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也覺得他一定是亂咬人。”張材毅道,“這些賊人太過狡猾。還是要依内親王的計策,看看會不會有人來營救他。所以下官已經命人把他關回大牢裏去了。也加強了防守。”
“恕我直言。”玉旈雲冷冷道,“以張大人手下這批衙役的身手,再怎麽加強防守也防不住吧?且看看眼下的亂狀就知道了。”
“是,是,是……”張材毅擦着冷汗,“下官無能。這就再去調集些人馬來,将府衙牢牢守住。”
“你把府衙牢牢守住,複興會的人又不是傻瓜,怎麽會自投羅網?”玉旈雲皺眉頭。
“啊……這個……”張材毅愣了愣,“下官愚鈍,還請王爺示下!”
“混帳!”玉旈雲拍案罵道,“什麽事都要本王給你示下,你的烏紗帽是不是也要讓本王來戴了?烏昙,咱們走!”說着,拂袖出門而去。
“王爺!”張材毅跟後急追。可是哪裏攆得上,很快就被遠遠甩下。
再聽不到這府尹的呼聲,玉旈雲才停下腳步,朝烏昙招了招手,低聲道:“那刺客果然說自己是岑遠派來的?”
烏昙點點頭:“他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又被吊在衙門口折騰了半日,應該沒精神再說假話了吧?”
“你看呢?”玉旈雲問。
“我看多半不假。”烏昙道,“王爺自己不是也推測,此人不過是個平庸之輩,被找來假扮刺客,全沒料到會遭遇如此嚴刑拷打。如今瞧他那模樣,被打沒了半條命,又被吓沒了半條命,就剩一口氣了。這光景還能編謊話騙人,那可真是了不得。”
“哼!”玉旈雲伸手打斷了檐下的一支冰淩,“若他說的果然是實話,這岑遠實在太該死了!原本念在他傷殘,沒了建功立業的機會,和纨绔子弟攪在一起,敗壞他岑家軍的名聲,也都還罪不至死。但是興風作浪,算計到我的頭上來了,非把他碎屍萬段不可。”
“要把他碎屍萬段還不容易?”烏昙笑道,“他手底下也沒幾個厲害的高手,竟還要用這才草包來充數。若是個個都有松針峽裏那些刺客的本領,那……”
“那我就已經沒命了。”玉旈雲又擊碎一條冰淩,“那些真刺客,也不曉得到底是誰的人……西疆這裏,每一盞省油的燈!”
所以我要寸步不離守住你身邊,絕不給刺客可乘之機,烏昙想,也屈指一彈,将一條冰淩折斷,尖銳的冰錐直飛出去,“笃”地釘在了對面遊廊的柱子上。張材毅剛好氣喘籲籲地追上來,經過那遊廊,驟聽異響,被吓了一跳,卻也不敢停下細看發生了何事,仍緊步往玉旈雲這邊跑,邊跑邊喊:“王爺息怒!王爺息怒!”好容易追到近前,刹不住腳,被凹凸不平的石磚所絆,撲倒在玉旈雲的跟前:“下官無能,王爺息怒!”
瞧他那狼狽樣,玉旈雲都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又冷下臉道:“本王沒有生氣,本王隻是出來久了,想回行轅去。你該好好辦你的案去吧!”
“下官一定竭盡所能,将亂黨一網打盡。”張材毅道,“不過王爺要回行轅……還請少待片刻,容下官備車。”
玉旈雲才也想起,自己是做袁哲霏的車來的。其實,什麽回行轅,無非是她随便找的借口。隻是想要撇下旁人,找烏昙問問那假刺客的情形而已。這時便順水推舟:“也好,算你想得周全。總不能讓本王自己去街上雇車。”
張材毅讪笑着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去了——看來方才那一跤還摔得不輕。
“這人還真是個庸才!”玉旈雲皺了皺眉頭,“指望他來查,還不曉得查到什麽時候。那假刺客留在他的手上,說不準今夜就被人滅口了。”
“那我……”烏昙本想說自己親來衙門監視,但随即想起還要保護玉旈雲的周全,實在分身乏術,“那我多叫幾個弟兄埋伏在衙門裏。”
“這也是個辦法,隻不過……”玉旈雲咬着嘴唇,望向眼前那一排排如同犬牙一般的冰淩——這景象,好似一個人被怪獸吞入口中,從其利齒的縫隙裏朝外看一般。此刻若不出些奇招,絕無可能突破困境。玉旈雲再次伸手向冰淩,但卻沒有折斷它們了。轉身朝烏昙笑道:“烏幫主,拿出點兒本事,把那假刺客給我偷出來。”
烏昙一愣:“王爺的意思是要親自審問他?還是想引幕後之人來行轅營救?”
“既然是偷,别人有怎知他在行轅?”玉旈雲道,“我也懶的審問他——他若是肯說真話,方才已經說了。若是一心護主,不肯吐露真言,那審問他也太費勁。我就吓唬吓唬這些人而已。”
“怎麽個吓法?”烏昙好奇。
“心裏有鬼的,自己就會把自己吓死。”玉旈雲道。她望了望來路,諸位貴胄子弟的哀嚎仍可清楚地聽見。“你去把那人偷出來,”她吩咐烏昙,“藏在那個袁哲霏的車上。回頭我就跟張材毅那草包說我坐不慣他的車,征用袁哲霏的車回去,諒他們也不敢反對。”
“就這麽光天化日的去偷?”烏昙搓了搓手掌。
“怎麽?以你的身手,這點兒事情還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玉旈雲撇嘴。
“光天化日那叫搶。”烏昙道,“王爺既然是要吓唬心中有鬼的,是想我假扮成那勞什子複興會嗎?一時之間,可找不着行頭。”
“誰要你扮複興會?”玉旈雲道,“他們在這裏爾虞我詐,幾路人馬,各有算盤,誰也不知道對方下一步會做什麽。我把人劫走了,就把這渾水攪得更加渾了些,讓他們各自猜疑去。陣腳一亂,就露出破綻來。”
果然有理!烏昙不由佩服玉旈雲聰敏。隻仍有一樣擔心:“我去偷人,你豈不是有落了單?不怕那些真刺客去而複返?”
“難不成還用繩子把我和你捆住一起嗎?真是越來越像夢泉一般婆婆媽媽了!”玉旈雲捶了他一拳,“真要擔心我遇險,你就身手利落些,快去快回。再說,我的本事也沒那麽差勁吧?刺客來到,三五十招還是能招架得住的——快去吧!”說時,已經朝來路而去。
待她回到方才的房間,見大夫還沒有來。隻有衙門的師爺和仵作在——師爺算是略通醫術,仵作則素來之和死人打交道,大概曉得傷口該如何處理。兩人都竭盡全力要救治諸位公子。隻是,兩人四手,根本忙不過來。公子們又個個都覺得自己是應該最先得到診治的,咒罵的咒罵,哭嚎的哭嚎,不可開交。
曹非攻是傷勢較爲嚴重的一個,卻自己用手捂着傷口,讓師爺先去救治旁人。玉旈雲回來時,他已經因爲失血過多,面色慘白如紙,閉目靠在一旁,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玉旈雲走過去,“嗤”地将他的袖子扯下一幅來。他一驚:“王爺——”玉旈雲已将那一幅衣袖團起來塞到他胸前,按住了傷口:“若不止血,曹大人的命可保不住了。”
“多謝王爺。”曹非攻嘴唇顫抖,艱難地說道。
“本王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這麽些年,這點兒包紮傷口的事算不了什麽。”玉旈雲道,“戰場之上,從來不論尊卑貴賤,就看是自己人還是敵人。平北公是本王的師長,教了本王許多事,曹大人現在扶持平北公,當然就是自己人。”
曹非攻又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來。
玉旈雲望着他,壓低了聲音:“依曹大人之見,方才那些刺客,還有松針峽裏的賊人,有沒有可能真是岑遠的手下?”
“不……不會……”曹非攻瞪大了眼睛,幾乎用盡渾身力氣搖頭,“岑大人……岑大人雖然誤交損友,玩物喪志……但是……對朝廷還是……忠心耿耿……不會勾結……複興會的反賊……即便……即便他對王爺有些……有些怨言……”
“他對我有怨言?”玉旈雲明知故問。
“不,也不是怨言……”曹非攻道,“下官也隻是聽說……他……他身體殘疾,也是……”
“也是因爲我?”玉旈雲笑了笑,“曹大人歇歇吧,我不和你說話了。我去看看其他人。”因走去檢視旁人的傷勢。有三位貴公子被暗器刺中要害,已經當場斃命。另有兩人方才逃出門外,結果被刺客一刀一個結果了性命。此外有三人亦傷及要害,都不醒人事,師爺和仵作畢竟不是大夫,實在不知如何應對。
根本是一群死不足惜的蛀蟲,玉旈雲心中冷笑,連看都不願多看他們一眼,過來和鬼哭狼嚎的袁哲霏搭話。這公子哥兒由幾個未受傷的朋友圍着,捂着耳朵嚎啕不止。他的朋友們則七嘴八舌地勸,什麽有神醫可以把耳朵縫上去,又有靈芝熊膽膏之類的藥可以愈合傷口,保證不留疤痕。玉旈雲也插嘴道:“是了,聽說現在被平北公醫病的那位高僧就很厲害,有起死回生的本領。就找他來給袁公子療傷,包管藥到病除。”
“也不知是不是浪得虛名!”袁哲霏哼哼,“他們要是真能起死回生,平北公還會一直卧床不起?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話不能這樣說!”他的一個朋友勸道,“無妄大師聲名字外,前朝皇帝都曾經想請他出山爲太後治病,據說幾次三番親自登門。可惜他不肯。”
“這眼高于頂的秃驢,連皇太後都不醫,難道會醫我?”袁哲霏越發撒起潑來,“我的耳朵啊!”
正哭鬧,卻聽門外一人道:“哦?貧僧眼高于頂嗎?施主且來親眼瞧一瞧老衲的雙目生于何處!”竟是那無妄和尚帶着幾名弟子走了進來。
玉旈雲不禁訝異,連一旁奄奄一息的曹非攻都驚訝地叫出了聲:“無妄大師……你……你怎麽來了?”
“有弟子來報,說寺裏出了點事,要貧僧回去處理。”無妄道,“行至半途,撞到府衙的官差,聽說這裏出了亂子,貧僧便趕緊過來了,看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他說着,已經走到了曹非攻的身前,掏出一個小瓶子來,往傷口上灑了些許土黃色的粉末,又取出一枚藥丸讓曹非攻含着。隻眨眼功夫,傷口便沒有再出血了,而曹非攻慘白的面色也漸漸好轉。衆人無不看得目瞪口呆。與此同時,他的弟子也照樣爲那三個重傷的公子哥兒施救,轉瞬,那本來出氣多入氣少的三人也都呼吸沉穩了起來。
“神醫!神僧!”袁哲霏高呼,“快來救我!”
無妄隻是瞥了他一眼,卻不回應,反而徑自走向另一個胳膊受傷血流如注的人。而他的弟子也各自去醫治其餘傷者,甚至都沒有人來向玉旈雲噓寒問暖。玉旈雲倒不覺得受了冒犯,隻在那裏饒有興緻地看着——無妄怎麽剛巧就來了呢?雖然世間的确有許多的巧合,但身處險境,甯可把這些巧合看成稱陰謀。
差不多把所有人的傷口都裹好,無妄才終于來袁哲霏的耳朵。袁哲霏又疼痛又生氣還不得不陪着小心,詢問是否有可能将他的耳朵縫合,恢複得完好如初。
“那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無妄道,“貧僧隻試過幫人接手接腳,也不是每一次都成功。何況這耳朵比手腳更細小,骨肉經脈看來也十分複雜,貧僧全無把握。”
“手腳都能接,耳朵怎麽反而沒把握呢?”袁哲霏道,“還請神僧救治在下。”
無妄歎氣道:“貧僧方才已說了,便是手腳,也并非每次都能成功,何況醫術本來就在于不斷鑽研,越是做得多,就越是明白其中的竅門,自然也越是容易成功。若是頭疼傷風,這貧僧見得多了,全不在話下。接續斷肢,則隻有兩三成把握。這個耳朵,貧僧從來未曾接過,可以說連一成把握都沒有。”
“凡事總有第一,沒把握總比放棄好。”袁哲霏哀求,“在下不想就這樣沒了耳朵,還請大師一試。”
無妄隻是歎氣:“施主以爲接個耳朵就是熬些糨糊把耳朵粘上去嗎?要一針一線的縫,可比施主方才被人一刀削掉耳朵還要痛苦千萬倍。旁人要接手接腳,那是因爲沒了手腳就無法行路幹活,自然忍痛一試。施主沒了耳朵,卻依然可以聽見,何必要冒險呢?”
“可是沒了耳朵這……這像什麽樣嘛!”袁哲霏哀嚎。
玉旈雲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心裏甚是好笑。袁哲霏将來變成什麽樣子,她絲毫也不關心。隻是這個無妄和尚,瞧那地位,也是西疆首屈一指的名醫了。但做事卻和端木槿、林樞全然不同。尤其是端木槿,遇到傷患,不論有多棘手,總是先施救,不會像這無妄,竟抄着兩手說了一通大道理。推三阻四,哪兒有半點醫者之風?
正看熱鬧,門外又有響動。這次是衙役們找了大夫來了。顯然是都聽說府衙發生了慘案,還牽涉到議政内親王,個個都戰戰兢兢。但一進門,卻見到大部份傷患已經救治完畢,不由驚奇萬分。
“你們不必看我,我沒受傷。”玉旈雲阻止他們前來磕頭見禮,“快去看袁公子吧,他的耳朵可不知要如何是好呢!”
袁哲霏這時早已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大聲嚷嚷:“誰治好我的耳朵,我重重有賞!”
那些大夫即聽了王爺的命令,又得了重賞的鼓勵,還不一窩蜂都朝袁哲霏圍了過去。無妄就從那亂哄哄的人叢裏退了出來。“王爺,當真沒有大礙麽?”他問玉旈雲。
玉旈雲一攤手:“本王的狀況,還不一覽無遺嗎?皇天庇佑,毫發未損——不,毫發未損是吹牛的,方才推推撞撞,總有些碰擦。大師和諸位弟子一進來,不就已經将諸位傷患分了輕重緩急,從傷勢最嚴重的開始,一路往傷勢輕淺的診療嗎?最後才來詢問本王,想來大師早也判定本王是安然無恙的。”
無妄雙手合十:“王爺的觀察可謂細緻入微,可惜還是與貧僧治病的原則有些許出入。貧僧治病的确要分輕重緩急,但也一向分爲‘可救’與‘不可救’。雖說衆生平等,但是如果有些人是藥石無靈的,何必浪費時間去救呢?”
“咦?”玉旈雲奇道,“莫非大師的意思是本王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上次你給本王診脈的時候,明明說是舟車勞頓,水土不服,還開了幾貼藥呢!”
“阿彌陀佛!”無妄道,“王爺誤會貧僧的意思了。貧僧隻向王爺澄清自己的原則而已。至于王爺的狀況嘛……的确,王爺的傷病不像這裏的重傷之人會立刻有性命之憂,但見王爺的氣色,比之上次讓貧僧診脈時又差了很多。雖然這兩日您遭遇刺客,不僅受了驚吓,也耗費了許多精力。可單單因爲這些,似乎不足以讓一個人的狀況急轉直下。所以,請王爺容貧僧再把一把脈,看該如何調理。”
又來聳人聽聞。玉旈雲懶得跟他多費唇舌,反正烏昙似乎還未辦妥劫獄之事,隻有在這裏拖延些時間。就伸出手去:“有勞大師。”
無妄小心翼翼地用三支手指搭上玉旈雲的腕子,似乎是脈動太過奇特,他面上的表情一時驚訝一時疑惑一時擔憂一時又放松,竟好像走馬燈似的,變個不停。搭完了左邊,又搭右邊,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隻是聲音太低,玉旈雲無法聽見。待無妄終于收回手去,她便忍不住笑道:“大師,你還趕快說個明白吧。看你這陰晴不定的模樣,本王就算不是馬上要病死,也快好奇死了。”
“王爺恕罪!”無妄垂首合十,“貧僧上次替王爺診脈之時斷錯了症,也開錯了藥。王爺是先天胎毒,身體虛弱,後天又疏于調理,受過一兩次重傷,又中過劇毒,雖然每次都僥幸由名醫救了回來,但元氣無法恢複,每況愈下。照此下去,隻怕……”
隻怕活不了幾年了。玉旈雲心中冷笑,這和尚的說法倒是和林樞、端木槿相同,且連她受傷、中毒的經曆都瞧出來,果然不是圖有虛名之輩。但是這些話聽在她的耳中并沒有任何意義。便笑道:“是麽?本王倒覺得上次大師開的藥不錯,讓我神清氣爽——昨天親自抓了一個刺客,今日又和反賊一番惡鬥,全然不覺疲累。哪裏有‘每況愈下’之說?”
“貧僧鬥膽——”無妄指着玉旈雲的胳膊,“王爺身體虛弱的其中一個症狀就是稍微碰撞,就會出現淤青血點。貧僧方才雖然隻是把脈,但手指也頗爲用力,請王爺捋起袖子看看,手腕上是不是出現了血點?”
哪兒有這麽嚴重?玉旈雲不信,即卷起左手的袖子來看。這便不由大吃一驚——脈門上果然出現了無妄的手指印,皮下盡是青紫色的血點。再看右臂,則更加駭人,除了無妄留下的痕迹,似乎還在方才的搏鬥中遭遇撞擊,小臂上一大片紫黑色,甚是可怖。
她是不怕死的,也多次被說命不久矣,但從攬江一路西來,身體尚算争氣,讓她幾乎都忘記了這事。此刻卻又被提醒,且還在衆目睽睽之下被點破,不禁呆住,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來,笑道:“大師,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素來給人把脈,哪兒有用這麽大力氣的?本王雖然不是出身皇室,但也貴爲内親王。在本王的身上留下這樣的傷痕,已經可以治以死罪了。”
“讓王爺手臂出現淤青的是您的病,而不是貧僧。”無妄從容道,“王爺與其自欺欺人,倒不如讓貧僧替王爺想想有什麽調理的法子。上次替平北公找回來的九葉雪蓮,或許對王爺的身子也有些益處。隻是這九葉雪蓮非常稀有,要再替王爺尋藥……”
“稀有怕什麽?”幾個公子哥兒在一邊插嘴,“既然是能替王爺補身的藥,再怎麽名貴,也要找來。咱們明日就把郢城的藥材商全都招來,讓他們分頭去找。還有那些平日幫咱們搜集稀奇玩意兒的行商們,西域北疆他們都熟悉得很,哪怕紅毛藩國,他們也有生意往來,還怕找不到?”七嘴八舌,個個都獻殷勤。
玉旈雲正想打斷他們,以免自己“病入膏肓”的謠言明日就傳遍西疆,卻忽然感到眼前一黑,腳下的地面似乎消失了,整個人不知向哪裏摔落。幸而有幾隻手同時伸出來扶住了她。接着,衆人的驚呼聲将她的意識喚回:“王爺,您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玉旈雲既惱火又不甘——莫不是被這賊秃咒中了,忽然舊病複發起來?想要說笑掩飾,卻一點力氣也沒有,感覺背後已經出了一層虛汗。
“快讓貧僧瞧瞧!”無妄搶步上來,捉住了玉旈雲的手腕。但這一次卻并不是診脈。玉旈雲感到一絲清涼從脈門緩緩傳入,神氣也跟着清爽起來。可以自己站穩了,即示意那些公子們放開手,強笑道:“想是這屋裏人多炭火又旺,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有勞各位挂心——我看,大夥兒還是趕緊各自回府去吧。都擠在此處,要搬動傷患也不方便。”
衆人将信将疑,都不挪動。無妄沉聲道:“王爺,您方才是個什麽情況,相信您自己心中也明白。若是不想就此倒下起不了身,還請讓貧僧仔細診療。貧僧可以随王爺去行轅……”
他話未說完,忽然手腕就被人扼住了,強行從玉旈雲身邊扯開——是烏昙回來了。“王爺,發生了何事?”
玉旈雲不待答,張材毅也從外面戰戰兢兢地進來了,報說衙門的馬車壞了,雖然有轎子,但是臨時也找不到轎夫,給玉旈雲和烏昙和備了馬。玉旈雲正好順水推舟:“本王現在這樣,恐怕也不能騎馬回去——借用袁公子的馬車,袁公子想來不介意吧?”
袁哲霏還在衆大夫的簇擁之下試圖搶救自己的耳朵,根本沒聽到這邊說了什麽話。他的狐朋狗友們就替他說道:“王爺盡管用,在下等會送袁公子回府去的。隻是王爺的身子,果真不打緊嗎?還是讓無妄大師跟着一起吧?”
“不必了。”玉旈雲道,“這點兒小事,何必大驚小怪。無妄大師還要照料平北公呢。曹大人傷得也不輕。本王這點兒頭疼腦熱的小毛病,豈能和他們相比?還是不要麻煩大師了。”說時又轉向無妄道:“大師,平北公是三朝元老,股肱重臣,曹大人也是國家棟梁。他二人,就交托給你了。”
無妄似乎還不肯放棄,想要再出言相勸,玉旈雲卻已經轉身朝門外去了。他唯有追上來:“王爺,您既然執意不肯讓貧僧診療,還請無論如何收下這瓶藥。病發之時吃一粒,至少可以緩解病痛。”
“王爺?”烏昙露出震驚之色。
玉旈雲心中愈發讨厭無妄——這臭和尚是打定主意要讓全天下都把自己當成一隻腳踏進棺材的将死之人嗎?即沒好氣地接過藥瓶來:“多謝大師。”然後快步走出那悶熱的房間。
“王爺!”烏昙這時聲音已有些顫抖,“那……那和尚他說什麽?”
“也沒什麽。”玉旈雲加快步伐,“這些江湖郎中就會危言聳聽。”
“王爺——”烏昙不準她敷衍了事,一把拉住她。這次,玉旈雲感覺手腕鑽心的疼痛,低呼出聲。烏昙一驚,趕忙放松了掌握。但借着微弱的天光卻看到玉旈雲紫黑的手腕。不由驚得又一把抓住她的手,拉起她的袖子道:“這……這是什麽?”
玉旈雲抽不回手,隻有勉強一笑道:“臭和尚說給我把脈,但是下手未免也太重了些……還有些瘀傷,不過是方才和刺客周旋時撞的,沒什麽大不了。”
烏昙怎肯相信,直直地瞪着玉旈雲。玉旈雲曉得終究瞞不過去,冷下臉來,變得好像周圍的冰雪世界一樣——其實這光景,她的心也冷靜下來了:人誰沒有一死呢?她早已曉得自己命不長久。隻要能達成夙願,死有何可怕?“你沒聽端木槿說過麽?我這身子是治不好了。我隻想在死前滅了楚國。”
烏昙的确是聽說過。端木槿鄭重又沉痛地和石夢泉說過相關的話。“可是……”他也不知自己要“可是”些什麽。
玉旈雲終于掙脫了他的手,扭動着手腕,輕描淡寫道:“你們一個比一個下手重,是想廢掉我的胳膊嗎?快走吧,那假刺客藏在袁哲霏的車上,我怕夜長夢多呢!”
“王爺……”烏昙的面色變得更加凝重,“假刺客沒在袁哲霏的車上。他死了。”
“什麽?”玉旈雲大驚,“怎麽死的?”知道此地并非長談之處,她快步往府衙外走。一直到出麽大門,上了袁哲霏的馬車,才讓烏昙仔細回報。
原來烏昙受命劫獄之後,就直接來到了衙門的大牢。找到那關押假刺客的牢房時,見有好些獄卒、衙役在旁守護。因先已聽了張材毅說要加派人手,所以他并不驚訝,隻盤算着如何把守衛引開。然而,正這時候,卻見衙門的捕頭也下了牢來,吩咐守衛們道:“張大人讓你們暗中監視。你們都這樣圍在牢房旁邊,那幕後主使怎麽會出現?真是一群飯桶!”
守衛們個個抓耳撓腮,說這牢房總共也隻有豆腐幹大的地方,他們要去哪裏躲藏呢?
“大牢隻有一個出入口。”那捕頭罵道,“有人來劫獄,必然要從那裏進出。你們隻消在外面尋個隐蔽之處看守,那些複興會的逆賊難道還能打個洞進來?”
守衛們恍然大悟,也忍不住罵自己愚鈍。一個跟一個,都出了大牢去。那捕頭落在最後,一間一間囚室,似乎是要确認并沒有可疑之人藏匿其中——烏昙下來時也大緻窺探過一圈,整個郢城府衙的大牢就隻有三五名囚犯而已,隻有這個假刺客囚于大牢深處,旁人都在靠近入口的地方。烏昙見那捕頭搜得仔細,就攀上一個囚籠的頂部,緊貼着牆壁屏息不動。也巧,竟看到黑暗中還有一雙眼睛閃閃,正是那另一個在府衙裏查探消息的海龍幫幫衆,本姓“餘”,但因爲天生嘴大,被大家取了個花名叫做“大口魚”。弟兄二人相視一笑:想那捕頭做夢也不會發現有人貼着屋頂潛伏吧?
那捕頭查驗了一圈,才又回到假刺客的囚籠前。隻聽他在木栅上敲了幾下,又輕喝道:“喂!”那原本蜷縮一團的假刺客就擡起頭來,似乎吃了一驚,接着手腳并用地爬到囚籠邊,哆嗦着道:“王捕頭……王捕頭可要救救我!再這麽下去,我可沒命了!”
這語氣!烏昙和大口魚不禁互望一眼:莫非此人和這捕頭之間竟有貓膩?當下屏息監視。
那王捕頭“噓”了一聲,道:“别嚷嚷,我自然是來救你的。”邊說邊拿鑰匙開鎖。
假刺客聽言,感激涕零。一疊聲的道謝。那王捕頭卻喝止他:“你小聲些!生怕外面的人聽不到嗎?你也不必謝我,要謝就謝你自己。你若是在公堂上亂說一句話,早就沒命了!”後面這句話說得甚爲小聲,若不是烏昙内功高強,一路凝神傾聽,根本不可能聽到。那大口魚就完全不知二人在說什麽,拿眼神問烏昙,烏昙卻沒工夫理會。
隻聽那假刺客也幹笑了一聲,低低道:“說起公堂上的事,我也真有些佩服我自己了。實在沒想到能堅持到這個地步——說實話,我當初答應的,隻是假裝行刺,完全沒想到會被捕。本來張大人是咱們這一邊的,被捕我也不怕。誰料内親王還親自來了。我這一通皮肉之苦,王捕頭你可看得真切——我的這份忠心,在曹大人面前你要給我作證才是。”
曹大人!烏昙一驚,這麽說,此人竟不是岑遠派來的,而是曹非攻?
“你果然忠心,還很聰明。”那王捕頭低聲笑道,“方才我可真怕你忍不住會和盤托出,誰知你竟然咬了岑遠一口。估計沒人會懷疑你的話。”
“我那也是急中生智。”假刺客道,“現在岑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吧?”
“嗯……”王捕頭沉吟,“也不是徹徹底底洗不清……除非……”
“除非?”假刺客才問出口,冷不防王捕頭一把勒住他的脖子。這邊烏昙還來不及決定是否要現身插手,王捕頭的刀已經割斷了假刺客的喉嚨。“除非死無對證!”他冷冷的說。将屍體丢開一邊去了。
這變故發生得如此之快,大口魚差點兒從藏身之處摔下去,幸虧烏昙緊緊抓住了他的後腰。但這邊的動靜還是讓那王捕頭警覺起來,抄起火把過來。烏昙雖不怕與他交手,但知道此刻還不是暴露身份的時候,唯有當即立斷,提着大口魚縱身一躍,撲進昏暗的通道,直沖出牢房去。
雖然王捕頭跟後喝斥,而門外的守衛也被驚動。但以他們的功夫根本無從追趕,甚至連近身瞧清楚烏昙的面目也不可能。就這樣,烏昙先将大口魚丢出府衙外,讓他速速跑回行轅去,自己則趕緊來找玉旈雲。
“我看那王捕頭多半會把假刺客被殺一事推到我的身上。”烏昙道,“多半就說我是複興會的反賊之類。”
“說不準還會說你是岑遠的手下呢——如果能僞造點兒證據的話!”玉旈雲冷笑,“這個曹非攻,竟然陰險至斯。他火急火燎地趕來,應該就是知道自己派來的假刺客會被我親自審問,怕招認出什麽對他不利的話,他也好及時反駁應對!哼!”
“就不知那些真刺客到底是哪一路人馬。”烏昙皺眉,“曹非攻傷得不輕……”
“誰知道……”玉旈雲咕哝了一句,跟着就沒下下文。
烏昙以爲她在思考,便也不作聲,免得打擾。可以過了許久,仍不聽她說話,心中有些奇怪,轉眼往去,但見玉旈雲靠着車壁上,面色青白如雪,眉頭皺縮,牙關緊咬,嘴唇已然變成了紫灰色。“王爺!”他抓住玉旈雲的手,冷得就像外面的冰雪。
“那臭和尚的藥……”玉旈雲取出無妄給的藥瓶來,卻沒力氣打開。烏昙趕忙幫她拔下瓶塞,倒了一枚紅色的藥丸出來,托到唇邊喂她吃下。這樣約過了有半柱香的時間,玉旈雲的面色才漸漸恢複了正常。
烏昙隻覺整顆心都被揪了起來:“王爺,不如還是把無妄找來……”
“不!”玉旈雲搖頭,“真把他找來,那豈不是等于向整個西疆的各路人馬承認我病得就快死了?”
“可是——”烏昙差點兒沖口而出——你真的病得就快要死了!然而,他既不敢把這樣的話對玉旈雲喊出,也不敢對自己講出來,就生生打住。
卻不想玉旈雲那邊冷冷地接口:“可是,我真的病得就快要死了?哼!在踏平楚國之前,我是不會死的。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岑家軍……要和夢泉在涼城會師!”
“難道就不能直接号令岑家軍嗎?”烏昙急道,“你好歹同他們有過同袍之誼,又是議政内親王的身份……何必在這裏和曹非攻、岑遠這些人周旋?”
“我又不是皇上,岑家軍豈是我随便就可以調的?”玉旈雲道,“能先調動軍隊,再向兵部請示的,唯有平北公岑廣而已。即便有找些理由掌握西疆的兵權,岑家軍也不是誰人都信服。若是他們心中擁護曹非攻甚至岑遠,那我豈不是處處受人摯肘?況且,岑曹亂鬥,再加上馘國遺民反賊,西疆如此不太平,我豈敢跨過大青河去?”
烏昙無言以對。他承認,在謀略上,他一無所長。别說要他與敵我雙方的文臣武将周旋,哪怕要他指揮兵隊沖鋒陷陣,他也沒有那個本領。在這種時候,他絲毫也不能替玉旈雲分擔。
玉旈雲晃着無妄給的小藥瓶:“這裏面的藥還有不少,一定要在這藥吃完之前收拾了曹非攻和岑遠。”
“這藥如果真是這麽靈光,不如我去探聽一下藥方,以後可以有備無患。”烏昙道——這幾乎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的。“但常言道‘是藥三分毒’,一直依靠藥物總不是辦法。”
“我曉得——世上難道有人想做藥罐子嗎?”玉旈雲道,“端木槿和林樞都說了無數回,我這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絕無根治的辦法,要想續命,就得好好休養。所以,想要活得長久些,唯有先償了我的夙願,之後,就算不能長命百歲,再多活個十年二十年應該也不在話下。”
“隻要是我能做的,你吩咐便是。”烏昙道,“我一介海盜,所能做的,也就是殺人越貨而已。”
“殺人越貨已經很有用了。”玉旈雲道,卻并沒有具體說出怎麽個有用法,而是把無妄的藥瓶又拔開了,吃多了一粒藥。“你不用大驚小怪。”她對烏昙道。“我想今夜不會太平,先吃一粒打個底。免得一會兒回去了,又把大夥兒吓得半死。你可不要跟他們說半個字!”
烏昙還能如何?唯有歎氣道:“那至少在路上歇一會兒。否則照你這個吃法,明天天???之前可能就吃完了。”
這次玉旈雲沒有反對,靠着車壁上不再出聲。沒多一會兒,竟然已經沉沉睡了過去。烏昙看着,恍惚回到了幾個月前,她還是“劉姑娘”,他帶着她穿過東海三省的荒野與村鎮去江陽的惠民藥局求醫。那時她的傷勢比現在嚴重,掙紮在生死線上。但是他二人之間的距離卻很近。有瞬間,他也想過,隻要她能活過來,就要娶她爲妻,一生一世守護他。現在,他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的病情也沒用當日那麽兇險了,可兩人之間的距離卻變得更遠。不僅僅因爲她從劉姑娘變成了樾國的議政内親王,也不是因爲她的身邊已經有了石夢泉這樣一位心有靈犀的伴侶,而是因爲她所要做的事,他幫不了忙,她所經曆的危險,他也束手無策。不知不覺,他已經從無憂無慮的海上霸主變成了一無是處的草包。早知今日,何必……
何必怎樣呢?他也說不出。
耳邊隐約響起當日況師父拂袖而去前說的話:這丫頭是你的心魔孽障,你不和她一刀兩斷,日後磨難無窮。
可是這心魔孽障,他不想斷,也斷不了。
悄悄伸出手去,想看看若是像從前那樣用自己的真氣幫玉旈雲調整内息,不知會不會對她的病情有所幫助。隻是,當觸到她的脈門又緩緩催動内力時,忽然發現玉旈雲體内似乎也有一股奇特的寒氣,正和自己的内力相抗衡。
這可真奇了!他試着捕捉這股寒氣,而那寒氣竟好像泥鳅一般,在奇經八脈中亂竄,每每将要捉到,又狡黠地滑開了。他不肯輕易放棄,索性将玉旈雲的另一隻手也抓住,雙管齊下對抗那寒氣。而這一次,那寒氣仿佛幽靈鬼火,當你去抓它,它就分散成了無數細支,散入奇經八脈,無從追尋。
或許得換一個穴位,才能把這寒氣逼出去?他撓頭——畢竟不是研究醫術的,内功再高明,卻不曉得替旁人醫病治傷的竅門。記得況師父幫他推宮過血都是采用靈台穴或者命門穴。于是想把玉旈雲扶着轉過身來,換這兩處穴位試試。可偏偏這時候,車子一下劇烈的颠簸,玉旈雲被驚醒了過來。
外面車夫道:“王爺恕罪,積雪結冰,馬蹄打滑——不過,我們已經到了。”
玉旈雲按了按太陽穴,探身出去看,果然已經到了行轅門前。“看來還是不能睡……反而有點兒頭疼了!”她雖這樣嘟囔着,還是跳下了車去。丢了一錠銀子給那車夫,也順手把無妄的藥瓶摸出來,又吃了一粒藥。
烏昙實在看不下去了,緊步追上:“王爺,你的身子……”
不及勸,小莫已從門裏迎了出來——他是前一夜就被派去岑家軍的大營打探消息的,本來玉旈雲說好他先去,自己随後就到,不想被這一場大雪攪亂了計劃。他在兵營幫軍士們鏟了半日的雪,午後仍不見玉旈雲來到,就回到行轅來,才曉得玉旈雲改變了行程。
“王爺,府衙那邊有何進展嗎?”
玉旈雲連吃了三粒藥,步伐輕快:“有些意想不到的進展,不過你先說說大營那邊。”
“是!”小莫迎她和烏昙到前廳,倒了熱茶,才細細彙報——關于西疆的亂局,先前已經周圍打聽過了,從松針峽回來的途中,也從岑家軍的錢大虎了解一些情況,曉得岑家軍中人厭惡岑遠,卻對曹非攻贊賞有加。這一次,他詳細地詢問了過往剿滅叛匪的經曆,也旁敲側擊地問大家對征讨楚國的看法。
“和當日在依阕城酒肆裏聽到的差不多。”小莫道,“岑家軍上下巴不得可以速速和楚人一戰。十八年前,正是岑廣老将軍率領岑家軍一路打到涼城城下,吓得楚國皇帝都棄京而逃。隻不過前有程亦風擺空城計,後有司馬非重兵威脅,才功敗垂成。這十八年來,他們無一日不想洗雪前恥。隻要王爺能給他們一個契機,相信他們必然奮勇殺敵,打得楚人潰不成軍。”
“好得很!”玉旈雲用手指敲着茶幾,“不過他們是想跟着本王去殺敵,還是跟着曹非攻去?應該沒有一個人是想跟着岑遠那殘廢去的吧?”
“我可不敢直接問他們要不要追随王爺。”小莫道,“據我看,将士們最想追随的是平北公。若平北公繼續卧床不起,甚至回天乏術,曹非攻襲爵自然是首選——要他治理西疆,可以井井有條;哪怕是打理尋常的軍務,亦勝任有餘。隻是,要他帶兵出征,他肯定沒有那個本事。所以大夥兒心中也頗爲焦急。也有人說,楚國的程亦風不是親自帶兵上陣嗎?或許曹非攻也能像程亦風一樣。”
“哈!”玉旈雲冷笑——程亦風雖然窮酸,還至少是在頂天立地的君子,曹非攻卻是個虛有其表的奸險小人,二者怎能相提并論?
小莫還不知府衙中的變故,不解她發笑的原因,隻是繼續道:“卑職可提醒了他們,程亦風雖然帶兵,但從不親自上陣,無論是初初在鹿鳴山收複殺鹿幫,還是後來在大青河與我軍交戰,他都隻是留在後方。而所謂運籌帷幄的,其實是他的謀士公孫天成。因此,什麽‘書生軍神’之類的傳說,都是以訛傳訛。程大人其實就好像一座神龛一尊佛像,到了打仗的時候,把他往那兒一貢,就軍心大振。縱觀我們大樾國,還沒有哪個文臣武将可以擔當這土地爺一般的重任呢!就算有,那也是虛的。”
玉旈雲不由一笑:“你這小子,說話如此惡毒!程亦風也算待你不薄,你竟然說他是土梗木偶,他若知道,該如何寒心!”
小莫嘿嘿一笑:“他早已知道我是樾國奸細,心已經寒透了吧?再說,我如此評價他,也并非貶損。一個人若不是德行無疵深得民心,如何能似個神像一般,一被放出來,就激勵官民百姓爲國奮戰?所以我其實是在誇贊他呢!真的,我在程亦風身邊這麽長的時日,看得清清楚楚,程大人本領尋常,隻是德行高人一等,所以許多事,不須他出手,謀臣戰将就甘心情願替他做了。”
沒有本事,隻有德行。玉旈雲玩味着這句評價,笑了起來:“好像說得頗爲中肯呢!其實這種人才最可怕。刀劍能殺人的身體,斷了手腳,就廢了武功,沒了性命,也自然沒了謀略。但是刀劍卻殺不了品格信念。一個人死了,隻要是德行無虧,聲名還繼續存留下去,依然會有千千萬萬的人爲了這麽個虛無缥缈的名義而奮戰。這樣比起來,我和程亦風還差得遠!”
“王爺何必與程亦風相比。”小莫道,“聲名這種東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倘若王爺今日征服楚國,殺了程亦風,幾十年之内,或許還會有人打着他的旗号來造反,但年月久了,還有多少人會記得?最多也就變成一座廟,好像孔夫子那般,享受春秋祭祀而已。搞不好,連廟都沒有,隻剩下一座孤墳,幾本著作,成了書生們閑聊時的談資——我曾聽他們說起楚國的于文正公,大約就是這樣一個人物。”
“啪”——冷不防玉旈雲忽然一掌拍在茶幾上,茶杯都被震落了。小莫吓了一跳:“王爺,卑職說錯話了嗎?”
“沒有。”玉旈雲冷冷回答,“你隻是廢話太多了。程亦風是個有德行沒本領的人,像曹非攻這種本領德行都沒有隻會耍小聰明的,更加不足爲懼了。”當下對烏昙打了個手勢,讓他把府衙中所發生的事也告訴了小莫。
小莫初聽有些訝異,但畢竟曹非攻一早也是他們懷疑的對象,所以并非意料之外。聽完了整個經過,他隻是搖頭歎氣:“真替平北公不值,一個殘廢侄子和一個奸邪外甥,他可真是後繼無人了。啊呀,說不準曹非攻表面上在照料他,暗地裏卻給他吃□□,所以他才纏綿病榻,遲遲不能康複!”
玉旈雲一怔:倒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若然如此,那負責治療岑廣的無妄一行豈不也是曹非攻的幫兇?自己方才還吃了無妄的藥丸……可是,無妄的藥丸的确令她神清氣爽,總不會是毒藥吧?
“隻是還有個疑點想不明白……”小莫沉吟道,“曹非攻如果是爲了防範假刺客供出自己來才跑去郢城府衙,結果遭遇所謂複興會的襲擊,差點兒丢了性命,到底是苦肉計,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抑或是——不走運?”
這也正是方才玉旈雲和烏昙沒想透的。
“真刺客……假刺客……複興會……”是一夥人還是兩夥人?玉旈雲盯着地上摔碎的茶杯。
一耗費心神,她便有開始覺得有些頭腦昏沉,身上也開始發虛汗。真想再吃一顆藥丸!隻是小莫和烏昙都看着,她害怕引起恐慌。同時也提醒自己,什麽傷病忍不過來?哪怕是靈丹妙藥,也不能就這樣依賴上,何況,無妄來曆不明,說不定也是心懷鬼胎的!便狠狠掐了掐虎口,讓自己集中精神:“不管曹非攻受傷是有心還是無意,他已把刺殺我的事嫁禍給了岑遠和複興會。地牢裏殺人滅口的事情,多半也會推給岑遠和複興會。現在府衙的這場大戲應該正演得熱鬧,就不知他下一步棋怎麽走……”
“以他那僞君子的脾氣,肯定是讨伐複興會。”小莫道,“他再怎麽想除掉岑遠,也不敢明着來。如果誣陷岑遠和複興會勾結,那就一舉兩得了!”
“是了!”玉旈雲忽然明白了,“玉玺在岑家被發現……而清點馘國宮廷财寶的時候曹非攻還沒有來到郢城就任……他特特拿着玉玺跑來府衙,就是在暗示岑遠留下了玉玺!”
“可是複興會的人會甘願成爲他的棋子,幫他鏟除岑遠?”小莫皺眉。
“如果複興會也是假的,那就說的通了!”玉旈雲心中火花一閃,“曹非攻胸前正中一擊,卻堪堪避開了心髒要害——”
“果然是苦肉計!”小莫和烏昙異口同聲。
“不過……”玉旈雲又蹙起眉頭,“若他和所謂複興會的那些高手本是一夥兒,又何必搞出個假刺客來,還落入咱們的手中,讓他差點兒露餡?”
這解釋不通。小莫和烏昙又陷入沉思。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慌張的呼聲:“王爺!王爺!”是先前在府衙和烏昙分頭行事的海盜大口魚。
“王爺!幫主!”大口魚氣喘籲籲跌進門來,“曹……曹非攻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仍然在努力更新呢……非常非常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