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第204章

劉子飛在南方和楚軍周旋的這段日子羅滿留守攬江。雖然并不需要他直接去出生入死,但是事務仍很繁重——解了攬江的瘟疫之災,又控制了鎮海的疫情,之後,一方面要修築防勢,防備楚軍的進攻,另一方面要安撫百姓,恢複耕種。程亦風的焦土戰術,焚毀了田間所有來不及收成的稻米。原本田地要到春季才能再耕種。郭罡卻認爲,北方春季種麥子,南方卻是冬季種麥子。田間莊家焚燒之後,灰燼正是難得的肥料。搶在冬季來臨之前收拾農田,就可以趕上麥子播種的時機。此外也有許多适合秋冬種植的菜蔬,如蘿蔔、白菜之類,雖然不能用來果腹,但也是不可或缺的。

在占領區發展農耕,羅滿已有豐富的經驗。可是,眼下攬江的情況和去年東征之後的東海三省不同。東海三省有許多鄭國遺民。攬江的百姓卻已經随着程亦風、冷千山撤退。鎮海那邊則因爲封城,以緻許多人喪命于病魔之手,生還者不夠兩成。臧天任也萬幸逃過一劫。他卻對羅滿招降的條件看也不看,隻一心求死,還号召幸存的百姓也以身殉國。爲免他蠱惑人心,羅滿隻好将他關押起來,又曉喻衆百姓,若是願意做回本行老老實實讨生活,可以任意挑選田地耕種,減免三年的賦稅。那些過去曾是佃農的,聽說可以從此擁有自己的田地,還有不答應的?然而,人手還是不夠。于是,除了讓留守攬江的兵士也下田耕作,羅滿亦開始鼓勵對岸的百姓過河來安家。顧長風對此很是不以爲然。但因爲夏秋之交,東海三省部分地方遭受了一次嚴重的風災,許多百姓流離失所。他們倒願意去南方另謀生路。“羅總兵一向說話算話,跟着他,總沒錯!”如此,有兩千餘人先後搭船來到了攬江、鎮海。冬麥的播種終于按時進行。

其後又有一些難民陸續逃到攬江來——皆是因爲劉子飛南下之時采取了屠城的政策。楚國百姓四散奔逃,有一些聽說羅滿非但不濫殺人,還将田地分給投降的楚人耕種,就回來碰碰運氣。見到傳聞果然不假,即在攬江、鎮海附近安頓下來。羅滿本來聽說劉子飛的作爲,大爲光火,但郭罡卻一副“内親王将伐楚大計托付老夫”的架勢,道:“如今的情勢和東征鄭國時不同,不是想要勸降楚人,而是要施以顔色,讓他們不再負隅頑抗。攬江以南地方,應該早就被程亦風、冷千山遊說過一回,都在暗地裏支持他們,幫着他們企圖用焦土戰術困死我軍。若是劉将軍對他們過于客氣,他們還不變本加厲?唯有先讓他們曉得厲害,再讓展示歸順我大樾國的好處,這才是恩威并施。日後内親王攻下楚國,百姓才會更加擁戴她。”

羅滿對郭罡全無好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惡到了極點。但先前在江陽,他确實目睹了玉旈雲在郭罡面前好像學童遇到了私塾的先生,基本上隻有聆聽教誨的份!就連石夢泉離開攬江的時候,也對郭罡恭恭敬敬。那羅滿還能如何呢?他隻能盡量避免和這個獐頭鼠目好像随時在奸笑的人見面。可是,連這也很難做到。因爲郭罡說了,軍令不能出自他這個布衣之口,那樣就亂了規矩。一切命令決斷,還是需要由羅滿出面,無論是先前青蛇溝判斷失誤的責任,還是回應軍官們對劉子飛屠城的疑問,有或者是對移民、難民的安置——無論成敗,頌贊或責難,都是落在羅滿的肩頭。而各方傳來的公文書信,雖然是呈交羅滿,暗裏還是得讓郭罡過目。之後羅滿要回信,也必須先和郭罡商量。羅滿有時覺得自己幾乎變成了傀儡——這實在讓人氣悶極了!但他又想:玉旈雲尚且可以信任郭罡,拜郭罡做軍師,自己憑什麽惱火?

當然,這段日子裏也有些令人振奮的消息。有烏昙的一名手下回到攬江,帶來了玉旈雲的消息——此封密信是傳給郭罡的,内容郭罡沒有告訴旁人。但這至少表明玉旈雲安然無恙,并未身陷敵營——雖然當日石夢泉開口辟謠,但是羅滿追随他已久,瞧得出他心中的擔憂。隻是爲了穩定軍心才沒有說出來。如今總算有了玉旈雲平安的确據。

“内親王身在何處雖然不能說,但是她平安無事,這總可以告訴将士們吧?”他問郭罡。

郭罡斜睨了他一眼:“内親王當然平安無事,石将軍不是一早就已經和大家說了嗎?此刻再說一次,豈不讓人奇怪?”

也的确是如此。羅滿想,是自己考慮得不夠周到。

“不過石将軍那裏……”郭罡又慢悠悠的開口,“倒是應該寫封信去,就說内親王親自寫信來問他,攻打平崖的準備,做得如何了。”

攻打平崖的準備?羅滿曉得石夢泉正在瑞津布署。應該這半個月之内就會行動。等到羅滿的信去到瑞津,石夢泉回信,那信再送到玉旈雲的手上,隻怕兩軍已經交戰起來。豈有這麽荒唐的問話?才皺眉,又忽然明白了:啊,是了!狡猾如郭罡,又怎會看不出石夢泉當日的憂慮,玉旈雲有了消息,自然應該告訴他,讓他放心!故意用此等無關痛癢的話題,乃是爲了防備這信會落入楚國奸細之手,又被拿去大做文章。老先生的考慮果然周全!

他立刻便修書一封,着人火速送過河去,再五百裏加急,傳往瑞津。想到石夢泉收信時寬慰的樣子,他也感到壓在心頭的巨石被挪開了,終于可以舒一口氣。

但無論是他的郁悶,還是他的欣喜,現在都無人可以分享。倒不是他以前有什麽談心的對象現在沒有了——其實他出身行伍,素來跟士兵們關系親近,隻要是軍紀允許,坐在一處喝酒罵娘也是有的。晉升之後,有許多事情已經不可再和普通士兵們說,未免有些高處不勝寒。在江陽的時候,他還有個可去的地方——遇到煩心事,就去惠民藥局幫忙,不論是修房子還是搬藥材,總算可以讓他暫時把難題抛開一邊。最後坐下來,喝一杯粗茶,感覺神清氣爽,又再回去總兵府處理他那些棘手的難題。

可是現在這避難所沒有了。惠民藥局仍然在,大夫們仍然在——不僅在,還越來越多了。有不少也跟着移民來到了攬江,在這裏也挂起了“惠民藥局”的招牌。然而端木槿走了。她去了鎮海,然後,那裏的疫情得到了控制,她就消失了。雖是羅滿意料中的事,心中還是免不了怅然。從來不應該讓這個女子走進自己的心房,從來都應該明白兩人是沒有未來的,但心裏的惆怅還是無從化解。每當他踏入攬江那挂着“惠民藥局”牌匾的院子,心裏就好像有一個洞,鮮血汩汩流淌。

也許,林樞會曉得她的去向?不知道自己爲何做出這樣的推測。或許是在絕望的時候,想随便抓一根救命稻草?畢竟這兩人曾是青梅竹馬的師兄妹!

林樞從疫病的魔爪下撿回一條命來——還是端木槿親自醫治的——其後,因爲通敵的嫌疑,他被收押在牢裏。但沒有确鑿的證據,亦不能問斬,隻能養着。他反倒變成在牢裏逍遙自在修生養性。惠民藥局的大夫和樾軍的軍醫,凡遇疑難雜症,還會悄悄來請教他,俨然成爲隐居在牢房裏的扁鵲華陀。沒見他開的方子醫死過人,羅滿也就睜一隻閉一隻眼。隐隐想,若是殺了林樞,他欠端木槿的血債便又多了一筆。不過,對于林樞通敵,端木槿亦沒有開口爲其辯護,究竟是因爲她也曉得林樞的真面目,還是因爲她對羅滿這個敵軍的劊子手已經徹底失望?

不禁搖搖頭。不應該再想起端木槿來。他們很早以前已經說清楚了一切,已經訣别了。隻不過是她後來又回來救了他的命。這已經是老天對他的仁慈。隻希望日後兩人永遠不見,否則見面也是敵人。

雖然時常這樣告誡自己,每日忙完了公務,總還忍不住去工兵營用稻草泥磚新建好的城牆向南方遠眺——那是還未被征服的楚國廣袤的土地。老天爺會不會再給他一個奇迹?

這日,他正在城頭。黃昏時分,陰雲密布,似乎冬季的第一場雪就要來臨。天色越來越昏暗,就快要望不清城外的道路了。這時,忽見有十幾個衣衫褴褛的男女往城門蹒跚而來。看來多半是逃難而來的楚人。他已經見得多了。

步下城樓,果然已見士兵們攔着那十幾人問話——爲免有奸細混進城來,每次都會查問得格外仔細。羅滿也不以爲意,徑自回到了住所。挑亮了燈火,準備繼續處理軍務之時,卻有士兵來報,說楚國的流民帶來了南方的消息——劉子飛遇刺了。

“什麽?”羅滿不由大驚:劉子飛的軍報時有傳來,無非都是說在哪裏哪裏殺盡了一個村子,在哪裏哪裏又血洗了一個縣城,最差也不過就是說正和程亦風、冷千山對峙,暫時無法将其殲滅。怎麽忽然就遇刺了?“劉将軍現在如何?我軍現在如何?”他邊問,邊急匆匆往外走——要親自聽那些楚國流民說說。

“據說是瞎了,還……瘋了。”報信的士兵緊緊跟上他的步伐,“還說他屢屢決斷失策,已經損失了過半兵馬。”

竟有這等事?羅滿愈加焦急:“是多久之前遇刺?”

“聽那些流民說,總也有一個多月了。”士兵回答,“卑職覺得有些可疑,不知是不是楚國奸細前來造謠生事。”

到也有可能。羅滿想,劉子飛雖然心高氣傲,報喜不報憂,但若真的遇刺受了重傷無法指揮兵隊,甚至折損過半,他麾下的那些軍官難不成也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隐瞞不報?

疾步來到了收押楚國流民的地方。隻見共有一十四人,多是老弱婦孺,還有兩個十來歲的少年。個個看來面黃肌瘦,不像是身懷武功的楚國武林義軍所假扮。“這是羅總兵,你們要老實向他交代!”一個士兵呼喝道,“膽敢有半句虛言,讓你們全部腦袋搬家!”他瞪着眼睛,還抽出佩刀來,燈火下一晃,着實駭人。流民們有些吓得不敢擡頭。

隻有一個老頭顫巍巍道:“小人等不敢欺騙羅總兵。我等都是今川鄉人士。劉将軍率兵掃平了今川鄉,将我等都抓回軍營,說是要殺給程大人和冷将軍看。有不少鄉親已經被拖出去殺了,我等也覺得無望生還,隻是在軍營裏等死,誰知道那天有位女俠來救大家。她自稱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武功高強無比——小人親眼看到她戳瞎了劉将軍的眼睛,然後像鳥一樣飛走了,那麽多士兵連她的一根頭發也沒傷着。”

霏雪郡主!羅滿當然知道這一号人物。武功還沒有到“高強無比”的地步,但如果以巧計去偷襲劉子飛,倒也并非沒有得手的可能。至于“像鳥兒一樣飛走”,凡有些輕功的人都可做到,隻不過看在小民眼中就是了不起的本領。“霏雪郡主既救了你們出來,你們如何不追随她,卻回來攬江?”他問。

“小人們起初是追随郡主的。”老人道,“隻不過,郡主說她需要的是壯丁,咱們這些老弱婦孺,隻會拖累她。”

“她隻要壯丁?莫非是想招兵買馬和我軍作對嗎?”羅滿問。

“這……”老人有些猶豫,似乎是不敢說。旁邊士兵就呵斥道:“羅總兵問話,還不從實招來!”老人唯有低頭小聲道:“郡主已經招募了一支人馬,聽說白石圍大捷就是郡主的功勞呢。”

“白石圍大捷?”羅滿皺眉,“你且說來聽聽。”

“就是郡主和嚴大俠的義軍在白石圍設下陷阱,殲滅了你們五千人!”一個少年忽然嚷嚷了起來,“有郡主和嚴大俠,還有向将軍、冷将軍、程大人,咱們楚人遲早把你們這些強盜殺個片甲——”

他還沒說完,已經有士兵高聲怒喝:“大膽!”而他身旁一個婦人也趕緊将其拉住,又一疊聲的道歉求饒道:“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小孩子不懂事,胡說八道。”

少年還不服氣,掙紮着嚷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們能在白石圍殲滅五千人,怎麽不就能在攬江殺他們五萬人?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家夥!不去抗擊敵寇,反而來投降,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混帳!”老頭甩手打了少年一個耳光,“好不容易才保全了性命,應該想着如何孝敬爺娘。早知你如此不肖,就不帶你逃來攬江了!”

“誰稀罕跟你們來攬江?”少年不甘示弱,“我本要追随霏雪郡主,是你們硬拉我來的!”

“好了!”羅滿喝止他們的争吵,“老人家,關于白石圍,我還有些話想要問你。”即示意士兵把老人單獨帶出來問話,又低聲吩咐手下:“這些流民很是可疑,要将他們一個一個單獨審問,看有沒有破綻。”

士兵得令,先将老人帶出來讓羅滿問話,又将餘人逐一押去不同的房間審訊一番。約花了一個時辰,才來向羅滿彙報。比較各人所聽到的,發現供詞大同小異,都說白羽音藝高人膽大,刺殺劉子飛之後,楚國流民紛紛投效她麾下,已經成爲和女俠崔抱月不相上下的傳奇人物;她和嚴八姐聯手在白石圍用陷阱殲滅五千樾軍,其後又陸續在各處與劉子飛部衆遭遇,每次都大勝而歸,人馬不斷壯大,讓樾軍聞風喪膽。究竟白羽音手下有多少人,平日藏身何處,一共殺滅多少樾軍兵士,則衆說紛纭。那一心想要殺敵報國的熱血少年聲稱有三萬勇士,而那想要苟全性命的老者則說最多三五百人。“這些畢竟隻是流民,又不是那楚國郡主的心腹,不曉得她手上到底有幾多人馬,也不爲奇吧?”大夥兒猜測。

羅滿皺着眉頭:“最奇怪的就是若那楚國郡主真如他們所說的所向披靡,這些流民何必跑來攬江?哪怕軍隊中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程亦風還在山裏藏匿着,不能收留他們嗎?”

士兵們也都點頭稱是:“莫非這些都是楚國奸細,特來散播謠言?什麽機關陷阱,能一下殺死五千人?真是青蛇溝重演,咱們不可能不聽到風聲。就不曉得他們散布此等荒唐之謠言,當真指望咱們會相信嗎?”也有人笑道:“那楚國郡主好像曾經被劉将軍吊在城樓上?如今卻說她有飛天遁地的本領?我是決計不信的!”餘人或是曾經親見白羽音被挾持的那一幕,或者曾經聽說,想起來,都覺得可笑,紛紛嘲弄楚人,散播謠言也應該要編得可信一些!

“廢話也不必聊了。”羅滿擺手打斷衆人,“這夥流民的話雖然可疑,我等也不可大意。劉将軍那邊到底戰況如何,也該去查問……”說到這裏,又打住了:劉子飛在名義上仍然是南征統帥,别說是羅滿,就算石夢泉也不能“查問”他。何況,他和玉旈雲有過節,此次南征尚未出師已經鬧得天翻地覆,此刻若行事稍有不慎,惹得他大發雷霆,或許便會影響大局……

左右爲難。他皺起了眉頭。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兵丁十萬火急地沖了進來:“總兵,劉将軍來了。”

“劉将軍來了?”不僅羅滿,在場所有人幾乎都驚得跳了起來,“他本人親自來了?”

“他爲何不在前線?”羅滿才發問,已經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立刻起身奪門而出。那報訊的士兵趕忙前面引路,策馬飛奔回臨時的總兵府。

到門前,已經看見有數名風塵仆仆的士兵,還有一輛馬車停靠着。心中便有些奇怪:劉子飛一屆武将,竟不自己騎馬,而是坐車,莫非真的身受重傷麽?待他疾步踏入前廳,心中的擔憂即時被證實了——劉子飛的幾名親随灰頭土臉地站着,一名副将則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原地打轉。而正中太師椅上坐着一個人——不,與其說是坐着,倒不如說像是個麻袋被堆在那裏。他身體臃腫,像是漲飽水的饅頭,臉上纏着白布,完全看不見面目。隻是從手中勉強握着的佩刀羅滿才辨認出來,這當真是飛揚跋扈的劉子飛!

“羅總兵!”見到他進來,劉子飛的部下個個欣喜,但又立刻露出慚愧之容。那副将首先跪下:“羅總兵,卑職等失職,特來請罪。”

看這架勢,羅滿的心不由一沉:莫不是劉子飛的部衆已然覆沒,就隻剩下這幾個人?“發生何事?還不快說!”

“是!”那副将不敢起身,隻是聽到後身後太師椅上的劉子飛哼哼了一聲,回頭看了看,又向羅滿頓首道:“能不能先請端木姑娘醫治劉将軍?他傷勢每況愈下,軍醫束手無策。怕是隻有端木姑娘這樣的神醫才能救治。卑職等也是迫于無奈……”見羅滿面色陰沉,似乎不肯答應,他又“砰砰”磕頭道:“卑職曉得先前劉将軍曾經以端木姑娘是楚人的緣故對其多加刁難,但如今人命關天,還望端木姑娘和羅總兵不計前嫌……”其餘劉子飛的親随們也都跟着跪下叩頭不止。

“不是我存心爲難。”羅滿打斷了他們,“實在端木姑娘已經離開了攬江,現在攬江也隻有……”正想說隻有普通的軍醫和惠民藥局的大夫,卻想起林樞還關注牢裏。不過,林樞行爲可疑,怎能将己方大将的性命交托其手?便吩咐道:“先将劉将軍在後堂安頓了,快請惠民藥局的大夫過來會診!”待士兵們紛紛得令而動,才又瞪着劉子飛的那名副将道:“前方戰事如何,還不快說!”

那副将不敢隐瞞,老老實實将劉子飛如何遇刺,之後如何命令部下四圍掃蕩,又如何在白石圍遭遇大敗等事都告訴了羅滿。羅滿越聽越心驚也越聽越惱火——原來那些流民們所說的竟然是真的!可恨劉子飛決斷失當連連失敗,卻隐瞞不報,固執地讓軍隊在南方越陷約深。

“其實卑職等已經商量着要回攬江來報訊。”那副将道,“可是,還沒啓程,就被楚人偷襲了!以至于——”

原來,就在嚴八姐和哲霖在軍營裏大打出手的那一日,夜晚劉子飛又發了一通脾氣,用藥罐子把一名副将的腦袋給打穿了。衆軍官們人人自危,覺得再這樣下去,不是被敵人消滅,就是被劉子飛打死,因而又提出回攬江求援,且議定了可以暫時接替劉子飛擔任統帥的人選,以免羅滿親自前來,接手劉子飛的部衆。

次日原本便要派人去攬江,但天氣惡劣,陰冷的冬雨竟然下得好像夏天的暴雨一般猛烈。行程便被耽擱了。

士兵們困住營帳内無法操練。隻有每日當值的一隊人馬去附近的樹林裏砍柴。因爲入冬以來樾軍士兵不慣楚國濕冷的天氣,對木柴的需求大增,營地附近的樹木幾乎已被砍伐殆盡。負責打柴的士兵如今需要去六七裏地外才能搜集足夠每日所需的木柴。這一日,似乎是由于大雨的緣故,他們比平時多花了兩個時辰才回到營地。雖然拖回了幾車木柴,卻已經被雨水浸透。各個營帳領回去之後,幾乎無法點燃。

可是,大夥兒都被這冬雨折騰得寒意入骨,非要點火取暖不可。就是出渾身解數,又是扇風,又是用衣服草鞋來引火,終于将濕木頭燒着了,隻是令到營地處處濃煙滾滾滾。但大夥哪兒還能顧及其他?個個湊到火堆旁,把硬饅頭冷餅拿出來烤熱了吃。總算也在極度郁悶中尋着幾分樂趣。

然而,不知不覺的,大夥兒都開始神智恍惚起來。仿佛喝醉了酒一般,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有些立刻昏睡得不醒人事,還有的迷迷糊糊躺倒在地,已經無法清晰的思考,隻想:不過是吃了幾個饅頭,怎麽就醉了呢?在營地外圍巡邏的士兵感到事情有些蹊跷,到營帳内來查探究竟,可不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高聲嚷嚷着“楚軍偷襲”“有敵情”,可是能被他們叫醒的隻是少數。

且偏偏就在這個時候,聽到營地外傳來了喊殺聲。他們趕緊抄家夥出來看,卻并不見敵人。正覺奇怪,冷不防旁邊一座軍帳裏跳出一條大漢來,“喳喳”兩刀,已将一名樾軍士兵砍倒。餘人雖然齊心合力向這敵人撲上去,終于将其殺死,但闖進方才他藏身的軍帳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帳内二十多名樾軍士兵已全數斃命!

幸存的樾軍士兵心下大駭,首先想到的是劉子飛的安危。就一邊飛跑向營地正中劉子飛的大帳,一邊沿途高嚷:“有刺客!楚軍偷襲!”這樣又驚起了好些同伴,亦有軍官們——這些人都沒有失去意識,隻是正感到昏昏欲睡,聽到呼喊,即個個拿起兵器躍出軍帳來,喝問:“敵人何在?”

士兵們周圍望望,卻是不見。“隻怕都在外圍!”他們推測道,“是外圍的弟兄們中招了!”就将士兵們昏睡不醒,被人屠殺的情況略略說了。

軍官們當機立斷,留下足夠的人手保護劉子飛,便集結餘人先朝營地正北方去。初初掀翻了幾座軍帳,内中都是睡得好像豬一樣的人。但再後來,便開始見到一帳一帳的死人。他們又往臨近的大營東面,情形亦是如此。若以劉子飛的軍帳爲中心,以十頂軍帳左右的輻長畫圓,圓周以外的軍帳中幾乎無人生還。

衆人當時還不确定究竟是如何被敵人迷倒,隻是心中憤憤,誓要搜出暗藏在軍營中的敵人來報仇雪恨。

可是,除了先前與他們正面遭遇的那一名大漢,衆人在營地裏搜查了大半個時辰,也未見可疑之人。明明曾聽到喊殺聲,也明明有這麽多兵士遇害,總不可能是那一個人做出來的!難道好像白石圍一樣,敵人利用機關暗道鑽了出來?想到這一層,大夥怎不心驚肉跳,恐怕腳下的地面随時會消失。部分人開始沒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部分人則用不時用兵器戳刺地面,想看能否找到敵人的蹤迹。

這樣又折騰了大半個時辰,除了從死人堆裏扒出幾個一息尚存的士兵,别無所獲。軍官們暗自商議,這事也不必向劉子飛禀報了。今時今日,他除了會罵人蠢材,叫人主動出擊去掃蕩敵人,還有什麽話說?還是他們自己合計一個對策。

然正如此商量的時候,那邊卻傳話說劉子飛讓他們過去——原來是一個負責守衛的士兵多嘴将大營被偷襲的事說給了劉子飛聽。劉子飛怎不火冒三丈?把一衆軍官招來之後,也不聽他們彙報中大營的傷亡情況,先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然後就催促他們“速速殲滅敵寇”!幾位軍官氣悶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道:“是不是?我說劉将軍就隻會讓咱們去掃蕩敵人吧?連敵人在哪裏都不曉得!”正打算敷衍了事退出去,忽又有一名士兵面如土色地奔進來,報告道:“将軍,不好了!糧草庫起火了!”

“什麽?”滿座的人都是一驚——糧草于大軍是何其重要?但衆軍官們心中還有一層惱恨:這小子,就不會等我們出門了再悄悄報告,非要嚷嚷給劉将軍聽嗎?

果然,劉子飛又拍案大怒:“草包!全是草包!自從本将軍受傷之後,你們都幹過些什麽好事?真不知這麽多年你們在本将軍身邊都是做什麽的!草包飯桶!”一邊怒罵着,一邊伸手要人扶他起身。但誰也不敢靠近。他就吼叫道:“怎麽?現在還敢公然違抗本将軍的命令了?快扶本将軍出去!我今天就要和楚國蟊賊一決雌雄!”

他的親随沒有辦法,隻好上前去攙扶。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他才跨出門,就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正面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覺。幾名軍官心中謝天謝地,忙又讓士兵把劉子飛扶回帳内休息,自己出來檢視糧倉的狀況。

走到半路,又有士兵來報,說是虛驚一場——隻不過是堆放在糧倉後面的木柴在冒煙,有士兵見到是糧草庫的方向,茲事體大,就一邊召集人去撲救,一邊跑來報告。待救火的人氣喘籲籲到了跟前,才發現是看守糧草庫的士兵用早晨帶回來的濕木柴取暖。

軍官們聽報,真想老大的耳刮子刷過去:你奶奶的,也不查探清楚就禀報,害得老子們白白挨了一頓臭罵!

一邊在心中罵娘,一邊還是趕到糧草庫去确認。到近前,卻吓了一跳,隻聽鼾聲大作,地上橫七豎八躺倒了許多士兵,糧庫則大門洞開。衆人不由心下大駭,急忙跑進庫房——内中空空如也,一粒糧食也不剩,隻是庫房正中央留着一坨糞便,惡臭難當——顯然是敵人偷走糧食之後還留下如此嘲弄的訊息。

衆人怎不氣得渾身打顫,又快步折返出來:“賊人一定還未走遠!快追!”

隻是才邁開步子,大夥兒都是一個趔趄,隻覺頭昏眼花,腿腳發軟。有兩三人登時已經跌坐在地,無法起身。又有數人掙紮着往前踉跄幾步,實在站不穩,要扶着旁邊軍帳的木柱才能勉強直立。這時就聞到了刺鼻的煙味,見到絲絲白煙正從一座軍帳裏飄出來。一人揭開了帳門,濃煙滾滾而出,嗆得他打了個噴嚏,随即直挺挺撲倒。他後面的人幾乎本能地向兩邊跳開。但被煙霧包圍,也是咳嗽連連,又惡心欲嘔。其時,有人心中就想到了:莫非是這煙霧有古怪?掙紮着爬到帳内,也不管身邊是鋪蓋還是草席,手能抓到的,都拖了過來,朝那煙霧的源頭蓋上去。

也不知蓋了多少層,将渾身的力氣都使盡,快要連眼睛都睜不開,才漸漸聞不到那刺鼻的煙味了。此時,外面有些七歪八倒的同伴也不知是有心或者無意,扯動了帳幕,竟将那頂軍帳推倒了。帳内那人萬幸沒有被木柱砸中,手腳并用地爬了出來。重新呼吸到了冰冷潮濕的空氣,神智便漸漸清醒了。

一衆人等稍喘息片刻,才去方才所掩蓋的毒煙源頭,竟不是旁物,正是早先士兵們帶回來的濕木柴。誰能想到迷煙能暗藏其中?究竟是敵人是如何下毒?衆人不得其解。隻是慶幸劉子飛大帳居營地正中,周圍是各位副将的軍帳,另有其他軍官,依照官階高低,像車輪的輻條一般從中心向四周放射開。軍官們都是用營地儲存的幹柴木炭生火取暖,并未使用今日帶回來的濕木柴。否則,整個營地的人都要被毒煙迷倒了!

但這一點“萬幸”卻不值得開懷。死傷仍慘重,而糧草被劫更加是緻命的打擊。“還不快追!”一個軍官吼叫道,“哪怕把營地都翻過來,也要找到楚國蟊賊!”

如此命令,跟劉子飛不穩青紅皂白就派人去掃蕩敵軍一樣。現如今,把整個軍營翻過來,最多找到同僚的屍首而已。但士兵們又不能不照做。所喜,有細心者在糧草庫附近泥濘的地面上看見幾道車輪印。猜測是敵人運糧的車輛。有一小隊士兵便一路追蹤,見那車輪印一直出了營地,又繼續往西,大概就是敵人巢穴的方向!他們就急忙回來報告。

一衆軍官這次不再禀報劉子飛,而是自己點齊了兵馬——經曆了白石圍和這一日的迷煙偷襲,營中可戰鬥之軍士還有一萬五千人。他們留下五千人守衛,領一萬人馬沿着那車輪印去追擊敵寇。

當時隻想着背水一戰——糧草既失,若是不能一舉殲滅敵寇,他們就隻有死路一條,唯有此刻孤注一擲。同時,衆人心中多少還帶着怒火:堂堂大樾國鐵騎,從未如此窩囊過!若是灰溜溜回去攬江,卻不能帶着向垂楊或者冷千山的人頭,以後他們的面子還往哪兒擱?

行軍打仗,最大的差池往往就出在如此感情用事的時刻。衆人隻想着終于可以和敵人一決生死,又想着己方一萬人馬,骁勇善戰,足夠将對方的偷雞摸狗之徒剁成肉醬。是以,當車輪印進入樹林,樾軍也沒有絲毫的猶豫,全體直追而入,完全忘記了自己不擅叢林作戰的弱點。

他們在樹林了行進了約莫兩三裏,天色漸晚,道路難辨,地上的車輪印自然也看不清楚了。領兵的軍官命令點起火把來繼續追。可是,樹林茂密。即使冬季褪盡了樹葉,樹枝藤蔓仍盤根錯節勾心鬥角。行軍時,盔甲、兵器時時都會被樹枝勾住。現在點起了火把,更加要小心不點着自己頭上的枯枝。衆人幾乎是顧頭不能顧腳,顧前不能顧後。以至于當他們發現步入一片沼澤時,泥漿已浸沒膝蓋。

前面的人想要脫身,卻動彈不得。後面的人卻還不知所以,繼續往前。一瞬時,數百人被泥淖吞沒。

“退後!他媽的怎麽照路的?”衆軍官們終于喝停了隊伍。又重新在地上尋找車輪印。可是滿地泥濘,又有這許多兵士踩踏過,哪裏還找得着?正低頭努力想要辨認,卻忽聽周圍金聲大作。還不待人反應,四周圍羽箭已經鋪天蓋地而來。

在這樣枝桠濃密的樹林裏,轉身已經不易,還怎麽閃避飛來的利箭?連舉起盾牌都可能會撞到旁邊的人。況且那羽箭也沒有一定的方向。有的似乎是打橫飛來,有的卻好像從天而降——難道敵人還能飛在天空射箭不成?

不禁迷惑地擡頭望。這便看到更加讓人駭異的情形——他們的頭頂上果然有人,正伏在樹上,手中的兵器寒光閃閃。

“敵人在上面!”有些士兵高呼着警告同伴,同時也彎弓搭箭向上還擊。

但這時候,樹上的人影晃了晃,便聽“砰砰”幾聲,有白色的煙霧中大夥兒的頭頂上炸開——竟然是石灰粉!下面的樾軍士兵無論是仰頭的還是低頭的,都被籠罩在白煙之中。有好些登時就看不見了,還有的及時遮住了眼睛,卻被身邊的人撞倒,更不用說那些石灰入眼又被羽箭射中的倒黴鬼了。一時間,隊伍亂作一團。

但畢竟是一支一萬人的隊伍,在樹林裏并沒有集中一處,有些在隊伍後面的人隻聽到前方騷亂,卻不知發生了何事。正猜測應該是遇到了敵人,應該上前去增援,冷不防身後陰風一晃,腦袋已經搬了家。

“敵人在後面!”這邊也發出了警告的呼聲。但這呼聲才起,又是一陣寒光亂閃——敵人不在他們的“後面”,而是已經殺入他們當中。在這擁擠的樹林裏,立刻展開了一場慘烈的肉搏戰。

若說在大漠平原之上,樾軍騎兵與敵人短兵相接,當有絕對的勝算,□□重劍,可以将敵人連人帶馬釘死在地。若是攻打城池,無論是城頭搏鬥,還是街頭巷戰,樾軍步兵也可算是所向披靡,憑借着力氣和膽色,以一敵三也不在話下。但是如今身在樹林,腳下是被冬雨浸得綿軟的爛泥地,更有腐爛的苔藓、落葉,令人站不穩身形。四周又多藤蔓、樹枝,時不時勾住人的盔甲和兵器。更兼冬雨仍是下個不停,火把明滅,也看不清狀況。樾軍士兵一切的力量、勇氣和武功,此刻都沒了用處。與其說他們在和敵人搏鬥,不如說他??是在揮刀亂砍。一時砍中了,不知是敵人還是戰友。一時也被砍了,亦不知下手的何人。而且,越是混亂,人就越是驚慌。隻不過片刻的功夫,士兵們已經忘記自己是來殺敵的,也忘記了平素訓練中怎樣要他們冷靜的應對,隻是想着若不揮動武器,自己就會被人砍死。所以,當隊伍的前鋒陷入石灰和羽箭的攻擊,尾部就處于癫狂的狀态。至于中間的一些人遭遇了什麽,幾乎無人知道——因爲當這場樹林中的遭遇戰終于止歇,隻有幾百人從石灰和羽箭下逃生,幾百人從肉搏戰中生還。他們隻顧着狼狽地撤退,哪裏還有功夫去深究同僚究竟如何喪命?

到黎明時分,他們才逃回了大營。卻見那裏已經變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當時留守的士兵倒大部分都還在,個個滿面塵灰煙火之色。說是夜晚再次遭遇了偷襲。雖然憑着營地四周的防勢,他們将敵人拒于大營之外,但是敵人不斷用火箭進攻,終于釀成了營地大火。他們忙于拒敵,不能□□撲救,以緻大部分軍帳都被焚毀,許多戰馬受驚,逃出了營地去,無處追尋。

事到如今,劉子飛的這支隊伍已經絕無可能繼續在此駐紮下去。不管劉子飛再怎麽叫嚷着要報仇雪恨,他手下的将領們都曉得必須承認失敗,回攬江請罪求援。幾人議定之後,強行将劉子飛綁上了馬車,又下令軍隊北撤。一路上猶如驚弓之鳥,生恐敵人又用什麽離奇古怪的法子來追擊他們。這樣一直來到攬江南面,并未再次遇襲,才稍稍放下心。

這一日,軍官們命令士兵暫時駐紮。而他們中的一個副将則帶着劉子飛先回攬江去見羅滿,将他們在南方遭遇慘敗之經過和盤托出。

可想而知,羅滿聽到這一切正是怒不可遏。雖然勝敗乃兵家常事,且楚軍利用山林水網也的确棋高一着,但劉子飛對戰況隐瞞不報,明知以己之短對敵之長還要一意孤行,才造成今日這樣慘重的損失。

不過,事已至此,追究責任倒是其次,首先要想出補救之策,否則,好不容易才在楚國打開的缺口隻怕很快又被會楚軍填上,那這幾個月來努力都付諸東流,玉旈雲和石夢泉下一步的行動也必然受阻。

他因擺了擺手,讓那一直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副将退下休息:“雖然劉将軍作爲一軍之統帥确有指揮失當之處,但爾等輔佐不利,也難辭其咎。至于如何處分,要待我禀明内親王也上奏朝廷,看兵部如何發落。不過,伐楚之戰才剛剛開始,還有戴罪立功的可能——你回去營中可以将此話轉告一衆将士,先好生休養,再将功贖罪。”

那副将感激涕零,唯唯連聲地退了出去。羅滿又派身邊一名辦事穩妥的校尉率領一支五十人的隊伍跟着。也不算是押送,主要是去劉子飛剩餘的人馬眼下到底是何狀況。而他自己則轉去書房,剔亮了燈火,伏案給石夢泉寫信。

他隐約記得,有一次聽到玉旈雲和石夢泉談話,說帶兵的統帥沒有帶着手套的勝利,卻永遠有帶着手套的失敗,大意是說,若下屬建功立業,那是下屬的功勞,但若下屬損兵折将,那就是統帥的責任。如今劉子飛失利,雖兩人并無上下級之關系,但他身爲玉旈雲和石夢泉留在楚國統籌大局之人,亦有失察之責。所以,他先在信中請罪,之後詳述了情況,在寫到對策的時候停了筆,因爲他暫時也未想到。楚軍隐入山林,将自己變成了山賊土匪,淨用些歪門邪道的法子來對付樾軍。而這恰恰也是樾軍最不擅長的。此刻再派兵前去剿滅程亦風、冷千山和向垂楊,難免又落得劉子飛一樣的下場!

該如何是好呢?他望着燈火出神。

就聽到門外傳來了敲門聲,郭罡在外面幹笑道:“羅總兵,出了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找老朽來商量商量?”說罷,已徑自推門而入。

羅滿第一反應就是想把寫了一半的信遮起來,但随即想到:反正郭罡都會過目,有什麽了不起?就擱下筆,道:“先生真是消息靈通。何須我去請呢?既然來了,大概也是有了應對的法子?不妨直說。”

郭罡隻是笑:“羅總兵當老朽是神仙嗎?萬事若都有應對之策,這世上豈不是沒有‘不可能’之事了?”

羅滿皺起眉頭:郭罡這種态度最令他讨厭。不過,已經共事一段時日,他也曉得此人并不喜愛故弄玄虛,關乎用兵大事,最多也就玩笑一句,還是會言歸正傳的。所以,他并不接話,等郭罡自己說下去。

果然,郭罡收起了笑容,道:“其實眼下……”

但才說了幾個字,就聽外面有士兵報道:“啓禀總兵,惠民藥局的大夫有事求見!”郭罡便打住了,面上重又浮現出那賊貓一般的笑容:“想是和劉将軍的病情有關。人命關天,羅總兵還是先聽他們的彙報吧。”說着,閃身立到了門後的陰影裏。

惠民藥局的大夫進來了。果如郭罡所料,是關乎劉子飛的傷勢——大夫們從未見過如此棘手的病例,不知該如何醫治。“所以小人們想……”大夫不敢說出口,怯懦地望了望羅滿。

“你們想去找林樞?”羅滿當然猜到他們的意圖。

“是……”大夫承認,“林大夫雖然那個……有通敵的嫌疑,但論到醫術,沒有比他更高明的。若是讓小人等去請教林大夫,可能會尋得良方。”

羅滿這時候更關心戰局。反正大夫們早就已經去請教了林樞許多次,如今就算他阻止,大夫們也會偷偷地前去。隻要不讓林樞碰到劉子飛,也不讓他知道傷者是何人,單憑大夫們口述病情,諒他也不能玩什麽花樣。因道:“你們去請教便是。但劉将軍是我軍南征統帥,身份非同小可,不可洩露與林樞知曉。”

“這個……”大夫好生爲難。他原本是想說把林樞從牢裏請出來,親自瞧瞧劉子飛的傷勢。因爲病情實在太複雜,醫者要望聞問切,豈能光憑他們口述呢?退而求其次,也要設法将劉子飛擡進牢裏去讓林樞瞧瞧。不過,搬動的途中或許會讓傷勢加重,所以乃是下策。豈料羅滿一開口就隻準他們“請教”,連劉子飛的身份都不能說給林樞聽,這和不準他們去見林樞也沒什麽分别了——他們這些大夫,沒一個有把握能将劉子飛的病情清清楚楚描述給林樞。

“唉,其實讓林大夫知道也無所謂。”郭罡在旁邊插嘴——他的聲音從陰影裏忽然傳出來,不由将那大夫吓了一跳。他偏還要友好地微微一笑,那似貓又似耗子的笑容,更加讓人毛骨悚然。

“林大夫也是醫門中人。”郭罡慢悠悠道,“醫門中人不是有一條祖師傳下來的規矩嗎?不問善惡敵我,隻論救死扶傷。林大夫現在是有通敵的嫌疑,但是總不至于存心把病人給醫死吧?再說,他隻是有通敵之嫌疑,始終也沒有證據。先前端木姑娘可是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楚國人,要回到楚國去——這可不僅僅是通敵,是明明白白把‘敵人’二字寫在自己的額頭上。便是如此,她也沒有存心醫死過一個樾國人。連内親王這樣楚國上下人認得而誅之的大仇人,端木姑娘也盡心照顧。可見,醫門的這道祖訓并非兒戲。所以,把劉将軍交給林大夫,總兵大可放心。”

林樞怎麽能與端木槿相提并論!羅滿心中惱火,又卻不能說出來。這樣便失去了駁斥郭罡的理由。見那大夫滿懷期待地看着自己,他唯有搪塞:“你先去照看劉将軍吧,我稍後再讓人把林樞帶去。”待那大夫離開了,他才怒視着郭罡道:“此事你如何要橫加幹涉?林樞不可信,我豈不已經同你說了許多次?怎能放他出來醫治劉将軍?”

“林樞不可信,我當然知道。”郭罡不緊不慢,“所以讓他來醫治劉将軍才是無傷大雅之舉——如果醫死了,那就更好了。”

“你……”羅滿怔住。

郭罡瞟了他一眼:“羅總兵,你身爲内親王的左右手,難道不曉得劉将軍一直視内親王爲眼中釘?先前在江陽的時候,他有多希望内親王遭遇不測,你我有目共睹。内親王嘴上雖然沒說,但是她有多希望劉将軍能夠人間消失,你還看不出來嗎?”

羅滿握着拳頭:這當然是他不能否認的。整個奪取攬江的戰役,都是以劉子飛爲餌。其人能夠活到今日,隻能算是他的造化。而東征之時,玉旈雲借富安之亂除掉了呂異,也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隻是不敢宣之于口罷了。

郭罡陰陰地笑了笑:“劉将軍剛剛在南方打了敗仗。出去的時候有五萬人馬,回來的時候還不夠五千。如此敗績,似乎大樾國開國之後,都未嘗有過吧?”他說着,走上前來,拿起羅滿寫了一半的書信看了看:“羅總兵寫的倒全是事實,毫無誇大——即便如此,劉将軍日後也難逃處分。内親王抓住這個機會,隻怕要把劉将軍革職圈禁,才肯罷休。”

“楚人萬分狡猾。”羅滿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爲劉子飛辯護,“遇到此等卑鄙無恥的對手,哪怕領軍的是我——甚至領軍的是石将軍或者内親王自己,隻怕戰果也不會有什麽分别。”

“哈哈!”郭罡把信丢下,“沒錯!正是因爲戰果不會有什麽分别,所以内親王沒有親自領兵,也不派石将軍去領兵——就算當日羅總兵你沒有染病,也不會派你前去。這個燙手的山芋要交給劉将軍的部衆,内親王早就已經決定了。若劉将軍已然死者攬江,那就随便提拔他的副手來領軍。劉将軍既然陰差陽錯在攬江撿回一條命來,這個必敗的任務,當然就落在他的身上了。”

“必……必敗的任務?”羅滿愣了愣。

郭罡笑笑:“羅總兵不是在發愁嗎?如今劉将軍的部衆幾乎全軍覆沒,下一步該怎樣做,才能挽回敗局?方才不是正想問老朽有何對策嗎?你以爲老朽有錦囊妙計,可以反敗爲勝,消滅那些已經把自己變成了山賊土匪的楚國兵隊?”

難道你沒有對策?羅滿瞪着他。

郭罡哈哈大笑:“老朽方才不是已經說了麽?老朽又不是神仙,哪兒能什麽困境都有對策?再說,此刻楚人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要剿滅他們根本不可能——”他望了望羅滿陰沉的臉:“羅總兵還不明白嗎?你在攬江,就是在打一場赢不了戰役。”

赢不了的戰役?羅滿咀嚼着這幾個字。

“赢不了,也不能輸。”郭罡把話挑明了,“如果說劉子飛的部衆是誘餌,羅總兵你就是負責将誘餌灑向敵軍的人。你要堅守在這裏,做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要拖住冷千山、向垂楊,還有所謂的武林義軍。此外,也要讓司馬非坐立難安,時時刻刻記挂着要來增援。隻有這樣,石将軍和内親王出兵的時候才有十足的勝算。”

原來如此!羅滿如遭當頭棒喝——他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煙幕。是爲了掩護玉旈雲和石夢泉下一步的行動。但以數萬人爲代價,未免也……如果除掉劉子飛也是計劃的一部分,那這便不算“代價”而是戰果吧?他克制不住,微微打顫。

“所以這封信,可以不必寫給石将軍了。”郭罡幽幽道,“林樞到底會把劉将軍如何,也大可不必去擔心——至于林樞此人有何可疑之舉動,相信日後隻要說與内親王知道,她眼裏可是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他說罷,看羅滿坐着不動,就自己拿起那封信來,放在火上燒了。灰燼一點點,落在羅滿的面前。“羅總兵,莫非是對做餌一事耿耿于懷?”

羅滿不答。他的确是耿耿于懷的。但卻不是因爲自己不能馳騁沙場殺敵建功。他也不清楚自己是爲何感到郁悶。

“總兵大可不必如此。”郭罡道,“眼下是兩國之戰,是一盤大棋。當中自然有車有馬有虛有實。即使是煙幕也要做得十分像那麽一回事,才能真的讓敵人相信——何況楚軍之中還有那詭計多端的公孫天成呢!”

羅滿擺擺手:“你不必多說了。我繼續在這裏堅守便是。石将軍這半個月内就會攻打平崖,隻要到那時……”他說到這裏,忽然心中一動:“石将軍赴瑞津集結兵隊準備攻打平崖,楚國那邊不可能一點風聲也聽不到吧?即使司馬非有心來救冷千山和向垂楊,也應該會以守衛平崖爲重。石将軍這一戰……”

“羅總兵這是頓悟了!”郭罡笑着打斷,“沒錯,不僅總兵在這裏是做誘餌的,連石将軍也是做誘餌的——當然,如果他能假戲真做,把平崖拿下來,那就是意外收獲了!”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有時會被自己的勤快吓到……居然又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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