槿受樾軍指派全權負責抗疫之事,衆人就按照她的交代用藥。如此過了三天,再彙總病曆時,發現雖然病患的情況并無明顯的好轉,但是也沒有太多的惡化——大夫們都知道,對待這種兇猛的疫病,最怕“藥未服而症已變”,若不能把病治愈,能暫時找到一種藥将病情控制住,也是十分好的。衆人便振奮了起來,士兵們對症狀變化和藥材加減的記錄愈加詳細。病曆又彙總了三次之後,又有好幾個新方被總結了出來——這時候病人隻剩下八百多人,大部□上的腫塊都已化膿潰爛,衆大夫就把精力集中在處理膿瘡之上。有的以拔毒膏貼之,俟其膿成,拔出疔頭,有的則用天仙子研末調醋厚敷,日易五六次,不過最有效的要屬一位曹大夫——那天黎明,衆大夫還聚在端木槿的房中研究病曆,突然有曹大夫轄區的士兵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也不叫外面的士兵通傳,就嚷嚷道:“好了!有人好了!”
衆人都是一愣,看到士兵臉上狂喜的神情,難以置信地相互望望:是有人病好了麽?
片刻,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是一個跟一個都站了起來,然後又一個跟一個地出了房。士兵也沒再說什麽,調頭在前帶路,大家就來到了曹大夫轄區的一間房中,隻見一個青年在床上坐着,面色紅潤,雙目有神。曹大夫頭一個走上前去,一試額頭,再一搭脈:“啊,真的好了!”
端木槿和其他大夫也擁到了跟前,細看這青年身上的膿瘡,發現全都愈合結痂,問他有哪裏不舒服,青年隻是搖頭。衆人都欣喜萬分,把床頭的病曆冊子拿來,想要看看曹大夫究竟用了什麽靈藥,卻見上面隻寫着“黑玉膏”三個字,大家都奇道:“這是什麽東西?用什麽藥材配的?”
曹大夫湊上來看了看:“哦,我試了好幾種藥,原來這個有用——其實也沒什麽,就是熊膽和煙膏。”他說着,從身上摸出一個小盒子來打開給衆人看,道:“其實熊膽用的倒還少了,主要是煙膏。”
衆郎中嗅了嗅氣味,果不其然:“真是福壽膏!”
福壽膏?羅滿心中一驚,這不是樾國明令禁止培植與提煉的毒物麽?聽說害處極大,居然能夠治病?
端木槿卻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隻道:“還有哪個病人用了這黑玉膏的,我們看看去!”
曹大夫便前面帶路,又看了隔壁的一對祖孫和對面的一家三口,雖然無一人像那青年一樣精神奕奕,但是他們都已經不再發熱,身上的膿瘡也有愈合的迹象,對比曹大夫其他未使用黑玉膏的病人,這些人的狀況明顯好得多。看來這黑玉膏果然效果非凡。
端木槿道:“如果調集全城所有的熊膽和福壽膏配制黑玉膏,不知夠不夠所有病患用?”
乾窯的衆郎中道:“要說别的藥,還真難找,這兩樣倒還容易——”原來二皇子帶着軍隊去靖楊之前曾在這裏逗留,他喜愛抽福壽膏,又愛喝熊膽酒。人家“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出來挑釁樾軍,就把這兩樣東西随軍運送。他指望自己能在靖楊和樾軍糾纏上很長一段時間,然後還可以率軍深入樾國,怕将來從江陽運熊膽和福壽膏會來不及,所以實現囤積了一批在乾窯,以備不時之需。現在二皇子早在富安做了無頭鬼,這些熊膽和福壽膏就堆在乾窯成了無主之物。
端木槿聽了,道:“這可太好了,就去和石将軍說一聲,讓他調撥些人手立刻着手辦起來!”
“端木姑娘……”羅滿忍不住輕聲道,“這恐怕有點兒麻煩……”因把福壽膏在樾國爲違禁之物的事略略說了:“這東西真能治病麽?難道隻用熊膽不行?我怕……”
“世上萬物豈有一樣是十全十美,又有哪樣一無是處?”端木槿道,“麝香雖好,卻能使婦人滑胎,砒霜雖毒,卻可以治瘧疾、痰喘和瘰疬——這福壽膏的确會使人上瘾,但是也可以治療痢疾。如今你确實看見它能治疫病膿瘡,難道還不用它來救人麽?”
羅滿道:“這……還是由我去和石将軍說吧。”
他心中很是矛盾,因爲這毒物一旦管理不甚就會在百姓中甚至軍中流傳起來,禍害無窮。不過福壽膏又卻有奇效,因此他也怕玉旒雲和石夢泉會不準使用。
便懷着忐忑的心情到了玉旒雲處,不料将事一說,玉旒雲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刻答應,且笑道:“好極了,以往征調的那些東西将來還得估價補償,二皇子反正已經見閻羅去了,這些東西理當充公。你問明了他們儲藏之處,就立刻召集人制藥。”
羅滿不意事情如此順利,即興高采烈地回去告訴了端木槿和諸郎中。曹大夫寫出了黑玉膏的詳細制作方法,羅滿立即讓韓夜挑選神弩營中老實可靠的一批士兵來幫忙制藥——縱然這些人是韓夜所推薦最忠心誠實的一批,羅滿還是堅持在出入煙膏倉庫和出入制藥作坊時對所有人員進行搜身檢查,嚴防夾帶煙膏。
這日起,整個病區的八百多病人開始使用黑玉膏,次日即大見成效,與原來的湯藥配合着使用,内外雙管齊下,第三日有五十多人基本康複,第四日,又有一百多人複原,到了第七日,除了有幾個身體特别弱的人依舊在康複之中,其他病人都可以下床行走了。雖然爲了防備萬一,症狀完全消失的病人也還在病區内居住,端木槿率領衆位郎中戰勝疫病的消息已像長了翅膀似的傳遍全城,一個月來隻在劃定的區域内小範圍活動的老百姓紛紛湧上街頭——日色嶄嶄,料峭的春寒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溫暖的和風所取代,許多人都拿着自制的糕餅點心等在病區的門口,有的是想讓士兵傳給自己的親人,而有的則是特爲來感謝辛苦已久的大夫和值班的士兵們,一時間大家竟忘了駐紮在此的乃的敵*隊。
玉旒雲本來想親自到跟前去一睹盛況,但是被石夢泉強行拉住,隻得在縣太爺府邸的一座樓閣上用望遠鏡眺望,解解眼饞:“我們打過這麽多場仗,占領了這麽多的城市,這情形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石夢泉有很多感慨,卻不便發:他們可以說是“兵不血刃”,但也可以說比以往任何一次戰役都打得辛苦;他們可以說是不殺一民,也可以說是殺人無數;他們可以說是以最小的傷亡換來了最大的勝利,但是又可以說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石夢泉覺得後怕——玉旒雲的身體狀況是一件,而水淹靖楊既而引起瘟疫,這更是一個甩不脫的陰影,他努力不去想,但是這一切又時時浮上他的心頭。一隻細瓷碗被摔壞了,可以請巧匠來掬,隻是再怎麽高明的工匠也不能将這隻碗恢複原狀,裂痕将永遠存在。莫非他和她之間就像這隻碗麽?
久不聽摯友說話,玉旒雲放下望遠鏡看了他一眼:“怎麽?你不是累傻了吧?這些天我除了吃就是睡,簡直快變成豬了,你卻除了處理公務就是陪着我,都瘦成竹竿兒了——還說怕我出去會感染疫病,我看你出去被人一口氣吹跑了才是真的!”
石夢泉一怔,振作起精神來:是了,我們之間的關系怎麽可能像脆弱是瓷器?不管她是怎麽想的,我對她卻始終如一,是火燒不化,錘打不爛的!因笑道:“大人太小看我了,把我當紙糊的不成?大人要是覺得最近疏于鍛煉,我願意陪你練幾趟,活動活動筋骨也好。”
玉旒雲“嗤”地笑了,道:“呵,你不是紙糊的,可你不是一直把我當成紙糊的麽?出門你怕我被人推了碰了,難道你出手不比這些小民厲害?就不怕一巴掌把我打死了?”
石夢泉一愣,也笑了起來:“大人真的這麽想出去看看?”
玉旒雲道:“其實……不去也就不去吧。你覺得大家眼裏我是一個會跟百姓打成一片的人嗎?”
石夢泉不懂她的意思。
玉旒雲笑看着他:“在南方七郡,跟人一起下地種田,把自己曬得跟黑泥鳅似的是哪一個?”
石夢泉臉一紅:“怎麽翻起這舊帳來?”
玉旒雲道:“爲什麽不能翻?我們将鄭國打下來之後,這片曆經了洪澇、瘟疫和戰亂的土地要交給什麽人來管理?朝廷總要派一位總督來……”
莫非要派我?石夢泉有點兒急了。
但玉旒雲立刻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别瞎擔心,自有更适合你做的事,也有比你更合适當總督的人——顧長風怎麽樣?”
顧長風?此人心系百姓疾苦,對地方治理農耕水利都很有經驗,石夢泉想,何況,他始終對玉旒雲有些誤會,留他在京裏日夜摩擦,倒不如外放他到可一展拳腳之地……當下點頭道:“非常合适,那麽總兵打算派誰?”
“還需要找嗎?”玉旒雲搖了搖望遠鏡,朝病區的方向一指,“羅滿在乾窯出了多少力,我們看到,百姓更加看到。他們服不服他我不知道,但是總不會反他吧?總不忍反他吧?”
果然如此,石夢泉不用望遠鏡也能看到病區那邊人頭攢動。解救乾窯的大功臣是端木槿和衆位醫生,可是若沒有羅滿想出給每個病人配上一本病曆,恐怕大夫們也沒有這麽快找出藥方。而且,占領乾窯後的政令雖然出于自己,卻是由羅滿監督實施的。不過,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抗疫赈災的卻是玉旒雲——戴着手套而造成的過失她都一個人背了,而戴着手套取得的成績她卻不肯占爲己有,石夢泉想,這就是玉旒雲被許多人誤解的原因。
玉旒雲自己毫不在意,隻道:“等病區裏的人全好了之後,我大軍就要繼續前進。把羅滿留下來組織百姓修築水利開展春耕,我們也可放心了——”
正說着,有士兵來報:“将軍,北方有戰報來了!”
“哦?”玉旒雲道,“我正想知道在這裏耽擱了一個月劉子飛這老小子在北方幹得怎麽樣——遞上來!”
士兵猶豫了一下,道:“這……這戰報古怪得很,遞不上來。怕得請兩位将軍親自去看。”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還有這麽奇怪的事?劉子飛——或者不如說郭罡又在搞什麽鬼?
“就去看看!”玉旒雲站起了身——世上還有她怕的事麽?
便和石夢泉一起随着那士兵走出了縣衙門,又上了馬,一直來到乾窯的北門外。這就不由吓了一跳——十來個兵士護送着五輛馬車正停在城外,那趕馬車的看來都是尋常的大戶人家家奴,車後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有幾輛車裏還傳出了孩子的哭鬧聲。玉旒雲不禁奇道:“這……這是什麽戰報?”
衆士兵士見玉、石二人來了,都下馬向他們行禮。領頭的竟然是鄧川。當日玉旒雲留他在朱家壩,大約後來是跟劉子飛去攻打龍牙關了。“玉将軍,石将軍,能見着你們真是太好了!”鄧川道,“我本到富安去尋你們,後來追到靖楊,又一路來此,還擔心你們進兵太快,追不上呢!”
玉旒雲沒心思寒暄,隻問:“你帶這些人來,是何意思?”
鄧川道:“是這樣——劉将軍已經攻下龍牙關了,接着就占領了定洲城。他一進城就派了骁騎營三百鐵騎去包圍一戶姓喬的大戶人家,要主人喬日新出來投降。不過,喬家人根本就不理會,似乎他們是一方巨富,家裏糧食充足,就圍上半年也不怕。劉将軍氣得不得了。”
玉旒雲皺着眉頭:“這是搞的什麽鬼?” 當日郭罡和劉子飛密謀劫持喬日新的時候玉旒雲正在房裏發火,一點兒也沒聽見,這時莫名其妙。
鄧川又接着道:“我們也不知他是何意。不過有天夜裏,郭先生來找我,他說骁騎營将打開一個缺口,要我立刻帶一隊人從缺口進入喬家,把他全家帶出定洲到南方來見你。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紮頭腦,不過既是郭先生的話,我就聽了。這裏五輛馬車就是喬日新全家。”
郭罡?玉旒雲和石夢泉互望了一眼:這個名字讓他們有些不自在。
“喬日新是什麽人?”玉旒雲道,“郭罡爲什麽要你帶他來?”
鄧川道:“郭先生有一封信在此,請将軍過目。”說着,就把信交給玉旒雲。
玉旒雲展開看了幾行,眉頭鎖得更緊了,望望鄧川,望望那幾輛馬車,又低頭繼續讀信。石夢泉還沒有看到信的内容,心中已升起了不安:郭罡這人詭計多端,先已将他和玉旒雲害得如此,現在又要玩什麽花樣?不錯,玉旒雲也知道姓郭的絕非善類,會對他有所提防,然而郭罡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看到她的弱點,因而能操縱她,令她接受最狠毒的計策……真希望玉旒雲能直接将那封信撕掉,看也不要看,這才能徹底躲開郭罡的算計。
玉旒雲終于将信讀完了:“夢泉,你看看——”她把信遞了過去,自己卻走向喬家的馬車:“喬老先生在哪輛車上?樾國玉旒雲拜見。”
她并沒有立刻得到回答。有好幾輛車的車簾兒都微微揭了起來,可知裏面有女眷在閃縮窺人——她們大概對樾國這位神話般的少年統帥早有耳聞,雖然立場敵對,還是忍不住要看看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兒。
石夢泉迅速地将信浏覽了一遍。郭罡說話很簡短,一個多餘的字也無,甚至連問候都省了。信裏隻交代了喬日新的身份,說他不僅是鄭國德高望重的紳士,更是一位水利高人——當日富安城中碼頭地道的神奇水池就是出自他家先人的設計;喬日新是喬家水利技術的傳人和發揚者,他一定可以幫助玉旒雲解決南方洪澇的問題,使得大軍在南線可順利前進,同時也可以幫助安撫南方占領區的人心,防止□。
果真如此麽?石夢泉将信将疑。這時,他見一輛車上跳下個年輕人來,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雖然曆經長途跋涉,還是錦衣華服,氣宇軒昂。他帶着怒容大步走到了玉旒雲面前,道:“你就是玉旒雲?你派人把我們全家綁架來此,究竟是何意圖?”
玉旒雲瞥了他一眼,未及回答,石夢泉已經走了上來,道:“你又是何人,這樣跟大人說話?”
青年傲慢地撣了撣衣服,仿佛跟這些武夫面對面也是對自己的侮辱一般,道:“我乃喬百恒,是喬家長子。我們喬家人向來就是這樣,見了什麽人就說什麽話,人以禮待我,我以禮待人,人若以無禮待我,我自然也以無禮待他——世上有誰對待強盜綁匪還恭敬有加的?”
好厲害的一張嘴!石夢泉擔心玉旒雲立刻就要發作了,不想,她面色如常,很平靜地道:“爲了将喬先生請來,實在不得已,用了非常手段,還請喬公子見諒。”
喬百恒一怔,大概是沒想到以冷酷驕傲而聞名的玉旒雲竟然沒被自己激怒,一通惡言就好像拳頭打在了棉花裏,力氣有去無回。呆了片刻,他才道:“你這非常手段,未免太叫人吃不消了吧?先叫人圍了我家莊園,又叫人強行把我們帶上馬車,颠簸來此——如此匆忙,我們連行李都來不及整理。上有老,下有小,路上若出了什麽事,你可擔待得起?”
玉旒雲的面色還是淡淡的,不過石夢泉看得出她是在努力讓自己不要發火。“我雖然久仰喬老先生的大名,不過叫人包圍你家莊園的并不是我,叫人帶你們出來的也不是我。”她道,“喬公子孝順長輩又疼愛晚輩,玉某人十分佩服,你惦念家中财物,我也很是理解。但是,我想告訴公子,如果不帶你們出來,長期圍困下去,恐怕對你家老人孩子更加不利,而你們激怒了那位劉将軍——哼,他是以屠城縱兵而聞名的,一旦他失去耐性,你家的财物能不能保得住就是問題了。”
“你……”喬百恒氣得想要高聲斥責。可玉旒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刻像被寒冰凍住,把什麽話都咽回了肚子裏。後面那些在車上偷窺的女眷也紛紛都放下了簾子來,各自按了按心口:好可怕的眼神!
“百恒,你退下!”響起了一個威嚴的聲音,便見第二輛車上有個男子跨了下來。他身材魁梧,皮膚是古銅色,從額頭和眼角的皺紋來看,分明已經年過半百,就是頭發和胡須都還是烏黑的,可見身體極好。這一定就是喬日新了,玉旒雲想,因爲喬百恒立刻就垂首閃到了一邊。
“玉将軍,”喬日新負手來到跟前,“你是真心搭救我也好,和那劉将軍搭檔演戲也好,如此大費周章地找老夫來究竟有什麽事?”不等玉旒雲回答,他又接上一句:“劉将軍包圍我嶽父家,逼老夫跟他合作,是要老夫投效樾國,做賣國賊,幫你們統治我國百姓。若玉将軍也是爲了這個目的,那大可以不用說了,老夫願現率全家領死。”
這是真有骨氣,和他兒子那誇誇其談大不相同!石夢泉忍不住對此人肅然起敬:如此看來,他的确是在鄭國頗有聲望之人,郭罡倒沒說謊。
“在喬老先生面前我可不能說謊。”玉旒雲道,“不錯,如果喬老先生能安撫南方的百姓,那是再好不過的了。但是,你既然不願意,我也不能勉強,否則我和劉子飛還有什麽區别?我的……我的一位幕僚說喬家是鄭國的水利世家,老先生對堤壩橋梁都很有造詣,不知老先生願不願意在此地治水?”
喬日新眯起眼睛,想檢視一下玉旒雲是否在說謊。
玉旒雲道:“喬老先生随鄧副将一路前來沒有發現這裏有發過大水的痕迹麽?”
喬日新當然看到了,他不知内情,還一直奇怪呢。“冬天裏爲什麽會突然發大水?”他問。話一出口,突然反應了過來——洪水,樾軍的侵略,他全家被綁架來此,這不會是巧合。“你——”他指着玉旒雲,“你爲了攻城掠地,竟然毀壞堤壩?”
“不是玉大人做的!”石夢泉見玉旒雲絲毫沒有要爲自己辯解的意思,就忍不住沖口而出:“有人瞞着她毀壞了你家富安舊宅中的機關,大青河水灌進地道才淹沒了下遊。玉大人率領我們日夜抗洪,剛剛才大病一場……”
“夢泉——”玉旒雲止住了他,自己對喬日新道:“現在追究是何人造成了洪水一點意義也沒有。富安的地道是我叫工兵營的人堵的,究竟效果如何、能支持多久,還是個未知之數。靖楊的河堤有多處滲漏,是這位石将軍率領将士們修葺的,有多結實,我們也不知道。現在工兵營還有不少人留守在堤壩上,防止出現險情。靖楊、乾窯等縣地勢低窪,一旦上遊再出現洪水,後果如何,我想喬老先生比我們都清楚。你是想趕緊去富安和靖楊修築水利,還是想……如果你想回到定洲的家裏,或者去别的什麽地方,我都不會阻攔。喬老先生,你是何說法?”
喬日新拈着胡子:“老夫背井離鄉從遼洲遷到定洲就是爲了不做亡國奴,不聽你們樾人的差遣,你說老夫有何說法?”
玉旒雲背着手:“我沒有‘差遣’你,不過是讓你自己選擇。”
“我們能選擇嗎?”那邊喬百恒大聲插嘴,“強盜把人抓了來,叫人家選擇怎麽個死法,這叫什麽選擇?笑話!要是今日我把你制住,拿刀架着你的脖子讓你選擇是砍左手還是砍右手,你又是何說法?”
玉旒雲不理他,隻是看着喬日新,道:“除非是神仙,要不誰能自由地選?我也希望地道的機關從來就沒有被毀,就可免去了很多麻煩,也不必和老先生僵持在此。但是現在别無他法,希望老先生也能以百姓生計爲念……”
“你同老夫說百姓生計?”喬日新語氣裏帶着諷刺,“我還以爲将軍視人命如草芥。”
玉旒雲被敵人罵得也多了,輕輕一笑,道:“玉某人是否視人命如草芥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喬老先生你視人命如何?”
“哼!”喬日新冷笑了起來,“你不必花言巧語來激将老夫。别以爲老夫顧念百姓的生計就會替你賣命。我鄭國雖弱,但還不至于弱到奴顔卑膝,向強盜搖尾乞憐。你會用洪水當武器占領我國的城池,我們也會用洪水作武器,向你們反擊。我喬家是鄭國大族,蒙各方擡愛,做了百姓的表率。我就要告訴全鄭國的百姓,帶着他們投降,讓他們苟全性命,不是真的對他們好,相反,帶着他們抛頭顱、灑熱血,将強盜趕出家園去——大不了甯爲玉碎不爲瓦全,這才能讓他們不至無顔見列祖列宗!”
這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大出玉旒雲的意料之外。對付戰俘,她可以威逼可以利誘,喬日新這樣的,還第一次遇到。老先生鐵骨铮铮,她一時不知要如何應對。
“怎樣?”喬日新道,“老夫的話說完了,老夫想立刻帶了全家東去江陽,和我*隊一起與将軍決一死戰。将軍方才說不會阻攔,老夫可以走了嗎?”
玉旒雲的拳頭捏緊了又松開,再捏緊,再松開。“不行。”她終于冷冷的道,“我改變主意了——鄧副将把喬家人就地給我看守起來!”
“好!”喬日新冷笑,“你終于露出了本來面目!你何必将我們關在城外?我看你将這城圍得鐵桶一般,怕是在裏面屠城吧?索性将我們帶進去殺了,豈不幹淨?我是永遠也不會幫你做事的!你死心好了!”
“我就是不要你死,所以不讓你進城。”玉旒雲道,“這城裏有瘟疫,剛剛才控制住。你想進去,等疫毒全部清除了再說——步軍營的,你們協助鄧副将看管這家人,一個也不許跑,一個也不許死!”
作者有話要說:覺得……本書最開頭那個“當詳則詳,當略則略”就是對我自己最大的諷刺……
01/25/2008 修改錯别字
03/14/2009 錯别字
06/27/2009 typo corre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