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運會主體育場就在本市奧體中心,賽事方統一給本地和外地的選手都安排了酒店。羅娜征求衆人意見,大家都覺得回學校休息比較方便,于是在開過短暫的總結會議後,衆人乘坐校車返回A大。
段宇成回校後被高明碩拉去做跳高指導, 高明碩談完再輪到吳澤去做百米指導。因爲第二天沒有段宇成的比賽, 他們談得都比較深入,一直聊到晚上十點多,段宇成困得睜不開眼睛。
結束後段宇成沒有馬上離開,他去找羅娜,想問問她還有沒有什麽要叮囑自己的。
他在羅娜的宿舍樓下找到她時,她正在跟江天說話。離得遠,段宇成聽不清談話内容。他們站在繁茂的灌木叢前,頭頂有盞細高的路燈, 光芒微弱,表情也藏匿在濃郁的陰影中。
已入深秋, 燈旁偶爾還有小蟲徘徊。
段宇成在遠處等了一會, 發現他們沒有要聊完的迹象。他從一邊的主幹道上來回走了兩趟, 羅娜和江天都沒有注意到他。
再等下去段宇成怕自己會睡倒在路邊,隻能打道回府。
宿舍裏隻有賈士立和胡俊肖,段宇成随口問了句:“韓岱呢?”
正在整理筆記的胡俊肖說:“去圖書館了。你怎麽回來這麽晚?今天比得怎麽樣?”
賈士立從夜宵裏擡起頭問段宇成說:“施茵一直找我,快給我逼瘋了,給你發消息也不回。”
段宇成說:“我比賽時不開機。”
“比得怎麽樣?”
“還不錯。”段宇成簡短地彙報了一下戰況。胡俊肖回頭, 遞給他一個本子,說:“行啊你,都兩項進決賽了。這是今天上課的筆記,你看看不?”
段宇成搖頭,“先不看,比完再說。”他說完就爬床上去了,賈士立在下面問:“這就睡啦,澡都不洗了?”
“不洗了,比完再洗。”
賈士立和胡俊肖相互看了一眼,說:“完了,比魔障了。”賈士立再次建議,“你沖個熱水澡呗,這一天多累啊。”
段宇成躺在床上,望着純白的天花闆。他覺得自己或許該跟賈士立說一下不洗澡的理由——賽前肌肉最好處于緊張狀态,這樣才有利于出成績。而洗澡,尤其是洗熱水澡會促進血液循環,加快新陳代謝,讓精神和身體都放松下來。
比賽沒結束,他還不能放松。
他想開口解釋,但眼皮越來越沉,嘴巴剛啓了一道小縫就徹底失去意識了。在沉入夢鄉之前,他似乎又看到了夜色裏羅娜與江天交談的畫面。
羅娜跟江天聊了很久,聊到最後江天都坐在路邊台階上。
羅娜問他:“你還想繼續練嗎?”
江天低着頭,他想在地上找找能分散注意力的東西,但地上沒蟲,沒草,連小石子都很少。
“我不知道……”他無力地說,“我比不出成績,我也不明白爲什麽一到比賽我就這麽緊張。我家裏還不知道我比得這麽差,他們很期待我這次比賽。”
羅娜說:“你不要管别人,你自己怎麽想,還想繼續走這條路嗎?”
江天擡頭,“高教練對我肯定徹底失望了,他不會再給我機會了。”
“還沒到這麽山窮水盡的地步。”羅娜聲音很穩,她沒有太過感性地安慰江天,也沒有冷冰冰地闡述事實,她用一種極爲客觀的,讓人能夠靜心思考的語氣對江天說:“你平日訓練成績在這放着,實力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每個運動員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你的短處就是意志品質較爲薄弱,容易被困難吓倒。”
江天重新低下頭。
羅娜又說:“如果你想繼續這條路,那接下來我們就要在這方面多訓練,至于高明碩教練那邊,我會去跟他談。如果不想繼續了的話,你也可以跟我聊聊接下來的想法。”
理性的談話多少驅散了點江天内心的苦悶,他沒有馬上給出回答,說考慮幾天。
羅娜點點頭,說:“也行,你好好想想。你可以跟戴玉霞多讨論一下,她是真的關心你。”
“好。”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教練……”
江天擡頭看羅娜,問:“沒想好之前,我還能繼續跟隊訓練嗎?”
羅娜笑了,說:“當然可以。”
第二天沒有段宇成的比賽,百米和跳高決賽都在後天,上午跳高,下午百米,聽着就是一場惡戰。羅娜想他在校休息一天,段宇成沒同意,理由是假都請了,不去浪費了。
今天有400米和800米的半決賽,還有撐杆跳資格賽以及跳遠決賽。吳澤去忙活400米了,羅娜和其他隊員坐在看台上。
A大的撐杆跳項目水平一般,兩名選手的發揮都不是很理想。撐杆跳不好練,技術要求在田徑項目裏可以稱得上頂級。王啓臨這幾年爲A大物色了多名撐杆跳運動員,但高水平的還是太少。
最後A大兩名運動員都沒有進決賽,伴随着最後一跳的橫杆下落,羅娜歎了口氣。
面前忽然多了個餐盒,裏面裝着各種切好的水果,羅娜轉頭,段宇成把盒子往前送了送。
“你什麽時候買的?”
“早上,體育場外面有家水果店。”
羅娜撿了顆小西紅柿放到嘴裏。A大的兩名撐杆跳運動員失落地離開場地,她搖着頭說:“差距太大了。”
段宇成輕松道:“你要想開點,4米25的成績在女子撐杆跳裏已經算是國際級運動健将了。”
羅娜說:“問題這是男人跳出來的。”
段宇成想想,說:“是有點慘,我都能跳過4米。”
羅娜斜眼,“你就吹吧你。”
段宇成也不強求。
“不信算了。”
比賽間隙,段宇成的注意力放到餐盒裏,選妃一樣在幾塊哈密瓜裏挑來挑去,最後戳了一顆形狀飽滿色澤亮麗的出來,遞給羅娜。
“吃瓜嗎?”
羅娜正琢磨着剛剛的比賽,沒聽到他說話,段宇成用手指碰碰她的胳膊,說:“來,吃瓜。”
羅娜回神。
“你自己吃吧。”
“就吃一塊。”他賣力推銷,“這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瓜中貴族,百歲瓜。”
“……你神經病吧。”
“快吃。”
段宇成今天沒有比賽,難得換上A大統一的秋款運動服,他一直嫌棄紅黃搭配的顔色太過豔俗。羅娜倒覺得他穿這身很漂亮,主要衣服花紋設計得很精美,像紋了兩條花臂一樣。
段宇成嫌熱,袖子撸過手肘,外套拉鏈也拉開。他裏面穿着白色的運動短衫,領口露出的脖頸線條流暢而柔軟。
他的百歲瓜推銷出去後,開始拿牙簽紮蘋果。可能是圖省事,他一根牙簽串了三塊蘋果,像糖葫蘆一樣一口吞到嘴裏。
羅娜說:“你别噎着。”
段宇成兩腮鼓鼓的,像隻金魚,他一口将蘋果囫囵吞下,說:“我還能串更多呢。”他似乎天生帶着讓人放松的氣場。羅娜心情爽朗地他閑聊起來。
“你媽媽今天怎麽沒來?”
“被我爸叫回去了,怕她在這影響我比賽。”
“對了,你爸多大歲數?”
“四十七。”
這倒是個正常年齡,羅娜算了算,說:“那你爸媽年齡差了十一歲啊。”
“是啊,怎麽了。”
“沒怎麽……”
段宇成神色悠長地問羅娜:“你信不信這個也是會遺傳的?”
羅娜沒聽懂。
“什麽遺傳?”
段宇成聳聳肩,“沒事。”
“你爸是做什麽工作的?”
“賣魚的。”
“……”
段宇成笑道:“他做水産生意的。我家在海邊,我爸年輕時候做生意賺了點錢,但比較花心,後來遇上我媽才算學好。”
不一會撐杆跳運動員回來了,羅娜結束閑聊,去跟教練們讨論正事。段宇成坐在原位等着,不多時羅娜回到座位,段宇成問她:“說什麽了?”
“沒什麽,就是些比賽裏遇到的問題。”
“能有什麽問題,就是專項素質不行呗。”
羅娜瞥他一眼。
“說話不腰疼,你懂撐杆跳嗎?”
段宇成沒有馬上回答,他跟羅娜對視三秒鍾,露出了運動員比賽時才會有的眼神。他手拄着臉,說:“其實剛才我報4米有點謙虛成分,你給我一個月,我上場成績絕對高于4米25。”
“唷,牛了你。”
段宇成問:“你不信我?”
羅娜發現段宇成很喜歡問她相不相信他,有種少年特有的執拗。
在專業男子撐杆跳裏,4米25的成績完全拿不出手,但好歹也能達到國家二級運動員的标準。撐杆跳項目的技巧要求非常高,沒有經過專業訓練,身體素質再好也無濟于事,這跟兼項徑賽是不同的概念。
羅娜審視着他,随口問:“影響撐杆跳成績最主要的因素是什麽?”
段宇成回答神速,“握竿高度和騰起高度。”
羅娜微微驚訝。
段宇成笑着說:“你是想考我理論知識嗎?”
羅娜說:“你真懂撐杆跳?”
段宇成說:“撐杆跳就是個能量轉化的過程,持竿助跑獲得動能,插/穴起跳讓動能轉爲彈性勢能,通過撐杆反彈将人體送上高空,彈性勢能轉化成重力勢能。”
這是田徑教學裏的标準答案,幾乎一字不差。
段宇成語氣平穩,說話時還伴着輕盈的手勢。
“握竿點高,助跑速度快,擺體幅度大,成績就會好。布勃卡在創造6米14的世界紀錄時握竿點是5米22,最後5米的助跑速度高達10米每秒,體重和撐杆磅級差額達到了20KG。”
羅娜揉揉脖子,她都記不住這麽确切的數字。
段宇成說這些話的時候看起來像個睿智的理科生,羅娜猛然想起他是靠文化課考入A大的,她時常忘記在那調皮的傻笑下藏着的聰明腦筋。
“你研究過這些?”
“不算研究,但從小一直看。海島上能玩的東西少,我大多時間都在看體育方面的書,看多了就忍不住自己練。”
有個念頭在羅娜腦海中一閃而逝。
“怎麽了?”段宇成洋洋灑灑說完一通,發現一句表揚的話都沒有,略微沮喪。“我哪裏記錯了嗎?”
“沒有。”羅娜拍拍段宇成肩膀。“小腦瓜挺聰明的,安心準備比賽吧,以後有機會讓你試一試。”
長假前的最後幾天,學生們開始例行躁動,這是他們大學的第一個長假,大家對于出遊躍躍欲試。
羅娜九月中旬就開始忙運動會的組織安排,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本來計劃在宿舍睡到地老天荒,不料有人做了其他安排。
九月底的某日中午,吳澤和羅娜在食堂吃飯,羅娜正在拆飯盤中的醬茄子時,吳澤說:“我訂了源鳴山的票,放假過去玩兩天。”
羅娜毫不留情拒絕:“不去,累。”
吳澤兩口扒完碗裏的飯。
“累什麽累,随便玩玩,你不愛動就躺屋裏。”
羅娜還是猶豫,吳澤說:“别想了,酒店都訂了,退不了,挺貴呢。”
于是羅娜的長假行程就這樣決定了。
當天晚上吃完飯,羅娜去體育場找段宇成。段小朋友每晚七點到八點半,雷打不動會訓練。她找到他時他正在做力量練習,腳下踩着拉力繩。一見到羅娜,反射性擡手打招呼,結果繩子崩到腳上,疼得大叫。
賈士立和施茵也在,賈士立見到他這模樣,忍不住說:“你是傻逼嗎?”
羅娜過來。
“幹嘛呢,這麽熱鬧。”
賈士立說:“晚上吃了好多,運動一會減減肥,羅老師來散步嗎?”
“我來找他。”羅娜沖段宇成揚揚下巴,“你,國慶一号到三号田徑隊休息,我也不在校,給自己放兩天假吧,出去玩玩。”
她說完便走了,剛出體育場,被段宇成追上。
“你要出去玩?”
“對。”
“去哪兒啊?”
“爬山。”
段宇成想了想最近的山。
“源鳴山?”
“是啊。”
段宇成驚喜道:“巧了!我們班也去。”
段宇成的班級也預備了假期活動,包了一家源鳴山上的小民宿準備開Party。段宇成之前一直想着要訓練,本來不打算去的。現在聽說羅娜要去,飛速跑回宿舍找胡俊肖報名。
十月一号,大部隊浩浩蕩蕩前往景區。
黃金周出行簡直就是一場災難,放眼望去,摩肩接踵,人頭攢動。羅娜和吳澤是開車去的,光停車就停了快一個小時,羅娜遠遠望着山坡上黑壓壓的人群,痛不欲生道:“在學校待着多好,非要來這遭罪。”
吳澤道:“就是來體驗嘛。”
羅娜擡高視線往上看,高處人明顯比下面少,想想他們訂的酒店在山頂,心裏又燃起希望。
她下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加快速度,趕緊爬,然後去酒店睡覺。”
吳澤看向她。
“你手機是不是響了?”
“啊?”
羅娜掏出手機,果然來了電話。
“你耳朵可真好使。”她說着接通,“段宇成?”
“教練?你到了嗎?”
“到了,山腳下面,正準備爬呢。”
“我們也剛到,你在南門還是北門?”
“南門。”
“哦,我們在北門。”
羅娜笑着說:“好,你們好好玩吧。”剛要挂電話,段宇成叫住她:“等等,中午要不要一起午飯,在山頂。”
羅娜看了眼手表,現在是上午十點,源鳴山海拔1673米,山路雖不陡峭,但坡緩,路程非常長,普通人爬一趟至少要五六個小時,到時哪還有什麽中午飯。
羅娜問:“你們要坐纜車嗎?”
“誰坐纜車,兩個半小時,上不去嗎?”
“兩個半小時?!”羅娜難以置信地喊了一嗓子。
吳澤斜眼。
段宇成語氣輕松,“你不十八歲嗎?我在山頂等你。”說完便挂斷電話。
羅娜握着手機,啞口無言。
吳澤點了支煙:“怎麽了?”
羅娜眯眼。
“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什麽?”
羅娜收起手機,蹲下系鞋帶。吳澤笑道:“幹什麽?要兩個半小時爬到山頂?你什麽時候有這閑心思陪小屁孩玩了。”
羅娜不言,起身喝了幾口水,對吳澤說:“你慢慢爬,我先走一步,酒店彙合。”
吳澤挑眉。
來不及說再見,羅娜一陣風似地沖向登山口。
在山腳下,段宇成又給羅娜發來一張照片,是他在北門的自拍。男生還喜歡自拍,臭美得無以倫比。羅娜嫌棄地看了一會,然後悄悄放大他的照片。
“這小子睫毛有這麽長嗎……”
照片下面配着一句話——“我要出發啦。”
羅娜回信息給段宇成。
“我這邊檢票口人多,估計要排十幾分鍾,你不用急。”
段宇成回了個OK的表情。
“那我等你,我先跟同學吃個冷飲。”
羅娜嗤笑,“年輕。”收起手機向山頂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