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回到行轅,長夜已經過盡。包紮頸邊的傷口,又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已十分疲累,原隻打算靠在榻上小歇片刻,天明就去岑家軍那裏觀看他們操練。誰知道,和小莫吩咐了幾句,她便沉沉睡了過去,醒來時已是正午時分。
“你怎麽不叫醒我?”她看烏昙在對面正襟危坐地守着,就嗔怪。
“王爺可沒說要幾時叫醒你。”烏昙道,“再說,現在大雪封山,王爺想要出門可沒那麽容易。岑家軍那裏今日應該是去不成了。”
“哦?”玉旈雲推窗望望,果然,外面下着鵝毛大雪,庭院裏的積雪也早已有半人多高,回廊的欄杆淹沒不見,池塘裏的假山也隻露出尖尖一角而已。“好個西疆!這雪想是一夜都未停!要是再下一日,豈不是把房子也給埋了?”
“所以我才說,王爺無論是想要出門,還是想要傳喚什麽人來,都沒可能。”烏昙道,“不如趁此機會,休息一日也是好的。”
“那可不見得!”玉旈雲笑道,“你看,他們不是在那裏鏟雪嗎?”
烏昙順她所指一望,果然見到那幾個工兵營的制圖兵丁在清理回廊上的積雪。然而不遠處的亭子裏,海龍幫的海盜們則圍爐飲酒,劃拳行令好不熱鬧。
“就他們幾個這樣鏟,鏟到什麽時候?”烏昙道,“就算在這行轅裏清掃出來一條路,到了外面,還是沒路可走的。”
“那要看看才知道了。”玉旈雲披上大氅,“走咱們瞧瞧去!”
烏昙随着她來到外面。衆海盜見了,都邀他們同去飲酒。烏昙雖然覺得士兵鏟雪隻不過是杯水車薪,還是斥責手下道:“就不能做點兒正事?”
海盜們咋咋呼呼,說下雪天喝酒吃肉才是正經事。不過隻怕雪下得這麽大,外面的店鋪都不開門,行轅裏的酒如果喝完了,大夥兒的瘾頭還未消,那就大大的掃興。
“哈!”玉旈雲笑道,“這話倒也不錯!待我去瞧瞧,要是大街上真的沒一間商鋪開門,我就把郢城府尹的腦袋砍了!再去皇上面前參岑廣和曹非攻一本。”
衆海盜以爲她開玩笑,都嘻嘻哈哈跟着來看。誰料一打開行轅的大門,就全傻了眼——門前已經被鏟出一條三處闊的道路來,積雪被推到路兩邊,形成一人高的雪牆。再眺望街道的盡頭,商戶都開門營業,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全然看不出大雪帶來任何不便。海盜們都驚詫不已:“這……這雪是什麽人鏟的?”
“首先要個人自掃門前雪。”玉旈雲道,“我大樾國地處北方有此風俗,若是自家門口不清掃幹淨,會被人恥笑——有些郡縣的地方官爲了教化百姓還設了一項‘積雪稅’,大雪過後便有衙役四處巡視,見誰家不掃雪,就當場丈量需要清掃的尺寸,按每方尺收取積雪稅。你們看看我這行轅門口,也有不少該咱自己清掃的。不曉得一會兒郢城府的衙役會不會來找我收錢。”
“啊,還有這等苛捐雜稅?”海盜們哇哇大叫,“要是狗官膽敢來找咱們收,打得他滿地找牙!”
玉旈雲搖頭輕笑:“若是百姓個個都像你們,那就是刁民了。未見過滿城刁民,那個城池還能井井有條的。你們看這郢城,若是大夥兒都不把自家門口的雪鏟幹淨,這大冬天的,再多下幾天雪,豈不是整座城池都要癱瘓了麽?”
海盜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點兒不好意思。
“那這大街上的雪又是什麽人清掃的?”烏昙問。
“官府衙役和地方駐軍。”玉旈雲道。
“官兵還幹這個?”海盜們吃驚。
“不然你們以爲官兵不抓盜匪、不打仗的時候都在做什麽?”玉旈雲道,“每日除了操練,也要牧馬、喂豬喂雞、種糧種菜。如遇天災,無論是抗旱還是治水,光發動民夫怎麽足夠?之前在甘州,曹非攻當宣撫使的那會兒,就是劉子飛帶兵赈災。東海三省遇到風災海嘯,也都是羅滿帶人在救災呢。岑家軍既駐紮在此,鏟雪是天經地義的事。”
“難怪王爺說雪沒鏟就要砍了府尹的腦袋,還要去皇帝面前參奏平北公。”海盜們明白了過來。又想起在依阕關的時候,雖然也是白雪紛飛,但并未被積雪困在室内,可見那邊在岑遠的治下也依然維持着官兵鏟雪的習慣。
“你們也快把我門前掃幹淨吧!”玉旈雲道,“須知,你們現在都不再是盜匪,而是我的親兵。我可不想别人說我管教無方。”
“這點兒小事!”海盜們都捋起袖子。
正要回去找鐵鍬笤帚等物,忽然看到幾個平北公府的下人扛着掃把、木鏟朝這邊跑了過來。而他們後面一青布小轎,兩個轎夫哼哧哼哧跑得飛快。轎簾兒揭起來,裏面坐着曹非攻。
“王爺,下官來遲了,還望恕罪。”曹非攻在門前給玉旈雲行大禮。
“曹大人何出此言?”玉旈雲讓他起身,“平北公今日身子如何?”
“承蒙王爺挂慮,舅父他老人家今日還算穩定,早晨還醒來過一次,現在又睡了。”曹非攻回答,又吩咐那些跟他來的下人們:“還不趕緊将别苑的雪掃幹淨?難道要内親王動手不成?”
“哈哈哈哈哈!”玉旈雲仰天大笑,“這點小事要是我的手下還辦不妥,豈不是要被人笑死?平北公府昨夜遭了火災,須得善後。且那麽大的府邸,豈不是有好些雪需要清掃?不必派人來我這裏了。”
“王爺是客,豈有讓客人打掃的道理?”曹非攻垂首道,“一清早下官阖府就開始清除平北公府的積雪,掃除完畢就上别苑來了——怎麽說這都是皇上賜給平北公的,即便王爺不來做客,下官還是要清掃幹淨。”
玉旈雲看到他這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就别扭,也懶的跟他羅嗦,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勞曹大人了。本王昨日和錢把總他們約好,今日去看操練,這就出門去了。”
“王爺要看岑家軍操練?”曹非攻皺了皺眉頭,“隻怕他們也都出門掃雪了,還未回到營地呢!”
“那也不打緊,本王去軍營裏耍耍。”玉旈雲道,“都是當初一起征服馘國的同袍,昨日狩獵大會被賊人攪局,沒能叙舊,本王十分惦記他們。”
“可是王爺……”曹非攻阻止,“若是他們都在外面清掃積雪,王爺去到軍營裏也沒有接待之人,隻怕不太方便。不如等過幾日天放晴了,讓他們好生準備了,再迎王爺去小坐?”
“曹大人這是何意?”玉旈雲掩飾不知語氣中的惱火,“莫非我去見見昔日同袍,還得經過你曹大人的同意不可?”下一句話,她本想說“莫非你以爲你今日已經成爲岑家軍的領袖”——但此話未免太過嗆人,她暫時還不想和曹非攻撕破臉,所以忍住不說,隻冷着臉。
“王爺誤會下官的意思了。”曹非攻不卑不亢,“下官是說,現在城中有反賊意圖不軌,王爺若出門去,須得加強護衛。岑家軍的營地并不在城中鬧市,周圍相當空闊荒涼。若他們都不在營中,王爺隻帶這幾名護衛,隻怕複興會的反賊聽到消息,乘機對王爺不利。不是下官等害怕擔罪責,實在王爺千金之軀,貴重無比,若是讓反賊所傷,那……”
“好了,好了!”玉旈雲不想聽他再羅嗦,“昨日那些刺客已經确定是複興會的人嗎?”
“昨日拾獲三件镌刻‘複興’字樣的兵器。”曹非攻道,“被王爺所擒獲的那名刺客也招認是複興會中人。但問他同黨何在,窩點何處,他卻隻字不提。”
“哦……”玉旈雲淡淡,“這個複興會如此冥頑不靈,這次一定要将他們斬草除根。西疆邊陲重地,不可留下隐患。”
“是。”曹非攻頓首。又似乎覺得玉旈雲這句話頗有托付重任之意,有些意外,就偷偷擡眼望了望她。剛巧玉旈雲也望着他呢,隻是眼神似笑非笑:“曹大人,我來西疆才幾天時間,卻已聽到許多關于你的事。除了那些纨绔子弟不提,旁人對你可是交口稱贊。做官、做人能做到你這份上,實在叫人佩服。”
“下官不知旁人如何說,隻是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曹非攻道,“王爺稱贊,愧不敢當。”
“本王素來不會胡亂稱贊人。”玉旈雲道,“該賞就賞,就罰就罰——比方說那個岑遠,雖然是平北公的繼承人,當日犯下大錯,我一樣不講情面,嚴加懲罰。你才來西疆不久,一面照料病重的平北公,一面替他料理西疆事務。本王見到西疆武備文治井井有條,當然也應該賞賜你。”
“下官愧不敢當!”曹非攻跪下。
“有什麽不敢當的?”玉旈雲讓他起身,自沉吟道,“不過賞你點兒什麽好呢?金銀财寶本王不曾帶來,聽說你也不喜歡。官職爵位,這不是本王可以賞的,須得由皇上下旨。即使本王今日寫折子上京,也要好些時日才能得到皇上的批複……這個……”她邊說,邊斜眼曹非攻的神色。但曹非攻隻是低着頭,什麽也瞧不見。
“對了!”她忽然笑道,“不如趁着本王在這裏,幫你整治整治這西疆的歪風邪氣吧?本王看袁哲霏那一夥兒也非常的不順眼呢!”
曹非攻這次掩飾不了驚訝:“袁……袁小侯爺?王爺不是才邀他們打獵麽?”
“我邀他們打獵,不就是想看看他們到底有多麽惡劣嗎?”玉旈雲笑道,“現在也看到了,還遇上了複興會的反賊……西疆可真是不太平呀!”
“下官一定竭盡全力,掃除反賊。”曹非攻頓首,又問,“那王爺打算如何煞停鋪張浪費之風?”
“教訓袁哲霏啊……”玉旈雲摸了摸下巴,“待本王想一想,你有什麽好建議?”
“下官……”曹非攻不待答,忽然街頭傳來了一陣喧嚣之聲。有好幾乘轎子似乎賽跑似的往行轅這邊來了。一例裝飾華麗,花團錦簇的轎身,流光溢彩的轎簾,還挂着許多璎珞流蘇,随着轎子的颠簸一晃一晃,恍如美人頭上的钗環。
後面又有幾輛馬車、騾車。雖然不及轎子們華美,但也都五彩缤紛,披金挂銀,甚至有一架車前面的每一頭騾子的腦袋上都插着一簇孔雀翎毛,藍綠色的一團團,甚爲妖娆。
“王爺!”當先的那乘轎子到了跟前,還有十數步之遠,袁哲霏已經從裏面鑽了出來,幾乎是跌跌爬爬地奔到了玉旈雲的跟前。不顧身上那金銀鑲滾的綢緞衣服和杏黃色價值不菲的裘皮大氅,“撲通”在雪地裏跪下:“王爺,你一定要爲在下做主!”跟在他後面,好些個貴公子也都跑了上來,稀裏嘩啦跪倒一片。行轅門口的雪地上登時好像皮草鋪子曬存貨一樣,被五顔六色的毛皮衣服鋪了個滿。但也好像一大堆野獸在伏地求饒。玉旈雲不禁笑了笑,之後才皺眉問:“諸位公子這是怎麽了?”
“我等被奸人陷害了!”袁哲霏憤憤不平,掃了曹非攻一眼,“昨日狩獵大會有刺客襲來,明明我等也是受害之人。官府現今懷疑是複興會所爲,合該将賊人捉拿歸案,也給我等出一口惡氣,誰知竟然說我等是複興會的同夥——王爺且給評評理!到底我等爲何會是複興會的同夥了?難道自己來刺殺自己不成?”
“這可真奇怪了!”玉旈雲道,“本王也聽說複興會的反賊心懷歹念,但是聽聞他們隻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怎麽會與諸位公子扯上關系?”
“可不是!”下面一片嚷嚷之聲,十幾二十對眼睛都瞪着曹非攻。後者倒是面色不改分毫,全然公事公辦的語氣,向玉旈雲垂首道:“下官聽郢城府尹張材毅張大人說,複興會是馘國遺民,旨在複國。他們能長期在西疆作亂,必定有暗中包庇支持之人。要支持這許多亂黨,這幕後庇護者當家境殷實,而且應該也是馘國人,否則爲何要勾結複興會?所以張大人打算先請馘國遺民們去問話。”
“什麽馘國遺民?”袁哲霏跳将起來,指着曹非攻大罵,“你這根本就是挑撥離間!自從馘國覆亡,我等歸降大樾國,這西疆就隻有大樾國的子民。我等從未再分過什麽彼此。聽你這麽說,原是你們這些岑家軍的人從不曾将我等當成大樾國的一份子。可真讓人寒心!你們非要這樣分,豈不是逼人去造反嗎?”
嘻!玉旈雲心中暗暗好笑,沒想到這個纨绔子弟口才還不錯,說得十分在理,且聽聽曹非攻怎麽回答。
曹非攻仍是不緊不慢:“袁公子誤會了張大人了。複興會的賊人素來逆天而行,在西疆作惡多端。如今膽大包天,竟敢行刺内親王,又去平北公府縱火。若是不将其肅清,西疆豈有甯日?爲了快些将賊人一網打盡,張大人不僅會請諸位馘國遺民去詢問,也會盤查所有販售馬匹,打造刀具之人,甚至岑家軍中管理軍械的,也要仔細清點庫存,看看有沒有被賊人偷去的。張大人從昨夜開始就馬不停蹄地張羅這一切,也隻是想查個明白,并非針對諸位。”
“哼!”袁哲霏等人一時詞窮,隻能惡狠狠瞪着曹非攻。玉旈雲則搓了搓手,仿佛是不堪寒冷似的,道:“這張網還撒得挺大嘛!看來應該可以很快将賊人捉拿歸案。大冷天,在這裏杵着也不是個事兒。既然本王今天不能去兵營叙舊,不如就跟諸位公子一起上郢城府走一趟,也瞧瞧張大人辦事利落不利落——”說着又轉向曹非攻:“郢城府不比岑家軍軍營,地處鬧市,又有諸多衙役官兵,總不怕本王無人保護讓亂黨有機可乘吧?曹大人可要一同前往?”
“下官是來掃雪的,之後還有許多公務要辦理,就不陪同王爺去郢城府了。”曹非攻道,“若是稍後王爺還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盡管差人來傳喚。”
這态度!總是叫人不舒服!玉旈雲略皺了皺眉頭,即對衆海盜們道:“既然曹大人如此熱心要幫咱們鏟雪,你們也不要閑着。盡快把這府裏鏟出一條路來。我和你們烏老大到郢城府去逛一圈,回來就瞧瞧你們有沒有偷懶。”說着就讓烏昙去備馬來。
那邊袁哲霏趕忙上來獻殷勤:“天冷風大,王爺不如坐在下的轎子吧。”還不待玉旈雲答應,已經遞上一個手爐來,又自己走去和另外一位貴公子道:“舉卿,我跟你擠一輛車好了!走,走,走,咱們都去郢城府,且聽聽張大人有什麽說法!”
呵!玉旈雲瞧着手中那大紅底繡金牡丹的手爐套子,又打開來看看裏面那雕花嵌玉的手爐,捧着往烏昙的跟前托了托,示意他也欣賞一下這奢侈的玩意兒,怕是他在海上打劫了十幾二十餘年,也不曾見過的。“走!咱們也見識見識那轎子!”
便這樣,玉旈雲跟袁哲霏那夥人一起,來到了郢城府衙。先已有人前來報訊。那府尹張材毅不敢怠慢,早已率領一衆手下在門外恭候。他們也是一樣,一大早就先在積雪中鏟出了一條通路。但門前的場子大半還是被積雪覆蓋。考慮到王爺大駕光臨,不能讓人家的車轎停止雪地上,張材毅等人唯有自己跪在雪地上,把那掃幹淨的一小塊地留給玉旈雲。待玉旈雲下了轎子,走到跟前讓他們免禮,一衆人等的腿都快凍掉了。
“你們何必這麽多禮!”玉旈雲道,“本王就是好奇,來瞧個熱鬧。搞得這樣麽興師動衆,耽誤了你們辦事,那可就是本王的罪過——早知道我就不來了!”她話雖這樣說,腳下卻不停,徑直走進衙門裏去了。昨夜安插于此的海龍幫幫衆早也聽到了消息,此時偷偷地湊了上來,将自己所見所聞都彙報了。可惜,跟曹非攻說的差不多,并沒有其他可疑之處。玉旈雲便讓他退下一邊,繼續打探。自己帶着烏昙走進公堂。
她也不要張材毅招呼,自找了個師爺的位子坐了下來,一邊翻着案上的卷宗,一邊道:“來,來,來,張大人千萬不要讓本王妨礙了。該怎麽辦事就怎麽辦事,隻當本王不在這裏就好了!”
張材毅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當玉旈雲“不在這裏”,戰戰兢兢往自己的位子上去,躊躇再三,才挨着椅子邊兒坐了,繼續審問堂上跪着的一胖一瘦兩個漢子。而袁哲霏等一大群花花綠綠的人都在堂下氣勢洶洶地立着,竟好像他們才是官老爺,是前來找張材毅問罪的。
那胖瘦二人滿面委屈,隻是叫冤。玉旈雲翻看早先師爺的記錄,原來此二人乃是城中兩個馬販子。昨日玉旈雲等在松針峽出事的時候,他二人剛好前來府衙報案,說是夥計發現有馬匹不翼而飛。細問之下,說是當日有兩個熟客來到店内買馬,夥計斟茶倒水忙于招呼,沒想到一轉眼,這兩個熟客都不見了蹤影,且卷走店内銀票若幹,以及門前良馬數匹。掌櫃的四處搜尋不果,唯有報告官府。原本不過是一樁尋常偷盜案件。官府詢問那兩名“熟客”姓甚名誰,有何特征,以便捉拿。夥計報稱兩人都姓袁,一個叫做袁複興,一個叫做袁複國。師爺照樣記錄在案。哪知到了夜晚,就傳出亂黨行刺之事。師爺再看那記錄,不由大滴冷汗——這袁複興、袁複國,用是馘國皇室之姓,又以複興故國爲名,還不是亂黨中人嗎?胖瘦兩位馬販子竟長期與亂黨有生意往來,豈不是同黨?張材毅立刻找二人來問話,訓斥道:“見到此等姓名,常人都會警覺,你二人竟說不知?可不是胡言亂語?還不速速招來?複興會究竟藏身何處?”
從苦主變成了反賊,胖瘦二人一個捶胸,一個頓足,嚎啕大哭。
堂下袁哲霏等人都嘿嘿冷笑:“喲,這年頭,不僅以言入罪,連名字都會讓人掉腦袋了!馘國覆亡才三年多,人家的名字卻是幾十年前取的。袁乃是此地大姓,當年人家的爹媽又不知馘國會覆亡,給兒子取名複興、複國,有何不妥?如今雖然變了天下,但父母取的名字豈能随意變換?你張大人卻要因此給人扣上亂黨的帽子,簡直專橫霸道,毫無道理!”胖瘦二人見有這許多貴胄子弟支持,也壯了膽子,繼續喊冤。胖子還道:“各位公子說的果然不錯。小人的婆娘也是姓袁,但隻不過是個鄉下婆子而已,跟前朝皇帝可沒有絲毫的關系。”
張材毅的案子眼見就要審不下去了,憤憤瞪着袁哲霏等人:“諸位公子,本官請諸位前來幫助追查亂黨的行蹤,諸位若是得閑,可以去後堂稍坐。若是非要聽審,還望保持公堂肅靜。再要胡亂插話,本官可要轟你們出去了。”
“好大的官威!”袁哲霏怪笑,“但是要說協助追查亂黨行蹤——我看這兩位掌櫃其實也應該是大人請來幫忙的,怎麽能向犯人一樣審問?既然他們也是來幫忙,咱們也是來幫忙,不如大人有什麽話就一起問了,大家說明白了,也要各自去忙旁的事情。吾等可都不清閑呢!”
“沒錯!沒錯!”人群裏一片附和之聲。張三說要去賞雪,李四說要去烹茶,王五又說新譜了曲子要送給晴月樓的頭牌紅姑……總之個個都有風雅之事,并非張材毅這等俗人能明白。
玉旈雲本想看看兩派亂鬥。見袁哲霏這邊太過氣焰嚣張,就把卷宗拿起來在案頭敲了敲:“諸位公子,少安毋躁!大家來到府衙,不就是想速速查清刺客的行蹤好将其捉拿歸案嗎?對張大人辦事的習慣有何不滿,也都是小事,切不可耽誤了張大人查案。”
這樣,袁哲霏等人才不敢再出聲了。玉旈雲又接着道:“不過張大人,我看這兩位掌櫃的也并非什麽複興會的同黨,便是那什麽袁複興、袁複國也未必是反賊。既然這名字犯忌諱,反賊怎會特特用這樣的名字來吸引官府的注意呢?大概他們就是尋常的騙徒盜匪而已。複興會的逆賊是要剿滅,但也不能亂興冤獄。若是把個郢城搞得雞飛狗跳,那才正中了反賊的下懷呢!”
張材毅怔了怔,起身垂首道:“王爺教訓得極是!”
玉旈雲擺擺手:“什麽教訓?隻不過是本王一些粗淺的看法而已。胡亂插話,打斷了張大人審案,還望張大人不要介懷——不過,昨夜抓獲了匪徒何在?怎麽不先審問他?”
“回王爺的話,已經連夜審問過了。”張材毅道,“隻是,此人口風甚緊,出了承認自己是複興會中人,其餘一個字也不說。”
玉旈雲仍是把玩卷宗:“口風緊?能緊到哪裏去?又不是啞巴,總有讓他開口的辦法。就算是啞巴,也能讓他寫,讓他畫——除非他死了——便是死人身上也能找出些線索來。豈有放着人犯不去審問,卻憑自己的推測四處抓人的道理?張大人辦案一向是這樣的麽?那本王可要好好查一查,看你郢城這幾年來有多少冤假錯案!”
張材毅可沒料到玉旈雲忽然呵斥起自己來,被那凜冽的眼神所震懾,一時不知如何回話。倒是師爺機靈些,忙道:“小人們無能,問不出子醜寅卯。這就把那惡賊帶上來讓王爺親自審問。”一邊說,一邊使眼色給衙役。後者飛奔而去,不多時,就将那刺客拖上堂來。
昨夜燈火昏暗看不分明,此刻日光大白,可瞧清楚刺客的面目——無論容貌還是氣度都十分尋常,若在街頭擦肩而過,絕不會留下任何印象。他自然已經被上了枷鎖,而且按照張材毅的說法,連夜審訊,所以顯得精神萎頓。不過身上衣衫除了在平北公府外打鬥時所碰擦的破口,倒還十分整潔。全身上下也就隻有左手手腕是昨夜被玉旈雲所傷,其他,全無傷痕。玉旈雲見了,便挑了挑眉毛:“咦,你們府衙審問倒是斯文得很,竟然沒有用刑?”
“回王爺的話,”張材毅終于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刑部去年中秋又發了公文,明令各級衙門不得屈打成招。下官是以未敢用刑。”
“放屁!”玉旈雲拍案,“刑部說不得屈打成招那是爲了防止冤案,是針對懷疑其有罪卻并無人證物證确認其罪行者——此惡賊及其同黨企圖行刺本王,乃是本王和侍衛親自将其擒獲。物證是他的兵器,張大人也看到了,本王便是人證,這還不能确定此人乃是罪大惡極的亂黨嗎?既然是亂黨,有什麽打不得?來——給我大刑伺候!”
張材毅完全傻了。那些衙役們哪個敢違抗玉旈雲的命令,即刻就拿着刑杖上來。刺客都還來不及求饒,就已經被按住噼裏啪啦地打了十幾二十下。這一頓打下去,他再想要求饒也是無力,趴在地上隻有哼哼的份。那些衙役還不敢停,仍是噼噼啪啪繼續賣力地打。張材毅冷汗涔涔而下,上前來勸道:“王爺……要是把他打死了,就什麽也問不出來了。”
玉旈雲這才喝住衙役:“張大人言之有理,你們先住手——堂下逆賊,你可有話要交代嗎?”
那刺客哼哼唧唧,似乎說了什麽,可是衙役湊到了近前,也聽不分明:“王爺,他好像說他是冤枉的。”
“混帳!”玉旈雲罵道,“他行刺本王,被本王親手抓獲,豈有冤枉之理?要是不說出同黨何在,本王今天就要砍了他的腦袋!”
衙役便又湊去刺客的嘴邊聽,仍是聽不清楚。張材毅額頭上的汗珠好像米粒兒般大,用袖子揩着,小心翼翼對玉旈雲道:“王爺不是真的要将犯人斬首吧?那可就真問不出同黨的下落了。”
“張大人放心。”玉旈雲小聲道,“我吓唬吓唬他而已。”
“王爺英明。”張材毅道,“不過眼下犯人隻怕傷勢嚴重,無法開口。不如……”
“哎!”玉旈雲打斷了他的話,“此人不開口,自然有人會開口——來,把這逆賊給我拖出去,挂在衙門口。”
“這……這又是爲何?”張材毅愕然。
“此人不是複興會的逆黨嗎?”玉旈雲道,“素來這些反賊撮土爲香歃血爲盟,最講義氣。被俘虜的,往往甯死不屈,絕不連累同伴,但其餘同夥卻看不得一個手足受困喪命,通常都會千方百計營救。張大人隻要将此人挂在衙門口,自然整個郢城都知道複興會會衆落在了大人的手中,還怕同黨們不來嗎?”
“王爺果然高明!”張材毅奉承,“隻是,衙門口人多眼雜,亂黨不敢來吧?”
“又不是讓你一直挂着。”玉旈雲道,“挂一兩個時辰,就可以押回牢裏去。但這一兩個時辰之内,行人攘攘,有多少郢城百姓會瞧見此逆賊的下場?對他們也有震懾之用。”講到這裏,她再次壓低了聲音:“張大人,治理西疆的難處,我又怎會不知?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裏到底有多少馘國遺民是誠心臣服我大樾國的?且不說那些心懷不軌企圖造反的,就看袁哲霏這夥人,喧嘩公堂,侮辱大人,就知道這些馘國遺民,無法無天,需要好好治一治。以往平北公對他們實在太客氣了。本王今日借複興會挫挫他們的銳氣。”
玉旈雲既這樣說,張材毅敢有異議?垂首退開一邊。玉旈雲就饒有興緻地起身往公堂外走,還招呼袁哲霏等人:“來,來,來,大家一起瞧個熱鬧。這可就是昨日攪了咱們狩獵大會的逆黨。可要出一口惡氣。”
“正該如此!”諸位貴公子也三三兩兩地走出衙門去。
府衙門前有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杆。衙役們将那刺客用粗麻繩綁了,吊上旗杆去。這人雖被打得奄奄一息,卻也奮力掙紮,還大叫了幾聲“冤枉”,隻是終因傷勢過重暈死了過去。附近的百姓自然也都注意到了這邊的響動,紛紛過來觀看,又交頭接耳,打聽此人到底做了何等罪大惡極之事。
“王爺,”烏昙小聲在玉旈雲耳邊道,“當真要把此人挂在這裏示衆?你不是說這人并非真心行刺,也不是複興會的,把他挂在這裏——”
“把他挂在這裏,等他的同夥來殺他。”玉旈雲悄聲,但語氣冰冷萬分,好像用冰雪擦拭過的刀鋒,隻是一晃,也寒意逼人。“這人既不是複興會的,武功又那麽差勁,多半隻是被雇來裝裝樣子,并未想到會遭遇如此折磨甚至可能丢掉性命。他不會嘴硬的,估計弄醒他,就會招供了。”
“那爲何不讓他招供,要把他挂着這裏?”烏昙不解。
“他招供,也要有人相信呢!”玉旈雲冷笑,“他要是在公堂上招出一個大人物的名字,哪個會相信他?必定說他是狗急跳牆含血噴人。”
“不過那個大人物卻一定擔心他會招認,所以會想要殺他滅口?”烏昙明白了過來。
“不錯。”玉旈雲道,“對于這個幕後主使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與其花力氣澄清,倒不如直接把人殺了,來得幹淨利落。”
“所以要盯緊了,揪出企圖滅口的人!”烏昙搓了搓手,望望旗杆上搖來晃去的刺客。
“這就交給你了。”玉旈雲拍拍他的肩膀,随後笑着招呼袁哲霏等人,“諸位公子,熱鬧也看夠了,這裏冷得慌,咱們去叨擾張大人一杯茶吧!”說着,已舉步踏回了衙門裏。
她說要喝茶,張材毅又豈敢不招待。少不得将衙門裏最好的茶葉拿了出來。袁哲霏等人也都大大咧咧跟着到後堂裏坐了。張材毅雖不情願,也給他們每人奉上一杯,心中則恨不得能把他們每一個都拖出去重打二十大闆。好在玉旈雲就着方才浏覽卷宗所見,對張材毅這兩年來秉公辦案的政績多加贊賞,讓這位府尹稍稍纾解了心中的憤懑。隻是他仍不知道玉旈雲究竟要在他的府衙裏留到幾時,且到底要做些什麽。聽玉旈雲在那裏東拉西扯,談笑風生,他坐立不安,還要陪着笑臉,一盞茶過去,兩頰都僵硬了。
這時,師爺匆匆跑進來,道:“大人,那複興會的亂黨醒過來,在那裏狂吼亂叫,大聲喊冤,又說要向大人招供。”
這可不讓人又驚又喜。“還不快放下來!”張材毅吩咐,又向玉旈雲笑道:“王爺妙招,可幫了大官的大忙!”
玉旈雲卻反而顯得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亦沒有移步去公堂的打算,隻是一邊和袁哲霏品評着後堂花窗下的一塊古磚,一邊淡淡道:“那大人快去聽聽他有何交代。能幫大人掃清亂黨,本王也很是欣慰。若此番能将這複興會一網打盡,本王必定上奏朝廷,向皇上陳述大人的功勞。”
“下官職責所在。”張材毅唯唯地退了出來。
袁哲霏等人倒是頗爲好奇:“不如咱們也去聽聽,看到底是何人在幕後支持複興會?”
“等他真招供了再說。”玉旈雲道,“這些奸賊,吊在上面的時候,就滿口說要招供,放下來又閉口不言了。咱們跟過去,說不準就是白跑一趟。要是招出首腦的姓名,張大人自然會來跟咱們說的。”
諸位公子一聽,果然有些道理,就繼續飲茶閑談。這些都是吃慣了好茶的人,對府衙的茶葉頗爲不滿,免不了你一言我一語說起自家的茶葉經來。玉旈雲隻是裝出有興趣的樣子,含笑靜聽,卻不時地瞥一眼門口,想看烏昙是否來報告。這便看到曹非攻出現在了走廊上。
他怎麽來了?難道假刺客果然是他所派,所以趕來滅口了?這可越來越有趣了。玉旈雲便故作驚訝地起身:“咦,曹大人也來聽審了嗎?不是說有許多公務,不得閑嗎?”
“是。”曹非攻畢恭畢敬地見禮,“本來是要去軍營一趟,但是才在王爺的行轅交代完鏟雪的事,家中就有下人來報,說是發現了可疑的事物。下官詢問是何物,那下人又支支吾吾不敢說,下官便隻好随他回去看。果然事有蹊跷,就立刻上府衙來了。不過似乎張大人還在審犯,隻能先等一等。”
“什麽可疑的事物?”袁哲霏等人嗤笑,“王爺面前說話還要說一半藏一半嗎?賣什麽關子?難道是等着王爺親口問你?”
曹非攻對這樣的挑釁充耳不聞,隻對玉旈雲道:“這件東西,我想王爺也該看看。”即解下了背後的包袱,将裏面的一隻錦盒取出來放在玉旈雲面前的台子上,又揭開了盒蓋。隻見内中一枚白玉印章,方圓四寸,螭鈕五盤,一望而知是皇家之物。衆人不免稀奇,但豈敢随便拿起來細看?玉旈雲也不動手,隻問曹非攻:“這是何物?”
曹非攻便雙手把印章捧出來,将下面的刻字給玉旈雲看。竟然是“皇帝奉天之寶”幾個篆字。
“這……這是馘國皇帝玉玺!”袁哲霏失聲道,“我家族有好些聖旨,上面都是這個圖樣……啊,不過,已經改朝換代,那些家父都燒了。”
玉旈雲卻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意他那些前朝往事,将玉玺接過來瞧了瞧,笑道:“當年本王和平北公出征西疆,攻破郢城之後,馘國景康帝離京出逃,本王一直追擊他到落雁谷。最後他狼狽地跟着程亦風去了楚國。身爲一國之君,即使不能保得千秋基業,也應該死守京城,甯爲玉碎不爲瓦全。他倒好,丢下了江山,連玉玺也不帶——不過,他如今在楚國了當了個侯爵,這玉玺的确是用不着了。”
“他在位之時也就是個昏君!”袁哲霏等人七嘴八舌,“人說‘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他的後宮佳麗有幾百人。當時咱們舉國上下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被收入皇宮去。後來他棄國而去,也沒能帶上這些女子。皇後娘娘和幾位貴妃倒比他有血性得多,全都在宮中自缢殉國了。其他那些女子,總不能再嫁人,有些出了家,有些淪落到秦樓楚館——可不都是被這昏君害的!”
“果然!本王在依阕關岑大人家裏也還見到過一些舊日宮中的伶人。”玉旈雲随聲附和地慨歎,繼而又問曹非攻,“這玉玺如何會在曹大人手中?”
“這正是此事的蹊跷之處。”曹非攻回答,“據下官所知,平北公自從留任西疆,便着手整理前朝遺物,分批運往西京。這枚前朝玉玺,應該是一年前就已經送走,卻不知爲何又出現在府中。似乎還藏得隐秘——皆因昨夜失火,燒毀了平北公養病的那幾處房屋。下人爲了将他搬往後花園的房舍,清掃之時,才在這間久無人住的房間裏發現了玉玺。”
“哈,這有什麽好想不透的?”袁哲霏冷笑,“肯定是平北公府裏的什麽人當時參與清點财寶,卻财迷心竅,偷偷将這個玉玺藏了起來,打算日後變賣來發财。”
“荒謬!”曹非攻斥道,“玉玺又不是普通真銀珠寶,賊人有膽偷出去賣,又豈有人夠膽買?”
“咦?既然不是爲了拿去賣,那偷藏玉玺做什麽?”袁哲霏邊說邊朝自己的狐朋狗友擠眉弄眼,那意思大概是說,誰不知道平北公府窮得叮當響?你們偷偷藏起幾件寶物來貼補家用有何稀奇?但忽然,他又一拍自己的腦門,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叫道:“呀,莫非不是爲了賣錢,而是想自己用?你們跟那複興會是一夥兒的,打算助他們複興馘國,這玉玺就有了用處?”
“袁公子不可含血噴人!”曹非攻怒道,“岑家世代忠于朝廷,爲天子征戰沙場,豈會做此等不忠不義之事?”
“岑家忠于朝廷,你又不是姓岑的!”袁哲霏嗤笑,“你心中那些不忠不義的非分之想打量旁人不知道麽?要咱們在内親王面前說出來嗎?”
“哎,話不可以亂說。”玉旈雲眼見他們就要吵起來了,就開口調停,“前朝玉玺未有被運送到西京,可能隻是疏忽。事情未查清楚,不可胡亂指責猜測。或許真的是被複興會的賊人偷去,暫時藏在平北公府也說不定。畢竟,西疆地方唯平北公馬首是瞻,要抓亂黨也不會懷疑到他的府上。再說,他府上房屋衆多,難于管理,豈不是賊人藏匿贓物的理想之選嗎?”
衆人無從反駁,又猜測她話語背後的意思:開始仿佛是偏袒了岑家,後來又好像在暗示岑家藏污納垢,實在難以揣摩。
“咱們也不要在此互相猜疑了。”玉旈雲道,“等張大人審完那刺客,自然便有了眉目,就不知……”
她還未說完,忽然見到窗外金光一閃。憑着征戰多年練就的本能,她即刻朝後躍開數尺,将圍繞在她身邊的公子哥兒們撞得東倒西歪。那些人還未反應過來,忽聽有人慘叫一聲,扭頭看時,隻見袁哲霏捂着臉頰“嗷嗷”怪叫,指縫中鮮血不斷,而他旁邊本來站着的曹非攻則已經倒在了地上,也不知是生是死。人叢中怎不爆發出一陣驚慌的呼喊。衆公子哥兒哭天搶地,雖然有些也配着劍,但竟然沒一個想要抽劍防身的,反而個個抱頭鼠竄,有的想奪門而出,有的則連門也找不着,擠向後窗,還有的算是眼明手快,鑽到了桌子下面。唯有玉旈雲持劍在手,看着方才兇器飛來的方向——那花窗外傳來陰陽怪氣的笑聲:“你們不是想見識見識複興會嗎?現在就讓你們瞧瞧!”
這真是複興會?玉旈雲心中懷疑,還是那夥虛張聲勢的假刺客?不敢有絲毫的放松,她緩緩地向牆角退,以防腹背受敵。所喜的是,那些公子哥兒們還在沒頭蒼蠅般地亂竄,倒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道人肉屏障。敵人若要暗器偷襲,也很難一擊即中——又見幾道金光劃空而過,三五個公子哥兒被擊中,又撞倒了幾個同伴,大家互相踩踏,哭爹喊娘。而門外也傳來了慘叫聲,大概是逃出門去的貴公子遭遇毒手。
“刺客何在?快抓刺客!”傳來了衙役們的呼喝聲。
玉旈雲看到一個青衣人穿窗而入,手中一柄月牙似的彎刀,“唰唰”連揮,又砍倒了幾名公子哥兒,這就逼到了自己的面前了。她見敵人舉刀斬下,自然挺劍迎擊。隻是那人招式甚爲狡猾,稍稍一偏,便擦着她的劍鋒滑了過去,随即翻腕由另一邊斜劈下來。玉旈雲早已防備着會遇到高手,打醒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一擊落空,不待招式使老,亦立刻回劍補上第二招。這一次,與對方兵刃相接,隻感覺敵人勁力綿綿不絕,震得她幾乎長劍脫手。心中不禁暗呼:這大概是真刺客了!
這一瞬間的驚訝似乎也被敵人看在了眼中,冷冷一笑,道:“怎麽,堂堂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玉旈雲竟然也怕死嗎?放心,今天還不會取你的狗命,且跟我來!”說時,彎刀翻轉,舞成一道白亮的網,封住了玉旈雲左邊的去路,同時,伸手隻朝玉旈雲的右肩抓了下去。
“呔!”且在這個千鈞一發的時刻,門口忽然傳來烏昙的斷喝。聲音未落,人已經來到了那青衣刺客的身側。玉旈雲見救兵來到,登時也壯了膽,竟冒險反手向敵人左掌挑了過去。那青衣人不料她竟出此怪招,不由一愣。而烏昙的掌風已然逼到了自己的胸口。不敢再戀戰,他冷笑一聲,道:“多行不義必自斃,老天自然會收拾你!”說時,手中彎刀舞出萬朵銀華,逼開了烏昙的進攻,同時,飛身一躍抓起桌上的馘國玉玺,撲出後窗去。
“哪裏走!快追!”衙役們呼喝着,也跟了上去。
“還不快去抓住他!”玉旈雲催促烏昙。但烏昙隻是不動。玉旈雲才也意識到或許還有敵人埋伏在附近。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走進了西疆的重重機關陷阱之中,隻要稍一落單,就成了真假刺客們撲殺的對象。唯有歎了口氣,收起劍來,向烏昙點點頭,算是感謝他及時救護。自又去瞧那些貴胄公子們的狀況。
刺客用的暗器是狀如柳葉的黃銅匕首。有兩三個貴胄子弟被擊中眉心、咽喉、心口等要害,自然是已經當場斃命。另有幾位受了傷,大叫救命。袁哲霏則是被匕首削去了耳朵,血流如注,吓得暈了過去。曹非攻被匕首穿胸而過,但是離開心髒有三四寸的距離,還不緻命。他雖然倒在血泊中,神智尚清醒,見玉旈雲走過來自己的傷勢,就掙紮着道:“下官不礙事,王爺未曾受傷,那就萬幸了。”
“賊人忒也膽大!”玉旈雲道,“郢城府衙不比松針峽地處偏僻,此刻又是光天化日,他們竟然也敢來行刺。這複興會真是無法無天了!”
“昨夜的刺客……招供了沒有?”曹非攻問。
“這可要問張大人了。”玉旈雲回答,卻把眼望了望烏昙,詢問是否聽到了有用的訊息。
烏昙點了點頭,正要附耳彙報,卻見張材毅滿頭大汗地出現在了門口:“王爺受驚,下官罪該萬死!”
“區區一個複興會的反賊,本王受什麽驚?”玉旈雲滿不在乎道,“還不快找大夫來醫治曹大人和諸位公子?”
“是,是!”張材毅回答,旁邊的衙役何用他吩咐,已經飛奔而去了。
玉旈雲這才又問:“你審問昨夜的刺客,可問出所以然來了?”
“是……”張材毅顯得十分爲難,“刺客的确是交代了幕後主使,也即複興會的首腦,但是……下官懷疑他……胡說八道。”
“怎麽個胡說八道法?”玉旈雲雖不意外,仍舊追問。
“他……他說複興會的領頭人是……是岑遠岑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繼續努力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