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車, 羅娜就被熱浪糊了一臉。最近的溫度不是開玩笑的,已近十月, 走在太陽下依然跟煎牛排一樣,路邊的小草被曬彎了腰,人也渾身流油。
“走了走了, 快進去!”王主任在旁催促。他滿頭大汗,白色的衣襟濕成一片,變得半透明,隐隐能瞄見裏面肉色的軀體。
羅娜跟在後面,看着王主任身上肥肉随着小跑一顫一顫。他就像個輕盈的包子。羅娜感慨歲月的無情。年輕時候的王啓臨還是挺帥的,畢竟短跑運動員出身, 巅峰時期的身材讓人看了無不欽羨。但自從退役坐起辦公室, 二十年的時間裏, 那夢幻般的體型便從寶劍退化成了盾牌。
“我去聯系他們的教練, 你在這等我一下。”王啓臨到一邊打電話。
羅娜把頭上的帽檐拉低, 試圖擋住火辣辣的陽光。
不遠處, 幾個高中女生正在打羽毛球。她們身後的教學樓上挂着各式各樣的彩色條幅, 教學樓上方還能看到些許大氣球, 上面都挂着慶祝3中召開運動會的标語。現在正是運動會午休期間, 操場的方向不時往出走人,三五結伴, 叽叽喳喳。
羅娜抱着手臂,靠在大樹下看女生打球,内心回憶起自己的學生時代, 那時候的自己貌似也跟她們一樣,不知冷熱,朝氣蓬勃。
她打了個哈欠,時不待人啊。
午後的哈欠是天賜的祝福,她肆無忌憚張開大嘴,視線随羽毛球往高處走。在哈欠的高/潮,羽毛球也剛好飛到制高點,完美锲合,渾身舒爽。就在她準備讓自己的呼氣随球一起落下的時候,餘光裏閃進一個影子。
真的隻是一道影子,快得根本來不及看清模樣。他一路跑來,跑到舉着球拍女生身旁,一躍而起,伸長手臂,将還在制高點的羽毛球一把抓下,整套動作流暢舒展,就像猴子摘月。
這個滞空時間,以及騰空高度。
羅娜摘下墨鏡。
陽光燦爛耀眼,男孩穿着金黑搭配的運動服,背心下的軀幹修長輕盈。黑色緊身短褲包裹着結實的臀部和大腿,每塊肌肉都長得恰到好處。他的腳踝形狀精緻,跟腱細長有力,整條小腿的線條行雲流水。他右手抓着羽毛球,左手拎着一雙釘鞋。羅娜定睛一瞧,前掌七釘後掌四釘……
跳高的。
羅娜重新戴上墨鏡,不自覺地吹了個口哨。
口哨聲被男孩聽到,他轉過頭,見樹蔭下有人正看着自己,咧嘴一笑,撚起自己的小背心兩邊,朝羅娜行了個公主禮。
那邊打羽毛球的女生不高興了,沖男孩大叫:“段宇成你神經病啊!你那爪子怎麽那麽欠呢!”
男孩被吼得肩膀一縮。“哎呦,還你們還你們。”他把球還給兩個女生,她們拿到又嚎一嗓子。“毛兒都被你抓呲了!”
段宇成撒丫子跑路。
女生氣得跺腳。“王八蛋!活該你千年老二!下午決賽等着輸吧你!”
段宇成哈哈大笑,扭頭回來。
“我還就赢給你們看了,下午别走啊,來給我加油!哎——”他倒着走路,一路蹦蹦哒哒,不小心被排水渠絆了一下,他扭了扭身體擺正重心,又囑咐道:“别忘了啊!來給我加油!”
女生們被他逗笑,滿眼的喜愛,哪還有生氣的樣子。
羅娜啧啧兩聲,向美好的青春緻敬。
“回來了。”打完電話的王啓臨大汗淋漓歸來,“說要先接我們吃飯,這大熱天的誰能吃下飯,我說就直接看兩眼得了,你覺得呢?”
“我也吃不下,走吧,進去吧。”
兩人前往操場,越近越能感受到競技的氛圍。3中曆年都會招收體育特長生,是全市體育水平較高的高中之一,運動會的競争也很激烈。他們來的時間比較好,上午的預賽已經把高水平的運動員篩選出來,省了他們不少事。
操場充斥着塑膠和汗水的味道,羅娜随手從地上撿了張宣傳海報折起來當扇子。午休時間快要結束,裁判和檢錄員陸續來到場地。主席台的廣播員也拍拍話筒,讓閑散人員快點回到班級隊伍裏。
羅娜跟王啓臨在一旁等待,王啓臨戴着眼鏡,仔細翻閱手中的資料。羅娜眺望一圈,賽場上的人被清的差不多了,她用手碰了碰塑膠地,跑道被曬了一天,熾熱發燙。
下午第一項是400米決賽,高三組最後一組上場。
王啓臨和羅娜就是沖着高三來的,羅娜看着賽道上八個運動員,被第三道穿黃背心的身影吸引。是之前抓羽毛球的那個……羅娜心中存疑,他不是跳高的麽,怎麽去跑400米了。
在裁判的指令下,運動員們各就各位,王啓臨也掏出秒表。
發令槍響,少年們如脫弦之箭沖了出去。經過上午的預賽,下午上道的基本是有點功底的,但從150米開始,距離就慢慢拉開了,很明顯看出誰是專項運動員。羅娜的目光一直落在段宇成身上,從他的跑步姿勢和體力分配來看,他的400米是有一定基礎的,前300米一直跟第四道和第六道的運動員齊頭并進。不過在最後100米時落了下風,最終獲得第三名。
羅娜扭頭問王啓臨。
“怎麽樣?”
“52秒7,53秒3。”
“第三名呢?”
“沒記,大概53秒8左右吧。”
羅娜若有所思點點頭。
王啓臨又抹了一把汗,重新看向手裏的資料表,問羅娜:“你覺得怎麽樣?這兩個是專項400米的,第一的劉傑在市裏比賽的時候最好記錄跑到過51秒68。”
“他還有其他兼項嗎?”
“沒了,隻有400米能達到二級水平,第二名那個倒是可以跑200米。”
“第三名呢?”
“第三?第三那個好像不是徑賽的啊,等我看看……”王啓臨将手裏的文件來回翻了幾遍,找到段宇成。“是這小子吧,他跳高的。”
羅娜拿來資料本。
王啓臨的資料本很厚,裏面有幾百名高中體育特長生的資料。光3中就有四十幾人,其中田徑項目有十二人。羅娜注意到段宇成的資料放在比較後面的位置,這說明在第一輪篩選的時候他不太被王啓臨看好。
資料本上有一張段宇成的兩寸照片,他笑得很陽光,他是屬于那種你看着他笑自己也會笑出來的傳染病型男生。跟其他運動員相比,段宇成膚色偏白,頭發也略長,照相的時候特别整理過。他眼睛不大,但很有神,五官看起來清淡又精緻,有種年輕人特有的乖巧帥氣。
欣賞完照片,羅娜又掃了一遍他的資料,明白王啓臨不看好他的理由——
段宇成太矮了。
淨身高179公分,放到普通人裏還能看,徑賽裏也還湊合,投擲類也無妨,甚至跳遠都勉強可用。隻有在跳高項目裏,這個身高簡直慘不忍睹。
段宇成的個人最好記錄是1米95,是在不久前的市中學生運動會上跳出來的,當時他拿了第二名,第一名的劉杉跳到2米,也是3中的學生,身高192公分,是王啓臨此行的重點關注對象。
羅娜是了解王啓臨的,在他這裏,跳高項目的運動員選材,190公分以下的基本看都不會看。
廣播員播報跳遠決賽檢錄,羅娜好像預感到什麽,一擡頭,果不其然又在跳遠場地看到了那亮晃晃的身影。不過這次段宇成沒有參賽,而是在幫自己班級的同學鼓勁。
王啓臨正在等800米的決賽,羅娜對他說:“我去看看那邊,等會回來。”
跳遠場地也很熱鬧,沙坑旁邊圍了一堆閑散人員。段宇成是最搶眼的那個,他站在助跑道旁邊,給每個運動員加油。等到他們班的選手出場時,段宇成高舉手臂歡呼,然後使勁一拍掌,彎下腰。
“來吧大劉!”
羅娜往那邊一瞄,正在起點做準備的大劉同學明顯不是運動員出身。個頭倒是挺高,但體态松松垮垮,戴着副黑邊眼鏡,一副書生模樣。他被周圍的觀衆盯着,有點不太好意思,磨磨蹭蹭半天也邁不開步。段宇成站在沙坑旁邊,用手掌比劃了一個喇叭的形狀。“來啊!别緊張!”
大劉明顯更緊張了。
賽場氣氛激情熱烈,裁判一邊拿扇子給自己扇風一邊指着段宇成,罵道:“你!給我一邊兒去!别影響比賽!”
段宇成很聽話,往旁邊挪了兩厘米,算是到“一邊兒去”了。
萬衆矚目下,大劉終于開始助跑。賽道兩旁的觀衆一路目送,脖子從右擰到左。可能是因爲太過緊張的,大劉踩闆的時候腿明顯一軟,身體失衡,在空中畫了一道僵硬的弧線,落在距離沙坑半米遠的地方。
衆人:“……”
段宇成撓撓鼻尖。
大劉覺得丢臉,紅成一隻熟蝦,埋頭下場。段宇成過去拍拍他肩膀,說:“沒關系,沒發揮好,等下再來。”他們路過羅娜身邊,段宇成無意間一擡眼,剛巧看到她。他對她還有點印象,沖她禮貌一笑,然後又開始安慰大劉。“我們周末練的你得記住啊,注意步數,還有騰空角度,你别慌,你總慌什麽呢……”
在他絮絮叨叨的指導過程中,廣播員又開始播報了。
“請參加跳高決賽的運動員到檢錄處檢錄。”
羅娜知道段宇成不能兼項跳遠的原因了,原來時間撞上了。
段宇成聽完廣播後松開了大劉,伸了個懶腰,原地用力一蹦。“我要比賽了,你自己加油。”他說着跑向檢錄處,邊跑邊囑咐大劉,“記着啊,别慌!注意整體!動作别散了!還有那個——”
大劉要被他磨死了,使勁擺手,“你快走吧你!沒你我跳得挺好的!”
段宇成笑着跑開了。
羅娜看得嘴角微彎,跟着那道活潑矯健的背影,一起走向跳高場地。
本來計劃早起看日出,羅娜沒起來,一覺睡到該退房的點。睜眼後給吳澤打電話,發現他也沒睡醒。
“你腿疼不?”羅娜問。
“不疼。”
“你說實話。”
吳澤挂了電話。
羅娜一頭倒在軟綿綿的被子裏。
不該爬那麽猛……
還是坐纜車下去吧……
回程途中,羅娜收到段宇成的短信,說想請假幾天。
羅娜看着這幾行字,看了半分多鍾。段小朋友訓練刻苦,自制力強,從不需要教練多說話。從他來A大開始,風吹雨打,一天晨訓也沒有耽誤過,現在竟然在賽前請假。
吳澤開着車,問:“怎麽了?”
羅娜說:“段宇成要請假,國慶最後幾天不跟隊訓練了。”
吳澤不以爲然,“想玩玩呗。”
羅娜沒說話。
吳澤看她一眼,道:“你怎麽對他這麽上心,是個好苗子?”
羅娜說:“校運動會之後就是省運會,我們學校有兩個跳高名額,我想看看他這次的發揮。”
吳澤說:“兩個名額,江天肯定占一個了。還有一個也是你們今年挑上來的,叫什麽來着那竹簽子,劉——”
“劉杉。”
“對,王胖子新寵。”
羅娜思索片刻,道:“劉杉還可以,江天有點不太穩定,小比賽還行,一到大比賽就失常。”
“他家裏條件困難,想得多,壓力自然大。”吳澤把車窗搖下,點了支煙,“你今年不是幫他申請獎學金了,但一直這麽下去也不是個事。心理素質不行,不克服肯定走不遠。”
羅娜想起田徑隊裏雜七雜八的問題,手壓住太陽穴,思來想去也沒什麽結果,最後回到段宇成請假的原點上來,冷哼了一聲:“以後進隊要是敢逃訓練,看我打折你的腿!”
狠話隻是說說而已,田徑運動員的腿跟命根子一樣金貴。
而現在,段宇成的“命根子”離折就差一步了。
那天在源鳴山受傷之後,段宇成做了最快的處理。腳崴得不是特别嚴重,他還能自己下山,回校後就一直待在宿舍靜養。
他連續兩天沒有晨練夜跑,三個室友也察覺不對勁了。
賈士立問他:“怎麽了,你終于下定決心做回正常人了?”
段宇成掏出錢包,“幫我買點東西。”
“買啥?我們這正準備出去聚餐呢,你去不去?”
“不去。”
“你不去多無聊。”賈士立的胖臉上擠出嫉妒的褶皺,“妹子們都提不起興緻。”
“别鬧了,回來幫我帶活血止痛片還有雲南白藥氣霧劑。”
一邊換衣服的韓岱聽見這話,困惑地看過來。
“你受傷了?”
“腳扭了一下。”
“怪不得不去訓練了,不要緊吧?”
“沒事。”
胡俊肖也問:“什麽時候弄的,你這樣後天能比賽嗎?”段宇成一口咬定沒有大礙。他将錢包塞到賈士立懷裏,“真的沒事,你們快去吧,别告訴别人。”
在他叮囑完的半小時後,賈士立回來了,還領着個人。
段宇成從床上驚起,瞪着施茵說:“這是男生宿舍樓,你怎麽進來的?”
賈士立哼哼兩聲,“當然是在我魁梧身軀的掩護下。”
施茵手裏提着塑料袋,裏面裝着滿滿一袋子藥物和紗布。她焦急地問段宇成:“我聽小胖說你腳崴了。”
怎麽全世界都知道了……
段宇成說:“你們買什麽了這麽大一袋,我看看。”
施茵開大袋子,把藥一一拿出來。
段宇成隔空瞪了賈士立一眼——
不是讓你别說嗎!
賈士立瞪回來——
我不小心的!
賈士立氣哼哼走了,屋裏剩下段宇成和施茵。
現在是下午三點半,屋外陽光濃郁,氣氛溫和。段宇成從鋪上下來,施茵說:“你小心點。”她想扶他,段宇成說:“沒事。”
施茵小瞧了田徑運動員的身體素質,段宇成壓根都沒走梯子,兩手抓着床邊的鐵沿,直接靠上肢力量從床上平穩地翻下來了。
施茵被這動作吓得叫出來,“我的天!”
段宇成單腳落地,跨坐到椅子上。
“說了沒事吧,你不跟他們去吃飯嗎?”
施茵看着段宇成的右腳踝上綁着固定繃帶,皺眉道:“你怎麽受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