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碩帶回一條喜訊,毛茂齊同學被國家隊要走了。
可憐高指導挺大的歲數,談起離别一把鼻涕一把淚。但毛同學對他感情一般,他最舍不得的是羅保姆和段師哥。
羅娜讓段宇成把跳高隊的人都叫着,請毛茂齊吃個飯,祝賀加送别。
段宇成不情不願:“我現在又不是跳高隊的人了。”
羅娜說:“行, 那我們去吃, 不帶你。”
段宇成立馬道:“我又沒說我不去。”
羅娜琢磨吃點什麽,段宇成說:“送他啊,吃碗牛肉面得了。去個國家隊有什麽了不起的……呿!”
于是又選了江天的店。
送别會當天教練組開了個會,是這次大運會的總結會議,王啓臨在會上大加贊賞了田賽項目,對短跑隊提出點名批評。
“成績一次比一次不像話!有些人最好給我上點心!”
羅娜偷偷看吳澤。
王啓臨還不知道王叔的事,他大運會請假也隻是籠統地說家裏有點問題。從王叔病重以來吳澤的心思就完全沒有放在隊伍裏,加上隊裏唯一一個成績不錯的黃林前不久因傷退役, 短跑隊青黃不接,成績越來越差。
散會後, 羅娜對吳澤說:“你得想想辦法, 主任要真急了你飯碗都危險了。”
“我能有什麽辦法。”吳澤點了根煙, 冷冷道:“要出成績也得有人,短跑競争壓力這麽大,就現在隊裏那幾頭爛蒜,跑得還他媽沒有練全能的快。”
羅娜:“……”
此時天色已晚,準備參加送别會的隊員已經集合了。
他們圖近, 從學校後門出去,這邊平日疏于管理,秩序比較差,有很多小商販和開黑車的。
段宇成被毛茂齊纏着述說不舍,胃部麻得直起皮,是劉杉先注意到情況。“哎……”他輕輕碰了碰段宇成胳膊,小聲道:“看那邊。”
段宇成順着示意看過去,頓時胃更不舒服了。
是張洪文。
他跟另外幾個社會氣很重的年輕人站在一起抽煙,旁邊停了兩輛車。
“他開起黑車了?”劉杉奇怪道,“他離開體大去哪了?”
段宇成壓低聲音:“别看了,趕緊走。”
可惜晚了一步,張洪文已經看到了他們。段宇成加快步伐往江天的店走,毛茂齊不解地問:“師哥你怎麽忽然就餓了?”
在進店前的一刻,劉杉偷偷回了下頭,說:“他們還跟着呢……”
正是飯點,店裏有幾桌在吃飯,段宇成拉劉杉到最裏面一桌。
江天照例給了段宇成一個睥睨的眼神,用僵屍般的語調問:“羅教呢?”
段宇成說:“她要開會,還沒來。”
段宇成擔心張洪文,沒有跟江天進行日常互瞪。江天正覺得奇怪,店門再次打開,門口夥計說了句:“歡迎光臨”。
張洪文一行四人,與段宇成他們隔着兩桌。
劉杉說:“要不我們換個地方吃飯吧。”
張洪文那桌高談闊論,吵鬧喧嘩。周圍的顧客多次向他們投來不滿的眼神,但每個眼神都讓他們聲調更高一點,他們就差在臉上寫上“來者不善”四個字。
段宇成翻出手機,打算給羅娜打個電話,告訴她先别過來。這時坐在張洪文身邊的一個男的笑着問,“老闆,你這有串沒?”
這男生看着年紀不大,一副小混混模樣,袖子撸起,胳膊上全是紋身。
江天冷着臉說:“沒有。”
“怎麽能沒有呢?”紋身男不懷好意地往後廚方向瞄,“你這不缺簽子也不缺丸子啊。”
剛好戴玉霞從後廚出來,端着面放到櫃台上。
戴玉霞在大運會上拿了鉛球金牌,這也是A大派出的隊員裏唯一一塊金牌。她早被國家隊看中,原本不想去,是江天和羅娜一起給她做工作,連續聊了好幾天才把她勸住。
這次是冬訓前的一個小假,戴玉霞回店裏幫忙。
她當然也聽出那人的話外之音,把面條端給江天讓他上菜,并給了個顔色,意思别放在心上。
可那桌人越來越過分,他們從高談闊論改成竊竊私語,每次偷看一眼戴玉霞和江天,然後說幾句話,再然後就迸發大笑。
這時店門再一次打開,羅娜來了。
張洪文在見到羅娜進店的一刻臉色就變了,烏雲籠罩,陰霾黑沉。
羅娜心大,沒注意到張洪文。入座後對衆人說:“等會吳教練也過來,他也沒吃飯呢,順便一起吃了……你們這表情怎麽這麽怪?”
除了毛茂齊不明所以以外,段宇成和劉杉神色極度不自然,羅娜扭頭一看,嘴角的笑容也不見了。
“他怎麽在這?”
劉杉小聲說:“我們出學校的時候碰見的,他們跟過來的。”
羅娜皺了皺眉,說:“别管他們。”
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羅娜進來後,張洪文那桌還在對戴玉霞冷嘲熱諷,越說越露骨。
羅娜趁着拿調料的功夫,又看了他們幾眼。除了張洪文和紋身男以外,另外兩個男人話比較少,個頭看着不高,但身體十分結實。
羅娜有身爲體育教練的直覺,她感覺那兩人不是善茬。
她的嗅覺還是很敏銳的,這桌三個人都是張洪文以前體校的狐朋狗友,紋身男早早辍學不念了,剩下兩個都是散打出身。
不過他們挑事歸挑事,卻沒有先動手。
先動手的人是江天。
他是在張洪文用手比劃捏肉姿勢的時候爆發的,他平日看着陰沉,爆發也爆發得低調。沒喊沒叫,直接把戴玉霞新遞出來的牛肉面整盆潑到他們頭上。
滾燙的湯汁淋得紋身男嗷嗷叫,旁邊的男人二話不說,起身就是一拳。
一見他出拳的動作和力道,羅娜就知道壞了。
這一拳正中江天下颌,随後又跟了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江天長長的身體彎折下去,兩拳就倒地了。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戴玉霞反應最快,在那男人還想打第三拳的時候,她沖到他面前,一掌給他推了出去。戴玉霞力量驚人,将男人推出數米遠,倒在後面的桌子上。
店裏所有顧客都尖叫着跑光了。
段宇成和劉杉也站了起來,劉杉震驚地看着倒地不起的江天,熱血沖頭,大吼着沖了上去。劉杉看着高大,其實力量一般,沒有練短跑出身的張洪文強,更别說那兩個練散打的了。他隻能勉強跟那個紋身男較量一下。
店裏這幫人,隻有段宇成的體格能吃得消跟散打運動員的沖突。剛開始時他還想着要冷靜處理,可在見到張洪文給了羅娜一耳光後,就徹底失去理智了。
羅娜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挨了一耳光,她全部精力都用在阻攔他們動手的事上。
這屋裏兩個國家隊選手,一堆在役運動員,絕對不能受傷。
在她分離阻攔他們的時候,這些年輕人卻像發了瘋似的激動。“沖啊!”其中毛茂齊前所未有的興奮,像個革命烈士一樣舉着湯勺一次又一次沖鋒。沒一會店裏夥計也來幫忙了,戰況越發焦灼,難解難分。
羅娜崩潰地看着他們,以前有人給她六個字概括體育生,“沒文化,愛打架”,她還嗤之以鼻。
鍋碗瓢盆滿天飛,她看着段宇成把張洪文按在地上捶,心中怒吼——怎麽他媽連你也這樣了!
最後還是戴玉霞報了警。
紋身男第一個發現她打電話,眼睛一瞪,喊道:“他們報警了,快跑!”
劉杉罵:“你他媽往哪躲!”他想拽住他,無奈紋身男像條燕魚一樣,呲溜一下就從縫隙裏鑽出去了。
劉杉指着他大吼:“别讓他跑了!”
段宇成瞬間追了出去。
吳澤來到店門口時,剛好看見跌跟頭栽把子跑出去的紋身男,和後面狂追的段宇成。
“什麽玩意……”他皺着眉進屋,看到裏面雞飛狗跳的場面,咧嘴一笑。“喲,你們這送别會開得挺個性啊。”
他看到張洪文,輕輕一眼,張洪文屁也不敢放了。
後來警察來了,所有人都老實了。
段宇成把紋身男揪回來,花了不少時間。警察盤問的時候,吳澤靠在門口抽煙,随口問段宇成:“跑到哪追到的?”
段宇成報了個地名,吳澤微微挑眉。
“跑那麽遠才追到?”
段宇成嗯了一聲。
吳澤不動聲色打量紋身男,他正抖着腿跟警察周旋,打死不承認自己惹事。
所有人都一身傷,店裏被砸得一片狼藉。
羅娜看着眼角流血的段宇成,又急又氣,在去醫院的車裏跟他吵了起來。
“我讓你别動手!爲什麽不聽我的!”
她都不知道自己臉也是腫的。段宇成看她一眼,他打架打得雙眼赤紅,手抹了一下嘴角凝固的血沫,重新低頭。
司機出來幫腔:“都這樣了就少說兩句吧,都是大小夥子,這年紀就是愛打架,這點皮外傷很快就能好了。”
羅娜心說你懂個屁,運動員的身體能說傷就傷嗎?
他們趕到醫院,所有人都做了一輪檢查。等結果的時候羅娜緊張得要死,不過見段宇成走路拿東西動作都很自然,心想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結果出來,如羅娜所料,段宇成除了幾處擦傷,還有腫脹淤血以外,沒動到筋骨。
羅娜一顆心放下,對段宇成說:“你跟我過來。”
她将段宇成拉到醫院外,現在天已經黑透,夜裏陰寒,冷風吹得人臉皮發麻。
“你告訴我你剛才在想什麽?”
段宇成不說話。
羅娜說:“他們沖動我能理解,你怎麽也這麽不懂事,你念了那麽多書都白念了!”
段宇成還是不說話,他的沉默讓羅娜的脾氣爆發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運動員?你知不知道現在多少雙眼睛看着你?學校的領導,還有市裏,省裏,甚至國家隊那邊!你爲了這種事跟人大打出手,萬一真出點什麽事,你的運動生涯就全完了你懂不懂!”
“完了又怎麽樣?”他終于開口,聲音比羅娜冷靜。他眼角還有沒幹涸的血迹,看起來有些狼狽。“難不成看着你被打我自己躲起來嗎?如果我的運動生涯就是這樣的,那完了就完了吧。”
“段宇成,你到底懂不懂……”
“是你不懂。”他打斷她,一字一句道,“你根本就不懂我。你懂的話你現在就會來擁抱我,而不是這麽罵我。”
羅娜心神一顫。
她被這語調裏的委屈說得當真情不自禁往前邁了一步。
段宇成不曾想羅娜會向他張開雙手,一時沒反應過來,竟退了半步。
他這一退,羅娜就醒了,連忙放下手。
段宇成回過神就後悔了,又往前進了兩步。
這回換成羅娜被逼退了。
兩個人在月下你進我退,你退我攻,充分發揮了工農紅軍在土地革命時期的遊擊戰争指導原則。
“你倆在這跳探戈呢?”
羅娜後背一麻,回頭,吳澤叼着煙問:“警局那邊筆錄,誰去?”
羅娜說:“我去!”一溜煙跑了。
段宇成看她跑了,嚷道:“我也去!”
吳澤看着他追上去的背影,吹了口煙,罵了句:“這兔崽子……”
“這事責任不在我們,賠錢沒有。”這是在警局問話時,張洪文對羅娜說的。
本來筆錄應該是江天去,但他還在檢查身體,等醫院開證明。
張洪文一夥人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态。
張洪文說:“這可是他們先動手的,警察同志,如果你吃飯吃得好好的,店員忽然往你頭上倒一碗熱面,你受得了嗎?”
做筆錄的警察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
羅娜說:“你們是好好吃飯嗎?你們要是沒有侮辱人江天會動手嗎?”
張洪文說:“哦,說實話也得該打?我聞到屁非得說香的嗎?”
羅娜猛地一拍桌子。
警察擡眼,“都冷靜點啊。”
過了一會江天的檢查結果出來了,醫院開了證明,白紙黑字。
“肋骨骨折,胫骨骨裂,加中度腦震蕩,你還說你們沒責任?”
“那又怎麽樣,又不是我們先動手的。”
警察皺眉。
“你是法盲嗎?”
“什麽意思?”
羅娜看着張洪文,忽然感到一股悲哀,不知道是替誰。
“他們是跟着我們過去的。”段宇成開口道。
張洪文馬上反駁,“誰跟着你!”
“他們幾個是開黑車的,原本在等人,看到我和劉杉後就一路跟來了。我們學校門口有監控,你要不信可以去看看,他們是專門來找茬的。”
張洪文沒料到有監控一說,神色慌張。
“但不是我們先動手的!”
警察道:“這跟誰先動手關系不打,你那些朋友練家子出身吧,這一拳拳打下去誰吃得消?躺醫院的那個如果願意,直接起訴你們,證據确鑿給你判個三五年你覺得值不值當?”
紋身男跳起來,“我可沒打他啊,我是徹頭徹尾的受害者!”
警察電腦一扣,道:“看情況你們互相也認識,自己商量一下看看是私了還是怎麽着吧。”他多看了一眼張洪文這邊的人。“你們好自爲之啊。”
最後張洪文還是認慫了,想要和解。他們幾個被羅娜壓着去跟江天道歉,紋身男見到江天就是一句:“你怎麽這麽不禁打啊!”被店夥計當場又踹了一腳。
最後讨論賠錢,首先店面重新裝修,肯定要他們負責,再來是醫藥費,七七八八算下來,數目不小。
紋身男說:“我可以當工人,幫你們裝修,但我沒錢。”
店夥計說:“你們把人打成這樣還想賴是吧?”
紋身男一攤手,“行,我知道你們有氣,來吧,我貢獻一根肋骨,你來打折,我絕不還手!”
店夥計罵了一句就要動手,被一個人攔住。
吳澤捏着店員胳膊,輕輕松松給他拉到後面。他來到紋身男面前,居高臨下看着他。“你沒錢是吧?”他懶洋洋問。
紋身男說:“沒有。”
羅娜怕吳澤發火,輕輕碰碰他,吳澤笑着說:“沒事。來,你跟我過來。”路過段宇成身邊,“還有你。”
段宇成正在一旁喝牛奶呢。
這是回醫院的路上羅娜買的,她給其他隊員都買了水,隻有他是牛奶。他沉浸在奶香味的特權之中無法自拔,聽到吳澤的話,疑惑道:“我?”
“對,過來。”
下達簡短的指令後,吳澤先一步離開病房。
他們來到醫院外的小廣場上,吳澤對紋身男說:“明早八點,來A大體育場。”
紋身男撇嘴:“幹啥,不去。”
吳澤面無表情道:“還是你想去監獄蹲一會?”
紋身男皺眉,臉色發白。
吳澤走到他面前,自上而下掃了他一遍,紋身男一身便宜貨,一雙闆鞋也穿得快爛了。
“我給你一個機會。”吳澤往旁邊喝奶的段宇成那示意了一下,“100米,你跟他跑,跑赢了這件事就一筆勾銷,不用你賠錢,也不用你去裝修。”
紋身男猶疑道:“真的?”
吳澤吐出一口煙,“輸了你就要聽我安排。”
“輸?”紋身男嘴角漸漸扯出一個笑來,“你是不知道我能跑多快吧,到時候你可别後悔。”
吳澤冷哼一聲。
“你他媽最好能跑快點。”
說完往醫院走,中途停步,回頭問:“你叫什麽名字?”
紋身男說:“李格。”
“多大?”
“十九。”
吳澤點點頭,他路過段宇成身邊,淡淡道:“你要是敢輸,明晚我就跟羅娜求婚。”
段宇成一口老奶噴出來,捂住胸口,跪在地上咳嗽。
喝進去的是奶,咳出來的是血,飛來橫禍,殃及池魚,他到哪裏去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