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旈雲自己也深深吸了一口氣。待要踏前時,又停了停,對烏昙低聲道:“那藥呢?”烏昙一愣,不及回答,玉旈雲已經向他伸出了手:“拿來,我可不想這節骨眼兒上出什麽意外。”烏昙無法,隻有把瓶子遞過去。玉旈雲倒出一枚藥丸,接着又倒出一枚來,将兩枚一齊放入口中,才把藥瓶抛還給烏昙。不給其關切的機會,大步走去閱兵台的最前端了。
武将們都是按照品級站立的。烏昙和小莫隻能遠遠看着玉旈雲的背影。凜冽的寒風中,她的披風飛舞,與火把的光輝相映,也好像一團火。
她就是在燃燒她自己的性命啊!烏昙握緊雙拳。
“烏幫主是沒聽過王爺給兵士們訓話吧?”小莫道,“你大可不必擔心。王爺雖然沒有某些文士那舌燦蓮花的本領,但是她三言兩語,便能讓全軍上下抛卻生死,勇往直前。當年在落雁谷,原本我軍毫無勝算,她卻能激勵士兵破釜沉舟,将楚軍殺個落花流水。今日這陣仗,還難不倒她。”
烏昙不答,隻是盯着前方的玉旈雲。
“将士們!”玉旈雲開始訓示了。下面鴉雀無聲。“我與諸位一别經年,心中甚是挂念——又或者說,甚爲過意不去。自征服馘國以來,諸位便一直戍守西疆,不得回歸家園。你們有些與妻兒老小分離,有些則将家人也接來此苦寒之地,我卻在西京錦衣玉食——這怎不讓我汗顔!”
這是在說什麽呢?士兵中那疑惑的氣氛更濃重了。
“不過,我想諸位多少也都有聽過關于我的傳聞。”玉旈雲接下去道,“我是個心胸狹窄睚眦必報之人。如此一人,怎能忘記楚軍所帶給我等的恥辱?無論是當年岑老将軍攻涼城而不破,還是後來我與諸位在落雁谷讓他們僥幸逃脫,抑或是大青河之戰以講和收場,這豈是我大樾國雄師所能接受之事?不瞞各位,我無時無刻不想着要找楚人再決勝負,爲我大樾國皇帝掃平天下,建立千秋霸業。也讓諸位在有生之年得享太平盛世,身後亦名垂青史,成爲後世男兒效法之榜樣。”
士兵隊伍中先是沉默,接着就響起了輕微的議論聲。陳熙山等軍官可以看見前排的士兵——面上帶着激動的神氣,好像被玉旈雲的話所激勵,恨不得此刻就與河對岸的楚軍一戰。
這樣倒也好!諸将想,就這麽把隕星的事給糊弄了過去。不失爲一計高招。隻是,玉旈雲不會想在此宣布要南征楚國吧?出兵的計劃,在軍官們中說說倒也無妨,畢竟彼此知根知底,絕不會洩露出去。而全營士兵人數衆多,還有本地雇傭的雜役。即使岑家軍兵士都是忠心耿耿之輩,誰能确保雜役中沒有楚國奸細?萬一将軍機大事傳去河對岸,豈不是爲南征之路自設障礙?
他們正撓頭,玉旈雲又接着說下去:“不過,找楚人報仇雪恨,來日方長。須知,我樾國将士,除了爲皇上開疆辟土,也要爲百姓守護家園。方才西北方隕星雨大作,相信諸位也都見到。這隕星雨危害甚大。輕則毀壞房屋,擊斃牲畜,重則削山平海,将整座市鎮夷爲平地。實屬百年罕見之巨災。”
啊呀呀?陳熙山等人直跳腳:怎麽又扯回這個話題上來?把隕星雨說得如此可怖,豈不是要讓衆人更加驚慌?下面的衆士兵也是面面相觑,果然露出慌亂之色。但玉旈雲仍面色如常,道:“據我看來,這隕星雨危害不下于海嘯地動。我樾國兵士曆來有抗災救災之職責。眼下,本王打算立即挑選五百兵士與我同赴西北,災情,救助百姓。不過,我聽聞,諸位各自家鄉對此隕星雨有不同傳說,有人以爲是不祥之兆,想要避而遠之。故此,本王并不勉強。若有願意與本王同去的,請出列上前來。餘人子可以留下在此繼續駐守。本王絕不怪罪。”
咦?陳熙山等人隻覺冷汗涔涔而下:言下之意,豈不就是哪個不與她同去,哪個就是愚昧無知相信鄉間傳說之輩?陳熙山自己趕緊一步上前,要請纓前往。隻是來不及跪下,見閱兵台下已有好些士兵走出了隊列,在前排唰唰跪倒:“王爺,卑職等願去赈災!”幾乎不待他們話音落下,後排又有士兵走上前來:“王爺,卑職等願追随王爺去赈災!”須知,郢城郊外的大營駐紮有五千兵士。雖然齊在場上列隊,但後方兵士并無法直接聽到玉旈雲說話。他們每百人有一名傳訊者,負責将将領的訓示傳去後方。這樣一個方陣一個方陣地傳遞下去,後面的士兵自然比前面的同僚遲聽到消息。但聽到這樣一番話,怎不心潮激蕩?個個都朝前方湧來。一時間,就好像海中掀起巨浪,一波一波拍打而來。而閱兵台就仿佛一艘船。這洶湧的波濤卻不是要将其掀翻,反而是要把船托起來,到浪尖上,以緻天空觸手可得。
陳熙山可看不下去了。唯恐士兵推擠混亂,釀成事故,一面讓衆軍官大聲号令士兵回歸原本的陣列,一面自己向玉旈雲跪下,道:“王爺,隕星雨究竟發生于何處,尚有待探明。或許路途遙遠,王爺大病新愈,不宜在此嚴寒中長途奔波。再說,我岑家軍受命鎮守西疆,救災赈濟原是我等職責所在。不該勞動王爺大駕。請讓下官等籌備安排,絕不誤了赈災大事。”
“這樣……”玉旈雲瞥了他一眼,低聲笑道:“本王說要安撫兵士,才想出這樣一番話。你看還聽得過去吧?”
“何止是聽得過去……”陳熙山道,“王爺這番話實在高明。比硬說隕星雨是祥瑞高明多了。”這贊許乃是出自真心。他和諸将都知道玉旈雲有身先士卒之勇,對于她激勵士卒的本領,素來隻是耳聞,如今才親眼看見。
“本王像是個報祥瑞的人嗎?”玉旈雲道,“由我來說祥瑞,隻怕沒有人會相信——等平定了西疆的亂局,拿下楚國,且看看誰素來喜歡報祥瑞,就讓他去報一個。”
“是……”陳熙山聽出她語氣中的譏諷:無論是報祥瑞還是報災異,在她眼中都是無能可笑之輩。想起方才初見隕星雨,自己和諸位同袍驚慌失措,真是萬分汗顔!
玉旈雲笑了笑,遙望東方,一片黑暗之中已隐隐露出曙色:無論郢城那邊幾路人馬各自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曹非攻的死訊都快傳出城來了吧?爲免岑家軍聽到這個消息又生變故,自己需要更牢地掌握兵權才行。即再次轉向閱兵台下的士兵們,高聲道:“諸位——你們的報國之心,我已見到。我大樾國有如此忠心勇武之師,實乃社稷之幸。不過,我雖曾與諸位并肩作戰,卻畢竟不是你們的主帥——論到我眼下的官銜,其實是領侍衛内大臣,隻能号令禁軍而已。方才那樣呼召諸位随我去赈災,實在有違規制。所以赈災究竟該如何安排,我想要聽從陳副将的調遣——”說時,看了陳熙山一眼。陳熙山自然連連點頭,表示此話不假,正要接着話茬說下去,玉旈雲又高聲繼續道:“赈災雖緊急,但操練不可荒廢。岑家軍威武雄壯的身姿,數年來都不曾離開我的腦海。請諸位今日務必讓我再一睹大樾雄師之風采。”
這話若是細品,有些奉承的意味——玉旈雲自己的部下,這幾年來東征西讨,比岑家軍風光十倍。但此刻,岑家軍正群情激動,誰也無暇多想。更見玉旈雲“唰”地抽出劍來,向天而指——火光将白亮長劍映照成一線血紅——正是從前平北公親自檢閱操練時向衆人發出的訊号。士兵們立刻自動自覺整好隊伍,長槍、弓箭、重箭、騎兵,以及新近才訓練的火器兵依次操練。一時間,場上殺聲震天。
“小莫——”玉旈雲朝身後招手,“備馬來。”
“王爺要下去?”小莫怔了怔。不過機靈如他,不需要玉旈雲解釋,也立即明白:此時此刻,玉旈雲不能做王爺,甚至不能做将軍,得像落雁谷抛卻皇親的腰帶時一樣,做個普通的士兵,這才能夠切切實實抓住軍心。于是不再多問,飛跑去照辦了。
玉旈雲又向烏昙伸出手。烏昙猶豫了片刻,才把藥瓶給她。玉旈雲倒出一枚藥丸。再要倒時,發現瓶子已經空了。“這下你可放心!”她笑着将藥瓶抛還給烏昙,咽下最後一粒藥丸,大步走下閱兵台去。
烏昙豈會放心?隻會更加擔心。卻别無他法,隻能緊随玉旈雲的腳步。
陳熙山等諸将并不知這個中内情,隻猜測玉旈雲身有頑疾之說原來不假。但更多的,是被眼前兵隊的士氣所震懾。别說是岑廣病倒以後,就算他身體康健之時,自從駐守西疆,岑家軍往昔戰天鬥地勇往直前的精神就慢慢被消磨。沒了迫在眉睫的戰争,操練都是例行公事。今日,被玉旈雲所激勵——又或者他們隻是不想在屢建奇功的青年将軍面前丢臉,個個都卯足了勁。那氣勢,别說是掃平區區複興會,哪怕是立刻殺過大青河與楚軍決戰,也會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看到玉旈雲飛身上馬,在衆兵士之前親自率領操練,衆将心中不約而同地加深了對她的敬畏,也多少爲岑廣感到遺憾:老将軍叱咤一生,若得一繼承人如内親王,哪怕隻是一介女流,也好過一個殘廢的岑遠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曹非攻!
隻是,諸将沒有閑情唏噓。玉旈雲下了赈災的命令,他們須得迅速準備。當下,陳熙山帶領參将、遊擊等退下閱兵台。經過一番商讨,決定由錢大虎率領五百得力部下前往西北方處理隕星雨善後。錢大虎隻不過是個低級軍官,此刻正在外面與衆士兵一起操練。是以,陳熙山等人幫他計算并預備好了途中一切所需,看時辰,已經過去快三刻鍾,操練也該結束了,衆将便又出來複命。
然這時候,忽有守衛大營的士兵匆匆來報:“陳副将……郢城……郢城來人了!”
“是曹大人有指示嗎?”陳熙山問。
“不,是守備使。”那士兵道,“岑小公爺。”
岑遠?諸将都吃了一驚。“是他親自來了?”
“是。”那士兵回答,“他好像知道内親王在大營中,是來拜見内親王的。”
諸将面面相觑:岑遠來到郢城,然後聽說玉旈雲來到大營,過來拜見一下當然是再正常不過。但是每個人心中都有隐隐覺得這不是什麽好事——遠在依阕關的人,怎麽忽然來了郢城?還偏偏是在郢城接連出了幾個大亂子之後……
“王爺操練可結束了嗎?”陳熙山問。
士兵搖搖頭:“卑職方才去看,似乎是大夥兒練得興起,開始在内親王跟前比試起搏鬥的功夫來,連内親王她老人家自己都要下場來比試呢。”
“這還了得?”陳熙山大驚道,“王爺萬金之軀,有個什麽閃失,不是砍掉誰的腦袋就能解決的——”他說着,已疾步出門往練兵場走。餘人也知道厲害,将岑遠到訪的事抛開一邊,先趕去練兵場阻止玉旈雲。
待他們跑到那裏,果然見到玉旈雲正和一個兵士比試劍法。那兵士可算是郢城大營中劍法最高超的了,乃是岑家軍劍術教頭的得意弟子。陳熙山等人怎不捏一把汗。但再細看,那兵士顯然也曉得和皇親比武不能動真格,要處處忍讓,既不能讓對方受傷,也不能讓人家掃興,是以,動作小心克制,處處點到即止。他們也便松了口氣:“待這一輪比完了,就去通報岑公子來到大營的消息。先去把岑公子接進來。”當下,一名參将和一名遊擊親自出營接岑遠。
可他們前腳才走,這邊玉旈雲忽然就向後躍開幾尺,收了劍,道:“你這種小心翼翼的招式,到底是何用意?是看不起本王的劍法,還是看不起本王的氣量?”顯然是瞧破了對方的意圖。那士兵一時不知如何應答。但玉旈雲已經又拉開架勢,挽了個劍花,道:“若今日是平北公他老人家與你過招,你也這樣作假嗎?還不快拿出真本領來!”說時,已一劍朝對方胸口刺去。
這下,這士兵再不敢有所保留,也大喝一聲,挺劍還擊。利刃交接,火星四濺。陳熙山等人急得直跺腳——眼看那士兵一招快似一招,步步進逼,玉旈雲則隻能勉力防守,且腳步虛浮,仿佛力氣不支。“這可怎麽行?”陳熙山急道,“内親王原本身體虛弱,不慣西疆氣候,昨夜又一宿未眠,與我等商議平亂大計。這樣動真格的打起來,就算不受傷,萬一舊病複發,可就大事不妙!王爺——王爺——快住手——”他當即與其餘将領趕上前去阻止。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士兵不僅招式快,力氣也大,隻見他瞧準了玉旈雲的破綻,一劍向其頸間橫劈過去。玉旈雲慌忙挺劍防守。誰知“嗆”地一聲,手中長劍竟被對方砍斷。這是雙方都始料不及的。玉旈雲沒了躲避的機會,而對手也因爲用力過猛,收手不及。雖然奮力向旁邊撤去,但劍鋒還是直指玉旈雲的肩頸,眼看着就要在她身上開一道血口。陳熙山等人心中大呼糟糕,有的閉目不敢再看,有的則兩腿發軟,跌坐在地。
但說時遲那時快。烏昙從旁一躍而上,一手拉開玉旈雲,另一手在那要命的利劍上一彈。那士兵登時感到虎口如同被震裂,長劍脫手而飛,打着轉兒,沒入黎明時仍舊黑暗的天空,竟不曉得落到哪裏去了。這一刻,練兵場上的衆人,仿佛都被施了法術,連呼吸都停止,過了片刻,才不約而同地長長舒出一口氣來。
“王爺還好嗎?”烏昙問。
玉旈雲方才也着實被吓了一跳——刀劍無眼,她是來拉攏人心的,要是這麽莫名其妙丢了性命,當真死不瞑目。還好有烏昙這個高手扈從在側。不過自己也實在有些莽撞了。她面色依舊蒼白,強自笑了笑:“沒事——勝敗乃兵家常事,我能有什麽事?我輸給了這位岑家軍的好手,不過你替我赢回一局,算是平手吧?”
“卑職罪該萬死!”那士兵“撲通”向玉旈雲跪倒。陳熙山等人也慌張地趕來,稀裏嘩啦在一邊跪下:“讓王爺受驚了,下官等死罪難逃!”
“都起來吧!”玉旈雲道,轉頭制止其餘将士繼續下跪請罪,“是我自己要比試的,跟你們有什麽關系?歸根到底,是我考慮不周到。你們留有餘力,是怕我受傷,但我又想你們拿出真本事來,這才釀成危險。再說了,今日哪怕對手不是我,隻是你們自己比武,兵刃鋒利,也難免會有損傷。我看以後操練,應該都用木質兵器好些。咱們是要讓敵人流血,傷了自己人,就不值了。”
“王爺英明。”陳熙山等人仍是不敢起身。
玉旈雲就親自來扶:“真要賠罪,就賠我一把劍吧。我的劍原是皇上禦賜,就這樣被砍斷了,日後皇上問起來,我可不好交代。不如就用你的劍來換吧?”她笑望着方才與自己交手的士兵。
“是,是……”那士兵顫聲道,“卑職這就去把劍找回來……謝王爺不殺之恩……”
“不用找了。劍在這裏!”忽然,岑遠的聲音在人群外響起。他的輪椅被推了過來。剛才飛出去的劍就放在他的腿上。他不起身,隻是坐着盡量彎下腰去給玉旈雲行禮:“王爺——”
玉旈雲先沒聽到通報,驟然間他難免有些訝異,但随即又感覺這再合情合理不過:曹非攻一死,他就來到,好像是老早就知道岑家軍今日會沒了統帥一般。西疆亂局的各路人馬不論其死活如今算是最郢城聚齊了。這場變亂大概也就要達到巅峰。凡事都如同煙花,巅峰之後就走向消亡。她所期盼的勝利看來會來得比她預計的快。
“咦,是什麽風把你從依阕關吹到這裏來了?”她問。
“下官聽說叔父病重。”岑遠邊說邊瞥了陳先生等人一眼,“大概各位長輩們覺得我身體殘廢,沒辦法侍奉湯藥,也不想我聽到消息就寝食難安,所以一直瞞着我。近日我府裏有人去鐵山寺進香,才把這事說給我知道。我深受叔父養育之恩,豈能不盡孝道,這就趕來郢城了。”
他語氣波瀾不驚但字裏行間俱是責難。陳熙山等人都不說話。玉旈雲則哈哈一笑:“難得你有孝心,平北公應該也十分欣慰。”徑自走過去,抓過他膝頭的劍,端詳道:“到底是岑家軍的劍好,還是武功實在厲害,竟然能把皇上禦賜給本王的劍都斬斷?啧啧!”
“啓禀王爺,是岑家軍的劍好。”岑遠回答,“這一批劍乃是按照王爺從西瑤帶回來的鑄造秘要所打造。雖然西疆沒有重石,但書中也記載了其他許多鍛造方法。此劍便是其一。由端午開始,全軍兵器都已經按此方法鑄造。若是他日得到重石,更加如虎添翼。”
“難怪!”玉旈雲贊歎,“你雖然隻是依阕關守備使,但對于這邊的軍務也十分熟悉嘛!”
“王爺過獎了。”岑遠道,“下官在叔父身邊多年,自然是熟悉軍務的。現在西疆的鑄造之術已有了長足發展——相信王爺也聽說,西疆達官貴人家中的年輕公子都以打獵爲樂。爲了得到最好的獵具,大家都花了不少心力。雖然外人看來,或許是玩物喪志,卻也可以爲我軍所用。”
“不錯。本王聽說了,也和他們一起去打過獵了。”玉旈雲道,“他們都對你十分敬佩。”
“我身有殘疾,在軍中已經不能有什麽作爲。多虧這些朋友不嫌棄我。”岑遠淡淡。言下之意,岑家軍的人都嫌棄他。
玉旈雲不予置評,陳熙山等人也都假裝沒聽見,岔開話題道:“平北公的病情如何?”
“叔父的病情如何,諸位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嗎?”岑遠忽然轉頭盯着他們,眼中露出憤恨之意,“數月以來,諸位半個字也不曾傳去依阕關,把軍務都交給曹非攻大人打理,這些,袁公子其實都已經告訴我了。隻是諸位本已不信我,若未經叔父傳喚我便自行前來,好像我是嫉妒表弟要和他争個高下一般。其實我哪裏嫉妒他?我自小就知道非攻表弟是個聰敏刻苦之人,雖然不谙騎射,但無論經世濟民之道,還是禦敵制勝之法,都遠在我之上。他固然是外姓人,可叔父之位若由他繼承,必能将岑家軍發揚光大……可惜……可惜……”他的神情忽然變得萬分悲苦,雙目通紅,淚水溢出眼眶:“非攻表弟他被逆賊殺害,這消息,你們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訴我?若不是我擅作主張來探望叔父,你們是打算等非攻表弟下葬了,才傳訊去依阕關嗎?還是想等着逆賊連叔父也刺殺了,事情不可收拾,才說給我知道?”
他忽然抛出這樣的指責,陳熙山等人都驚呆來:隻從玉旈雲哪裏聽說曹非攻遇襲,卻不知他竟然死了!不由都轉頭望向玉旈雲。玉旈雲便也仿佛将全天下的驚訝都挪到了自己的臉上:“什麽……曹大人……曹大人已經不在人世?昨日明明鐵山寺的無妄大師給他療傷,說已經沒有大礙……怎麽會……”
“下官昨夜回到郢城,一進叔父的府邸,就聽到表弟被複興會惡賊殺害的消息。”岑遠道,“之後又聽說,王爺幾次遭遇刺客,叔父他老人家也險些殒命火海,皆是出自複興會逆賊之手。下官和郢城官兵隻怕逆賊夜間再偷襲王爺,打算去行轅報告曹大人的死訊,也加強守衛,誰知王爺到了大營來。下官也就一路追過來了。”
“複興會,着實可惡!”玉旈雲切齒,将手中的劍狠狠插向地面。不知是不是因爲岑家軍的劍格外鋒利,絲毫不受堅硬的凍土影響,瞬間半截沒入土中。“不把這些匪徒碎屍萬段,我大樾國兵隊威名何存?我大樾國朝廷威信何在?”
“不錯!碎屍萬段!”岑家軍諸人驟聞噩耗,難以冷靜,将昨夜同玉旈雲商議的計劃都抛到了九霄雲外。一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現在就帶齊所有人馬,将整個郢城翻過來,找出複興會的兇徒。
“諸位!”玉旈雲高聲提醒他們,“複興會不過就是一群見不得光的刺客歹徒。要是我方自亂陣腳,那就正中了他們的下懷。依我看,現在曹大人遇難,平北公和本王都頻頻遇刺,郢城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如果諸位大軍開赴郢城,隻會令到百姓更加驚慌。尤其那些從前朝投誠而來的達官貴人,必定擔心自己成爲懷疑的對象,人心惶惶之時,更讓奸賊有機可乘。如此豈不更加麻煩?所以諸位請少安毋躁。先料理曹大人的喪事,保護好郢城其餘可能被奸賊傷害的人物,再按照咱們昨夜所商議的計劃,慢慢收網,将逆賊斬草除根。諸位意下如何?”
諸将好像繃緊了弓弦的弓,被人扯住了,羽箭不能放出去,在弦上微微顫抖。“王爺說的不錯!”岑遠在一邊開口道,“其實複興會每次作亂,馘國遺民都人人自危。拙荊有幾次去清水庵看望宮中的姐妹,聽說連那些早已出家爲尼的女眷也害怕被複興會牽連,更别提那些已經在我大樾國謀得一官半職的前朝遺民。現在複興會又再出來興風作浪,甚至向岑家軍出手,我們自然是要爲曹大人報仇,爲西疆除害,但若是不限穩定民心,隻怕适得其反。”
岑遠竟然贊同自己的意見,玉旈雲悄悄瞥了他一眼,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且不管複興會的鬧劇是否他一手操控,畢竟他又娶了個前朝貴妃做夫人,平日還和馘國遺民貴公子交往甚密,此時大張旗鼓地追究,等于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他才沒有那麽傻。
“是……是吾等魯莽了……”陳熙山等人都放松了拳頭。
“這如何能說是魯莽。”玉旈雲道,“我亦恨不得能将反賊挫骨揚灰。然則武将無論何時都不可被愛恨情仇沖昏頭腦,這是平北公的教導吧?”
“是……”衆人都垂下頭。
“既然要安撫民心,赈災的隊伍還是要按時啓程。”玉旈雲道,“方才諸位已經商妥了嗎?”
“商妥了。”陳熙山即彙報了派錢大虎領軍赈災一事。玉旈雲認爲安排恰當,便讓他們照辦,接着又吩咐了查辦複興會亂黨的一應事宜。她一件一件地吩咐,岑家軍諸将便一件一件地照辦,偶爾提出一兩條建議,但隻是錦上添花而已。烏昙和小莫一直在旁邊看着,心中都确信,經曆這一夜,玉旈雲已經收服了郢城的岑家軍。他們也都猜得出,岑遠是想将岑家軍收爲己有才匆匆趕來。幸虧玉旈雲昨夜搶先一步,令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這時天色開始越來越亮,岑遠臃腫的身軀和木然的面龐在慘淡的天光下也越來越清晰。就不知他心裏又在轉着什麽鬼主意?
“時辰也不早了。”玉旈雲道,“我也該回郢城去了。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們找不見我,不知慌成什麽樣。一時興師動衆來軍營找我就不好了——岑大人,一同上路麽?”
岑遠點點頭,将輪椅向旁邊挪開些許,給玉旈雲讓出道來。玉旈雲走兩步,又忽然停下:“又是練兵又是吩咐查辦反賊,我可口幹舌燥了。陳副将,我臨走還得叨擾你一杯茶。”
“是下官疏忽!”陳熙山聽聞,連忙告罪,親自帶人去張羅。
玉旈雲就向烏昙招招手:“你跟我過來一下,我有事吩咐你。”說罷,一徑往練兵場後面走,繞過庫房,見左右無人,才靠在牆上。
烏昙瞧這情形已知道發生了何事——以玉旈雲那争強好勝的性子,不是萬不得已,豈會開口求人?抓住她的腕子一試脈搏,果然急亂不已。方才竟還能那樣若無其事地說話,真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
“我看……得去見一見那無妄和尚了。”玉旈雲勉強笑道,“不過你先得想個什麽辦法,讓我能回到郢城去。如果在岑遠的面前倒下去……實在很沒面子。”
烏昙也很希望自己能想出什麽辦法來。不過,他感覺到玉旈雲體内那股奇特的寒氣已經比先前加強了數倍,而且似乎分成了好幾股,正肆意流竄。他試着以自己的内息與之抗衡,卻完全無從下手,還因爲太過急躁,一時勁力控制不穩,險些沖撞了玉旈雲的心脈。他趕忙撒開手,自己又收不了力,踉跄退出幾步才刹住。
“看來還是要等到回去見了無妄和尚才行。”玉旈雲道,“你不必勉強,我就是有點兒心慌,不會真倒下去。早知道那藥丸就省着點兒吃。”說着,拍拍烏昙的肩膀:“咱們回去吧。”
此時,陳熙山已經備了茶來,玉旈雲飲罷,謝了岑家軍上下,又說了些勉力之話,才上馬離去。
一路上,烏昙自然是提心吊膽,緊緊護衛在玉旈雲的身邊。見她初時隻是咬緊牙關默然趕路,似乎是想快些回到郢城去,又好像故意要走在衆人的前面,不讓人發覺她的臉色有異。冷風如刀,一下一下割在烏昙的臉上,也割在他心上——如此惡劣的天氣,豈不讓人的病又添一層嗎?可過不多久,冷風漸止,天空也放晴了,西疆的冰雪世界因而變得晶瑩剔透,恍如仙境。不論是莽莽雪原,還是突兀豎起的一棵枯樹都顯出别樣的韻味來。玉旈雲的坐騎也放慢腳步。走上一片山丘時,她竟然勒馬伫立,笑道:“西疆山河竟如此壯美!從前來此,隻顧着攻城掠地,沒有好好欣賞,真是白費了天工造物之美!”衆海盜雖然半生都困守東海,難得見到如此壯闊的風景,可是自從來到西疆,日日不是風就是雪,早就失去了新鮮感,對玉旈雲的感歎無甚共鳴。可玉旈雲竟好像一時間生出許多感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古人的詩篇,野史中的傳奇,馘國以及之前三百年西疆的興衰……衆人雖然與她熟絡之後,知道她并非初見時那樣寡言少語冷硬如鐵,但也從未見她像這樣話匣大開——這是多麽喜愛西疆的雪景,才能這般興奮到停不了口?
烏昙卻更加擔心起來,隻恐玉旈雲是難受到了極點,故意說着莫名其妙的話來掩飾。又見她說了一通之後,忽然招呼也不打一聲,就策馬向山坡下俯沖而去,更覺異常,急忙打馬攆上去,道:“你是不是難受得緊?那就不要再硬撐了!”
不想玉旈雲卻哈哈大笑:“誰說的?我通體舒泰,這一兩年來都沒這麽爽快過。你要不要和我賽馬?”
烏昙哪裏相信。可玉旈雲已徑自催馬而去。他唯有跟後急追。隻不過他畢竟是在海上讨生活的,駕船的本領了得,馬上功夫卻不如玉旈雲,尤其在雪地之上,怎麽追也追不上。他幾乎想要放棄坐騎,飛身過去将玉旈雲拉下馬,但又覺此舉太過唐突,被人看見不知該如何解釋。正焦急之時,前面的玉旈雲忽然又刹住了馬。他反應不及,沖出去好遠,才撥轉馬頭回來。見玉旈雲一臉茫然:“我……怎麽會跑來這裏?”
“王爺不記得了?”烏昙駭然,“你方才說了好些沒人聽的懂的詩詞典故,然後就打馬跑下山坡來了。小莫他們都還在後面!”
玉旈雲回頭望望,果然小莫和衆海盜正騎馬趕上來。而岑遠因爲坐車,不敢随意離開大路,還在原處等候眺望。“是……我好像是……忽然想起了好多以前讀過的有關西疆的書……”玉旈雲喃喃道,“可真是奇了!爲何跟你們說這些……”她說着,撫了撫心口:“我也沒有哪裏疼……也不覺得暈……爲什麽這麽心慌?”
烏昙越發擔憂。可是小莫等人已經快要到近前了,還有幾個岑遠的手下也跟着。他豈敢随意詢問玉旈雲的病情。更何況這時候,雪野裏又出現了另外一隊人——都是徒步,男女老幼皆有,平民打扮,正相互攙扶着朝這邊而來。
玉旈雲即深深吸了一口氣,向烏昙微微搖頭,示意他暫時忘記方才的事,和随後趕來的小莫等人一起觀望着那隊雪地跋涉的百姓。
“呔!”岑遠的一名手下出聲呵斥,“内親王在此!爾等刁民,竟不跪拜?”
百姓們聽言,急忙連滾帶爬行大禮,接着又慌慌張張想要繼續趕路。岑遠的手下即怒罵道:“丢魂了嗎?王爺沒讓你們起來,誰敢動?”那些人才又吓得連忙重新跪下去了,磕頭絮絮念道:“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諸位鄉親這麽着急是要到哪裏去?”玉旈雲讓大家起身。
“去鐵山寺找無念大師。”一個老者回答道,“昨夜天火降世,都說是大災之兆。小的們想去問問無念大師有何應對的法子。”餘人也七嘴八舌補充,有說自己家的雞窩塌了,有說好端端的鐵鍋忽然穿了底,還有說井上的繩子不知怎麽就斷了,總之這兩天之内發生的種種“怪事”都預示着将有大災,昨夜的隕星雨更是老天給了異象:“鐵山寺是方圓百裏最靈驗的寺廟,無念大師更是活菩薩,所以小的們要去問問趨吉避兇的法子。”
果然是無知小民!小莫看看玉旈雲。
“本王也聽說無念大師本領通天。”玉旈雲道,“昨夜天火把半邊天都燒着了,這麽大的異象,果然還是去找無念大師問問比較好——你們快去吧!”
百姓聽了,自然速速爬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去了。
“王爺怎麽不訓斥他們?”小莫奇怪。
“這樣的小民不知還有多少,豈是我訓斥得來的?”玉旈雲道,“既然他們都信無念,而那無念又專于格物緻知之理,自然會開解他們。雪景也欣賞夠了。咱們快趕回郢城吧!”說着,撥轉馬頭回到大路上。
一行人便繼續往郢城前進。途中又遇到了好幾撥往鐵山寺的百姓,令人不禁擔心今日鐵山寺的門檻會不會被踏平。那些和玉旈雲一行迎頭碰上的,自然都來給她磕頭行禮,或多或少都講了發生在他們身邊的怪事。也有人說,近來平北公一直纏綿病榻,不知隕星雨是不是老人家快要歸西之兆,百姓對他十分敬愛,要去鐵山寺爲他祈福,哪怕不能讓他康複,也讓他早登極樂,雲雲。岑遠聽到便大發雷霆:“誰在這裏紅口白牙詛咒我叔父?抓過來,給我重打三十軍棍!”
“其實他自己心裏比誰都盼望平北公速死吧?”小莫輕聲對玉旈雲道,“現在曹非攻死了,沒人和他争爵位,平北公一閉眼,他可就成了公爵了!啊呀王爺——莫非他會趁此機會加害平北公?你看他算準了時間,曹非攻一死他就來,還剛好出了個隕星雨——這時候殺害平北公,别人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
此話不假。玉旈雲想,隕星雨此時出現,幫了岑遠一個大忙。還好自己在岑家軍那邊搶了先。不然岑廣一旦離世,岑遠豈不順理成章掌握了兵隊。想到這裏,心中不免又是一駭:不會岑廣已經遇害了吧?岑遠極有可能昨夜弑殺了叔父,在郢城搭好了“戲台”,才來大營找玉旈雲回去看這出好戲的下半場!若是老将軍離世,岑家軍上下勢必爲其戴孝,那自己先前在軍中的安排豈不全然作廢?
此念一生,更加心煩意亂,身體那莫名的不适也愈加嚴重,但覺兩眼昏花,耳畔轟鳴,五髒六腑都随着馬匹奔跑的颠簸而翻動,恨不得可以滾下馬去,在冰涼的雪地裏把身體的燥熱冷卻。
如果有無妄的藥丸就好了!這成了她心裏唯一能想的事,也是腦中唯一回響的聲音,甚至成了讓她堅持下去的唯一動力——郢城已經不遠,可以望見城門了,所以平北公府也不遠了——無妄和他的藥丸也不遠了!
就這樣,幾乎半夢半醒,她進了郢城。仿佛老天垂憐一般,在城門口就遇到了無妄,正帶着幾名弟子匆匆趕路,遇到她的隊伍便不得不停下來見禮。“無妄大師,”她壓抑着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興奮,“我聽說曹大人竟然沒有救過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貧僧醫術有限。”無妄道,“且曹大人傷勢惡化得十分突然,貧僧與弟子們都措手不及。有負王爺所托。”
“哼!”玉旈雲冷冷的,“西疆這裏連一個好大夫都沒有!把平北公交給你,不知是不是也所托非人!對了,你不在平北公府看護病人,卻跑來此處做什麽?”
“平北公他老人家現時病情穩定,貧僧想要趕回鐵山寺住持一趟。”無妄不卑不亢地回答,“王爺昨夜也見到隕星雨異象了吧?這隕星雨乃是大災之兆。貧僧的師兄無念和尚精于天象——不知王爺對他是否有所耳聞?他于半年前就預測昨夜會發生隕星雨,繼而會天将大災。如今隕星雨果然發生,隻怕大災不遠矣。貧僧所以急着回去向師兄求教。”
“無念大師本王的确聽說過。”玉旈雲道,“不過,他好像笃信質測之學,從不妄言祥瑞災異。”
“不錯。”無妄道,“師兄數十年來刻苦治學,旨在理解萬物生息循環之道。每遇天災人禍,他都會出面極力駁斥坊間各種歪理邪說,素來不信神魔鬼怪。但這一次,他預言隕星雨時,卻忽然說天降大災因果報應。貧僧初聽之時,以爲師兄年紀老邁失了常态,所以并不以爲意,直到昨夜果然降下隕星雨,貧僧記起師兄的預言,再聯想近來郢城所發生之種種不幸之事……心中始終擔憂,故此決定回去向師兄求教。”
“哦,這樣……”玉旈雲一時接不上話,但覺心跳越來越急,兩耳的轟鳴蓋過了周圍人群的喧嚣。她得向無妄求救——向這個形迹可疑的和尚求救!但她不甘心。或許直接在這裏倒下去也沒什麽大不了,可以讓各路妖魔鬼怪放松警惕,隻要她能恢複,說不定能坐享漁人之利。但萬一不能恢複呢?萬一這就成了她的大限呢?近在眼前的楚國……遠征在外的石夢泉……服下藥丸之後神清氣爽的感覺讓人迷戀……克制就快到極點。
“王爺……”無妄忽然擡頭盯着她的臉,“王爺面色異常,不會是把貧僧給的藥丸一夜之間都吃完了吧?”
“什麽?”玉旈雲好像被塾師抓住的頑童,“藥丸又不是點心糖果,沒事吃來做什麽?”
“王爺——”無妄并不拆穿她,“那藥丸隻是在緊要關頭幫将死之人吊住一口氣,其藥性猛烈,相當于将人三日、十日、乃至一個月的精力都凝聚到某一刻,爲的是讓極度衰弱的病患在生死關頭可以度過一劫。若常人服用,會霎時精力爆發,讀書人可能忽然文思如泉湧,江湖客或許變得力大無窮,但之後便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精神萎頓力氣全無,如個活死人一般。若是服用過量,藥力在體内積聚,則可能心智失常,做出癫狂之舉,甚至……甚至一夕暴亡。”
他說到這裏,玉旈雲已經感到冷汗涔涔而下,裏衣冰冷冷濕漉漉地粘着背上。烏昙更加猶如五髒六腑被無形之手揪住一處,恨不得立刻問無妄有何醫治之法。
“聽起來這藥丸是害人之物了?”玉旈雲保持着冷淡的語氣,“竟然還有人服用之後會一夕暴亡?大師之前曾經用此藥害死過人?”
“藥物素來沒有純粹救人害人之分,用得合宜,□□亦可救人。”無妄道,“貧僧方才已經說了,此藥乃是垂死之人救命之用,若是貪圖一時精力而胡亂服用,當然要自食其果。前朝有位武林人士,身受重傷之時,貧僧用此藥幫其續命。誰知他後來将藥盜走,想以此成爲武林霸主,最後聽說在與人決鬥之時暴斃——這豈能說是貧僧害死?”
“這話倒是不錯。”玉旈雲喃喃道——世間萬物本無善惡,物役于人,人便擔當後果。她一夜之間用盡了無妄的藥丸,或許将未來十年的精力都提前用完,但因此得到了岑家軍的軍心,她不後悔——後悔從來都一無用處,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想出應對難關的方法。
此刻——此刻——她該做些什麽?但覺那慌急的心跳變成一股巨大的震撼力,仿佛胸中有一柄鐵錘,每一次落下,就有開山碎石的威力,不僅震得她胸口窒痛,更向四肢百骸放射,連抓着缰繩的手指都好像握着燙紅的鐵條一般,瞬間不自覺地松開了。
偏此時,不知發生了何事,她的馬輕輕原地跳了一下。這是任何騎手都可以輕松應對的情況。換在以往,她或許毫不差覺。但這時,就好像忽然被抛了起來。尚不及反應,已經在衆人的驚呼聲中摔下馬去。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還在努力填坑……多謝大家持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