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愈來愈亮了,可楚樾雙方撕殺着,昏天黑地,根本注意不到周遭的景物。楚軍在兵力上占有絕對的優勢,一場激戰到此時,樾軍已傷亡太半,沒有殒命的,都被一步步逼到了臨近大青和的地方,時間稍久,就算不喪命在敵人的刀下,也要葬身魚腹之中。
羅滿是石夢泉麾下第一猛士,跟楚軍那名下令反抗的漢子已不知鬥了多少個回合,竟分不出勝負來,他真是既着急,又惱火,使出渾身本事,将配刀舞得仿佛一團銀色的霧氣,直向對手襲去。而那漢子也不含糊,身子雖然左閃右避,刀法卻全然進手招術,一心要取羅滿的性命。兩人提時你将我逼退了幾步,一時我将你打退了數尺,同時還就手解決些靠近自己的敵方士兵,正是難解難分。
岑遠的武功雖然較花哨些,可對付一般的士兵已綽綽有餘。他所過之處,立刻就殺開一條血路,隻是,敵人太多了,根本看不見路的盡頭。趙酋因爲羅滿與人纏鬥,自然就接過了保護石夢泉的任務,可以陷入肉搏戰中後,他根本就不知道石夢泉被困在何方。
石夢泉自己也不知道。也許人到了生死的關頭就能忽略病痛,戰鬥一打響,他就從敵人手中奪過一柄長槍來,同部下們并肩作戰。這時,身體仿佛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隻是機械地在拼殺。
然而思想卻變得格外清晰,且平靜,與玉旒雲相識十六年的點滴慢慢從腦海裏飄過:我曾發誓要一輩子追随她,保護她,今日倘命絕于此,總算是守住了自己的誓言。
有利器刺穿了他的身體,他竟也渾然不覺。與他交手的敵人反而被驚得忘記了再補上緻命的一擊,被他一槍刺死。
血從他的身體裏流出來,他的靈魂也跟着流出來,那一刻離開了軀體,飛到了天空之中,俯瞰戰場。累了,想離開了,可以嗎?怎能放着誓言不顧呢?她會說什麽呢?
浴血的河灘,他感覺自己正向上遊越飛越遠。蓦地,一面玄色旗幟晃過他的眼前——那是——
黑雲般的大旗,中間又有閃爍的金光,仿佛太陽從雲層裏透出來——那是金獅子呀!是慶瀾帝送給玉旈雲的生日禮物,那面驚雷大将軍旗!
石夢泉的心中一陣狂喜:果然是玉旒雲來了麽?不是自己靈魂出殼在做夢麽?
傷口的劇痛真實地襲來,他看見一柄鋼刀向自己兜頭斬下,連忙橫槍格擋。敵人的力氣很大,震得他兩臂酸痛。同時,背後一涼,跟着,身體好像被撕裂了似的,眼前天旋地轉。
“可惡!拿命來!”聽到一聲熟悉的厲喝,玄色的金獅旗幟飄到了跟前,黑袍銀甲的年輕武将長劍脫手擲出,将持刀的敵人生生釘死在地。接着,矯捷如閃電的身影躍到了自己的面前。
“夢泉——”
他聽到這一聲呼喊,覺得舒坦至極:“玉将軍……”然後就完全失去了意識。
玉旒雲托住摯友的身子:“夢泉!”旁邊有人揮刀向她襲來,她連看也不看一眼,從方才被自己釘死的敵人身上順手拔出長劍來,斜削過去,那人就身首異處。
她的兵隊從後潮水般地擁上來。
“把這些卑賤的楚人給我殺幹淨了!”她冷冷地命令,将石夢泉扶到自己的馬上,打馬朝戰團外沖去。那坐騎似乎也感染了她中的憤怒,撒蹄之時常常有意朝楚人身上踏去,而玉旒雲也不時揮劍。待她殺回自己的陣營時,來路上橫七倒八又多了十多條楚兵的屍體。
她自那日見了愉郡主之後,率領骁騎營直向回趕,到了飛龍峽上遊三十裏的瑞津港,便征調當地所有民船欲渡大青河。這工程浩大,顯然不是眨眼就能辦成的,饒是瑞津縣令跑斷了腿,也用了三天才完成——瑞津當地不僅是大青河的港口,也是從大青河支流瑞渠向北方運輸的起點。縣令看玉旒雲滿面陰雲,仿佛随時要取人性命的樣子,就把運河上運糧的大船也都征調了過來。這才見年輕的驚雷将軍眉頭稍稍舒展,說了句:“你辦得不錯。”
那天夜裏便要渡河,不意才走到港口,瑞津縣令又跌跌爬爬地跑來了:“将軍,您手下的步軍營來了。”
玉旒雲一驚:那些人,不是跟着健銳營的盧進在攻打石坪麽?傳令立刻上來見她。待到了跟前,發覺不僅是步軍營,連神弩營也來了,隻是不見盧進的健銳營外。她不禁皺眉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步軍營的督尉慕容齊上來道:“禀将軍,盧督尉接到探子來報,程亦風派司馬非率領五萬大軍進攻遠平城。将軍隻帶三千騎兵,恐非其敵手,盧督尉于是叫我等火速來援。”
原來是這樣。倘若遠平被五萬大軍攻擊,目下又沒有劉子飛和呂異的援助,那根本就不是交戰是問題,隻是如何全身而退。然而這些人已來了,總不能叫他們再回去。便問:“那麽石坪呢?”
慕容齊道:“将軍放心,其實程亦風得知将軍回援石坪,吓得立刻叫他們的民兵撤退。所以根本就不用我們花力氣去打。行到半路的時候,盧督尉有信來,說是已經占領石坪了。”
“恩。”玉旒雲的面色這才緩和了些,“程亦風又是怎麽知道我回援石坪的?”
“他好像是……截住了将軍寫給咱們那暗樁的信。”
“這樣?”那這暗樁子豈不是暴露了?她咬着嘴唇想了想:也罷,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已經奪回石坪,至少在此一戰中不算失利,假如讓司馬非拿回遠平城去,最多算是無功而已。她沒有必要和楚國五萬大軍在這種情況下交鋒。她需要尋找一個必勝的機會。目下最緊要的,是石夢泉不能出事!
慕容齊道:“将軍,我等随您渡河吧!”
玉旒雲搖頭,吩咐那瑞津縣令道:“你立刻征調船夫和工匠來,給我把這些船隻用鐵鏈穿好固定,在大青河上架一座棧橋。“
“啊?”那縣令一怔。慕容齊等人也都吃了一驚:“将軍把船連在一起,萬一被敵軍發現,放火來燒,豈不壞了大事?古時便有教訓……”
“不。”玉旒雲擺手叫他們住口,繼續吩咐那縣令,“你不僅要把船給我連上,還要準備稻草在船上。”
縣令唯唯連聲,立刻去辦,到第二天夜裏,總算完工。玉旒雲就帶骁騎營三千人過河去。臨行,對神弩營督尉韓夜交代道:“帶你的人在附近埋伏上,倘我去時有楚軍來襲擊,你們就沖到棧橋上,向對岸放箭掩護。假如我回來時有楚軍追來,待我和石将軍的隊伍一登岸,你們就向棧橋發射火箭,将其燒毀。”
韓夜應了,又問:“将軍,萬一您一去一回中間有楚人來襲呢?”
玉旒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其他的督尉們,道:“你們自己看着辦,好歹也領兵這麽久了,總不至于讓我和石将軍就陷在對岸吧。”
韓夜才也覺得自己問的是句傻話,低頭不語。慕容齊道:“将軍放心,我等一定堅守在此,迎将軍回來。”
玉旒雲點了點頭,帶着骁騎營策馬從那棧橋上奔馳而去——那日正是清明,下着雨,水流激蕩,棧橋搖晃,而骁騎營騎術精湛,如履平地,轉眼就到了南岸,在崎岖的河灘上,他們也奔馳如飛,相比餘鵬的隊伍,速度快了一倍也不止,這才在黎明之時趕到了樾楚交戰的戰場。
三千人,在數目上并不占優勢,不過他們都還未在戰場上消耗過精力,驟然殺來,力量上可以以一敵二。一邊倒的局勢瞬間扭轉,膠着的沙場漸漸分散開來,骁騎營形成了一道銅牆鐵壁,将石夢泉的部下大部救護到了其後,殺紅了眼的楚軍被擋在東面。
楚軍帶頭的那漢子氣喘如牛,橫着刀,死死瞪住樾軍:“大家不要慌!他們成不了氣候的,司馬将軍不是還派了人到更上遊的地方去嗎?咱們隻要撐住了,上遊的人一到,什麽驚雷大将軍,都叫她有來無回!”
楚軍受了這鼓舞,想起方才玉旒雲已經下了格殺令,自己若不拼命,就隻有被宰殺的份,一時,全軍又響起了野獸般的嚎叫。
随玉旒雲而來的骁騎營督尉陳灏不無擔心地道:“将軍,倘這小子說的是真的,咱們就腹背受敵……”
玉旒雲恨恨地,本想說“腹背受敵也要先宰了這些楚人”,但馬上的石夢泉身子微微一動。她看到摯友青灰的面龐,心裏一震:我如此趕來,就是爲了救他,倘若真是遭遇楚國援軍,我倆死在這裏,那麽這一切豈不是都失去了意義?當下把牙一咬:“骁騎營掩護,撤退!”
這條退路也一點兒也不容易。楚軍在後窮追不舍,骁騎營不得不采取殲滅戰的方法,但有追上來的,見一個殺一個。但是由于前面傷兵行動緩慢,骁騎營和楚軍交手的時間便較多,這樣一來,雖然楚人損傷慘重,樾軍付出的代價也不小。一直走出十裏地去,這才漸漸把楚軍甩掉了,可樾軍也有不少重傷的士兵死在路上。
玉旒雲發覺馬背颠簸,石夢泉的傷口稍一愈合,又即開裂,鮮血将馬鬃都粘成一绺一绺的。她暗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可又不能停下休息……唉!因解了披風下來,将摯友緊緊包住,低聲道:“夢泉,你堅持住。再有十裏地,就過河了。”
如此又行了六、七裏,就快要到瑞津的棧橋邊邊了,前面領隊的羅滿和趙酋忽然一驚:“不好,是楚軍!”衆人順他們所指看去,果然不假,鹿鳴山兩峰之間有狹長如走廊的一處關口,楚軍正從那裏走出來。
“骁騎營,抄上去将他們攔住!”玉旒雲喝道,“全軍繼續前進,全速前進!”
“是!”陳灏領命,号令部下直殺到山前。那關口狹窄,楚軍從中走出,并排隻得七八個人。骁騎營策馬在前一擋,鋼刀猛劈,長搶亂搠,立刻就形成了一夫當關之勢。楚軍将領不得已,下令暫時退回走廊之中。樾軍便乘此機會疾向西撤。
骁騎營大約抵擋了半個時辰,料想步兵也該撤到棧橋了,才丢下楚軍,馳馬追趕。楚軍狼狽不堪地從關口中出來,再放箭攻擊,卻已遲了。
然而陳灏的料想卻并不完全對。玉旒雲一行到了棧橋跟前,先讓傷兵撤退,可還未撤得一百号人,就看西面烏雲翻卷似的來了一隊人馬,隊列整齊,士氣高昂,不知有幾萬之衆,當先飄揚的一面大旗上面是個鮮紅的“楚”字,後面幾面略小的旗幟就寫的“程”字,竟是程亦風的隊伍到了。
“他娘的!”羅滿罵道,“程亦風這小子果然陰險。玉将軍,您帶石将軍先過去,卑職跟程亦風拼了!”
“混帳!”玉旒雲罵道,“如今的情形,怎麽能跟他拼?隻能擋得一時是一時——傷兵繼續撤退!”
趙酋看到對岸神弩營的人在河灘上向楚軍放箭,可大青河此處河面甚寬,箭矢即便能飛過河去,也都是強弩之末,碰到人身上,比蚊子叮一口還不如。楚軍的行進半分也不受影響。
“玉将軍,不如叫對岸的人過來支援,也許跟程亦風還有得一拼。”
“愚蠢!”玉旒雲厲聲道——對岸的人哪有那麽快就過來?即使過來了,且不論勝敗,将來總要多撤退一批,也就是多一批可能陷在楚國。
這些話,不必解釋給他們聽。他們是部下,隻要服從就行了。想着,玉旒雲拔出劍來一指:“還不快集合所有能戰鬥的士兵,排成楔形陣,跟我去沖散楚軍的隊伍,務必擋住程亦風的人,堅持到骁騎營來增援爲止——其他人繼續撤退。”
玉旒雲與石夢泉不同,她一入軍隊就是将校——樾國的皇親貴胄子弟大多如此,留在京中的,多挂上個“侍衛”“禁軍”的閑職,要出來曆練的,就封個将軍的虛銜,實際,有的人跟着軍隊隻當遊山玩水,真正有心的人也都是做幕僚,絕少有親身指揮的,身先士卒的幾乎沒有。真正一直跟着玉旈雲的士兵,乃是在落雁谷見識到這位貴族将軍陣前的勇猛,後來陸續收編的人——以及岑遠和部下們,則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樣毫無顧忌地躍馬沖向敵人。士兵們有的一愣,但立刻在心中升起了與将軍“同深共死”的豪情,凡還有力氣戰鬥的,都嘶叫着跟了上去,在棧橋以西迅速地結成楔形陣列。羅滿打頭,直朝楚軍沖去。
楚軍的隊伍當然是程亦風的人,不過卻是公孫天成派來的。
司馬非早有鴿子傳信回平崖,說遠平已下,樾軍潰逃,已安排人中途截擊,等等。程亦風看到這信時,隻想:那麽說,大青河之戰終于結束了?仔細瞧了瞧報上來的傷亡,千多人,雖然比過往的戰役少許多,但還是不得不爲這些喪命的年輕人扼腕歎息。
不過終于可以舒口氣:“窮寇莫追,别把人家趕盡殺絕了。”
小莫——帶了崔抱月等人平安歸來,公孫天成也就不好堅持說他是奸細——從旁附和道:“可不是,都說兔子被逼急了還咬人呢。要非和樾國的敗軍打起來,咱們說不準會死傷不少兵士。”
“大人,老朽并不這麽認爲。”公孫天成沉着臉,“從遠平潰逃出來的有玉旒雲的心腹石夢泉,假如能将此人除掉,玉旒雲就會失去手臂,有很長一段時間要一蹶不振。況且,玉旒雲不是打算去接應他麽?倘能将玉旒雲也一并除掉,則楚國就可安穩不少日子了。”
程亦風皺着眉頭,計算代價:玉旒雲想從遠平打開通往楚國南方的大門,這個如意算盤已經徹底被砸碎了。司馬非駐紮遠平,她就絕無可能再從北面攻進去。若再向下遊,勢必将戰線拉得過長——玉旒雲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如果回過來攻打平崖,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此等雄關,除非守将是沒腦子的蠢材,否則以十倍的兵力,大概可以一試。其他上遊的城關也不可能成爲玉旒雲的目标。如果玉旒雲真是那麽了不起的一個少年奇才,此刻應該全力以赴隻做一件事——将損失降到最低,把楚國境内的部下和心腹摯友營救出去。
如果是這樣……他用手指輕輕敲着桌面,那麽玉旒雲應該沒有帶多少人,石夢泉又隻剩殘兵敗将,假如派出大軍去襲擊他們,應該可以将他們擊破……可萬一失手呢?不如賣個人情給玉旒雲,放她歸去,并以此爲契機締結盟約?但玉旒雲會不會領這個情呢?
想來想去,沒一個結論。
“大人!”公孫天成面色凝肅,“戰場上每一刹那生死都會變換好幾回,實在不能遲疑!”
程亦風怔怔地看着他。
公孫天成湊近了些,但恭順地俯身行禮道:“程大人應該還沒有忘記當初承諾老朽的事吧?”
這次出兵完全聽從他的計劃?程亦風沒有忘記。
“大此時此刻爲止,老朽的計劃也還沒有令大人失望吧?”公孫天成又道。
不錯,雖然是叫人擔憂了許久,可遠平拿回來了,崔抱月的民兵也安全地撤回來了——還得了“主動撤退”,而非“被樾軍擊退”的好名聲,并且,傷亡一千多,還不到當初公孫天成“軍令狀”裏的兩千人。老先生的安排可算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隻不過,爲什麽對此人的感覺和在鹿鳴山時完全不同呢?會覺得他有些……陰險?程亦風甩去這個想法:如果公孫天成有一絲爲自己争功名的想法,就不會一切都以程亦風的名義來辦了。也許當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吧?我程亦風畢竟不是成大事的人哪,否則,俗語爲何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呢?
他就不再争辯,算是默許了。
公孫天成因派出兩萬騎兵,星夜由遠平取道向東,在山谷中一路疾奔,之後從山坳捷徑插到了河灘上。其時,揚長避短,放棄馬匹改爲徒步行軍,仍然不早不晚,正好趕上同玉旒雲遭遇。領軍的幾名将領還以爲這是程亦風的“神機妙算”,都打心底裏歎道:這個程大人,簡直了不得!
不過他們在看到玉旒雲指揮着人馬排成匕首般的隊型,直朝己方插來時,心中更是震驚:他們難道不怕死麽?這實在有些棘手。望見馬上擎着長劍的年輕将軍,整個人就像用千年不化的堅冰雕刻而成,美則美矣,但叫人望而生畏——他們都還是第一次見到玉旒雲,雖然曉得她是個女子,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近乎“凜冽”的模樣。
思念間,樾軍的隊伍已經殺到跟前。玉旒雲一馬當先,揮劍将一個楚兵砍成兩半,她左右是羅滿和趙酋,一個勇猛,一個犀利,後面樾軍将士也個個奮不顧身,楚軍竟仿佛全然招架不住似的,刹那就被殺出一個缺口來。
将領們怎看得過去,高聲呼喝手下攔截敵人。但楚兵似乎完全被樾人這種玩命的打法震懾住了,不往前進,反向後退。缺口越變越大,沒一刻工夫,樾軍從楚軍陣中斜插了出去——那方陣看來就像是被人砍下了一個角似的。
玉旒雲回頭望望,見傷兵約有半數已過了河去,即令衆人再次沖回楚軍陣中。如此往來了兩三回,傷兵終于全都安然過了河去,她才下令:“撤退!”那當兒,骁騎營也追趕上來了。
楚軍見對方來了援軍,更是膽怯。幾名将領氣得大罵:“咱們這麽多人,一人吐口吐沫也淹死他們。怕什麽,别讓玉旒雲跑了!”
楚軍士兵心中一盤算:可不是麽?殺掉玉旒雲,就是大功一件,而現在正是大好時機!
于是,看到雙方距離稍一拉開,楚兵立刻弓箭伺候。玉旒雲聽得“嗖嗖”之聲擦着自己的耳邊而過,輕斥了聲“可惡”,但知道即使再殺回去,也隻能擋一時,不能成大事,始終要陷入這種境地之中,唯有迅速撤退,引火燒死追兵才能将麻煩徹底解決。她因而高聲令道:“步兵繼續撤退,不要回頭,全速撤退。”同時叫骁騎營:“弓箭還擊!掩護!”
骁騎營馳到跟前,也如開始在鷹眼崖時一樣,組成了一道牆壁,将步兵擋在後面。然而這次卻占不得絲毫便宜:楚軍人數有壓倒優勢,箭矢如蝗又使骁騎營不能近身,發揮不了其兇猛的特性,隻是慘烈地,将前排的馬匹作爲肉盾而已。
才隻一柱香的工夫,馬匹倒斃了數百頭,屍體堆積如小山一樣,正好做了樾軍弓箭還擊的壁壘。楚軍有片刻工夫寸步難前。
玉旒雲看羅滿和趙酋已将剩下的步兵全數帶過河去了,于是下令骁騎營也撤退。失去馬匹的先走,其餘的跟在後面,利用河灘上那馬屍做障礙,暫時攔住楚軍。
不過,這緩兵之計也長久不得,骁騎營的騎兵們才剛剛踏上棧橋之時,楚兵就已經越過障礙殺到他們背後了。
玉旒雲隻是大聲号令:“不要停!不要管後面,沖過去!”
骁騎營的人此時當然也管不了背後,快馬加鞭直奔北岸。玉旒雲混在隊伍中間,回頭望望,不知楚軍會不會追上棧橋來。
楚人果然有些猶豫:對面就是樾國了,此次石夢泉之敗就敗在孤軍深入,他們要重蹈覆轍嗎?不過,看對面敵方的神弩營也沒有多少人,楚軍依然占有兵力優勢;而且,現在追上去,跟玉旒雲的隊伍混在一處,神弩營應該有所忌諱,不敢輕易放箭吧?
誅殺敵人的主帥。這項功勞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楚方将領當即命令:“追上去,活捉玉旒雲!”
玉旒雲見到,嘴角挂上一絲冷笑:領兵在外就得懂得審時度勢,懂得取舍,這群蠢材,若他們搶先放火燒橋,我哪裏還有命在?是不是,夢泉?
石夢泉被綁在她的背上,頭歇在她的肩膀,昏迷不醒,自然不能應她的話。不過,她想她知道摯友會如何回答:“是,哪裏人人都像玉将軍,敢取敢放?”而她就會一拳捶過去:“你少學人家拍馬屁,換作是你,還不是一樣?世上隻有我們兩個……我們兩個……”
思緒被打斷了,楚人已漸漸追了上來。還有一些竟仗着南民水性好,從大青河裏扶着鐵索泅遊了過來,速度比在棧橋上行走快了許多。其中一些竟攔到了玉旒雲的前面。
混蛋!玉旒雲暗罵,揮劍劈死一個敵人,但第二個、第三個又冒了出來,轉瞬攔住了她的去路。她看看骁騎營大部已去得遠了,隻有少數人跟自己困在此地,又瞥了一眼腳下濁黃的大青河水,把心一橫,舉起劍來:“神弩營,你們還等什麽?”
那邊韓夜正心焦,看到将軍給出這個信号不禁一愣:這是叫他現在就放火箭?那豈不是要把玉旒雲和石夢泉都燒死了?這怎麽行!他搖了搖頭,沒有立即執行命令。步軍營的人早由慕容齊帶了混在神弩營後侯命,見此情形,道:“骁騎營大部都過河來了,還是咱們去接應玉将軍吧?”
韓夜想:倒也隻有如此。因點了點頭。神弩營讓開道路,全副武裝的步軍營迅速地沖到了河邊。
南岸的楚軍将領一看:這還了得?我們這樣拉長了隊伍沖過去,正好撞在人家的劍上而已。即下令:“砍斷鐵索!孤立玉旒雲!其他人撤退!”
玉旒雲見狀,真是惱怒萬分——楚軍見火起,必然大亂,而自己離岸隻有幾丈之遙,不見得沖不過那火海去!但卻有沒有法子,隻在心裏狠狠咒罵韓夜和慕容齊。無論如何,她都不要落在楚人的手中,她不要回到涼城,不要去到皇宮……與其那樣,還不如賭命,死就死了!
伸手解開身上的甲胄,在懷裏摸到了一個火折子。心下不由一陣狂喜:好,倘我玉旒雲今日命絕于此,至少可拉上幾個陪葬的!
“骁騎營!”她最後一次向與自己同生共死的隊伍發出命令,“想回北方去的,就跟着我!”說時,打起了火折子,将甲胄和那團火焰一起,抛在了裝滿稻草的船上。同時,連人帶馬,躍入了大青河的波濤之中。
楚軍哪裏料到有此一變,不知是該驚訝于玉旒雲的投河之舉,還是應該駭異于瞬間舔到自己面前的火舌。
骁騎營剩餘的部衆全都跟着玉旒雲跳入水中,馬匹識得水性,朝北岸奮力泅遊。楚軍身上着了火,也都紛紛躍入河中保命,他們朝着南岸退——雙方距離一拉開,神弩營就朝水中放箭,這些都是訓練有素的弓弩手,十有九中,不少楚兵命喪河中。
玉旒雲雖然丢了甲胄,減輕了部分重量,但她負着石夢泉,所以坐騎還是相當吃力,有幾次都沉到水中了,但這忠心耿耿的馬兒又拼了全力冒出水面來,不讓主人窒息。
離岸邊并不遠了,可水流卻突然湍急起來,似乎在看不見的地方有個旋渦似的,玉旒雲不由自主地就被朝那邊拉。而有幾的骁騎營的兵士已被卷入水底。
“可惡!”玉旒雲罵,“楚軍且殺不死我,難道大青河能把我怎樣?”拍了拍坐騎的脖頸,鼓勵它繼續登岸。
“玉将軍……”虛弱的聲音突然響在她的耳邊,“别管我了……把我放下吧!”
玉旒雲轉臉看了看面如金紙的摯友。“混蛋!”她罵道,“把你放下了,我怎麽辦?沒有你,我将來怎麽辦?”
石夢泉一愕,正在一絲一線離他而去的力量頃刻又回到了體内。而那馬似乎也通人性,長嘶一聲,刹時就脫離了旋渦的掌控,朝岸邊猛力遊去,進了丈餘,已踩着實地了,再進丈餘,水面隻到馬的膝蓋。玉旒雲心裏一松,人就翻落下去。
她并沒有昏睡很久,醒來時,在瑞津縣令的私宅之中,縣令把老婆、小妾、女兒、媳婦都撥來照顧她——那縣令的千金先還以爲這青年軍官是個俊俏男子,羞得滿面通紅,到了包紮傷口更換衣服之時,才發現跟自己同是女兒身,不免有些失望,心中不住地想:要是個俏郎君,該多好!
這心思彌散在少女的心房,是以玉旒雲醒時,姑娘面上的紅雲還未褪去。
玉旒雲隻是手臂上受了些輕傷,翻身坐了起來,第一句話就問:“他呢?石夢泉呢?”
縣令的老婆反應了一下,才想起問的必然是“那個人”了——丈夫說過,這玉将軍雖然脾氣壞得很,但總算是有情有義,惡戰之時,自己最後撤退,還背着一個受傷的部下,死也不肯放松。婦人連忙答道:“安頓在西廂裏,郎中們正照看着呢!”
玉旒雲二話不說,連鞋子也不穿就下床沖出門去。幾個女人連忙拿着披風跟後追。可玉旒雲步子極快,若非她不知西廂房在哪裏,恐怕這些婦人做夢也别想攆上她。好歹給她套上了鞋子,裹上了衣服,才衆星捧月似的簇擁到西廂來。
一進門,已經聞到濃重的藥味。瑞津縣令大概是爲了顯示忠心,把全縣所有的郎中都召集來了,滿屋子不同顔色的腦袋——銀白的,花白的,灰白的,黑的,秃頂的……玉旒雲被擋住了視線,根本看不到石夢泉在哪裏。
她清了清嗓子。
有人回過身來。縣令本來坐立不安地被擠在一旁,這時連忙迎上:“玉将軍,您怎麽不多休息一會兒?”
郎中們才知道,這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紅人到了,紛紛閃開兩邊,躬身行禮。
玉旒雲輕輕“恩”了一聲,朝石夢泉的床邊走。卻見那裏還有一個郎中不肯讓開,不悅道:“你是何人,爲什麽擋着本将軍的路?”
那人并不讓開,甚至連頭也不回,道:“在下不是擋着将軍的路,在下是想擋着這條黃泉路,不讓這位病人走上去。”
玉旒雲一愕:“怎麽,很兇險麽?”
這郎中點了點頭:“能活到這時已經很稀奇了,眼下……”
“怎樣?”玉旒雲迫不及待地打斷,“隻要能救得了他,什麽千年人參,萬年靈芝的,就是龍鱗鳳目我也有法子弄來。”
這郎中才終于轉頭來看她了。這是一個約莫三十歲年紀的清瘦男子,容貌尋常,如果不是眉心有一粒杏仁大小的朱砂胎記,恐怕在茫茫人海之中,決沒有人能認出他來。他面色平靜地看了看孩子般失措的玉旒雲,似乎是被她對友人的關心所震動了,眼裏流露出一些敬佩之色,淡淡道:“要是玉将軍真的什麽都能弄到,那千年人參、萬年靈芝的确還管些用,至少可以保住他的體力,在下也好醫治。”
“真的?”玉旒雲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轉身向瑞津縣令道,“聽見沒有?人參靈芝,馬上給我弄來。”
縣令面露難色:“人參出産在北方,靈芝出産在南國,瑞津兩者都無,一時之間,将軍讓下官怎麽找?”
玉旒雲瞪着眼睛:“蠢材。你瑞津是運河起始之地,難道沒有商船通過——南下的商人不賣人參麽?北上的商人不販靈芝麽?且不要管是多少價錢,你給我買來就是。”
縣令擦着冷汗,唯唯答應,心中卻想:你說的倒輕巧。你來我轄地一趟,征了這許多民船商船,然後一把火燒了,我還不知怎麽向人家交代呢,現在又要我去找人家買藥……唉!
想歸想,他還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來,急急将瑞津幾大商号的掌櫃都請了來,問問有何辦法,才可順順利利把玉旒雲這瘟神送走。
幾個掌櫃多少都有船隻損失,恨得牙癢癢,道:“病死了她豈不幹淨?”
縣令道:“病的要是她,那倒好了,是她的心腹親信。我看這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驚雷大将軍恐怕叫大軍踏平了瑞津縣。”
“豈有此理!”幾個掌櫃都罵。卻有一人道:“她的心腹親信,可是石夢泉石将軍麽?”
縣令道:“正是,怎麽了?”
那人道:“不就是跟戶部顧侍郎一起來南方七郡治蝗的麽?他在安平懲治了那貪官康申亭,我的糧号領回了不少米呢!”
“哎呀,是他!”其他的一些掌櫃也想起了這個名字,有的是自己親身和治蝗的部隊打過交道的,有的是聽店裏的夥計或家鄉的親人說的,都知道這位将軍在南方七郡實實做了件大好事,恩同再造。“既是他病了,咱們怎麽也得弄到藥材來!”
這樣表了态,各人就回去張羅。他們做生意的人面甚廣,不僅大小參商都聯絡上了,連一些可能家裏收藏着人參的富戶也都拜訪過。次日一早,果然就帶着好幾棵千年野山人參到縣令家裏來複命。
縣令心裏的大石頭放下了半邊,眉頭的疙瘩都松開了:“多謝,多謝。就不知道那靈芝有沒有着落?”
幾個掌櫃都搖頭。唯其中一個道:“靈芝不是沒有,卻不太好用。”
縣令道:“怎麽講?”
那掌櫃道:“西瑤國來的,剛好一萬年壽齡,本來是預備做貢品的,不過聽說西瑤國内又找出另外一株來,不僅壽齡一萬年,形狀還像是赑屃,實在難得,就商議用這一株來替換。不過因爲還沒運到,所以誰也不敢動現在的那株,怎麽說都是候補貢品嘛……”
縣令聽言,點點頭:“倒也是……”
可話音還未落,就聽玉旒雲的聲音寒冰似的插了進來:“貢品麽,運到了京裏,還不是由皇上賞賜給他人的?隻當我提前向他讨賞好了。何況這還隻是候補貢品——”
這些掌櫃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雖然心裏咒罵了無數回,也許要還發誓見了她的面也要指鼻子痛罵的,可一時相對,竟全都呆了:不爲她的年輕,也不爲她的俊秀,隻爲身上那一股霸氣,寒光四射,刺得人立刻矮了一截。
玉旒雲走到了那掌有靈芝的掌櫃跟前:“在你店裏麽?你隻管開個價錢,我要了。”
那掌櫃額頭上汗水涔涔而下:“玉……玉公爺,這個……小人可不敢做主,候補貢品也是貢品,但萬一朝廷追究下來……”
“追究下來自有本将軍擔着呢,你怕什麽?”玉旒雲打斷他,“且開個價錢。”
那掌櫃嗫嚅着:“本來是寄放在小店中,這種稀釋珍寶,小人怎麽敢亂開價錢……小人也不敢要玉公爺的錢。”
“胡說。”玉旒雲道,“我又不是巧取豪奪的康申亭,既然要這件東西就一定要給銀子。要多少都無所謂。我不信這世上除了人命之外還有無價的。”
那掌櫃眼珠子亂轉,大約從玉旒雲的語氣裏聽出她爲了救得石夢泉的性命一切代價再所不惜,感覺這實在是敲詐一筆的大好機會,但無奈靈芝并非他的,隻好道:“不是小人不開價,這靈芝是西瑤之物,使者現在又回國去了,小人問不來。要不然……玉公爺立一張字據,隻說您取了這靈芝去,待西瑤使者回來,小人就叫他拿了這字據去京城找您,如何?”
玉旒雲道:“好。”即叫縣令文房四寶伺候,立下字據,又蓋了官印。那掌櫃捧着,回到店裏,沒多時就取了靈芝來。玉旒雲親自拿去交到郎中的手裏。
郎中看了看,并不發一言,叫給小童去後邊準備,過了一兩個時辰,端上一碗黑褐色有着濃烈酒味和藥味的液體來,郎中一滴不漏,全都灌進了石夢泉的口中。
玉旒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希望立刻就能見到奇迹。不過,直守了差不多一頓飯的功夫才見到石夢泉的面色起了變化,眉頭微皺,雙目似要睜開。她不禁欣喜地湊到了床前,喚道:“夢泉,你可醒了麽?”
不想,石夢泉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整個身子顫動如同痙攣,郎中才要按住他,他卻突然從床上彈了起來,“哇”地噴出一口鮮血,正濺在玉旒雲月白的衫子上。
其他的郎中們七手八腳地上來幫忙,丫鬟仆人們紛紛圍上來向玉旒雲問長問短。而玉旒雲隻是怔怔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仿佛是她被刺出了一個傷口在向外流血一樣。她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
她“唰”地拔出了劍來,寒光凜冽,架在了郎中的脖子上:“怎麽會這樣?你是怎麽給人治病的?”
郎中淡淡地,不見一絲驚慌:“他腹中積滿了膿血,不吐出來怎麽會好?”
玉旒雲一愕,于醫術藥理隻有粗淺的知識,不知該不該信。
旁邊其他的郎中道:“便是如此,也不能亂用虎狼藥。萬一身子架不住,豈不是沒命了?”又有道:“先不是說要慢慢調理好了基礎,再施以針石麽?怎能仗着人參靈芝的藥力就鹵莽行事?”還有道:“什麽百草門的嫡系傳人,我看他師傅要被他氣得從棺材裏爬出來……”
這話一出,郎中們的議論立刻從醫術藥理轉向了“百草門”,似乎人人都對那“師傅”萬分崇敬,但恨不得把這徒弟踩個稀爛。
玉旒雲又焦急,又憤怒,完全沒了主張,近乎絕望地望向石夢泉——以往自己沖動任性的時候,總有石夢泉冷靜地安撫,可如今……蓦地,她驚訝地發現石夢泉的眉頭舒展開了,面上的潮紅漸漸褪去,呼吸也平複了下來。她趕忙又走回了床前,問道:“夢泉,你怎麽樣?”
石夢泉沒有答她,微微地側過身子,似乎正睡得安穩。
莫非這郎中用的藥奏效了麽?玉旒雲心道,果然了,自古有才能的人多遭人妒忌,聽這些人的語氣,似乎對百草門頗爲敬畏,卻偏偏要将這位郎中貶得一無是處。自昨夜起,他們這夥人雖然全擠在這屋子裏,卻有哪一個開出一張方子,抓過一副藥,甚至提出一條意見的?若當真覺得旁人的做法有問題,方才竟不說出來,隻會放馬後炮,可不就是庸才!
玉旒雲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子。心思沉靜下來想清了原委,即冷一聲:“都給我住口!”
那些叽叽呱呱的郎中們一怔。她又接着沉聲道:“你們這樣還像是做大夫的人麽?病人還躺在這裏,你們便鬧得像鴨子塘——全給我滾出去!”
郎中們呆呆的,看她瓷白的臉被衣服上的血迹一襯,顯得愈加陰冷,不禁打了個哆嗦,一個跟一個灰溜溜地出去了。
最後要走的是那眉心有朱砂印的。玉旒雲叫住了他:“你留下。”
郎中有些斜睨了她一眼,仿佛說:方才還質問我怎麽給人治病,現在又叫我做什麽?
玉旒雲收起冷傲是神氣,道:“請問大夫高姓大名?”
郎中愣了愣,道:“不敢。草民林樞。”
“林大夫。”玉旒雲點了點頭,似乎是自言自語,“百草門是你們這一行裏名門吧?”
“名氣靠口碑而來的,而口碑是從病人而來的。”林樞道,“百草門到先師已傳了六代,樞不願有辱師門。”
玉旒雲微微一笑:“不願有辱師門,你就要治好——治好了他,我可奏請皇上,欽封你百草門爲天下第一醫館。”
林樞并不立刻答應,垂頭沉思。
玉旒雲眼中飄過一絲不悅:“怎麽,你沒把握?”
“不是。”林樞道,“在下有十分的把握,但是将軍要将此事全權交托給在下負責,不得幹涉在下的決定。”
玉旒雲皺了皺眉頭:倒也不算過分,所謂用人勿疑,疑人勿用——她因點點頭:“好。”
林樞道:“謝将軍。請将軍自行休息,在下要研究脈案藥方的。”
玉旒雲本還想多留一會兒,也許石夢泉能醒過來,不料林樞竟下逐客令。無奈自己才答應了人家一切由他全權負責,不好出爾反爾。隻得又深深地望了石夢泉一眼,既而正色對林樞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他活,你就好,他若是死了,你自求多福吧。”說完便退了出來。
丫鬟仆婦們早就候着了,服侍她換下了那身血服,她便吩咐備馬出門,去探望其餘的部下們。
她策馬在運河的河堤上,時辰尚早,天空飄着毛毛雨,硝煙與血腥的味道早被洗得一幹二淨,仿佛大戰從來沒發生過。
那是錯覺,她知道。踏進臨時提供傷兵們休息的庫房,惡臭和□撲面而來,這時候,哪怕是最有詩意的人,也再想不起外面那煙雨蒙蒙的□。
大青河之戰,粗略的估計,陣亡士兵近一萬人,也就是說,石夢泉和羅滿帶出去的人馬幾乎全軍覆沒,還不算石坪城裏損失的——這在她領兵以來算是最慘重的一次了。關鍵是,以往即便有傷亡,但是攻城掠地,無往而不勝,這次卻是徒勞無功的,苦心安插的細作也許暴露了,精心設計的戰略徹底失敗——且楚國将來必在遠平加強防衛,再要想從那裏突破是不可能的了……
負傷的士兵就躺在她的腳邊,因爲臨時搭建的床鋪不夠,許多人隻有一領草席,連被子都沒有。醫官前後忙碌,跑得腳不沾地,看到她來了,急急上前請安問好。玉旒雲道:“你們且忙你們的,人手不夠,有些容易的活兒,我可派步軍營裏的人來幫忙。”
醫官連聲答應,卻并不敢真的就走開,直到玉旒雲揮手趕他,才倒退着離去。
玉旒雲看到了羅滿和趙酋,這兩人渾身是傷,但都不算重,還在四處走動着,跟各自的下屬說話,見了玉旒雲,也便來參見。玉旒雲讓他們免禮,他倆卻同聲請罪,說未能完成遠平的任務,緻使石夢泉受傷,理應受到懲罰——又說道劉子飛和呂異拒絕支援的事,玉旈雲捏緊了拳頭:這兩個老家夥,以爲踩低了她,就擡高了自己麽?總有一天把他們也踩在腳下!
“劉子飛和呂異既然有信來,爲什麽沒有報告給我?”
“這……”羅滿猶豫了一下——岑遠畢竟是岑廣的繼承人,所以石夢泉也一直保他,如果揭發出來……
趙酋卻不顧了,怒道:“還不是岑總兵做的好事!”因把岑遠在遠平的作爲都說了一回,雖然不全是壞事,但是違抗軍令就是大忌。
玉旈雲的眼神越來越鋒利,刺得人直打冷戰。看到岑遠就在一邊包紮,就走了過去——仔細追究起來,那麽周詳的計劃,第一個脫節的地方就出在岑遠的身上,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張不救石坪反攻遠平,一切也許都會不同。如今,多少士兵犧牲,多少士兵要落下殘疾,可岑遠隻是頭上磕破了,算是這裏所有人中最康健的一個——連玉旒雲也在強渡棧橋的時候被流矢割傷了好幾處。
“你居然還沒有死?”玉旒雲近乎惡毒地說道。
“托玉将軍的福,卑職還留着這條賤命,以求将功贖罪,”岑遠垂道,“請将軍給卑職一個機會。”
玉旒雲冷笑:“給你機會?你——”她想找出些更刻薄的話來,但又覺得無論什麽言語都不能表達自己對此人的厭惡,便直接對羅、趙二人道:“還不給我拿下了?”
岑遠本來以爲玉旈雲無非是像石夢泉一樣訓斥自己幾句就算了,未料動了真格,趕緊跪下:“請玉将軍再給卑職一次機會吧,我們岑家就隻剩下卑職一人了呀!”
“哦……”玉旒雲聽他如此強調自己的家世,笑得更冷,“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來。岑廣老将軍要靠你你這樣一個繼承人來光耀門楣,不知是你岑家的不幸,還是我大樾國的不幸——還不把他給我拿下!待押回京城,軍法處治!”
這次命令得再明白不過了,羅滿、趙酋一邊一個上來反剪了岑遠的手臂。岑遠哀叫這求饒,可玉旈雲連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坐到一個傷兵的床邊,慰問人的傷勢去了。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哪!一些傷兵看呆了,關懷和冷酷,似乎是她的兩面,但又仿佛交織着,難以分開。
作者有話要說:啊,這次又提前了.我其實已經比預定的進度快了一個禮拜.就是說,我以後可以偷懶一個禮拜.
這章之後,又要開始郁悶地講程亦風的故事了.不過,我新給他捏造的紅顔知己就出場了,希望這個女人把楚國一邊撐起點兒台面來...
12/21/2006修改錯别字
12/22/2006修改錯别字
12/23/2006修改錯别字……我是文盲我怕誰……汗啊汗……感謝熱心讀者淩雪冰釋
01/10/2007修改内容
07/12/2008補丁版大青河之戰——修改完畢。下面就是戰後的内容了。不過會稍侯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