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缸子鹿溺不久就燒幹了。程亦風看看,隻有污垢,沒看到那雪白如鹽的結晶,再小心地湊近了嗅一嗅,除了騷臭,沒有一點刺鼻的毒煙味。他不氣餒,又打了一缸尿,這次換小火慢慢地烤,到快幹的時候,熄火讓缸裏的液體自己結晶,此番果然見到些黃褐色的顆粒,他大喜過望,改大火燒烤,以後扇動空氣嗅一嗅,卻又失望了,并沒有毒煙的味道。
這是怎麽一回事?他試了大火,小火,試了加水稀釋再過火,試了烤幹之後以水淋洗再過火,無一成功。看看都到日頭當午了,新營已安紮完畢,衆将士都不想再理會他,紛紛鑽回帳篷休憩,隻小莫還守在旁邊:“大人,您究竟在搗鼓什麽?”
程亦風抓抓腦袋:“我倒也糊塗了,該是問問那個……”
方要說“采藥郎中”,卻聽耳邊一聲歎息:“唉,從前聽你背《周易》,滾瓜爛熟,還以爲你深谙陰陽之道,通曉五行之理,不料是個書呆子!”
程亦風一愣,見那老者背着采藥的簍子,手把鋤頭,正立在自己身旁。他趕忙起身行禮。
老者搖手制止:“受不起,受不起。”說時,把腰裏一個球形的皮囊解下了,放在鋤頭上一磕,皮囊破裂,登時有刺鼻的毒煙味直向程亦風和小莫撲來。
小莫忙把程亦風朝身後一擋,喝道:“大膽蟊賊,暗算我們大人!”跟着就要拔刀将老者拿下。無奈毒煙猛烈,他才說一句話已經咳嗽連連,眼淚也淌了下來。
老者搖了搖頭,從腰裏又解下一條抹布來,朝盛滿鹿溺的桶裏一蕩,浸濕了,又在空中揮舞了幾下。登時,程亦風感覺眼、鼻刺痛大減。當老者揮動了有十來下時,毒煙的味道竟然消失不見了。
小莫還未理會得其中玄機,眼淚一止,又向老者撲去。虧得程亦風一把拉住,向老者長揖到地:“老先生高才,還請指點晚生!”
老者一笑,将抹布丢到他手中:“還指點什麽?你難道不是已經悟了麽?”說罷轉身就走。
程亦風急急追上:“老先生,您幾次指點晚生,晚生感激不盡。隻是晚生驽鈍,老先生昨日所留‘鹿鳴’之詩,可是講的山賊麽?要如何破賊,可否請老先生指點迷津?”
老者腳步不停,道:“老朽有什麽才?不過是在這裏住得久了,煙霧聞得多了,自己悟出些竅門而已。你要破什麽山賊,自己悟出來——世上哪兒有那麽多便宜的事,都等别人悟好了告訴你?你這書呆子,當真不可救藥!”
他年紀雖大,走起來卻健步如飛。程亦風一介書生,本來就追他不上,這時聽了他一句似責似嘲的話,更是一愣,眨眼就被老者甩下了。小莫從後跟了上來,道:“大人,這老頭兒用毒煙熏咱們,您還請教他什麽?”
程亦風搖搖頭,止住這沖動的年輕人:“你沒發現他揮了幾下抹布那毒煙就消失了麽?”
小莫怔了怔。使勁吸了幾下鼻子:“這也不希奇,本來揮兩下手也能趕走臭味嘛。”
“不。”程亦風搖頭,“假如隻是趕走,那麽走開幾步的距離還是應該能聞到,而他揮了這麽幾下,毒煙消失得簡直無影無蹤。依我看,必定是鹿溺中有這毒煙的解藥。”
小莫瞪眼不肯相信。
程亦風道:“不信你來看!”當下把老者交給他的抹布對着鐵缸子擰了,大火燒烤缸中液體,待快幹時,滅了火讓缸子自然冷卻。不多久,内中液體蒸發結晶,固然有些是黃褐色的污垢,但仍有些程亦風早間見到的潔白色晶體。他拈了一撮兒白色晶體,讓小莫靠後捏了鼻子,自己将晶體移近火旁,随着水分消失,晶體變成白色的粉末,兩人都感到眼睛一陣刺痛,正是毒煙侵害之相。
小莫驚得大叫:“大人,您……您怎麽也造出毒煙來了?”
程亦風笑:“不是我造的,是老先生方才皮囊裏的,被鹿溺中的不知什麽東西吸收了去,這時遇了火又重新釋放出來——昨夜我将老先生給我的沾了鹿溺的抹布忘在軍營中,今天看見上面有白色的顆粒,想來也是這種奇特的物質吸收了周遭殘留的毒煙所緻。世上萬物相生相克真是神奇。有了鹿溺,我們就再不怕山賊的毒煙攻擊了。”
小莫将信能夠疑:“大人是要咱們……都帶着鹿尿來打仗麽?這鹿尿當真管用嗎?”
“當然管用。”程亦風脫口而出,但立刻又後悔——畢竟是他猜測出來的,如果不實驗一下,也太過冒險。可是要如何實驗?思索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盛鹿溺的木桶上,登時心中有了主意,吩咐小莫傳令下去,把營中所有木盆木桶都裝滿鹿溺,若沒有鹿溺,馬溺也可以,務必每座軍帳前都有一隻這樣的桶,營地邊的草叢裏也要放上一些——越多越好。
小莫聽得瞠目結舌,軍中更起了軒然大波。而程亦風還有後着——他要士兵同前日一樣,把铠甲留在帳内,然後往營外退半裏,等土匪上鈎。
衆人面面相觑:哪有将同一個計策用兩次的?而且還是一個不奏效的計策!有人壯着膽子來問他,萬一土匪們這夜還不出現,将要如何。
程亦風道:“倘若今晚敵人不來,還有明晚。白天就可用來午睡了。所謂‘兵不厭詐’,敵人必然料不到我們敢以不變應萬變,夜夜守株待兔。我想,這些山賊最多不過百餘人。他們又用鹿,又用毒煙,就是因爲正面交鋒不是咱們的對手。我軍駐紮在此,對他們始終是個威脅。以他們頭一天就向咱們下手來看,這夥匪徒都不是有耐心的家夥。早則今夜,遲則明晚,總該來下手了。”
衆人相互交換着眼色,不知要怎麽勸才好。
程亦風更還有下文:“況且——”他想說他要試試這鹿溺的效用,但念頭一轉,又決定暫時不跟外人說——他現在已經太像個瘋子了。即便是自己不喜歡領兵這一行,但是行軍在外,畢竟還是要有一點威信,要砸招牌,也要等這場仗打完了再說。于是話鋒一轉,道:“況且今晚我打算留在營中,引這些土匪來犯。”
以身爲餌。程亦風是輕率還是膽大?将士們哪怕是背地裏笑他瘋癫的,也不能眼看着他落到山賊的手裏?消息一經傳開,勸阻的人嘩啦啦來了一大群,見他意志堅決,又有不少人說要陪他留下。程亦風執意不肯,隻留了小莫留下護衛。到天黑,兵士按他的計策撤到營外去,程亦風叫小莫站在大帳外守衛,自己剔亮了油燈,于案前坐下讀書。
拿的究竟是本什麽書,一行行的字,看進了眼,卻沒看進心裏,不知過了多久,一卷書堪堪翻到末尾,覺得雙眼仿佛是用得太久了,陣陣刺痛。先還未注意,可心中忽地一閃,又猛地吸了兩下鼻子,才意識到是毒煙來了。恰此時,小莫也從外面捂着鼻子挑簾兒進來:“大人,又是毒煙!”
程亦風心裏有三分興奮七分慌張,屏住了呼吸,讓小莫把門外那桶鹿溺搬了進來,自己取了一條汗巾浸濕了,在周遭揮舞了幾下。果然,刺痛之感大減。他不由欣喜若狂,對小莫輕聲道:“怎樣?果然靈驗吧?”
小莫這回也注意到了,喜得幾乎嚷嚷出來,幸虧被程亦風制止了。他就接過手巾來替程亦風趕毒煙。隔一會兒,感覺毒煙有漸漲之勢,程亦風就要他重新把手巾在鹿溺中浸泡,再接着舞弄。如此反複過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小莫已是大汗淋漓了,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而程亦風卻絲毫不覺雙眼有刺痛之感。他又靜靜坐了片刻,确信周圍的毒煙都消失了,就示意小莫住手,悄悄到門外望望,已經幾乎嗅不到毒煙了。
小莫“咦”了一聲:“大人,難道山賊的毒煙使光了麽?”
程亦風自然也有此一疑,然而想起前日毒煙時間長且毒性猛,此番山賊若進攻,不可能不用盡其毒最大限度傷害敵手,是以放毒之量應該不會少于從前。但是毒性隻半柱香時間便大大減弱了,應當是他擺放在營地各處的鹿溺馬尿起了作用吧?他心下不由大喜,卻也不敢十分肯定,就不答複小莫,隻叫他小心敵情。
小莫領命,手搭涼棚四下裏觀望,未幾,朝北方一指:“大人,看——”
程亦風順他所指望去,是鹿鳴山的方向,草木在夜風裏蕭蕭,仿佛人在活動。此所謂“草木皆兵”也!他拍拍小莫,讓這孩子别太緊張。然而一句寬慰的話還沒出口,就聽營地北方一陣明顯有異于木葉蕭蕭的腳步聲,黑影攢動,朝這邊潛行過來了。
必是山賊!小莫“嗆”地拔出刀來,護在程亦風身前:“大人,快舉火讓咱們的人沖進來!”
“不,讓他們再走近些。”程亦風道命令,“快咳嗽!”說罷,自己已先咳嗽了起來。
小莫并不驽鈍,立刻明白——要引山賊上鈎,須使他們相信兵營中的人都中了毒煙,而中了毒煙,豈有不咳之理?他因而也大聲地劇烈咳嗽起來。這個兵營中雖然隻有他和程亦風兩人,但是午夜寂靜,聲音一經反射,就成了回聲振振,一時間,倒仿佛真有許多人在痛苦咳喘一般。
又過得不久,程亦風示意小莫點燃火箭向天發射,自己則高聲喊道:“來人啊!哪裏來的毒煙?軍醫呢?”
他這一嚷,入侵者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身上,迅速地朝大帳圍攏過來,絲毫也未注意到沖天而上的火箭。
知道自己誘餌的任務已完成,下面就是要保個全身而退了。程亦風招呼小莫:“快,進大帳!”待二人紮進帳的同時,他“撲”地吹滅了燈火,整個大營陷入一片黑暗。而在這黑暗裏,他又拉着小莫從大帳的後部鑽了出來,急急向衆兵士埋伏之處撤退。
未跑開多遠,後面闖進營地的山賊們就點起火把來了——如何不發現是上了當?但是悔之晚矣!程亦風的騎兵率先殺了上來,沒得一眨眼的工夫,已經把營地團團圍住,接着步兵也趕到了,包圍圈的火光沖天,亮如白晝。
後來的一切簡單得幾乎不值得描述:戰鬥還未打響就結束了,來偷襲的才不過二十餘名山賊,在三千士兵的包圍下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大部分直接繳械投降,不投降的也被制服。從程亦風逃出大帳算起,到二十餘山賊被綁到他的面前,總共不過一盞茶的工夫。
莫不是在發夢?他拍了拍腦袋,疼,這才确信自己真從這冒險的戰鬥中勝出了。
定睛細看着二十餘山賊,個個黑巾蒙面。程亦風叫小莫扯了去,小莫直摸得滿手濕滑,湊到鼻子跟前聞一聞,竟是溺騷味,惹得他五官差點兒扭在一處:“呸,蟊賊!你們想出這等害人的毒計,最後還得自己在臉上蒙些屎尿,活該!”
山賊們有些垂頭喪氣,有些卻滿面不服。爲首的那個,程亦風認出,就是邱震霆了,虎目圓睜:“廢話少說。老子今天落在你的手裏,要殺要剮随便你。不過除了殺剮,其他的條件你甭想老子答應——老子啥都沒有,就有一條爛命,丢了就丢了。”
程亦風一愕,未想到這土匪竟撒起賴來了。不過,這也應該在意料之中的——土匪嘛,難道還能講仁義禮信的?他便不硬逼,勸道:“邱兄豪氣幹雲,程某佩服得緊。不過人命不論貴賤隻有一條,死卻有輕于鴻毛,也有重于泰山。邱兄一世英雄,怎麽能随随便便就丢掉性命呢?”
邱震霆對這番半文不白的話不甚明白,隻馬馬虎虎聽懂了後半句,就“哼”了一聲道:“少來奉承俺。俺邱震霆不是臭當官的,不吃你們那一套。你要殺俺就快殺。反正俺山上還有的是兄弟,他們不見了俺,自然殺了那姓冷的老匹夫來給俺陪葬。一命抵一命,俺做強盜的,隻求不賠本就行。”
程亦風聽他完全是無賴口吻,軟硬不吃,心想,無賴恐怕還得無賴磨,我早年流連市井,難道無賴還見得少麽?當下笑嘻嘻往邱震霆跟前一坐,道:“我說邱老兄,沒見過你這麽不會算帳的強盜。哪兒有隻求不賠本的說法呢?再說了,冷千山是什麽人?你自己都說了,他不是個好東西——要我說,他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你爲這種人丢了性命,你值得麽?”
邱震霆一聽,愣了。周圍的将士也都面面相觑——他們曉得冷千山向來和程亦風對不上眼,而程亦風除了難得的那一次“發威”之外在朝堂上是個人人都可欺負的悶葫蘆,不想今日說出這種粗鄙之言來,實在是讓人詫異萬分。不過再轉念一想,就知道程亦風是故意使的激将法。
邱震霆樂了:“哈,有意思。這姓冷的的确不是個東西。不過,你要這個不是東西的家夥做什麽呢?”
程亦風不料此人還頗有些頭腦,便繼續嬉皮笑臉道:“邱兄不在官場,不知道官場中的事。這姓冷的在皇上面前常常找我的麻煩。邱兄若把他交給我,我自然要尋他的晦氣,找他報仇。”
邱震霆呵呵笑道:“原來是這樣,你不早說?尋人晦氣可是老子的專長。這割鼻子、挖眼睛、剝皮、抽筋就不說了,還有灌馬尿、塞大糞、烙鐵褲,點天燈……嘿,俺有九九八十一種尋人晦氣的法子,一定比你這書呆子在行。不如你就把這不是東西的家夥交給俺,俺收拾他,你看,怎樣?”
程亦風一呆。邱震霆就哈哈大笑起來:“程大人,你不要裝了。你的事,俺都跟姓冷的手下打聽清楚了,你是個萬裏挑一的好官,公報私仇的事你做不出來,不用激俺啦。”
程亦風不禁啞然,進而苦笑道:“既然邱兄早知道,又不吝贈我‘好官’二字,更曉得我此來目的,何不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非要爲難程某人呢?”
邱震霆道:“俺開始并不太曉得,以爲你的人馬也是來征兵的,所以昨天放煙熏你,不過後來打聽清楚了,今天特來試一試,看你是否真像他們講的那麽好,能爲敵手犯險。”
“那你現在看清楚了?”程亦風道,“可否就放了冷将軍,也歸還朝廷的糧草呢?”
邱震霆狡黠地一笑:“程大人,你方才說了,咱做強盜的也不能光求保本。俺今要是把姓冷的和糧草都交給了你,那老子豈不賠大了?這樣吧,讓你兩樣挑一樣,是要領回糧草,還是要領回那不是東西的狗屁冷将軍,程大人選吧!”
他話音未落,周圍的士兵已經嗡嗡地罵開了,說,哪有這個道理,你人在我們手裏,是我們砧闆上的肉,還敢講三講四地談條件?看我們先剁了你,再上山去殺光了你的狐群狗黨。
邱震霆毫無懼色:“殺就殺,老子還怕你們不成?殺了老子,殺了老子這裏的兄弟,卻殺不光我們山寨。鹿鳴山是老子和弟兄們的天下,咱總有人能殺了姓冷的陪葬,也總有人能拿了糧草繼續跟朝廷的狗官們作對,你奈我們何?”
士兵們一聽,更加火冒三丈捋袖子磨拳頭,就想上前把邱震霆教訓一通,尤其,這中間有不少人都深受毒煙之苦,恨不得能把邱震霆悶到個毒煙罐子裏才解氣。
可這當兒,程亦風卻靜靜地發話:“邱大俠,你方才所說的條件可是當真?”
邱震霆望他一眼:“大丈夫說話算話,否則就是娘們!”
程亦風道:“好,那我選冷将軍。”
衆人都是一愕。程亦風道:“程某可放邱大俠和這些好漢們歸去,但是你們一定要讓冷将軍毫發無傷的回到程某的軍營裏。”說着,從小莫手裏拿過刀來,“哧”地割開了邱震霆身上的繩子。
邱震霆本想給他出難題,未料他竟一口答應,而且當即松了綁,也愣了半晌沒說出話來,直愣愣地盯着程亦風看。而這一晃眼的工夫,程亦風倒“哧啦哧啦”把二十來個山賊都松開了綁。
士兵們紛紛道:“程大人,不可!不可縱虎歸山哪!”
可程亦風卻是不聽,把人放完了,刀一丢,立等邱陣容内霆表态回話。
邱震霆活動着被捆疼的手臂,呼哧呼哧喘着氣,末了,把頭上的帽子一摘,甩在了地上,道:“他奶奶的。程亦風,姓冷的沒罵錯你,俺也沒看錯你。你是條好漢。這交易俺跟你做了——”他回頭招呼那些手下:“你們這就回山上去,把姓冷的和他的手下都押下來還給程大人。”
山賊們都稱“是”,轉身而去。程亦風就叫士兵們讓開道路。而邱震霆卻動也不動。
程亦風道:“邱大俠,你也可以走了。”
邱震霆一搖頭:“俺不急。程大人不曉得,俺的手下都是粗人,恨透了四處拉壯丁的狗官。叫他們放了姓冷的,他們少不了發脾氣。俺先留在這裏,倘若姓冷的叫他們在半途中殺了,俺也砍下自己的腦袋來,總不失信于程大人就是。”
聽此言,程亦風對這山賊不禁添了幾分佩服。旁邊那些擔心白忙活的士兵見有人質在手,也才稍稍放下心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見山上火光點點,一條隊伍緩緩而行。前方士兵看了來回報,說是冷千山一行,被山賊用繩子捆成一長串兒,牽着過來了。這話剛說完,冷千山的罵聲也到了程亦風耳邊:“姓程的,皇上讓你發兵來救我,你卻串通山賊,侮辱于我,你眼裏還有沒有聖上,有沒有王法?”
程亦風早料他會發作,并不理會。
邱震霆卻啐了一口大步上前去罵道:“老匹夫,嘴裏不幹不淨說些什麽?今天如果不是看了程大人的面子,俺邱震霆早就把你大卸八塊兒了。”
冷千山連日來想是吃了他不少苦頭,被這一喝,已短了三截,但仗着到了楚軍之中是自己的地盤,又向周圍的士兵呼道:“還不快把這些土匪拿下了?劫持軍饷,視同欺君,是誅九族的大罪,可就地格殺!”
他形狀雖狼狽,但好歹是個将軍,有些士兵被他一喝,本能地就朝邱震霆和負責押送的山賊圍了上去。然而程亦風一聲斷喝,将衆人止住了:“誰敢動?你們是我楚國的将士,土匪尚且守信,你們難道要做棄義之人?”
“混帳!”冷千山大罵,“程亦風,你跟土匪講信義,卻置朝廷威儀于不顧,你也要犯欺君的大罪麽?”
程亦風冷冷一笑:“欺君大罪——我正要和冷将軍議一議呢。将軍自稱要去平崖,怎麽往遠平城方向走?此其一。又,糧食一經上繳到各州府,不管有否在漕運司入冊,就已經是國庫庫糧,如何調度該由各部同戶部商議,禀奏皇上,批示後方可調糧。若有人不上報朝廷,先就運走了糧食,這又是什麽罪呢?此其二。另外,說是去赈災,卻運到他處不知做何用場,此其三——這個叫不叫欺君?程某不才,冷将軍是想跟程某一同回去請教獬豸殿的大人們,還是刑部的大人們?”
一席話,說得冷千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程亦風知道日後一朝共事,還得留點餘地,于是不再說下去了,隻吩咐士兵:“快把冷将軍和這些将士們帶到營裏去休息。”等到這一隊人都走遠了,才向邱震霆一拱手:“邱大俠,果然是言出必行的好漢子,程某先謝過了——不過,這糧草——”
邱震霆哈哈大笑:“就知道你這個窮酸書生忘不了這茬兒。糧草俺不給你。有本事你就光明正大,明刀明槍的跟老子幹一仗,把糧草搶回去。沒本事,你就帶着姓冷的回去,把錯都推他一個人身上拉倒。”
程亦風望着這黑漢子,搖頭苦笑:“邱大俠,你明知我會怎樣答複,何必還多此一問?”
邱震霆拊掌而笑:“問了心裏才有個準兒。程大人,俺邱震霆今天落到你的手裏是俺的運氣,要是能跟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場,更加是俺的福氣了。咱爲的主子不同,你爲了皇帝老子,俺爲了俺的弟兄們,要不然,我倒是想請你喝幾壇酒!”
程亦風拱了拱手:“程某量淺。幾壇不行,幾杯還湊合。待程某奪回糧食,希望邱大俠能不計前嫌,跟程某喝一杯。”
邱震霆搔着後腦勺:“呀,你這書生口氣還不小。俺還沒跟你打呢,你倒吃準了能搶回糧食去?你就不怕俺的毒煙……”才說着,猛吸了幾下鼻子,驚訝道:“這……這毒煙怎麽……這麽快就散了?不對,老子的面罩早被你們拉下了,也沒聞到毒煙,難道你……你竟想出了法子?”
程亦風笑笑算是默認,又道:“所以毒煙不可再用了。至于梅花鹿,我看邱大俠也不用折騰了。你們在山上辛苦采些井鹽都拿來驅鹿了,我卻可以從鹽運使那裏調鹽過來,就是把全山的鹿都腌成鹿幹也綽綽有餘了。”
邱震霆張大了嘴:“他媽的,算你厲害。不過就跟你這樣的人較量才有意思。老子就跟你打這一仗。”
程亦風道:“好。”一伸手,恭送邱震霆一行離去。
衆将士見他如此,無法理解:“大人,你真的要跟他打?打仗哪兒有您抓了這個匪首逼他的喽羅們交出糧食來得便當?”
程亦風搖了搖頭,幽幽道:“不是打仗,隻是同他較量較量,叫他服氣。我看他這個人,軟硬都不吃,手下也都是亡命之徒,就算我們把他們抓了要挾山上的夥伴,也還是要打一仗。到時候就不是較量,是拼命,難免有死傷。反而,大家明着交交手,分個勝負,我隻消再次把他生擒來,叫他心服口服,以他守信義氣的個性,必然會将糧食完璧歸趙。”
衆人一聽,這叫什麽論調?簡直是把戰争當成了兒戲!“山賊的承諾如何能信?”
程亦風道:“若不能信,冷将軍方才是怎麽全身回來的?”
“方才自有那個姓邱的匪首在我們手上,如今大人縱虎歸山,萬一……”
“若有萬一,再剿滅他們不遲。”程亦風道,“甯可縱了惡人,咱們重新撒網再抓,也不可枉殺了好人——這些山賊多年來居住此地與百姓相安無事,可見他們并非殺人越貨的屠夫。”
衆人看多半是勸不動隻有想:反正實力懸殊,兵法說“十則圍之”,三千大軍還能生擒不了幾個土匪?
這個道理程亦風當然也知道,但是他明白,要叫邱震霆心服,便不可以多爲勝。
這時已到了黎明時分,程亦風知道大家都累了,就吩咐回營休息。他自己則邊散步,邊考慮着對策。且想且走,不留神腳下踩着一件事物,一個趔趄摔倒下去,滿身一片冰涼,這才發現是踏進了昨天布置的一隻木桶裏,内中未知是鹿溺還是馬尿潑了滿身,不禁失笑。
而這時就聽旁邊有一人笑道:“大人早!”回臉一看,正是采藥老者:“大人自己布了個陣,破敵之外連自己也中了招兒,不過大人穿着這一身衣服出去,恐怕再也不怕毒煙了吧?”
程亦風再狼狽,也要顧全禮數,趕忙也起身長揖爲禮:“多承老先生指點。”
老者笑了笑:“我隻教你用溺尿化解毒煙,可沒教你放這麽多便桶在軍營裏——你這招兒比山賊用穢巾蒙面幹淨些,效果卻慢,孰優孰劣,老朽不便評說。不過,以老朽的淺見,能看家護院的就是好狗,能抓耗子的就是好貓,兩方對壘,能赢的就是好計。”
程亦風躬身道:“老先生教訓得是。”
老者擺手道:“老朽何敢教訓大人?大人也不必‘老先生’長,‘老先生’短了。總算你我有緣。老朽複姓公孫,名叫天成。”
“公孫先生。”程亦風又一揖,“晚生有禮了。”
公孫天成撚須而笑,也抱拳還了禮:“程大人兩宿未睡,這時還不合眼,莫不是還在思考對付山賊的計策麽?”
“正是。”程亦風有心要問可有制服邱震霆的良策,但想起先前公孫天成教訓過,說凡事要靠自己悟出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而道:“先生久居此地,可知這夥山賊的底細麽?”
公孫天成道:“的确知道一些。他們号稱‘殺鹿幫’……”邊說邊在沙地上寫下了這三個字。
“殺鹿幫?怎麽叫這麽古怪的名字?”
公孫天成道:“天下無主,群雄逐鹿。而這夥山賊卻不在乎鹿的死活,隻要抓來宰了,吃下肚就好,是爲‘殺鹿’。不過,這是從前的幫主取的名字,如今的這個邱震霆幫主則是一介莽夫,除了善戰之外,并不曉得這許多典故了。”
但他的所作所爲倒有“殺鹿”的意思,程亦風想起邱震霆早先關于皇帝與天下的一番議論,故爾有此感慨。
公孫天成接着道:“邱震霆爲人很是仗義,身邊頗集結了一批能人。比方有一個是妙手神偷,天下千奇百怪的鎖都難不倒他;又有一個能學百獸百鳥的叫聲,通曉鳥獸習性,對畜生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還有一個人吹牛不打草稿,騙人從不臉紅;另外一個,想來大人也領教了他的厲害,就是那發明毒煙的,此人精通奇門盾甲、陰陽五行,除了造些毒藥外,也是山寨的醫生。”
可真開了眼界!程亦風感歎道:“旁人看來是雞鳴狗盜之徒,卻可以把冷将軍的一支軍隊和四十萬石糧草都繳了去,實在不可小觑。”
公孫天成點頭:“不錯。老朽早也說了,手段無所謂高下優劣,隻要達到目的就行。大人要對付這夥雞鳴狗盜之徒,又要使他們敗得心服口服,恐怕也得用點兒雞鳴狗盜的計策。”
程亦風哪兒料到公孫天成把話題引回來了,且連自己的意圖都猜得一清二楚,機會難得,他趕忙行了個大禮:“公孫先生,你可有什麽妙計指點晚生一二麽?”
公孫天成呵呵一笑:“大人還記得我那‘呦呦鹿鳴’的歌麽?這最後一段是怎麽唱來着?”
呦呦鹿鳴,山有茅亭,世有隐者,不做嘉賓。這是隐居終南,東籬采菊,不願入世的意思。
公孫天成曉得程亦風一點就透,也便不把歌謠重唱一回了,隻道:“若要人服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仗義的邱震霆已經被大人收服了,剩下雞鳴狗盜之徒,盜賊、獸語者、騙子、術士,大人打算怎麽各個擊破呢?”
啊,各個擊破,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程亦風心裏猶如電光火石般一閃。
“多謝先生……”他這一揖才作下去,公孫天成已背着藥簍走遠了,留下一串山野的歌謠:“鐵釘須用鐵錘敲,木楔還得木槌砸。梁上君子喜開鎖,終把監牢當做家。百獸之語雖可通,蟲豸怎能懂你話?颠三倒四舌生花,當心法螺吹破你變成個矮冬瓜。哎呀呀,你要聽仔細,仔細聽,五行本來由天定,聰明人要引火燒了自己的頭發。”
公孫天成對程亦風面授機宜的時候,邱震霆也回到了山寨裏見他的弟兄。殺鹿幫一共有幫衆一百七十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同進共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被公孫天成所點評道的那幾位“雞鳴狗盜”之徒,其實就是他山寨的另外四位當家:二哥诨号“管不着”,最擅妙手空空之術,過去以摸人荷包爲樂,自來到鹿鳴山後,但有弟兄劫來寶箱寶匣的,都請他開鎖。三哥本姓侯,因喜愛訓練鳥獸,又可驅鳥獸爲己用,得了個雅号叫“猴老三”。四哥诓人有術,自謂“騙死人不償命”,本名已不爲人所識,隻稱他做“大嘴四”。至于五哥,本是個女人,且是猴老三的老婆,隻因山寨中叫慣了“哥”,大家也就不計較,她最喜歡熬煮毒藥,設計機關暗道,不過本幫兄弟有個頭疼腦熱,她也能藥到病除,此外她還足智多謀,是以得了個綽号“辣仙姑”。
邱震霆言道自己要和程亦風光明正大地打一場,然而鹿鳴山地形複雜,如果在山裏打,就占了别人的便宜。不過,如果出了山,又等于失去了天然的屏障,他雖信程亦風,卻懷疑冷千山會搞些小動作。所以再三考慮之後,他決定在大青河支流“鹿角溪”背山面水和程亦風公平一戰——由他提供船隻供楚軍渡河,這樣也可以控制對方的人數,同時防備冷千山。
“你們幾個覺得如何?”他問。
幾位當家都搖頭:“大哥,這可不行。單看姓程的今天不費一兵一卒就把那姓冷的給救走了就知道他是個狡猾的家夥,你跟他堂堂正正,他可不見得跟你光明正大。”
邱震霆拍着桌子:“這姓冷的成天罵程亦風的祖宗十八代,恨不得能把他剁了喂狗。而程亦風今天完全可以不理這人的死活,隻帶了糧草回去向狗皇帝請功領賞。可他卻甯可救了冷草包的性命——這種胸襟,這種肚量,這種——那個啥,以德報怨,他決不是不守信的人。”
四人知道大哥的牛脾氣上來,勸也勸不動,隻好退出來,自己先商量。畢竟那辣仙姑足智多謀,不一會兒就有了主意,跟另外三人如此這般地講了一番,他們無不贊好的:“隻要瞞住了大哥,表面上看起來光明正大就可以!”計議定下,就各自去辦。
如此忙碌了三天,到了邱震霆和程亦風講定的時間。一大早,邱震霆就點了一百二十名兄弟開赴鹿角溪,囑咐其他的四位當家帶着餘下弟兄們守護山寨的安全。走到半山腰時,他把一百二十人編成了六組,每組二十人,其中五組跟他下山去鹿角溪畔,還有一組繞路到溪水上遊,暗中渡水繞到程亦風軍後。
這話才吩咐完畢,就聽辣仙姑在後頭笑道:“原來這就是大哥的異軍突起。可是你跟人家約好了要用相同的兵力交戰,你這樣到了鹿角溪邊,程亦風看你隻有一百人,便也隻能出一百人跟你打,如何曉得你還有二十人預備偷襲他,豈不是不公平?但要是你告訴他你帶了一百二十人,你又怎麽解釋那二十人的去向?”
邱震霆愣了愣,跟着嘿一笑:“老五,這你可難不倒俺。”當即将一百人重新分成三個十六人組和兩個十七人組。外頭看都是長四橫五的方陣,但内中卻有空擋。“我聽說,以前有些将軍出門打仗,動不動就号稱自己有八十萬大軍,其實不過才二、三十萬人。”邱震霆道,“要是天色暗些,還可以拿稻草人充數,變出一百萬大軍,沒交手,先就把對手吓破了膽。”
辣仙姑聽了笑道:“真搞不懂你們這些男人,都是使詐,有些就叫光明正大的比試,有些又要叫做陰險毒辣的勾當。”
邱震霆道:“所以行軍打仗就不是女人的事。不過,你剛才問的那個問題很簡單——跟正人君子比試,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計策;跟卑鄙小人交手,就可以使些陰險毒辣的無賴招數。”
得!辣仙姑心道,說了跟沒說一樣。不過她臉上還是笑嘻嘻的:“大哥,山上無聊得很,我跟你看看熱鬧怎麽樣?”
邱震霆哈哈一笑:“好啊,不過你要自己顧好自己,少了根頭發俺就不好同老三交代了。”
辣仙姑腰一叉:“喲,誰敢動我一根寒毛呢?”笑着跟了上去。殺鹿幫的人熟悉山路,約莫走了一頓飯的工夫,就到了鹿角溪邊。
衆人一看,程亦風也帶了六個橫四豎五的方陣共一百二十人。大約是到得早了,已經用預備好的船隻渡過了溪水來,現下整整齊齊将陣擺在溪旁。
邱震霆令手下在山前立住,對程亦風遙遙拱了拱手,又向身邊的人道:“果真是個守信的。讀書人不是奸詐就是迂腐,他就不一樣。”而旁邊的辣仙姑卻在心裏冷笑:“這還不迂腐麽?說是對等兵力,還真的隻帶一百二十人,又背水擺陣,自斷後路,簡直是傻瓜才做得出來的。不過……要是此人假迂腐真奸詐,大哥可要吃大虧了。幸好我早有準備!”
雙方陣勢都擺定。看那邊程亦風一舉手,戰鼓聲響,楚軍就像是點将台閱兵似的,步伐整齊地壓了上來,第一排都是拿長槍的,第二排往後多使軍刀,明晃晃的,橫在胸口的同一個高度,連成一條線。
邱震霆這邊抓了抓腦袋:沒見過這種打法!
辣仙姑也皺着眉頭想不通:這姓程的到底是真蠢材還是老奸巨滑?不過她正納悶的當兒,聽頭頂上“戛戛”呼聲,一隻青鹞正盤旋欲下。她識得這是猴老三所馴之物,按照兩人先前約定的暗号,這表示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經部署好了。
辣仙姑心裏很是高興,盤算有了這麽厲害的後着,便不用擔心程亦風在鹿角溪使詐。當下對邱震霆道:“大哥,看來姓程的是真的要和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場,就叫他瞧瞧咱們殺鹿幫好漢的厲害。”
邱震霆道:“難道俺還跟他客氣嗎?”大掌一揮,吆喝道:“把箭戰給省了!兄弟們,上!”土匪們這幾天來議論不止,都認爲是書呆子冤大頭送上門來,早等得不耐煩了,聽令,全哇哇亂叫,揮舞着棍棒刀槍殺将過去。
邱震霆打仗一向身先士卒,一開打,立刻就混到戰團中去了,辨不出人。辣仙姑是女子,站在後面觀望,看程亦風也是不親自上馬的,楚軍把船隻在溪水中紮成一座簡易的水寨,程亦風就在水寨上居高臨下地指揮。辣仙姑暗笑:真是一陣風就能吹倒他!
交鋒還沒一刻工夫,隻見水寨上的程亦風向身邊的一個小校說了句什麽,便有金聲刺穿了戰場的混亂。殺鹿幫的人還未明白是怎麽一回事,楚軍就已迅速地向水邊退去,連帥旗也不要了,紅的黃的,大大小小丢得滿地都是。邱震霆高聲呼:“弟兄們,給我追着打!”
土匪們早就殺來了勁兒,何用他吩咐,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楚軍,眨眼的功夫已把敵手逼到了水寨上。楚軍退無可退,前排的人架起盾牌,支起長槍,而後排的軍士則彎弓搭箭,向殺鹿幫的土匪們射來。衆土匪趕緊舉起盾牌防禦,邱震霆自己向來不喜帶盾牌,這時上不得陣前,罵了句粗話,從背後拿過弓箭來,拉滿了,瞄準水寨上程亦風的腦袋,但放箭時卻把手稍稍擡高了些,“嗖”地過去,不偏不倚正挑去了程亦風的冠帽。他瞧見程亦風身邊的小校驚慌得手腳亂舞,連拖帶拽,要把程亦風拉下去。
這可好,邱震霆想,他瞧不清陣前的動靜,看他還怎麽發号施令。
可是程已風跟小校糾纏了片刻,竟好似呵斥一般,把小校趕了下去,自己還立在水寨上不動。
邱震霆大爲詫異。殺鹿幫的衆土匪們有些原在拍手叫好,看這情形都怒罵道:“不知死活的書呆子,我們老大放你一條生路,你倒不識好歹!看爺爺射穿你的腦瓜子!”亂糟糟的,真有好幾支弓箭瞄準程亦風。
“不許射!”邱震霆喝道。“他奶奶的!”仿佛喃喃自語,“這小子還真有幾分膽識!”
“大哥!”辣仙姑也來到了陣裏,“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趁現在把這姓程的拿下,咱們就赢定了。”
邱震霆直搖頭:“不行。俺跟他約定光明正大的比試,就是爲了要叫他輸個心服口服。把他射死了,還怎麽服俺?誰都不許害他的性命!”說着,命令手下繼續朝楚軍的盾牌陣放箭。
辣仙姑急得咬牙又跺腳:這個傻大哥,還敬重那姓程的!不曉得人家有多奸詐,就是吃準了你不敢殺他!
擔心再僵持下去就延誤了戰機,辣仙姑“呼”地扯下了自己的披風,露出一身焦黃色的藤甲,縱身躍出陣來,叫道:“大夥兒别耽擱了,咱們這就沖過去!”
衆人無不大驚,尤其當看見楚軍如蝗箭矢朝辣仙姑飛過來,邱震庭趕忙也跳出了軍陣,揮起大刀來替她化解。可是辣仙姑毫無懼色,身上的藤甲更有如神器,利箭飛來,才碰到藤甲上,就向旁邊滑開,根本傷不得她分毫。邱震霆和殺鹿幫的諸位看得目瞪口呆。不多一刻,那邊楚軍也看出端倪來了,放箭的速度大大減慢。
辣仙姑高聲對幫衆道:“大夥兒莫奇怪,這藤甲上塗了我秘制的油脂,可以刀槍不入。而你們的盾牌上也早塗了這種油,不信你們瞧一瞧!”
衆人聽了,有的就翻過盾牌來看——别說連一支箭也沒□去,就連凹痕也不見,登時大喜。
辣仙姑道:“楚軍的盾牌也是刀槍不入,不過他們的盾牌是鐵鑄的,根本不能拿着作戰。咱們就不同了,且沖上去,看他們能把咱怎樣!”
衆人紛紛道:“不錯,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即以盾牌開道,又向溪邊水寨進發。
不多時,殺鹿幫開到了水寨跟前。水這的楚軍雖然盾牌防線依然連成一片,但船隻已經解開了,這時迅速分散,向對岸撤離。殺鹿幫的人見狀都罵道:“膽小如鼠,見到爺爺們就吓得尿褲子了!”又問邱震霆:“大哥,追不追?”
邱震霆思索:“按理是該乘勝追擊,但是船隻咱都藏在上遊,恐怕取了船已來不及了。”
辣仙姑聽了,道:“大哥,這盾牌不怕水可以當成船劃過對岸去。”
邱震霆喜道:“老五你可真是高明!”當下命令幫衆們渡水。殺鹿幫諸人本來熟悉水勢,哪裏有暗流,哪裏有礁石,哪裏深,哪裏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加上他們一人一盾,各自爲陣,行進速度比楚軍的船隻還要快了許多,轉眼就攆上了楚軍的隊伍,有勇猛的,揮刀向船上力劈。
邱震霆也找了面盾牌來準備渡水,臨行,将這邊剩餘的部衆交給辣仙姑。無意中,他望了一眼鹿角溪的水面,隻見上面浮了厚厚的一層油脂,太陽光一照五彩缤紛,即道:“老五,盾牌上的油都叫河水洗下來了,不會泡壞了沒用吧?”
辣仙姑道:“大哥盡可以放心,這些盾牌上的油都塗了七七四十九道,裏面的塗層早已堅硬如石,外面的浮油泡掉一些也不打緊。”
邱震霆便放下心來,将盾牌往水裏一擲,飛身縱了上去,這一借力的功夫,已向水中央馳了一丈多遠,接下來以刀爲槳,他劃得飛快,小“舟”自然也駛得飛快,眨眼便追上了大隊人馬。
可這當兒,隻聽岸上辣仙姑叫了聲:“大哥,不好,快叫大夥兒跳水!”邱震霆還未反應過來,便覺得有熱浪撲面,才要定睛看看是出了什麽狀況,烈烈火舌已舔到了他的面前。他一驚,本能地揮動兩臂護住面門,低頭看腳下的水面火焰流動,盾牌也燒了起來。
“他奶奶個熊!”邱震霆怒罵一聲,跳入水中。旁邊“撲通、撲通”之聲不絕于耳,乃是殺鹿幫的衆人遭了火,紛紛落水。
邱震霆猜到了,必是程亦風那邊見到水面浮油就下令火攻,氣得直罵自己疏忽大意。這時由于水面上流火不斷,人根本都無法泅遊,隻能潛水避難而已。邱震霆想,這樣子即使勉強攻到對岸也隻有被楚軍宰割的份兒,因而疾呼:“兄弟們,撤!”
并不知道水中有多少人聽到了他的号令。他在危急隻下隻能憋住一口氣朝岸邊疾遊。實在忍不住了,才出來換口氣,卻陡覺頭上噼裏啪啦,仿佛落雨,迅速地仰臉看看,卻立刻被澆了滿臉泥——原來是已經抵達對岸的楚軍正用幾架簡易的投石機朝鹿角溪裏抛灑泥土,泥土打到流火之上,火勢立刻減弱,沒得半柱香的工夫,鹿角溪固然成了爛泥湯,但水面上的火也熄滅了。殺鹿幫的各位泡在泥水裏,雖然滿頭污泥狼狽不堪,但卻沒有受什麽重傷。邱震霆曉得是程亦風救了自己,又是羞愧,又是挫敗,種種滋味齊上心來,無處發洩,終狂叫一聲,振臂狠狠在水面上敲了幾下:“奶奶的,算你厲害!”
這時就真的隻能指望那“異軍突起”了。辣仙姑精心策劃的刀槍不入的神兵竟給人燒得屁滾尿流,她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蓦聽到頭頂上又有“戛戛”鳥鳴,這次望見一隻黑鹞子,知道是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經帶了人開到程亦風身後了,精神便爲止一振,号令道:“弟兄們,打起精神來,四當家帶着人殺到姓程的背後去了!”
土匪們聽她此言,都透過溪上未散的硝煙,朝對岸望去,果然看到樹林裏有旗幟飄動,再側耳細聽,蹄聲隆隆,竟仿佛有千軍萬馬一般。邱震霆已爬上了岸,渾身濕漉漉地來問辣仙姑:“那邊搞什麽鬼?”
辣仙姑道:“大哥,你就别死硬了。姓程的放火燒咱們,跟咱們玩陰的,咱們也跟他玩陰的。”
邱震霆直跺腳:“你這不是要俺以多勝少麽?陷俺于不義!”
辣仙姑道:“大哥,你放心。那是四哥帶的人,統共還沒有二十人。在你那二十個‘異軍’來之前,咱就先把戰鬥結束了,包管你赢得漂亮。”
“這……”邱震霆還要發作,可隻見那邊楚軍一陣騷動,樹林裏大嘴四已經一人一馬走了出來,後面跟了五個人,狀似親兵,很有幾分派頭,朝着程亦風喊話道:“兀那楚國将領,你已被我軍包圍了,還不快快繳械投降?”
楚軍裏果然有了一些混亂,士兵們交頭接耳,但卻不見程亦風出來答話。
大嘴四又喊道:“你才區區百人,而我在這林中就已埋伏了五百。況且此間離你的大營還有四、五裏的路程,我把你圍得鐵桶一般,你連個求救的信也報不出去,你忍心看着你的兵士全軍覆沒麽?”
依然不見程亦風出面,楚軍中的議論倒響了些,似乎軍心大有動搖,辣仙姑笑嘻嘻對邱震霆道:“大哥,這叫不費一兵一卒,騙人投降。我知他方才滅火救你,你心裏覺得欠了他一個莫大的人情。我如今也不傷他手下,總算兩下裏扯平了吧!”
邱震霆始終偏好明刀明槍地決一勝負,現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沉默不語,良久,才道:“你和老四這樣騙人,牛皮也吹得忒大了些。萬一他營裏士兵發現,趕來增援,老四的人不是全要落在他手裏?”
辣仙姑嘿嘿一笑:“大哥,這事咱早就計劃好了。這會兒二哥早就到兵營裏把姓程的官印兵符給偷走了。以二哥的身手,要在偷一身楚軍的衣服簡直是易如反掌。他大約已命令楚軍按兵不動了。現在姓程的是我們的甕中之鼈。”
邱震霆一愕,才曉得自己背後被兄弟“算計”了,想發火,又清楚兄弟是爲了自己好,張着嘴巴發了半天的呆,一句也沒說出來。
這當兒,大嘴四已經第三次勸降了:“兀那楚軍将領,我家大将軍看得起你,不想害你性命,但你未免太不識好歹了。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鼓聲一停,我可要叫人收攏包圍了!”說時,舉起一隻手,那林中果然就響起了雷鳴般的鼓聲。
“這要是程亦風不投降怎麽辦?”邱震霆頭上冒汗,“也不能一直這樣擂下去吧?”
而這時候,就聽一陣喊殺聲,水上遊殺下來一支隊伍,就是他先前安排的那二十人,在戰鼓聲中,他們顯得來勢分外洶洶。
辣仙姑見了,喜道:“大哥,他們來得可真是時候,虛虛實實,現在姓程的可不知道究竟樹林的伏兵是真是假了!”
邱震霆一想,可不,便贊了辣仙姑一句:“老五,你可真不愧是咱們的仙姑。”
他們這裏說話時,那邊楚軍已有所行動——未如他們所願的繳械投降,而是迅速地散開陣形,向突襲來的二十人包圍而去,隻不過眨眼的工夫,已經将二十人團團圍住。
河這邊的邱震霆辣仙姑等人大驚失色,河那邊的大嘴四更是愣得一時沒反應過來該做什麽——程亦風若非吃準了樹林裏沒有伏兵,怎敢有如此打法?
“放箭!快,放箭!”邱震霆火急火燎地招呼手下,“逼退楚軍,千萬不能叫弟兄們遇險!”
殺鹿幫的土匪們最重兄弟義氣,哪用人吩咐這些?早就彎弓搭箭“嗖嗖”朝溪對面射去。可是鹿角溪雖然名“溪”,卻實爲大青河支流,辣仙姑給選的這個決戰之場更是接近兩水彙合之處,水面寬闊,箭矢縱然過得河去,也成了強弩之末。更兼,楚軍臨河的将士還支起了盾牌來,殺鹿幫衆人費了半天的力氣,卻傷不得他們分毫。
這如何不急壞了邱震霆:“再不過去就完了!”
但辣仙姑拽住了他:“大哥,姓程的或許隻是試探四哥的虛實,咱們如果先亂了陣腳,等于不打自招,告訴他林子裏沒埋伏人,你先看一看,我們家老三還埋伏着呢。”
邱震霆的性子,怎麽忍得下去,任辣仙姑死拖活拽,他還是要往溪水裏跳。幸虧這時候聽那林子裏鼓聲之外又響起了蹄聲,不多時,百餘頭梅花鹿仿佛大難臨頭似的狂奔而出,直朝楚軍的隊伍闖去。
邱震霆見了,怒道:“說好了不用鹿來打仗,怎麽你又叫老三趕了這些畜生來?”
辣仙姑道:“大哥,到了這時候還計較這些麽?何況,梅花鹿不是老三趕的,後面的那些才是。”
邱震霆聞言定睛看,不覺出了身冷汗,原來那鹿群後面還跟着不少龇牙咧嘴的豺狼野狗,有了這些猛獸的追逐,無怪梅花鹿要逃命了。
“唉!”黑漢子長歎一聲,“俺邱震霆難得想和什麽人堂堂正正地比試,現在又要使出些卑鄙的招數來!我看即使勝了,也沒臉去見人了。”
辣仙姑搖頭:“大哥,這當兒,先保住了咱們殺鹿幫再說後話。”
邱震霆知道這是正理兒,但無心聽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辣仙姑一刻也不敢放松,緊緊盯着對岸看,隻見楚軍士卒不知何時頭盔上都拉下紗罩子來了,她心裏才犯嘀咕,便有幾個圓溜溜的事物劃空飛過,掉在獸群之中落地開花,跟着,那野獸就好像着了魔似的,四散逃竄。
辣仙姑不由得心下駭異:莫非這姓程的還會使妖法不成?
再細看,大嘴四和後面跟着的五個弟兄都手臂亂舞,抱頭疾逃。辣仙姑這才依稀看明了,獸群裏遮天蔽日的全是黃蜂!那麽方才楚軍投下的事物,不問而知,必是蜂巢無疑了!
黃蜂尾針有劇毒,通曉藥理如她,怎不曉得?再顧不上戰局的輸赢,不知丈夫身在何處,是否安全,她失聲痛呼道:“老三!”而一片混亂之中,哪兒有人回答?
百獸亂闖了半盞茶的功夫,河灘上狼藉一片。不久,楚軍的隊伍裏點起了火把,又升了滾滾的濃煙——辣仙姑能聞出,這是雄黃的味道。雄黃可驅蟲,她知道得清楚,但是今日自己下山時,志得意滿,哪裏料到會遇上這麽……她想找個詞來形容楚軍和楚軍的統帥程亦風,是厲害嗎?是卑鄙嗎?委實決斷不出來。
隻有一點她知道,她敗了。殺鹿幫敗了。
正想着的時候,就聽背後一陣馬蹄聲響,回身看看,一隊楚軍正朝他們這些疲憊不堪的幫衆逼了過來。她心思敏捷,立刻明白過來——邱震霆用中空方陣掩人耳目,程亦風又如何不會?隻不過邱震霆的突襲隊落入地方大軍手中,而程亦風的突襲隊……
唉,真的敗了!
邱震霆向程亦風認輸的時候,夕陽滿天。猴老三,大嘴四以及大嘴四率領的幾個幫衆都是滿面紅腫,辣仙姑沒有藥帶在手邊,隻好等兩軍的事情都交代完畢再回山上治療。他們三個垂頭喪氣地站了一排,又聽一陣馬蹄響,一個楚軍校尉策馬而來,馬上擔着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正是管不着。
“報——程大人,此人潛入軍營,不知想盜竊何物,卻把自己鎖在百寶櫃裏了。”
辣仙姑一聽,簡直豈有此理,瞪着管不着,而後者則面有慚色,低聲解釋道:“踩盤子的時候就看到他們在挖這個地窖,鬼鬼祟祟的。今兒去就打算看看藏了些什麽東西——那裏面一層一層的門,一道一道的鎖,我怎麽料到裏面是空屁……到頭來,還把自己鎖進去了——哎,老三,老四,你們的臉怎麽了?”
猴老三和大嘴四怎麽好意思說呢?都扭過臉去。
程亦風哈哈笑道:“這位好漢,百寶櫃裏鎖進了您,就不再是空空如也一無用處了。程某對您的開鎖技術早有耳聞,佩服得很,所以特地弄了一層層的門一道道的鎖來試試您。您果然名不虛傳。”說着,向管不着深深一揖。
管不着哼了一聲,雖然心有不憤,但人家吃準了自己的性子,自己送上門去讓人抓住,實在是自作自受,與人無尤。
邱震霆沉默了許久,沉聲道:“程大人,俺明的暗的都打不過你,今天算是服了,你要怎麽處置,俺都沒有怨言。”說時,兩腿一屈,朝程亦風跪了下去。
程亦風趕忙雙手扶住他:“邱大俠,使不得。程某也是得了高人的指點,明的暗的招數都使上了,才僥幸赢過邱大俠去。處置的話,程某是萬萬不敢說的。隻請邱大俠歸還糧草便好。”
邱震霆垂頭道:“既然答應了,大丈夫豈能言而無信。不過……”他猶豫了片刻:“現在糧草隻剩三十萬石,程大人看……”
“三十萬?”程亦風皺了皺眉頭,“怎麽才半個月的工夫,就少了十萬?”
邱震霆道:“程大人信也好,不信也好,俺和弟兄們搶糧草殺官兵,可不是爲了自己好玩。程大人,我聽說你當的是個很大的官兒,你知不知道郾州鬧饑荒,老百姓餓極了把小孩子都拿來吃?舍不得吃自己家的,就和鄰居換了來吃……”
“有這種事?”程亦風大驚,郾州就在鹿鳴山邊,重鎮遠平即在郾州地界。“郾州太守怎麽從來沒上過奏章?”
邱震霆哼了一聲,道:“天下烏鴉一般黑。鬼知道那狗官心裏轉的什麽鬼主意?”
辣仙姑在旁冷笑:“還有什麽鬼主意?大災之時最易征兵,許多百姓爲了能混一口飽飯都願意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賭——姓冷的不是來拉壯丁的麽?那狗官和姓冷的原是一夥!”
“啊!”程亦風駭然:冷千山假押送糧草之名意圖屯兵遠平,但爲免遭人懷疑,隻帶了不到一千餘部衆前來。倘若利用郾州饑荒就地征兵,豈不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覺變出一支軍隊?
邱震霆見程亦風不說話,還以爲他介意那短了的十萬石糧草,拍胸脯道:“程大人,俺要是少了這十萬石糧草你不好跟朝廷交代,你就把俺帶回涼城去,皇帝老子他要殺要剮,俺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漢子。不過,請你一定要再發些糧草到郾州和旁邊的棘州來,俺總算死前也救活了一方父老,閻王跟俺算帳時俺好有個交代。”
“大俠,”程亦風有有些激動,“棘州也鬧饑荒?”
“可不是?”殺鹿幫裏有幫衆嚷道,“我們哥兒幾個都是棘州人,餓得沒法才反上山來當土匪的。”
大約又是爲着同一個理由!程亦風眉頭擰成了疙瘩。
“咱們都不怕死!”幫衆們被先前邱震霆的一番表白所觸動,“隻要朝廷肯放糧食給咱們家裏的人,咱就死了有什麽關系?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各位義士!”程亦風盡量大聲發話,聲音微微顫抖,“程某食朝廷俸祿,竟然不知百姓疾苦,實在愧對郾州、棘州兩地父老。程某在這裏先謝罪了!”說着,直挺挺跪了下去,面朝郾州的方向先拜了三拜,又朝棘州的方面拜了三拜,最後竟沖着殺鹿幫的衆人還要再拜。
邱震霆驚得忙來扶他:“程大人,咱們是土匪,可受不起你的拜。”
程亦風卻不肯起身:“邱大俠,你們雖爲草莽,卻心系一方百姓的冷暖。程某終日隻在朝堂上高談闊論,說的全是廢話連篇。程某與你們相比,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他說話一有文白間雜,邱震霆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程大人,你别和俺說大道理。俺是個粗人,你就明明白白跟俺講,現在還剩三十萬石糧草,你要俺和弟兄們怎麽辦?”
“還怎麽辦?”程亦風一甩袖子,“把糧食運了來,立刻就運到郾州、棘州赈濟災民!”
衆人先全是一愣,接着爆發出“嘩”地一陣喝彩聲,有幾個殺鹿幫的幫衆當即擁上前來,把程亦風舉到半空,又連連向天上抛了好幾回。侍立在旁的小莫吓得大叫:“大人!快放下大人來!”
程亦風自己當然也被折騰得夠戗,用他的話來說,一把年紀了,受不起這個。
不過殺鹿幫的土匪們可不理會許多,覺得惟有把一個人擡到了自己的肩上才能表示出對此人的景仰與欽佩。他們直鬧了快一頓飯的時間,才把臉色煞白的程亦風放下來。那時,程亦風幾乎連路也不會走了。
邱震霆見狀,哈哈大笑:“程大人,看你這書生樣子,俺還真不敢相信俺是輸給了你!”
程亦風勉強搖搖手:“承讓,承讓!”看天色漸晚,才跟殺鹿幫的衆人道别。
“幾位義士臉上的蜂毒該早些救治才是。”程亦風道,“可惜我軍中沒帶着這些藥材,不然要雙手奉上。”
辣仙姑道:“不打緊,回山上就好。”
猴老三和大嘴四爲了留住幾分面子,也都逞能地說“沒關系”。
“什麽沒關系?”人群裏一聲朗笑,走出個老頭兒來,正是公孫天成,和程亦風笑盈盈打了個招呼,走到滿面紅腫的幾個人面前。他掏出一個小瓶子來,倒出一人一粒丸藥:“這附近的野蜂有大小兩種,大的毒性弱,小的反而毒性強。程大人丢出來的蜂巢都是小蜂的,你們不趁早服藥治療,腦袋要腫三五個月呢!”
猴老三等都不識得他,拿着藥不敢吃。辣仙姑取過一枚來嗅了嗅,知道是尋常的牛黃丸,便讓大家放心服用。
程亦風抱歉道:“原來小蜂反而劇毒,我隻想按先生的話找一些蟲豸,以爲那大蜂兇猛些,才叫人找了小蜂來,不想把諸位義士害苦了。”
衆人心裏怨恨,但想想若非自己違約在先,放出動物,也不會招楚軍投擲蜂巢,到頭來是自讨苦吃,于是讪笑着,不搭話。
辣仙姑卻聽出公孫天成是個不簡單的人物:程亦風受了什麽高人的指點,莫非是他?便把眼望着公孫天成——這老頭兒面目清癯,頗有些仙風道骨。
公孫天成也注意到這犀利的眼神了,回臉拈須而笑:“小老兒搬到山下沒多少日子,不過這位夫人的名号可聽得熟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辣仙姑吧?”
辣仙姑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沒有立刻回答。
公孫天成接着道:“五當家您精通醫理藥性,還足智多謀,老朽佩服,佩服!”
辣仙姑回了一禮:“過獎了。”
可公孫天成又一歎:“自古機關算盡太聰明,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
辣仙姑一愕,臉上發起了燒。
公孫天成隻當沒看到,望着猴老三道:“這位想是尊夫了?能驅百獸,厲害厲害。不過老朽卻不明白,蟲豸比豺狼虎豹小了百倍,怎麽三當家就驅使不來呢?”
猴老三臉上又疼又癢,沒心思琢磨公孫天成的用意。而公孫天成也沒有在他面前停留,走到了大嘴四的跟前,道:“這位一定是四當家了,聽說你有三寸不爛之舌,腐朽能吹能神奇,神奇又能吹成腐朽,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可就是兵家的上上之策了。”
大嘴四今日牛還沒怎麽吹就已經被叮了滿頭包,公孫天成的贊揚聽在他耳裏像是譏諷,氣呼呼的要說兩句辯解的話,可臉上痛楚,嘴也不聽使喚。
管不着已經被松了綁。公孫天成隻對他微微一揖:“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君子執着所好之事,值得一拜。”
管不着曉得這是說自己隻顧着開鎖,誤了大事,紅臉不語。
最後才到了邱震霆的面前:“俠士重義,光明磊落。不知對付卑鄙小人的時候,邱大當家同不同他講義氣呢?”
邱震霆胸一挺:“對卑鄙小人講什麽義氣?”
公孫天成道:“那麽,對着像程大人這樣的磊落君子,邱大當家哪怕是滿盤皆輸也不肯使一點兒陰險手段了?”
邱震霆一怔,未反應過來,公孫天成已接下去道:“假如邱大當家一箭射死程大人,楚軍早已亂了。甚至,假如大當家開始借船給程大人時,若在船裏裝上火藥,早也把楚軍炸死了——再退到開頭,大當家夜襲楚軍時,假如放一把火,燒了楚軍的糧草,他們也無法再戰……”
“呸!呸!呸!”邱震霆怒道,“哪裏來的糟老頭子,說這些混話!俺敬佩程大人,才誠心要和他光明正大的比個高下,要用你那些伎倆,俺不如先把自己殺了幹淨。”
公孫天成哈哈大笑:“大當家一世英雄,心系百姓疾苦,怎麽會想不通如此淺顯的道理?老朽敢問大當家,倘若樾寇殺過大青河來,屠殺郾州、棘州的百姓,大當家當如何?”
“那還用問?”邱震霆道,“他奶奶的,誰敢殺俺的鄉親父老,俺就把他跺成八塊!”
公孫天成道:“好。不過,老朽聽說樾軍有些将領也是爲民謀福的好人,大當家若然遭遇上這位将領,該當如何?”
“當然是……”邱震霆說了前半句,後半句就怎麽也講不出來了。
五大當家這時才恍然明白:他們的長處和弱點被人摸得一清二楚,難怪遭遇慘敗。
辣仙姑曉得公孫天成必然是世外高人無疑,抱拳道:“老前輩,您……“
公孫天成搖頭而笑:“我不是什麽老前輩。程大人知己知彼,自然百戰百勝。今天實在是晚了。各位義士還是早些回山寨休息吧,明日趕早還要去郾州、棘州放糧呢!”
話說到這份兒上,殺鹿幫的衆人當然不好勉強,告辭離去。程亦風也該率領将士回大營去了。他朝公孫天成深深拜下:“公孫先生高才,若無先生指點,程某今日決得不回糧草。”
公孫天成擺了擺手:“我隻跟你随便提了提這幾個人的特點,究竟如何對付,還是靠你自己思量計策,更要随機應變,這場仗是你自己赢的。再有——”他笑意更深了:“你也沒得回糧草。回朝你要如何交代?”
程亦風長歎了一聲,但面上倒沒有什麽爲難之色:“程某自當據實禀奏。即使某些人會借題大做文章,說不準還會讓程某丢了烏紗帽,但是爲了兩州百姓的性命,程某再所不惜。”
公孫天成注視着他,半晌才點了點頭:“程大人盡可以放心,朝廷是不會讓您這樣的好官丢了烏紗帽的。”
“那可不見得。”程亦風苦笑。
公孫天成笑道:“老朽可以這條老命跟大人賭,朝廷決不敢動大人——大人今日雖然沒有得糧草,但是得的卻是郾、棘兩州的民心。朝廷要是因此事與大人爲難,就不怕兩州百姓請願造反麽?”
程亦風一愕。公孫天成又接着道:“在郾、棘兩州之外,大人更還得了殺鹿幫的一批英雄豪傑呢!他日大人有用得着他們的地方,還怕他們不來幫你嗎?”
“他們?”程亦風道,“是先生的計策制服他們,他們服的是先生,不是程某。”
公孫天成大搖其頭:“程大人怎麽到如今還要這麽說?程大人大智大勇大仁大義,這些草莽把您擡到半空,并不是佩服您将他們擊敗,而是佩服您将辛苦才取回的糧草分發給百姓啊——就算是有人隻是被大人‘打’服的,就算老朽方才贈藥之事洩露天機,隻要……”說到這兒,他忽然朝程亦風拜倒:“隻要大人不棄,收老朽于帳下,老朽自當助大人征賢納才,建功立業。”
程亦風大驚,連忙雙手來扶:“老先生——老先生何出此言?若您願意爲朝廷效力,爲天下百姓謀福,程某求之不得,自要禀奏朝廷,備齊禮數,拜先生爲上賓,哪有先生拜晚輩的道理?”
公孫天成的須發在晚風裏飄飄,雖然站起了身來,但又一次向程亦風作下揖去:“老朽看多了官場黑暗,早已絕了出仕之心,如今見了程大人,知道國家有望。蒙程大人錯愛,老朽感激不盡。”
程亦風當然回禮。
前邊軍士來催了,他即恭敬地陪在公孫天成身側朝軍營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21/21/2006修改錯别字
01/09/2007修改錯别字
02/01/2008 修改錯别字
02/16/2008這是原來的一章半合并而成的,所以超級長。但是我其實還是删掉了一些内容。感覺我就像是寫paper寫到超過頁數限制了,所以拼命在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