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田徑隊的新生報到都完畢了,羅娜早起去體育場查看場地,然後見到了這隻鬼鬼祟祟的小朋友。
她離老遠看到段宇成扒在牆上往器材室裏看,她悄悄走到他身後,深吸氣,大吼一聲——
“幹什麽呢!”
“啊——!”
段宇成根本沒想到六點鍾的體育場會來人,慘叫一聲從牆上滑下來。羅娜早有準備,伸手扶住他的腰,讓他穩穩落地。不料腰部乃是段宇成的死穴,他着陸之後落勢不減,抱着身體躺倒在地。
羅娜驚訝。
“怎麽着你,想碰瓷兒啊?”
“好癢。”
“怕癢?”
羅娜拿手戳了戳段宇成的軟肋,少年像條脫水的魚一樣在地上來回扭動。
“哎!别!别别别!”
羅娜玩夠了,笑着收手。段宇成緩了好一會才站起來,白皙的臉蛋漲得通紅,幹瞪着羅娜。
她毫無誠意地道歉:“Sorry。”
段宇成哼哧哼哧喘氣,羅娜看他一身裝束。“起這麽早,晨練?”她下巴往器材室一努,“在這看什麽呢?”
她這一問提醒了段宇成,段宇成兩步湊到羅娜面前,神色讨好。
“教練,器材室的鑰匙給我一把呗。”
“想什麽呢你。”
“我七點之前一定幫你鎖好門。”
羅娜稍一思索,道:“想用墊子啊?”
段宇成笑眯眯地點頭,羅娜回絕。“不行,一個人不能練,受傷了都沒人知道。”
段宇成說:“不會受傷的,我從初中開始就一個人練了。”
“不行。”
“真的沒事,給我一把吧,不做技術訓練光跑步不行啊,到時我怎麽比賽啊。”
段宇成使出渾身解數,軟硬皆施,就差在地上打滾了,無奈在羅娜這統統不管用。五分鍾後,他放棄了,凝視着羅娜的雙眼,足足兩分鍾沒說話。
羅娜心想這小屁孩嚴肅下來還挺有氣勢的。她不緊不慢道:“這是對你的安全負責,你以前怎樣我不管,但在這,你必須聽指揮,真等出事就晚了。”
段宇成瞥向一旁,低聲嘀咕:“能出什麽事……”
羅娜笑而不言。
段宇成度過了低氣壓的一天,晚上跑完步後回到寝室,沖了一個憤怒的涼水澡,然後對着牆上的照片發呆。
他實在是發呆太久,三位室友看出不對勁,胡俊肖給賈士立遞了個眼神。
賈士立伸出圓滾滾的爪子。“兄弟,有心事找我們說,跟照片對視有啥意思。話說我們都沒問,那照片裏是誰啊?”
段宇成說:“霍爾姆。”
韓岱立馬打開百度搜索,賈士立又問:“你今天一天都蔫的,出什麽事了?”
段宇成沒有說話,目光呆滞。賈士立問了幾次沒反應,又回去玩電腦了。半分鍾後,他聽到段宇成說了一句:“我以前還挺受女生歡迎的……”
賈士立:“别臭不要臉啊。”
段宇成看他一眼,說:“真的。我以前高中班主任是女的,我跟她提什麽要求她都會答應我。”說完頓了頓,歎氣道,“現在好運用到頭了。”
賈士立想起施茵對他的态度,不無嫉妒地說:“沒吧,現在也還行啊。”
段宇成搖頭,癱倒在書桌上,長手長腳無力垂着,氣若遊絲。
“自信全沒了……”
賈士立仿佛看到一個靈魂小人從他頭頂升起。
第二天,段宇成帶着一顆沉重的心去晨練,詫異發現有人比他到的更早。
羅娜靠在器材室門口。
不到六點,太陽還未染色,尚能以雙眼直視。青色的天空下,羅娜穿着一條七分長的黑色彈力褲,上身是寬松的半袖襯衫。衣尾系在一起,露出緊實的腰身。因爲常年鍛煉,羅娜的身體看着有種韻律的美感。她長發披着,遮住半張臉,手裏拿着一本資料,一邊翻一邊在上面記錄什麽。
遠方起飛了一架客機,在天上畫了一道屬于晨曦的直線。
段宇成在體育場門口站了好一會,撥了撥睡亂的頭發,朝她走去。
聽到聲音,羅娜轉過頭,一張嘴便問:“今天晚了十分鍾,怎麽回事?”
“啊?”段宇成腳步頓住,啞然半晌,撓撓脖子。“就……就稍微睡過了點……”
羅娜道:“是不是昨天不讓你用器械失望了?”
“沒……”
“晨練勁頭沒有那麽足了吧,明後天是不是就不來了?”
“誰說的!”年輕人完全禁不起刺激,段宇成梗着脖子反駁,“誰說不來了,怎麽可能不來?”
羅娜吊着眼梢:“随便說說,激動什麽,誰讓你遲到的。”
“我……”
羅娜收起資料,轉身打開器材室的門。
“意志品質還得磨煉,進來吧。”
段宇成張着嘴巴,盯着打開的門,一百句話被堵在嗓子眼,難受得要死。
羅娜探頭出來,“進來啊,發什麽呆,不練我鎖門了。”說完又縮進去了。
段宇成深吸氣,雙手插入發梢,抓住頭發,松開,再抓住。最後無從發洩似地大叫了一聲。情緒被人調動來調動去,簡直就像孫悟空面對如來佛,汗毛直豎,無從還手。
今天好像連熱身都不用了。
屋裏整理墊子的羅娜聽到他的叫喊,嘴角微彎。說起來,她還以爲他今天不會來了,以爲他受了打擊就放棄了。
她将墊子拉到室外,段宇成跑過來幫忙。
他問道:“你要陪我練嗎?”
羅娜回答:“當然,我說了你一個人不能練。”
他緊接着又問:“那你以後每天早上都會陪我練嗎?”
羅娜斜眼,段宇成蹲在墊子旁盯着她。
“不一定,我在的話就做技術練習,不在的話你就做基礎訓練。你記住,絕對不可以一個人跳,自己買器械也不行。”
段宇成爽快地說:“好,答應你。”
“去跑步熱身。”
他一拍大腿,從地上彈了起來。
太陽開始鑽出雲層,天越來越澄清。
段宇成開始繞操場跑步,跑過200米,他在羅娜正對面的位置高高蹦起,大聲呼喊:“嘿!教練!”羅娜擡頭,段宇成在對面大喊:“看這邊!”他一蹦一蹦,在空中用手臂比劃了愛心的形狀。他穿着淺色的運動衫,浸泡在清晨的空氣裏,遠遠看着就像根活潑的小白菜,清脆又水靈。
羅娜嗤笑一聲,“蠢貨。”
那天之後,羅娜每周幫段宇成訓練三天。後來羅娜找跳高教練溝通了一下,讓段宇成周末跟隊一起訓練。都安排好後,羅娜通知了段宇成。小朋友興奮完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你也來嗎?”
“這周我有事,過去的話也要晚一點。”
“哦……”
羅娜笑道:“都打完招呼了,你直接去就行,别緊張啊空降兵。”
段宇成漲紅臉,“誰是空降兵!”
嘴裏倔,臨了還是有點慌。周末段宇成起了個大早,去體育場練了半天,保證身體狀态。快九點的時候,田徑隊的人陸續來了。
段宇成的緊張在看見劉杉的一刻,煙消雲散。
“我早就聽說你來了。”劉杉穿着小背心,晃到他面前。“你簡直陰魂不散啊你,師範大學不是要特招你嗎,非跑這來幹什麽?”
段宇成冷笑。
“占着我特招名額的人還敢恬不知恥地給我安排學校。”
劉杉眼珠都快瞪出來了。
“占你名額?Excuse me?”
“你除了這句還會别的嗎?我真是奇怪了,你這麽喜歡說英文,怎麽不見你英語考試及過格呢?”
“段宇成!”劉杉剛要開吼,忽然又閉上了嘴。一個男生走過來,帶着鑰匙打開器械室的門,他沒好氣地看了他們一眼。
“吵什麽吵,都老實點。”
男生身材異常瘦高,段宇成剛想問劉杉他是誰,遠處又走來一個人。
“教練來了。”劉杉小聲說。
段宇成之前就了解過A大的跳高教練高明碩,今年四十二歲,資曆很深,面相和教學風格都極爲嚴厲。
高明碩來到場地,看了段宇成一眼,沉聲道:“你就是羅教安排來的那個學生?”
段宇成行禮,“教練好。”
高明碩點點頭,對剛剛那個瘦高男生說:“江天,帶隊熱身。”
段宇成跟在江天身後,眼睛像長在他身上一樣,從頭到腳掃來掃去。劉杉跑到段宇成身邊,壞笑着說:“195公分,羨慕不?”
段宇成沒說話。
劉杉低下頭,用更小的聲音說:“他一般穩過2米2,去年被招到國家隊了,但是比賽成績不好,又給退回來了。”
段宇成看了他一眼,劉杉用嘴型無聲地說了句“他的脾氣”,然後做了一個誇張的爆炸手勢。
江天回頭,劉杉馬上恢複正常,一本正經地跑步。
第一天訓練很順利,段宇成的試跳一直穩在2米以上,實力超出了高明碩的期待。高明碩熟悉了他的技術後,将動作全部拆分,再一點點整理,好像重新洗牌一樣。
訓練結束,劉杉攔住段宇成,皺眉道:“你怎麽回事,這麽長時間沒訓練,怎麽可能一下跳過兩米?”
“誰告訴你我沒訓練?”
“你怎麽訓練,你不是在經管學院嗎,你個狗畜生偷偷摸摸幹什麽了?”
劉杉一個勁地逼問,段宇成當然不可能告訴他羅娜早上幫他練習的事,那是他的秘密,想想就開心。
他剛念起羅娜,就見她的身影出現在體育場門口。段宇成嘴角一扯,爬起來準備去打招呼,不料半路殺出程咬金,有人先一步來到羅娜身邊,兩人聊起來,有說有笑。
段宇成看了一會,問劉杉:“那誰啊?”
劉杉望過去,“哦,吳教練,短跑那邊的。”
段宇成靜默幾秒,坐下了。
劉杉問他:“我還沒問你,你是怎麽跟羅教搭上線的,你說實話,是不是出賣色相了?”
段宇成将目光移到劉杉身上,簡明扼要吐了一個字。
“滾。”
他這一動視線,餘光掃到角落裏的江天正看着自己,沒出半秒,目光又移開了。
那短暫的對視實在說不上友善。
再回頭,吳澤和羅娜還在聊天。
段宇成長呼一口氣,成個大字型倒在地上。天空很藍,雲朵很白,但心情莫名不爽。
第一天的訓練不算圓滿地結束了。
段宇成再一次見到吳澤,是在羅娜的體育課上。
在聽說金融學大一的體育課是羅娜負責後,段宇成提前踩點了學校附近最高級的網吧,選課當天,火速占位。羅娜的選修課是田徑,班級爆滿,大部分是段宇成班裏的人。一批女生是沖着段宇成來的,一批男生則沖着施茵而來。
第一堂體育課被安排在燥熱的午後。
操場上無遮無攔,隻有主席台下面尚存方寸陰涼。等待老師的二十幾名學生,人挨人人擠人,全都堆在一起。過一會羅娜來了,手持點名冊,來到蜷縮在陰影裏的學生前面。
“怎麽着,一群吸血鬼啊,見不了太陽?”
“太熱啦老師。”
“出點汗,排毒,‘冬病夏治’聽過沒?”
“老師我們沒病……”
“那就預防。”
操場外圍的樹上,知了沒完沒了地叫着,隔壁籃球場裏的拍球聲此起彼伏,學校外高架橋上來往車輛無數,讓炎熱的午後變得聒噪又焦灼。
羅娜開始點名,點到一半吳澤就來了。他貌似是路過,手裏拎着兩瓶冰水,叫了羅娜一聲,抛給她一瓶水。
他扔得準,她接得更準,默契非凡。
羅娜回頭接着點名,點到段宇成的時候沒人應。她擡頭,看見段宇成望着吳澤離開的方向一動不動。
“看什麽呢?”羅娜拿筆敲簽到本。
段宇成回神,靜了兩秒,忽然問:“吳教練在役的時候,百米最好成績是多少?”
意想不到的問題引得羅娜淡淡挑眉。
太陽曬得整個世界都要融化了,段宇成是全班唯一一個站在陽光裏的人。
羅娜收起簽到本,負手站着。
“什麽意思?”