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點害怕,一方面因爲羅娜是老師,另一方面也是有點心虛。她之前也覺得段宇成帶傷比賽有點不妥,但他那麽斬釘截鐵地說沒事,她就沒再攔他。
羅娜問:“段宇成受傷了?”
施茵很緊張,段宇成不讓她把這件事告訴别人,她試圖再堅持一下。“沒有……”她不擅長說謊,一張嘴就露餡,聲線抖得像走鋼絲似的。
羅娜問:“什麽位置?”
施茵落敗,小聲道:“就腳崴了一下。”
羅娜轉身往跳高場地走,她的步子邁得過于淩厲,就像是要去行刑的劊子手。施茵被這陣勢吓到,小跑着追上去。“老師、老師!他休養好幾天了,您就讓他比賽吧,他太想比賽了。而且他說他是左腳起跳,右腳扭了也沒什麽關系。”
羅娜不知道要怎麽跟施茵解釋這個技術性問題,她也沒心情解釋。
跳高比賽已經開始有段時間了。
她一邊走一邊想,怪不得他把其他兼項都取消了,手機也打不通,最後一分鍾才來到場地。她想到他剛剛沖她比劃OK手勢的樣子,氣得牙癢癢。
這挨千刀的小崽子。
羅娜殺到跳高場地,剛好輪到段宇成第一次試跳。他第一跳就報了2米的高度,一跳成功。後面趕來的施茵見到這一幕松了口氣。“你看,沒事的,你就讓他跳吧,他爲這個比賽準備好久了。”
羅娜的視線落在段宇成的右腳踝上,段宇成年紀輕輕,打繃帶的手法卻很老練,用的又是肉色繃帶,不仔細看很容易蒙混過關。她沒關注他試跳成功,而是注意他下了墊子後的走路姿勢,他的右腳明顯不敢用力。
段宇成的心情倒是不錯,試跳成功後還配合觀衆一起鼓掌。他眺望徑賽裁判席的位置,脖子抻得像長頸鹿,可惜沒找到人。再一回頭,目标人物就站在離他五米遠的位置,表情像塊大理石一樣。
段宇成吓得一激靈。
羅娜從指甲蓋到頭發絲,無一不透露着她的情緒。段宇成的視線稍稍後移,看到面帶愧色的施茵,腦海中浮現出兩個字——壞了。
羅娜走過來,段宇成脖子發硬。
“教練……”
羅娜開門見山。
“去找裁判,告訴他你棄權。”
“什麽?”段宇成被說愣了,“我不要。”
“你不要?”
他緊皺眉頭說:“我不棄權,我從來沒有棄權過比賽。”
羅娜不再跟他廢話,徑直走到裁判身邊,說:“剛剛那個經管學院的,把他的成績取消。”
段宇成追過來,“教練!”
裁判疑惑,看看羅娜又看看段宇成。
“也沒犯規,爲什麽取消啊?”
“他不比了。”
段宇成兩步沖到裁判身邊,“我不棄權!”他看着羅娜,有些激動地說:“你相信我,真的沒事,我已經做過處理了,你讓我跳完吧。”
羅娜看着他,眼睑的弧度像刀片一樣鋒利,一字一句地說:“段宇成,你可以不聽我的,繼續比賽。但你記着,我絕不會讓自作主張的運動員進隊。你這麽能耐,也不用教練指導了,比賽結束愛上哪上哪去吧。”
段宇成從沒聽過羅娜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愣了好幾秒才低下頭。
裁判還等着結果,“到底怎麽說,還比不比了?”
羅娜說:“你問他。”
段宇成平日總是熱情洋溢的臉上此時完全沒了笑容,就算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會這麽難受。
裁判問:“比不比?”
段宇成被逼無奈,費了老大力氣才磨出一句話。
“不比了,我棄權。”
這時場地再次傳來歡呼聲,劉杉2米也是一次成功,他下了墊子,歡樂地跑過來跟羅娜打招呼。
“羅教練!你怎麽來了?”
“沒事,你繼續比賽,今天狀态不錯啊。”
“是吧!我也這麽覺得!感覺會破記錄!”
“你加油吧。”
段宇成聽不下去了,轉身往外走。羅娜拾起他的随身物品,沖他的背影說:“在外面等我。”
段宇成路過施茵,施茵愧疚道歉,他搖搖頭走開了。出了體育場,一屁股坐到馬路邊。身後的賽場氣氛熱烈,襯得這裏愈加安靜寂寞。他低下頭,大手捏着脖子,腦中一片空白。
後背忽然披上了一件運動服。
“衣服穿好。”
“我不冷……”他小聲說。
“穿好。”
段宇成慢吞吞地穿衣服,羅娜在旁邊給吳澤打電話,說要去趟醫院。挂斷電話,她蹲到他面前檢查傷勢。她一碰,段宇成微微一縮,羅娜擡眼問:“疼不疼?”
段宇成不說話。
“問你疼不疼?”
段宇成心裏憋着氣,皺眉道:“不疼。”
羅娜歎氣,起身道:“你在這等着。”
段宇成坐在原地,七八分鍾後聽到一聲鳴笛,羅娜開着一輛黑色大衆,搖下窗喊他。
“上車。”
去醫院的途中,兩人沉默無言。
醫院附近很難停車,人來人往,車流不息。羅娜在一家飯店門口停下,段宇成在下車的瞬間忽然感覺腳踝處鑽心的疼。羅娜注意到他的停頓,問:“怎麽了?”
段宇成沒敢說。
羅娜說:“是不是疼了?”
她過來扶他,段宇成下意識推脫,“不用……”羅娜沒有參考他的意見,強行攙起他的右臂往醫院走。段宇成覺得有點丢臉,可也不敢再硬逞強。
他們來的是全國有名的三甲醫院,人流量多到爆炸。羅娜讓段宇成等着,自己去挂号。專家号是想都别想了,普通号都排了她半個多小時。
“走吧,去B棟。”
醫院有兩棟門診樓,B棟是老樓,沒有扶梯,隻有三個直梯,每個都排了老長的隊。醫院的電梯永遠處在飽和狀态,有時碰到輪椅或者病床患者,一兩個人就占了整箱位置。
好不容易排到他們,前面又冒出兩個中年婦女插隊。
“老人急,請讓一下。”
羅娜撥開她們,婦女瞪眼:“哎你怎麽動手呢?”
羅娜緩緩看向她,一股求戰的氛圍。眼見火山要噴發,段宇成趕緊拉住她胳膊。
“算了,我們走樓梯吧。”
“你這腳能走樓梯嗎?”
“蹦一蹦就上去了。”
羅娜被段宇成連拖帶拽來了樓梯間。骨科在五樓,不高不矮的樓層,羅娜攙着段宇成蹦到二樓,嫌太慢,松開他,直接彎下腰。
“上來,我背你上去。”
段宇成有點懵了。
“什麽?”
“我背你上去。”
段宇成頭搖得跟小蜜蜂似的。
“你别吓我,我自己能上去。”
“快點!别讓我再廢話了!”羅娜被醫院磨得耐心全無,端出教練的氣勢。段宇成不敢再頂嘴,磨磨蹭蹭趴到羅娜背上。
“我挺重呢……”
話音未落,羅娜一下子給他背了起來。
羅娜淨身高有173公分,常年鍛煉,身體強健,背隻段蜜蜂可以說是輕輕松松。
段宇成趴在她背上,剛開始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飄來飄去老半天才慢慢落到她臉上。這是個絕佳位置,他能肆無忌憚看羅娜的側臉。她的鼻子從側面看很俏,右側的鼻梁上有顆淡淡的小痣。她身上有股香味,從頭發散發出來的。段宇成悄悄把鼻尖湊上前,她的發絲搔得他又癢又舒服。
一次轉彎,陽光照來,段宇成忽然注意到羅娜鬓角有幾根頭發變成了淺淺發光的紅色。
因爲出了汗。
樓梯間沒有空調,羅娜背着他上樓,出汗也正常。
段宇成用嘴唇碰了碰羅娜肩膀,她的衣服也被汗水浸得微微潮濕,嘴唇一落一起,稍有些黏。
“教練你累嗎……”
“累。”
“你把我放下來吧。”
“閉嘴。”
段宇成局促起來,扭動了一下想要自己下去。
羅娜怒道:“别動!”
“放我下來吧,我太重了。”
他有七十多公斤,就算羅娜身體素質再好,到底也是女人。
羅娜冷笑一聲。
“怎麽着你心疼我啊,你心疼我早幹什麽了,你不鬧騰咱倆至于到這種地步嗎?你現在慫什麽,你帶傷上陣的時候不是挺厲害嗎!”
她語氣嚴厲不留情,段宇成被罵得不敢吭聲。在屬于運動員的那股子寸勁消散後,他的心髒被汗水浸得又酸又軟。
“對不起……”
羅娜冷哼,毫不買賬。
上了兩層樓,她的呼吸明顯比之前重了。段宇成的胸口緊貼着羅娜,罵完他,她的心率變得更快,砰砰跳着,震得段宇成難受異常。
段宇成又一次道歉:“姐姐我錯了。”
“你少來。”
羅娜根本不想理他,又爬了半層樓,忽然聽到肩膀處傳來抽鼻子的聲音。
“對不起。”少年的臉埋在她肩膀裏。“教練,對不起,你别生氣了……”
羅娜站住腳步,她能感覺到段宇成在極力克制,他沒哭出聲,但身體還是微微顫抖。
羅娜深呼吸,一鼓作氣爬到五樓,将段宇成放下。說實話,她沒想到會把段宇成罵哭,場面一度非常尴尬。
“……那個,你在這等着,我去看看到排到多少号了。”
她再回來的時候帶了兩瓶水,自己喝了半瓶,另一瓶扔給段宇成。段宇成已經冷靜下來,自覺剛剛太過丢人,一聲不吭,垂着腦袋理頭發。
羅娜走過去,段宇成小聲說:“你别看我……”
羅娜蹲到他面前,段宇成躲來躲去躲不過,伸手托着羅娜的下巴,給她轉到一邊。
“别看我。”
羅娜起身,靠在旁側的牆上。
“我不是非要兇你,我也希望你能拿到好成績,但是安全第一。運動員要有拼搏精神,但更得懂得珍惜自己,懂嗎?”
段宇成悶悶地嗯了一聲。
羅娜問:“你多大?”
“十九。”
“十九了還哭?”
段宇成臊得臉通紅,羅娜低聲說:“你不要覺得自己年輕就可以胡來,對運動員來說傷病情況往往決定了運動壽命,你這麽年輕,以後還有無數機會,知不知道?”
段宇成摳着自己的手,“知道了。”
靜了一會,他聲音低啞地問:“你還生氣嗎?”
“我哪那麽多氣可生。”
“那就好……”
羅娜再次來到他面前,勾起他的下巴,泰山壓頂般俯視着他。
“你答應我,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一定要跟我說,不能自己擅做主張。”
段宇成眼圈泛紅,呆呆看着她,羅娜手指微微用力,把他掐成小包子臉。
“記沒記住?”
段宇成緩緩舉起右手三根手指,說:“I'll be good, I swear……”他英文發音很地道,配上微微沙啞的聲音和明亮沉靜的眼神,一瞬間竟戳得羅娜心跳快了兩秒。
“聽話就好。”
她說完,靠回牆上。手指碰到涼絲絲的牆壁,微微勾起,纖細的指尖上似乎還存留着剛剛稚嫩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