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第206章

岑廣并不在依阕關。

征服馘國之後,他受命鎮守西疆,任西方六省總督,加太子太保銜。之後,皇恩浩蕩,于慶瀾三年進封一等公。

馘國已徹底覆亡。雖然仍有少數亡國皇孫糾集人馬企圖複國,但馘國百姓十餘年來飽受戰亂之苦,響應者甚微。是以,此等複國之舉的威力根本不值一提。在西方六省境内,所謂複興馘國的叛亂比流寇土匪的危害都不如。岑廣在此地,幾乎沒有了帶兵對敵的需要,也就是剿匪平寇,維護一方治安。

他的總督府設在原馘都郢城。處于西方六省的腹地,在中原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上,自古是富庶繁華之地。戰亂過後,休養生息,也恢複了往日的繁榮之景。岑廣一生戎馬,而今年事已高,在此休憩養老十分自在。唯一讓他遺憾的是,他子孫福薄,膝下并無子嗣。唯一所寵愛的就是侄兒岑遠。當日在鎖月城用兵失誤,岑遠爲将功補過赴北疆抗擊蠻族。不料戰場受傷,幾乎不治。其時軍醫都認爲,他會終生癱瘓。但岑廣不願放棄,四處延請名醫,終于讓侄子又重新站了起來。隻是腿腳僵直,行路需用輪椅,絕無可能再騎馬奔馳。所以,他作爲武将的生涯到此終結。岑廣本指望侄子承接自己,見此怎不痛心。但别無他法,隻奏請慶瀾帝讓侄子留在身邊。慶瀾帝念在岑家世代侍奉朝廷,征戰有功,便讓岑遠做了西疆鎮守使,衙門設置依阕城。

是以,玉旈雲一行來到了依阕關,首先就見到了岑遠。

她眯着眼睛打量這位舊部下——傷殘之後無法鍛煉,以緻急劇發福,好像一袋豆子放在輪椅上。臉卻沒有什麽變化,隻是太多的挫折令那雙原本充滿的野心的眼睛失去了光彩。見對方掙紮着要拄拐杖起身行禮,她擺手制止了:“岑大人還是坐着吧。你我相識多年,還拘泥這些禮數?”

但岑遠還是堅持要站起來,又顫巍巍地跪下行禮道:“内親王在上,下官怎敢放肆?”

“你腿腳不方便,何必多禮?”玉旈雲不得不上前攙扶。但手一托上岑遠的胳膊,就覺得仿佛千斤鐵錘往下墜,自己險些被他帶得撲倒下去。此刻旁邊就有幾個岑遠的常随上來,七手八腳地要扶起他,竟也東倒西歪不得其法。還是烏昙上前來,雙手托住岑遠的胳膊肘,将他搬回了輪椅上。

“讓王爺見笑了。”岑遠滿頭大汗,“下官已經是廢人一個了。”

想岑遠會落得今日這部境地,也是因爲玉旈雲派他去趙王的軍中給對手“添麻煩”。不過,追根究底,還是岑遠貪功冒進又本領不高,才會自不量力去偷襲蠻族——若換做旁人,說不定立下奇功呢!所以玉旈雲也不覺得有何愧疚,隻笑笑道:“岑大人哪裏是廢人?西疆鎮守使可是封疆大吏,這西方六省的兵馬糧草全都歸你掌握。以後隻需要運籌帷幄,也用不着親自上陣殺敵。本王現如今也不得沖鋒陷陣,和你也差不多。”

“下官怎能和王爺相比。”岑遠道,,“王爺文武雙全,無論是馳騁疆場還是指定國策,無不手到擒來。下官全無才能,一介莽夫。昔日在戰場上已經給王爺添了許多麻煩,如今殘廢了,也是蒙王爺提攜才能腆居鎮守使一職,卻實在難以勝任。每日處理公文,下官已經頭痛不已。而那些帳目,更加讓人眼花缭亂。下官現今日日提心吊膽,生怕出了什麽岔子,給王爺惹麻煩。”

玉旈雲皺了皺眉頭,暗想,這岑遠過去何等高傲,聽說連石夢泉都不放在眼中,今天怎麽句句恭維處處謙卑?不過,内裏卻好像總帶着刺,仿佛是在埋怨自己陷害他似的。不禁瞥了輪椅上的人一眼。可對方低着頭,隻看到汗水不停地從其面上滴落——這大冬天裏,他到底是用了多少力氣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岑大人何必說這些話?”玉旈雲不冷不熱地笑了笑,“世上沒有人生來就會打仗,也沒有人生來就會算賬。你初初脫下戎裝,自然是有些不習慣。但你天資聰穎,又素來刻苦上進,相信你不日便會得心應手,做出一番事業來。岑老将軍一向對你寄予厚望,他老人家的眼光是不會錯的。”

“下官有今日,還是多得王爺的栽培。”岑遠垂首,“日後也還要多多仰仗王爺。”

這話越發刺耳了,玉旈雲盯着岑遠。後者偏偏在這個時候擡起頭來,面上不見一絲的怨念,帶着畢恭畢敬的笑容:“王爺忽然來到西疆苦寒之地,想是有要事,不知有什麽下官可以效勞?”

“本王是來找你叔父的。”玉旈雲道,“也就是……想找他老人家打獵。”

“打獵?”岑遠目光一閃,“王爺好興緻。這個季節聽說最适合獵熊。我叔父自從不需要征戰沙場就時常手癢得很,三天兩頭便要出門打獵。西疆的大小野獸可都遭了殃——啊喲,這樣說起來,不知西疆的熊是不是被我叔父殺盡了。但也無妨——若不能獵熊,破冰垂釣也有趣得緊,王爺可以以試。”

“那我可一定要試試。”玉旈雲道,“你這城裏又有什麽好玩的?我今日必要叨擾你了!”

“王爺來到蔽處,能讓下官招待,那是下官的福分。”岑遠道。即吩咐人在他的府邸中爲玉旈雲一行準備下榻之處,又介紹了依阕關附近的名勝古迹風土人情。

玉旈雲笑嘻嘻謝了:“我先出去走走,回頭再去你府上打擾!”說罷,帶着烏昙、小莫等人出了鎮守使衙門。

其時大雪初霁,天色晴好。玉旈雲負手溜達着就轉過了衙門跟前的那條街。烏昙和小莫都緊跟上來,幾乎異口同聲道:“那個岑大人有點兒古怪!”

玉旈雲看看他二人:“怎麽個古怪法?”

小莫道:“他原來是個不可一世的脾氣,常常把他十歲起就跟着岑老将軍學習兵法挂在嘴邊,好像放眼大樾國就沒一個兵法和武功強過他的人。就算後來屢次出兵失利,也不至于把他變成現在這樣子。王爺在江陽和劉将軍的那些風波,即使沒有舉國皆知,朝廷上下應該無人不曉。王爺這時候來到西疆,怎麽可能是打獵?他一點兒疑問都沒有,還在那裏說什麽獵熊釣魚,豈不是奇怪至極嗎?”

“他就算看出來我撒謊,又能如何?”玉旈雲道,“他如今真真是個廢人!”

“也不見得如此。”烏昙道,“他方才跪倒在地,幾個人都擡他不起——他雖然肥胖,但最多不過二百斤,怎會幾個壯漢奈何他不得?我伸手去擡他,隐約覺出他使出了千斤墜一類的功夫。但大約是他看出我是個内行人,就故意收了功,不想讓我覺察。”

“千斤墜?”玉旈雲揚了揚眉毛,“他雙腿癱瘓,竟然還能練成這種功夫?”

“這功夫純是内功。”烏昙道,“坐着便能修習,和腿腳好不好使并沒有關系。不知他練了多久。”

“他還練起武功來了?”玉旈雲冷笑,“想是腿壞了之後才練的。要是從前也有這麽勤奮,也不至于落到今日這步田地。”

“那就是修煉了才一兩年的功夫?”烏昙訝異道,“那能有這樣的修爲倒不簡單。”

“怎麽?難道他很厲害麽?”玉旈雲皺眉。

“厲害倒還談不上。”烏昙道,“隻不過……要是他方才想要猛然發力把王爺拉一跤必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他敢!”玉旈雲冷哼,又向前緊走了幾步,已然進入鬧市。隻見處處行人車輛熙熙攘攘,店鋪飯館鱗次栉比,街頭攤檔的貨品更是五光十色,讓人目不暇接。同是邊陲小城,此地比之幾人在楚國所行經的各處市鎮,其繁華不可同日而語。

“王爺,咱們就這樣做街上逛,好像不太好吧?”小莫小聲提醒。

“有什麽不好?”玉旈雲滿不在乎,“我在楚國曾經被官府通緝,畫像傳遍各州府,這都沒被人認出來,難道回到樾國還被人認出來?”

“百姓雖然不認得,但這畢竟是駐軍之地,軍中難保沒有認識王爺的人呢?”小莫十分謹慎,說話時還東張西望,看看有無人注意自己。

玉旈雲不禁好笑:“小莫,我看你是做賊太久,已經不會做良民了。你這樣鬼鬼祟祟的,才會惹人懷疑呢!此地的駐軍都是岑廣的人,能有幾個認得我?隻要岑遠不大肆張揚,旁人也不曉得我們來到依阕——不過,我看那小子很快就會張揚出去的。咱們至多還能逍遙幾個時辰,還不抓緊?”她說着,竟鑽進街邊的一家酒肆之中。

小莫無法,也隻能跟着。烏昙等人亦緊随其後。

進内一看,甚是熱鬧,大白天已經滿騰騰坐了許多客人,劃拳行令之聲不絕于耳。掌櫃的花了好一番功夫,仍是找不到幾張相鄰的桌子可以安排玉旈雲一行。最終隻能将烏昙的手下帶到樓下角落的兩桌,将玉旈雲、小莫和烏昙迎到樓上雅座中。不時端上酒菜來。玉旈雲嘗了,道:“岑遠還跟我謙虛說他不知如何治理地方,我看他做得很好嘛!連這種偏僻的地方都有如此精美的酒菜。羅滿的東海三省也要被比下去了。”

小莫聽言嘗了,立刻皺起眉頭。烏昙試了試,也覺難以接受:“這樣又酸又辣是什麽口味?”

“就是這西北西方的口味——或者不如說是過去馘國的口味。”玉旈雲道,“此地水質奇特,若是不是酸辣之物,便會患病。所以馘國美食從來都是放足了醋和辣椒。依阕城裏已經恢複了地道馘國佳肴,可見百姓安居樂業。豈不是地方官治理有方嗎?”

“那這酒呢?”小莫道,“這酒的味道可實在不敢恭維。”

玉旈雲笑笑:“你是喝慣了楚國的酒吧?西疆苦寒之地,酒的味道一向如此。隻要能解憂消愁,其實味道半點也不重要。”

解憂消愁?聽她話中别有深意,小莫和烏昙都想追問她有何憂愁。不過見她目光如炬,盯着珠簾外面,便都順着她的眼光瞧了出去——對面的雅座裏坐着幾個膀闊腰圓的健碩男子。小莫緊張起來:“王爺,這幾個人看起來不是尋常百姓——他們不會是岑遠派來監視的吧?”

玉旈雲瞥了他一眼:“你怎麽變得好像驚弓之鳥?這幾個人比我們先來,怎可能是岑遠派來跟蹤監視的?我是看到他們進來,才跟着進來的。”

“這幾位有何可疑?”烏昙問。

“當然可疑啦!”小莫道,“瞧這身形就是習武之人。但看他們衣着整齊,舉止也一絲不苟,應該不是江湖人物也不會是護院镖師,那多半就是駐紮在西北的軍士。王爺,我說的沒錯吧?”

玉旈雲點點頭:“方才在街上,我看他們走路昂首挺胸步調一緻,雖然樣貌身材各有不同,但神情卻好像一個模子裏扣出來的——這就是岑家軍的招牌。哪怕是我的部衆,我也沒本事将他們都訓練成這樣。”

“都訓練成這樣有什麽好?”小莫笑道,“叫人一眼就看出來了!那還怎麽潛入敵營竊取機密?”

“你這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麽?”玉旈雲瞥了他一眼,“一支軍隊大部分的人還是要軍容整潔威武雄壯。這樣,一站出來已經讓敵人心虛三分。都像你這個樣子,那是一群兵油子——我記得從前你還沒有這麽油嘴滑舌沒大沒小。莫非是在程亦風身邊久了,被他縱容成這樣?程亦風調教出來的楚軍不曉得是不是都像你這樣。”

“程大人自己不帶兵,不過對任何手下人都是十分縱容的,這話倒是沒錯。”小莫笑,又忽然想到了什麽:“王爺,你說岑老将軍的部下都訓練有素,這大白天的道酒肆裏來買醉,又算是什麽?”

玉旈雲微微一笑:“這話你才終于說到了點子上。岑老将軍治軍甚嚴——他雖然和我沒有什麽私交,但我對他很是敬重。我在軍中的那些規矩有不少也是跟他學的。隻不過有些規矩,他岑家軍裏比我還嚴。比方說飲酒這一條,按說我的部下隻要是不當值,不在軍營裏,管你白天黑夜,飲多少都無所謂。岑老将軍卻教訓部下說,武将要有武将的模樣,不可給大樾國的軍人丢臉,更不可丢了岑家軍的臉。所以他的部下不論當值與否,都要站如松坐如鍾,舉止一絲不苟。爲免他們醉後事态,岑家軍上下禁酒。從參軍到告老還鄉,除非天子犒賞,否則滴酒不沾。眼下這幾人居然大白天犯禁,必然是疑難之事,不是要借酒壯膽,就是要借酒澆愁了。”

“要知道還不容易!”小莫向烏昙笑笑,“烏幫主,勞煩你過去聽聽他們說什麽。”

烏昙本來不好奇,但見玉旈雲并未反對小莫的提議,就站起身走到雅座的門口。雖然酒肆裏甚是吵鬧,對面的雅座又離開他們有兩丈多遠,但以烏昙的内功修爲,還是可以将幾名軍官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隻聽一人道:“不知劉将軍南征之戰打得如何了。攬江冷千山、鎮海向垂楊,不過就是兩個草包廢物。劉将軍左右開弓,一定讓他們落荒而逃。”

另一個道:“要說草包,我看咱們對面那個魯崇明更加窩囊。終日龜縮在城裏。重陽節的時候,那個誰不是偷偷跑去他城下放了幾個花炮?我看他吓得都要尿褲子了!”

第三個也附和:“不錯。魯崇明要不是草包,也不會派他來這裏駐守。那地方鳥不拉屎的,咱們就打過去也沒什麽意思。不然早就過河去滅了他。如今他也曉得咱們不屑過河,倒是省了力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

“不過……”第一個沉吟,“按你這說法,皇上把咱們岑家軍派來西疆,對着河對岸那些根本不值得去攻占的土地,莫非也是覺得咱們是草包嗎?”

這樣一說,幾人都沉默了。繼而又是一陣唉聲歎氣。

烏昙多聽了片刻,就向玉旈雲彙報:“不過是發牢騷而已。好像是覺得自己駐守在此大材小用了。”

“果真?”玉旈雲催他,“你且說仔細些!”

烏昙唯有把方才那幾人的對話原原本本複述了一回。玉旈雲即露出滿意之色:“皇上讓岑老将軍來此,是想讓他頤養天年。又讓岑遠也留在西疆,是顧念他身體殘疾。不過岑家軍其他骁勇善戰等着建功立業的将士,就這樣困守西疆蹉跎歲月。他們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大好前途成爲泡影,豈能甘心?不過他們又對岑老将軍忠心耿耿,不敢當面去抱怨。隻有躲在這裏借酒澆愁。”

“這種滋味我明白。”烏昙道,“好比我海龍幫的那些弟兄,做買賣的時候就說巴不得可以坐擁金山銀山每天吃喝玩樂,但真的讓他們每日喝酒賭錢,他們又覺得無趣,想趕快找個大船隊幹他一票。是閑不住的。”

“不錯。”玉旈雲點點頭,又笑望了他一眼,“照這麽說,真讓你滅了蓬萊國,建了水晶宮,當了東海龍王,你也會覺得悶?到時你可怎麽辦?莫不是要出來打劫我大樾國的商船麽?”

“不會。”烏昙答道,“到時我再去把伽倻國也滅了,然後再去南海,把什麽婆羅門、暹羅,統統掃平——再不然,還有歐羅巴的紅毛藩國。總有打不完的敵人,搶不完的地盤。”

“不錯!不錯!”玉旈雲大笑。但卻沒有繼續這個玩笑的話題,而是轉向小莫,道:“岑家軍的将領巴不得可以一戰,你看我們此番來找岑老将軍,應該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吧?”

不待小莫回答,她已經站起了身:“走吧,再逛下去就要引起岑遠的懷疑了。”

一行人便又離開了酒肆,在街上閑晃了一圈,去岑遠方才提到的一間古刹裏打了個轉兒,才回到岑遠的衙門。行至門口時,玉旈雲回身看到遠處有三五個行人似乎正偷偷望着自己,不免皺了皺眉頭。烏昙就輕聲道:“這幾個人看來才是那位鎮守使大人派來盯着咱們的。已經跟了幾條街了。隻不過見他們沒想要靠近,我就沒把他們怎樣——要抓他們來問問嗎?”

玉旈雲輕蔑地冷笑了一聲:“你都看出來他們是岑遠派來的人,何必還抓他們來問?咱們這外面閑逛,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我倒看看岑遠能玩出什麽花樣。”說時,跨進了鎮守使衙門去。

岑遠果然對玉旈雲一行在街上的行蹤隻字不提,隻是準備了車轎将他們迎往自己的府邸。那邊早已準備了接風宴,不僅酒席豐美,還有西疆歌舞助興。海龍幫的幫衆看得雙眼發直。烏昙和小莫則是片刻也不放松警惕,唯恐岑遠暗中使壞。玉旈雲倒顯得很是輕松,不僅招了幾個妖豔美姬近前來斟酒,還笑嘻嘻對岑遠道:“岑大人,這個陣仗讓人很難相信你沒有貪污呀!”

岑遠竟然也可以笑着回答:“王爺明鑒。這些個歌姬舞娘有不少都是從前馘國富商巨賈達官貴人所豢養。如今她們的主子都無影無蹤,她們也得混口飯吃。所以下官才勉爲其難地養着她們。有時也讓她們去軍營裏歌舞一番,算是慰勞将士們。”

“那還真是難爲了你!”玉旈雲道,“不過,讓歌姬舞娘出入軍營,令叔父能答應?”

“他老人家并不知道呢!”岑遠笑,“王爺過幾日見到他,可記得要提我保密。”

“呵!你膽子可真大!”玉旈雲笑道,“本王可以不說。但你就不怕你叔父某天打獵來到此地,撞破你的好事?”

“多謝王爺提醒。”岑遠道,“好在我這附近沒有什麽适合打獵的地方。王爺約叔父打獵,也千萬不要到依阕關附近來才好。”

“哈!”玉旈雲大笑,“就依你。但若是令叔父自己要來,我可攔不住。最多給你通風報信,讓你先把這些美女藏起來!”

“下官感激不盡!”岑遠端起酒杯,“先幹爲敬。”

就這樣你來我往,說着無關緊要的話題,接風宴結束了。

玉旈雲本來已十分疲倦,可是喝多了幾杯,就覺得燥熱得緊,要出門來散步。烏昙不放心,即随後扈從。二人趁着明淨的月色走進岑遠家的花園。

這裏卻沒有什麽風景可看。花木皆被白雪覆蓋。雖有亭台樓閣,但卻好像是莽莽雪原上孤零零一處一處的廢墟一般。夏天或許别有一番情趣,但冬天隻覺蕭索無比。兩人走了一陣,也漸漸感到無聊。烏昙就建議,不如還是回去吧,明日還要趕早出發。

玉旈雲也無異議。可折返之時,卻看到遠處冰封的池塘邊有個人推着岑遠,似乎也在散步。不免駐足多望了幾眼。待對方走近了些,就看到推輪椅的是一個女子,長眉入鬓,顧盼生輝,甚是美貌。

“咦?岑遠哪裏來的好福氣?”玉旈雲輕聲笑道,“他這位夫人差不多要把皇上的後宮佳麗都比下去了。”

烏昙倒覺得這女子隻不過是俗豔,沒什麽過人之處。“這岑遠也是封疆大吏,”他輕蔑道,“家裏有那麽一群妖豔美姬,其中挑一個出來做老婆,也沒什麽奇怪。”

“你日後如果做了東海龍王,也可以把蓬萊國、伽倻國的美女都招過去挑選一番。”玉旈雲笑,“走,咱們去打個招呼。”

“打招呼?”烏昙一愣。

“要是就這麽走了,豈不顯得偷偷摸摸?”玉旈雲道,“去打個招呼,反而亂了他們的陣腳。”說着,已經邁步朝池塘邊走去。

将到近前的時候,見岑遠和那女子已經停了下來,在池塘邊望着冰面上的月色。幾株夏日殘留的枯荷還孤零零地被凍結在池塘内,從雪地中一支支豎起來,有一種奇特的凄清妩媚之妙。隻聽那女子低聲道:“古人寫‘風外殘菊枯荷,憑闌一饷,猶喜冷香襟袖。’如今枯荷尚在,殘菊就不知蹤影,也沒有冷香,隻有冷風,可有些煞風景。”

聽此,玉旈雲心中不由微微一訝:這女子談吐風趣,還略知詩書,倒不像是一般的歌姬舞娘。

“岑大人好雅興!”她繞過了假山,向岑遠招呼。

岑遠和那女子都是一愣。女子當即就低下頭去。

“王爺怎麽還沒安歇?”岑遠問。

“喝多了幾杯,就出來走走。”玉旈雲道,“正巧又遇到岑大人了——請問這位是……岑夫人?”她指着那女子。

“正是賤内。”岑遠回答,又讓他夫人郭氏同玉旈雲見禮。

“咱們也算相識多年,你幾時成親我竟然不曉得!”玉旈雲道,“若早知道你娶了這樣一位美貌夫人,也該帶份禮物來。今日到府上叨擾,想必是讓岑夫人忙碌了一番。”

“王爺光臨寒舍,是我們夫妻的榮幸。”郭氏道,“隻要王爺舒心,那就是對妾身最大的獎勵了。”

“岑夫人精心準備,本王怎麽可能不舒心?”玉旈雲笑道,“可惜你身在西疆,若是在京城,當請你去宮裏玩玩。方才聽你談論詩詞品評景色,我想我姐姐應該很喜歡你。”

“王爺太看得起妾身了。”郭氏道,“我不過就是這西疆蠻荒之地無知婦人,怎麽敢去皇後娘娘面前獻醜?”

“岑夫人過謙了。”玉旈雲道,“京中有許多俗不可耐的貴婦,你比起她們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岑大人得妻如此,不知多少人羨慕。”

“那也是托王爺的鴻福。”岑遠道,“若不是王爺讓下官來到西疆,也不會結識拙荊了。”

雙方又說了些客套話。夜色愈深,就各自回去安置了。

半夜,大雪又撲簌簌落下,丢棉扯絮一般,似乎是威脅着要将人世間的一切埋葬。幸而西北苦寒之地,早已對如此惡劣的天氣有所準備,房屋之下的炭火燒得興旺,倒也絲毫不覺得寒冷。隻是熱氣将室内烤得燥熱,反倒令玉旈雲睡不安穩。輾轉反側了許久,就起身想開窗透透氣。

可是才坐起來,忽然見到房間的角落裏站着一條黑影。她心中一緊,即刻抓起了放在枕邊的劍。“誰?”喝問聲下,已經持劍撲了過去。然而那黑影卻鬼魅一般瞬間消失。

她不禁感到脊背涼飕飕的。一面握緊了劍小心戒備着,一面剔亮了燈火。環顧四周,并無一人。

“王爺?”房外忽然傳來了烏昙的聲音。話音未落,已推門而入:“有刺客?”

“隻是看到一條人影……”玉旈雲回答。有烏昙這樣的高手護衛在側,她立時放心了些。又向四周環視了一回,不見可疑,才放下燈:“你……怎麽會在外面?”

“我一直在外面。”烏昙道,“總覺得岑遠有些古怪,怕他對你不利。所以就在外面守着。你半夜忽然點燈,我看窗戶上的影子,你一手拿燈一手拿劍,就覺着必然有不妥。看來岑遠這厮果然不懷好意!”

玉旈雲想起方才那一瞬,還有些後怕,但在烏昙面前又不想示弱,就笑了笑,道:“或許我方才看到的那條黑影就是你在窗戶外面走動,就這麽被月光投了進來。黑燈瞎火的望不真切,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可沒走動。”烏昙道,“我一直都在外面花窗下坐着呢!我沒見有人進來——或許是你這間房間有古怪!”邊說,他邊拿起燈來,去四圍細細檢查,可惜一無所獲。

玉旈雲收了劍,斟了杯茶來飲。“就算岑遠真的有賊心,也沒有賊膽。我是堂堂議政内親王,若是在他的府邸裏出了什麽事,他全家上下包括他叔父的腦袋都要搬家。”

“那也不可大意!”烏昙道,“我再出去守着。你休息吧。”

“外面那麽大雪,你這是想要凍死嗎?”玉旈雲叫住他,“再說若是房裏有古怪,你守在外面也沒有用。”

“這……”烏昙猶疑——始終他二人已經不是在海島上共患難的弟兄,地位懸殊男女有别,總不能玉旈雲在房内睡覺,他坐在一旁吧?

“反正我也睡不着了。”玉旈雲指指矮幾上的棋枰,“不如我們來下棋吧。”

“不,不,不!”烏昙連連搖頭,“我可不會下棋,這種玩意兒,我隻有在賭檔裏猜過單雙數。”

“那就更好了!”玉旈雲笑起來,“我可以來教你,反正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呢——再說了,你的祖師阕遙山阕前輩曾經跟我在山中對弈,大戰三百回合。他雖然雙目失明,棋藝卻天下無雙。你作爲他的徒孫竟然不會下棋,他老人家若是知道,必定大大的生氣。不行,今夜我怎麽也要教會你下棋!”說時,指了指對面的位子,完全不給烏昙推辭的機會。

烏昙無法,唯有硬着頭皮坐了下來。看玉旈雲在棋枰上布子,黑的黑白的白,讓人眼花缭亂,心中不由大呼倒黴。不過見到對面那興高采烈的笑臉,又感覺别說是要他學下棋,就算是學上刀山下油鍋,他也不該皺一皺眉頭。

便這樣,兩人一個說一個聽,一行講解,一行實戰,不覺時光匆匆過去,外面已經露出了曙色。烏昙對着那滿盤的棋子,仍然是一頭霧水。玉旈雲卻仿佛是得到了最好的消遣,不無得意地數落道:“我以爲夢泉下棋有些驽鈍,但是也沒蠢到好像你這樣!看來我要教會你和我對戰,要用好幾年的功夫了!真是氣死我了。”

烏昙把棋盤一推:“要和我對戰,最好是刀槍拳腳。我看比試起武功來,你要想赢過我,要好幾十年的功夫。”

“哼!”玉旈雲翻個白眼,瞥見窗外血色朝陽,讓整個琉璃世界都成了紅色,不禁被吸引住了。

烏昙順着看過去,也不由癡了,喃喃道:“我在海島上還從來未見過這般美景。”

不想玉旈雲卻忽然一笑:“美景?你不覺得像是浴血的戰場嗎?我想,等我殺過大青河去,楚國的雪原就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聽此言,烏昙不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扭頭看着玉旈雲。後者卻顯得異常的平靜,隻是站起了身:“這一夜算是過去了,咱們準備出發吧!”

當日,玉旈雲一行奔赴郢城。路上除了狂風暴雪,并沒有遇到什麽其他的阻滞。但也正是因爲狂風暴雪,行程比他們所預想的緩慢,直用了七天的時間才抵達郢城。

顯然岑遠先已傳信來此,郢城的大小官員已經等候三天了。個個都守在城門的接官廳裏,沒人敢回家去休息,生怕一走開,就會錯過内親王大駕。于是乎,等他們真的見到玉旈雲時,個個都已經形容憔悴,仿佛身染重病。

玉旈雲隻是擺了擺手,讓諸位不必多禮。又往人叢裏張了張,不見岑廣的身影,就奇道:“怎麽不見岑老将軍?莫非打獵去了?”

“打獵?”官員們面面相觑。一個文弱的青年男子上前回答:“王爺有所不知,平北公抱恙已久,入冬以來,病情愈加沉重。尤其最近這三五天,已經連床也下不了。他老人家得知王爺前來郢城,原本說什麽也要親自來迎接。但現下身不由己,唯有讓下官代爲請罪了。”說時,跪下向玉旈雲磕頭謝罪。

“快别這樣說。”玉旈雲連忙将他扶起。心中嘀咕:早不病晚不病,怎麽偏偏我來了,他就病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岑遠不是說他終日打獵嗎?他叔侄二人如此親近,沒理由老将軍病了許久,侄子卻不曉得!又望了望眼前的青年,從官服上看,是個四品官——那邊正二品的巡撫都沒有發話,怎麽由他來說明岑廣的病情?

青年注意到了玉旈雲的目光,垂首道:“下官曹非攻,曾任甘州宣撫使,今年調任安西鹽法道。平北公是下官的舅父。”

原來是岑廣的外甥!玉旈雲心中暗笑,難怪能從甘州赈災的宣撫使一下子調到鹽務的肥差上來了。

“岑老将軍乃是三朝元老,本王也一向把他當成恩師一般敬重。原本就不該勞動他老人家來迎接我這個後生晚輩。”她道,“如今他身體不适,那就更不能讓他操勞。倒是本王應當上門探望才是——前些天在依阕關倒沒聽說平北公抱恙,否則我早該先傳信來問候他了。”

“依阕關乃是邊關重地,表兄有鎮守之重則,所以舅父才吩咐将病情隐瞞。”曹非攻道,“每次表兄使人來請安問好,舅父都說正在外面打獵。郢城裏其他的文武官員,舅父也都囑咐過,不可對表兄洩露半句。”

竟是這樣?玉旈雲微微眯起了眼睛:“無論如何,本王要去探望岑老将軍。”

“那下官也……”巡撫等人都來表态。但玉旈雲揮手阻止了他們:“你們平時探望得還不夠嗎?若是不夠,那就該反省。今日都湊着要和本王一起去,那就是折騰病人了。都散了吧,也該回府梳洗梳洗再去衙門辦事了。”

聽她這樣說,官員們隻好都退了出去。隻留下曹非攻,算是半個主人,恭恭敬敬引她往岑廣的公爵府去。

雖然玉旈雲已交代了不要興師動衆打擾病人休息,但内親王大駕光臨,怎麽也不能悄無聲息。想是曹非攻差人飛跑去報信。當玉旈雲來到岑廣的府邸,他阖府上下,除了岑廣本人之外,都已經在門前等候,包括岑廣的夫人王氏,還有曹非攻的夫人張氏。行畢大禮,才又帶玉旈雲去見岑廣。

玉旈雲特意要來,無非是懷疑岑廣裝病。然而越往府邸深處走,就越是感覺藥味濃重。來到岑廣起居的院落,那藥味幾乎讓人難以呼吸。烏昙、小莫都忍不住掩住口鼻。玉旈雲更是被熏得微微頭暈:“平北公用的這是什麽藥?怎麽這麽大的味道?”

“這幾個月來,差不多什麽藥都用過了。”王氏回答,“現在這個是什麽藥來着?”

“金剛護心丹。”張氏在旁邊輕聲回答,“昨日還說要加百草續命茶,不過其中有一味藥郢城沒有,已經使人去尋,希望今日可以找來。”

聽這藥名就覺得病得不輕。玉旈雲皺皺眉頭,跟王氏走進房内,立刻就感到一種壓抑又渾濁的死亡之氣——大白天,窗戶都已經用厚簾子遮住,隻點了一盞油燈,室内昏暗如同山洞。有兩個丫鬟守住床邊。待她們起身行禮,玉旈雲便看見了床上的岑廣,雙目緊閉,形容枯槁,若不是胸口還在微微起伏,說是一具屍體也不會有人懷疑。

“平北公不能給王爺行禮了。”王氏哽咽道,“三天前,聽說王爺要來,他還知道人事,說是有好些話想跟王爺說。誰知忽然就……”一時悲痛難當,滾下淚來。旁邊張氏也跟着擦眼睛。

“舅母、夫人,你們這是做什麽?”曹非攻低聲道,“舅父隻不過是病情反複,或許明日就好了呢?你們哭哭啼啼的,他會聽到的!”

聽到?看岑廣這樣子,就算房子塌下來也不會知道了吧?衆人心裏都明白。王氏和張氏不由哭得更傷心了。

玉旈雲不免也有些動容——先前她說岑廣是自己的恩師,這是客套話。但是樾國的這些老将當中沒有把她當成眼中釘肉中刺的也就隻有岑廣了。更讓她煩心的是,原想借岑廣的力量從西北攻入楚國。如今岑廣竟病入膏肓,随時可能一命嗚呼。屆時岑遠襲爵——此人有沒有本事倒還是其次,心裏是明顯記恨玉旈雲的。怎麽可能助她一臂之力?

越想越是氣悶。她胡亂寬慰了岑家家人幾句,就退了出來。由于岑府已經被藥味籠罩,她連水也喝不下去,就拒絕了曹非攻花廳奉茶的邀請,直接出門去衆官員爲她準備的行轅。

将要登車時,見有一個和尚匆匆忙忙跑過來,手裏揮着一個包袱,嚷嚷道:“找到了!貧僧找到了!”一徑往岑府裏沖。

曹非攻将其喝住:“無妄大師,内親王在此,休得吵嚷!”

那被稱爲“無妄大師”的和尚怔了怔,望望玉旈雲。玉旈雲也就順勢打量了他一眼——是個身材壯碩但慈眉善目的人,四五十歲的樣子,頭發已經有些灰白——但也可能隻不過是他的頭上籠罩着一層水汽。是大冷天裏疾奔而來,出了一頭的汗。

“内親王?”無妄似乎從來未聽說過有這一等人物。

“這就是當今皇後娘娘的親妹妹,翼王爺的未婚妻,皇上的左右手。”曹非攻介紹。見無妄還是仿佛一頭霧水,竟然不行大禮,他簡直急得恨不得上去在人腿彎裏踢一腳。

玉旈雲擺手笑道:“曹大人不必那麽認真。無妄大師是出家人。既然出家,就不問塵世間的事。不曉得本王也沒有什麽奇怪。”

“是貧僧失禮了。”無妄道,“貧僧幼年出家,一直在郢城的鐵山寺修行。若不是兩個月前平北公府有人來鐵山寺求醫,貧僧還不曉得已經改朝換代了呢!”

“哦,哈哈,那果然是世外高人了!”玉旈雲笑道,“大師原來精通醫術。是來給平北公治病的嗎?”

無妄點了點頭:“平北公的病甚是棘手。不過,有了九葉雪蓮,總算是有了一絲希望。”邊說,他邊搖了搖手中的包袱。

方才張氏、王氏說起出城尋藥給岑廣續命,說的就是這個吧!玉旈雲想,又道:“平北公乃是朝廷股肱之臣,他身染重病,本王心裏十分擔憂。幸虧皇上還不知情,否則也會寝食難安。既然大師已經覓得良方,還望竭盡全力,醫好平北公。本王定當奏明朝廷,嘉許大師和鐵山寺。”

“唉,治病的事,哪裏有打保票的?”無妄道,“貧僧并不是菩薩,隻能盡力而已。”

這語氣!玉旈雲不禁一愣,天下的大夫難道都是如此說話的?“大師快去給平北公治病吧。”她道,“本王這就走了,免得耽誤時辰。”

“恭送王爺!”岑府衆人都低頭行禮,送玉旈雲登車。

但那無妄和尚卻忽然道:“等等!”不待曹非攻呵斥他無禮,已一步搶到了玉旈雲的身邊,道:“王爺,可否讓貧僧把一把脈?”

把脈?玉旈雲差點兒笑了出來:這個和尚不會也像林樞和端木槿一樣,一見到她就說她先天不足後天失調注定短命吧?“大師爲何要給本王把脈?難道本王也病了嗎?”

“貧僧不敢妄言。”無妄躬身合十,“隻是瞧着王爺的面色……終究還是要把一把脈才清楚。”

玉旈雲理了理袖子,卻沒有伸出手去,反而哈哈笑道:“多謝大師的好意,本王的身子已經有百草門和神農山莊的大夫調理,就不勞煩大師了——平北公的病可不容耽擱,你快去吧!”說着,登上馬車,再也不看岑府衆人一眼。

約莫一頓飯的功夫,就到了地方官員給她安排的住所。也是從前馘國親王的王府,規制十分可觀。岑廣封爲公爵之後,此地已經賜給他作爲别苑。但據随同而來的曹非攻說,岑廣軍旅多年,習慣了簡單的生活,要他春夏秋冬住在不同的地方,老将軍覺得十分麻煩,所以這别苑就一直空着。隻有一些打理花木的下人。此番乃是因爲聽說玉旈雲來了,才又收拾了一番。“隻怕還有許多未及整理之處,望王爺見諒。”

“本王也是行伍中人。”玉旈雲笑道,“再說,就算不是習慣了行軍住營帳的,到了哪裏也隻是睡一張床吧?隻要收拾出一張能睡的床就行了。”

“那……”曹非攻又唯唯地說了好些“招待不周”之類的話。直到玉旈雲不耐煩地趕他,他才走了。

“王爺……”小莫才有了機會湊上前來,“岑老将軍如今這個樣子,可如何是好?”

玉旈雲心中也煩躁,但又想,現在岑廣隻不過是纏綿病榻,其爵位和兵權尚未落在岑遠的手中,還犯不着去和這人周旋。不如瞧瞧岑家軍中現在代替老将軍領軍的是何人,将此人争取過來。這樣,既可以立刻掌握兵隊,長遠來看,一旦岑廣撒手人員,她大可以扶植此人來替代岑遠——反正岑遠身體殘疾,即使承襲爵位,也大有理由可以不将兵權交給他!

想到這些,心情不覺比之前開朗了許多,即向小莫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回,要他盡快去打聽消息。小莫是何等聰明,又在楚國經曆了各種勾心鬥角,自然是一點就透。匆匆用完了午飯,就從偏門溜出去了。

玉旈雲深知郢城那些官員也不曉得誰人是敵誰人是友,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要小心。所以特地哪裏也不去,坐在書房裏,命人燒旺了炭火,喝茶賞雪——卻其實是看着海龍幫衆人在外面雪地裏比武玩耍。自來到了樾國境内,這一班人已經都換上了樾軍軍服,算作是玉旈雲軍中親随。不過瞧他們這樣沒規沒矩的樣子,旁人隻怕都會懷疑吧?

“王爺!”烏昙忽然出現在了窗口。

“怎麽?”玉旈雲見他面色嚴肅,“不會是在這裏見到了刺客吧?”

烏昙搖搖頭:“不是在這裏……是方才岑府的那個和尚……”

“那個自以爲醫術了得的秃驢?”玉旈雲笑道,“無非是個故弄玄虛的家夥罷了!林樞和端木槿通常一眼就能把别人的病情看出個大概。若真是疑難雜症,需要把脈的,他們死纏爛打也要做到。這和尚既沒有本事,也沒有醫門中人那種不把人治好就渾身不舒服的脾氣,頂多是個躲在山裏沽名釣譽的貨色。我就不信,馘國滅亡已經這麽久了,他竟然全不曉得!”

“要是沽名釣譽倒沒什麽。”烏昙道,“我就怕他别有居心。此人的武功隻怕和楚國的那個嚴八姐不相上下。”

“哦?”玉旈雲奇道,“這你都瞧得出來?”

“雖然未曾交手,但是從身法和氣息可以估計個大差不離。”烏昙道,“他大約也掂量了我的本事,曉得我瞧穿了他,才故意收斂。不然,他方才可能直接就給你把脈了。至于那之後會怎樣……可說不準。”

“還能怎樣?”玉旈雲冷笑,“難不成大庭廣衆扭斷我的胳膊不成?哼!這樣看來,此人不是沽名釣譽的臭秃驢,可能是馘國覆亡之後賊心不死,想要複國的自不量力之徒?”說到這裏,她忽然又皺起了眉頭:“若此人意圖不軌,岑家人卻找他給岑老将軍醫病,那豈不是越醫越嚴重?”

“也不見得真是心懷鬼胎。”烏昙道,“我隻不過是看出此人武功高強,提醒你多加留意。”

“你幫我留意着就好。”玉旈雲打了個哈哈兒,“我再怎麽留意,也打不過他。你說他和嚴八姐不相上下,姓嚴的既是你的手下敗将,想來這個無妄和尚也沒什麽可怕。”

“哈!”烏昙也笑了,“沒交過手,不敢亂吹牛。到底誰勝誰負,總要比試一下才知道。”

“你也學那些臭大夫的道道兒?”玉旈雲白了他一眼,“人家是治病救人不敢打保票,你比武殺人也不敢嗎?”

“隻說比武,當然不敢。”烏昙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世間的武林高手多得去了,深藏不露的也很多,我怎敢吹牛說自己天下無敵?但是,要說起比兇鬥狠死纏爛打,我覺得我的本事還是不錯的。因此,你要讓我一定殺了這個人,我可以打保票,早則今晚,遲不過兩三天,就提他的人頭來給你。”

玉旈雲擺擺手:“誰要他的人頭?我千裏迢迢來到郢城,難道隻是爲了一個臭和尚的人頭嗎?”

她要的是岑廣手下的十萬兵馬。烏昙當然明白:“不如我再去岑府探探虛實?隻是,萬一我不在的時候,有居心叵測之人對你不利……那些個猴崽子們……”他望望在雪地裏摸爬滾打的手下,頗爲慚愧。

玉旈雲卻忽然笑了起來:“不怕,你留下,讓猴崽子們去岑府查探不就行了?”

“他們?”烏昙一怔,“他們要是遇到了那個無妄和尚,連半分勝算都沒有。”

“這我知道。”玉旈雲道,“所以,隻要把無妄支開就可以了。”

說時,恰有一個小厮抱着木炭走來,玉旈雲就喚他:“你過去平北公府請無妄大師過來,我忽然有些頭疼,想讓他來瞧瞧。”

“王爺頭疼嗎?”小厮驚道,“小人去請大夫。”

“請什麽大夫?”玉旈雲滿面不耐煩,“我聽說無妄大師醫術高明,難道可以給平北公治病,就不能給本王瞧瞧?快不快去!”

那小厮被他瞪得腿都軟了,木炭也差點兒拿不穩。“是,是!”一疊聲答應着,跑開去了。

玉旈雲瞧他跑得沒影了,才吩咐烏昙:“讓猴崽子們都過來吧,我要囑咐他們幾句。”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仍然在努力填坑啊……不要懷疑……作者不會棄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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